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圣水艾衲居士 本章:四

    第七则首阳山叔齐变节

    昨日,自这后生朋友把那近日大和尚的陋相说得尽情透快,主人煮豆请他,约次日再来说些故事,另备点心奉请。那后生果然次日早早坐在棚下。内中一人道:“大和尚近来委实太多,惹人厌恶。但仁兄嘴尖舌快,太说得刻毒。我们终日吃素看经,邀人做会,劝人布施,如今觉得再去开口也难,即使说得乱坠天花,人也不肯信了。今日不要你说这世情的话,我却考你一考。昨日主人翁煮豆请你,何不今日把煮豆的故事说一个我们听听,也见你胸中本领,不是剿袭来的世情闲话也。”那后生仰天想了一想,道:“不难不难。古诗有云:“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曹子建之诗。子建乃三国时魏王曹操之子。弟兄三人,伯曰曹丕,字子桓,仲曰曹彰,字子文,季曰曹植,字子建,乃是嫡亲同胞所生。曹彰早已被曹丕毒药鸩害了。子建高才,曹丕心又忌刻,说他的诗词俱是宿构现成记诵来的。

    彼时偶然席上吃那豆子,就以豆子为题教他吟诗一首。子建刚刚走得七步,就把煮豆之诗朗朗吟出。五言四句,二十个字,其中滋味关着那弟兄相残相妒之意,一一写出。曹丕见他如此捷纔,心益妒忌。其如子建才学虽高,福气甚薄,不多时也就死了。

    天下大统都是曹丕承接。可见纔与福都是前生定的,不必用那残忍忌刻,徒伤了弟兄同气之情。这是三国时事,偶因豆棚之下正及煮豆之时,就把豆的故事说到弟兄身上。其实天下的弟兄和睦的少、参商的多。

    三国前边有个周朝。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乃是个大圣人。武王去世,他辅着成王幼主坐了天下。周公摄行相事,真心实意为着成王,人人都是信的。独有弟兄行中有个管叔,他虽是与周公同胞生将下来,那肚肠却是天渊相隔。周公道是自家弟兄,心腹相托,叫他去监守着殷家子孙。那知管叔乘着监殷之举,反纠合蔡叔、霍叔,捏造许多流言,说周公事权在握,不日之间将有谋叛之心,却于孺子成王有大不利之事。

    周公在位,听了这些不利之言,寝食不安。梦寐之间,心神不宁,也就不敢居于相位。当在商末之世,四方未服,朝廷京东适值起了一股人马,在商说是义兵,在周道是顽民,周公也就借个东征题目,领了人马坐镇东京,正好避那流言之意。彼时流言四布,不知起于何人之口,周公也不忍疑心在管叔身上。

    后来成王看见管叔与蔡叔、霍叔都帮着商家武庚干事,纔晓得乃是奸党流言。况且打开金鄊柜中,看见父亲武王大病之时,周公曾纳一册,愿以身代,方晓得周公心曲。青天白日,无一毫瞒昧难明之事。先日周公居东之时,大风大雨,走石飞砂,把郊外大树尽行吹倒,或是连根拔了起来。是日成王迎请周公归国,那处处吹倒之树,仍旧不扶自起。此见天地鬼神亦为感动。若是当谤言未息之日,周公一朝身死,万载千秋也不肯信。

    可见一个圣人,遇着几个不好的弟兄也就受累不校此又是周时一个弟兄的故事。

    还有一个故事,经史上也不曾见有记载,偶见秦始皇焚烧未尽辞言野史中、却有一段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时,商朝既尽之日,有昆仲两个,虽是同胞,却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齐。他是商朝分封一国之君,祖为墨胎氏,父为孤竹君。夷、齐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兄友弟敬的,只因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亲道他不近人情,没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将死之时,写有遗命,道叔齐通些世故,谙练民情,要立叔齐为君。也是父命如此,那叔齐道:“立国立长,天下大义。父亲虽有遗命,乃是临终之乱命。”依旧逊那伯夷。那伯夷又道:“父亲遗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逊不已,相率而逃。把个国君之位看得弃如敝屣,却以万古纲常为重了。

    忽因商纣无道,武王兴兵来伐。太公吕望领了军马前来,一路人民无不倒戈归顺,还拿着箪食壶浆,沿路恭迎。不消枪刀相杀,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齐看见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号召旧日人民起个义师,以图恢复,却也并无一人响应,这叫做孤掌难鸣,只索付之无可奈何。彼时武王兴师,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齐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义执言,夺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弒了。父死安葬为大,他为天下,葬父之事不题,最不孝了。把这段大义去责他,如何逃闪得去!”正商议间,那周家军马早已疾如风雨,大队拥塞而来。夷、齐看得不可迟缓,当着路头,弟兄扣马而谏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这两句话说将过去,说得武王开口不得。左右看见君王颜色不善,就要将刀砍去。刚得太公与武王并马而驰。武王所行之师,乃是吊民伐罪之师。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里也知是夷、齐二人,不便明言,只说:“此义土也,不可动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齐只两句话,虽然无济于事,那天地则常伦理却一手揭出,表于中天。那天下人心,晓得大义的,也就激得动了。其如纣王罪大恶极,人心尽去,把这两句依旧如冰炭不同炉的。夷、齐见得如此,晓得都城村镇,处处有周家兵守住,无可藏身。

    倘或将这有用之驱无端葬送,不若埋踪匿迹,留着此身,或者待时而动也不可知。左思右算,只得鼓着一口义气,悄悄出了都门,望着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唤名首阳,即今蒲州地面。山上有七八十里之遥,其中盘曲险峻,却有千层。周围旷野,何止一二百里?山上树木稀疏,也无人家屋宇,只有玲珑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头石罅,有些许薇蕨之苗,清芬叶嫩,可以充饥;涧底岩阿,有几道飞瀑流泉,澄泓寒冽,可以解渴。夷、齐二人只得输心贴意,住在山中。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到也清闲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听见夷、齐扣马而谏,数语说得词严义正,也便激动许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缙绅、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尴不尬的假斯文、伪道学,言清行浊。这一班始初躲在静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后来闻得某人投诚、某人出山,不说心中有些惧怕,又不说心中有些艳羡,却表出自己许多清高意见,许多溪刻论头。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将来,身家不当稳便。一边打听得夷、齐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觉你传我,我传你,号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阵阵,鱼贯而入。犹如三春二月烧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里面来了。”

    “且说山中树木虽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却是多得紧的。始初见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树密之处张牙露爪,做势扬威,思量寻着几个时衰命苦的开个大荤。后来却见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来,只道来捉他们的,却也不见网罗枪棒。

    正在踌躇未定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二三尺高、庞眉皜齿、白银须老汉,立在山嘴边叫道:“那些孽畜过来听我吩咐:近日山中来了伯夷、叔齐二人,乃是贤人君子,不是下贱庸流。只为朝廷换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却为着千古义气相率而来。

    汝辈须戢毛敛齿,匿迹藏形,不可胡行妄动!”那众兽心里恍然大悟,纔晓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辈虽系畜类,具有性灵,人既旧日属之商家,我等物类也是践商之土,茹商之毛,难道这段义气只该夷、齐二人性天禀成,我辈这个心境就该顽冥不灵的么?”只见虎豹把尾一摆,那些獾狗狐狸之属,也俱鼓着一口义气,齐往山上衔尾而进,望着夷、齐住处躬身曲体,垂头敛足,惧象守户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扑兔寻羊、追獐超鹿的勾当。后来山下之人,异言异服、奇形怪状,一日两日越觉多了。怕夷的念头介然如石,终日徜徉啸傲,拄杖而行,彩些薇蕨而食,口里也并不道个饥字。看见许多人来挨肩擦背,弄得一个首阳本来空洞之山,渐渐挤成市井。

    伯夷也还道:“天下尚义之人居多,犹是商朝一个好大机括。”不料叔齐眼界前看得不耐烦,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烦,一日幡然动念道:“此来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应袭君爵的国主,于千古伦理上大义看来,守着商家的祖功宗训是应该的。那微子奔逃,比干谏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题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们虽是河山带砺,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随行逐队,但我却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长兄不同,原可躲闪得些。前日撞着大兵到来,不自揣量,帮着家兄,触突了几句狂言,几乎性命不免,亏得军中姜太公在内,原与家只东海北海大老一脉通家,称为义士,扶弃道傍,纔得保全,不然这条性命也当孤注一掷去了。如今大兵已过,眼见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前日粗心浮气,走上山来,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还算个千古数一数二的人品。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赀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荆弄得一付面皮薄薄浇浇,好似晒干瘪的菜叶,几条肋骨弯弯曲曲,又如破落户的窗棂。数日前也好挺着胸脯,装着膀子,直撞横行。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橕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称他是圣的、贤的、清的、仁的、隘的,这也不枉了丈夫豪杰。或有人兼着我说,也不过是顺口带契的。若是我趁着他的面皮,随着他的跟脚,即使成得名来,也要做个趁闹帮闲的饿鬼。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如此算来,就像地上拾着甘蔗楂的,渐渐嚼来,越觉无味。今日回想,犹喜未迟。古人云:“与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老生前一杯热酒。”此时大兄主意坚如金石,不可动摇,若是我说明别去,他也断然不肯。不若今日乘着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着这条竹杖,携着荆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观望观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彼时伯夷早已饿得七八分沉重,原不堤防着叔齐。叔齐却是怀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装备停当,就把竹杖、荆筐随地搬下,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纔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不说叔齐下山的话,且说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随了夷、齐上山,畜生的心肠到是真真实实守在那里,毫无异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种,善媚多疑,想也肚里饿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难道商家天下换了周朝,这山中济济跄跄的人都是尚着义气、毫无改变念头?

    只怕其中也有身骑两头马、脚踏两来船的,从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唤着几个獐儿、鹿儿、猿儿、兔儿分头四下哨探些风声,打听些响动,报与山君知道。或者捉个破绽,将些语言挑动,得他一个回心转意,我辈也就有肚饱之日了。商量停当,即便分头仔细踹探。只见前山树阴堆里遮遮掩掩而来,那些打哨的早已窥见,闪在一边。待他上前觌面看时,打扮虽新,形容不改,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日为首上山的令弟叔齐大人。众兽看见却也吓了一跳,上前一齐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齐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么改易的念头?”叔齐道:“其实不敢相瞒!守到今日也执不得当时的论头了。”众兽道:“令兄何在?”叔齐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寻见你们主人,说明这段道理,约齐了下山。不料在此地相会,就请到这山坡碎石头上大家坐了,与你们说个爽快。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一齐都有好处。”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心里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请教,请教。”叔齐道:“我们乃是商朝世冑子弟,家兄该袭君爵,原是与国同休的。如今尚义入山,不食周粟,是守着千古君臣大义,却应该的。我为次子,名分不同,当以宗祠为重。

    前日虽则随了人山,也不过帮衬家兄进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不消说,我懊悔在山住这几时。如众位及山君之辈,既不同于人类,又不关系纲常,上天降生汝辈,只该残忍惨毒,饮血茹毛,原以食人为事。当此鼎革之际,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来,正当借重你们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惊天之势,所谓应运而兴,待时而动者也。

    为何也学了时人虚骄气质,口似圣贤,心同盗跖,半醒半醉,如梦如痴,都也聚在这里,忍着腹枵,甘此淡薄,却是错到底了。你们速速将我这段议论与山君商酌,他自然恍然大悟。想了我这段好活,万一日后世路上相逢,还要拜谢我哩!”众兽听了这一番说话,个个昂头露齿,抖擞毛皮,搀天扑地,快活个不了。叔齐也就立起身拱手道:“你们却去报与山君知也。”众兽一齐跳起,火速星飞,都不见了。叔齐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慊瘪虱气哩。””叔齐从此放心乐意,踹着山坡,从容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方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叔齐见了这般热闹,不觉心里又动了一个念头道:“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都是意气昂昂,望着新朝扬眉吐气,思量做那致君泽民的事业,只怕没些凭据,没些根脚,也便做不出来。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计较。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一边行路,一边思想。

    正在虚空横拟之际,心下十分暄热,抬头一望,却见五云深处缥缈皇都。叔齐知道京城不远,也就近城所在寻个小寓,暂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诸般停当,方敢行动。整整在那歇客店里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内外觅着乡亲故旧,生些盘费,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见西北角上一阵黑云推起,顷刻暗了半天,远远的轰轰烈烈,喧喧阗阗,如雷似电,随着狂风卷地而来。

    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样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若论商家气脉,到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嘴漏了去!”吩咐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叔齐心里纔省得这班人就是洛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

    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到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振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伦落无依。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靗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澄世金仙。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

    当今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

    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肮脏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可恨叔齐背恩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污则污,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亮一声,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众人道:“怪道四书上起初把伯夷叔齐并称,后来读到“逸民”这一章书后,就单说着一个伯夷了。其实是有来历的,不是此兄凿空之谈。敬服敬服!”

    总评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其中有说尽处,又有余地处,俱是冷眼奇怀,偶为发泄。若腐儒见说翻驳叔齐,便以为唐突西施矣。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明明鼓励忠义,提醒流俗,如煞看虎豹如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现,岂不是痴人说梦!

    第八则空青石蔚子开盲

    昔日孔圣人有个弟子樊迟,曾向夫子请学为圃。那为圃之事,乃是乡下人勾当,如何樊迟要去学他?这是樊迟讽劝夫子之意。看见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似,不如寻个一丘一亩,种些瓜茄小菜,到也有个收成结果。若论地亩上收成,最多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别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随人践踏也不计较。惟有此种在地下长将出来,纔得三四寸就要搭个高棚,任他意儿蔓延上去,方肯结实得多;若随地抛弃,尽力长来,不过一二尺长也就黄枯干瘪死了。譬如世上的人,生来不是下品贱种,从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浅陋。若处非其地,就是天生来异样资质,其家不得温饱,父母不令安闲,身体不得康健,如何成就得来?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样比方了。昨日主人彩了许多豆荚,到市上换了果品,打点在棚下请那说书的吃。那知这些人都是乡愚气质,听见请吃东西,恐怕轮流还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余个人大雅坐在那里,正经说过书的一个不在。

    却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象些模样,主人请过来坐,他也就便坐了。后来众人上前道:“今日主人兴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扫尽了。”指着这位少年道:“看来今日别无人了,却要借重尊兄,任意说一回故事点缀点缀!”那少年道:“在下虽是这个模样,人道是宦门子弟,胸中毕竟有些学问,其实性子从小养骄,睁着两只亮光光眼睛,却是一个瞎字不识。日常间人淘里挨着身子听人说些评话,即使学得几句,只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乱道,潦草压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场说那整段的书,万万不敢!”众人道:“不管前朝后代、真的假的,只要说得热闹好听便了。”少年道:“昨日房下叫我捡个日子,却把历日颠倒拿了,被人笑话。若今日说出些没头脱柄的故事,被侧边尖酸朋友嗅嗅鼻头、瞻瞻眼睛做鬼脸、捉别字笑个不了,下遭连这个清凉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谅不是那浮薄之辈,若毕竟要说,没奈何也只得献丑。且说过,我是听别人嘴里说来的,即有差错,你们只骂那人嚼蛆乱话罢了。”众人道:“只是这个话柄也就圆活波澜得紧,自然妙的。”少年道:“我上年到苏州城里北寺中间耍,听得和尚打着铙钹说道:天地开辟以来,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罗汉下界主持。唐虞时揖让,汤武时征诛;后来列国纷争,秦汉吞并,有以仁义得国的,有以奸雄得国的,其间千态万状,不可计数,总是那冥冥中一位罗汉作主。这也是个轮来苦差,推不去的。当初不知那个朝代交接之际,天上正在那里捡取一位罗汉下界,内中却有两个罗汉,一尊叫做电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尘世龌龊,争着要行。往见燃灯古怫,求他作主。古怫道:“下界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个先后来去,我也没个别法。只将我面前铁树二株,各人取一株去,种在东西山上。先开花的就去。”两尊者俱各领命而行。电光尊者心里急躁,看得西方背阴处好培植,即将树种在西山。随从的罗剎们道:“铁树须要用火去锻炼他就有花了。”顷刻移那万丈火光中的烈焰,一霎时顺风卷去。那花顿然迸发,却是空花,眼前一晃就不见了。自在尊者心性从容,看得东方近着生气,将树种在东方,待他自然长大开花。却候了许久,纔发出一些萌芽,眼见得开花尚有几时也。

    那古佛早已看见,道:“电光,你见识差了,只图到手得快,却是不长久的。既有花在先,你先去罢,自在且略缓些,也随后就来了。”电光尊者即下尘凡,降生西牛贺洲,姓焦名薪,任着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电焚灼得东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炉沸汤之中,一刻难过。也是这个劫运该当如此,不在话下。”

    且说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随即下了云端,降生东胜神州,姓蔚名蓝,生来性子极好清净。一日正在山中放那调神养气的工夫,那晓得焦薪行那些残忍暴虐之政,处处禁受不得,积怨深怒。

    上达天庭,上帝震怒,即唤天神天将纠集风伯雨师、雷公电母,领着火轮火部一切神祗,从空豁喇一声,霎时山崩地烈,拔木飞砂,连□□天拄也迸作两截;世界人民物畜,一半都被震烈飘扬,化作纤悉微尘,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蓝也被唬得魂不附体,看见世界这场大变,不知甚么缘故,竟往山外奔出命来。忽见天上五花迸裂,就像一座极大高山倾圮半边,这半边也象就倒下来的光景。虽有十分惧怕,却也无处投奔,勉强看着脚下随高逐低捡路而去。只见地上斗大一块圆石,里外通明,青翠可爱。蔚蓝原是天生智慧的,晓得此石唤名空青。当初女姻氏炼石补天,不知费了多少炉锤炼得成的。今日天上脱将下来,也是千古奇缘。此石中间止有一泓清水,世间一切瞽目,金针蘸点,无不光明。紧紧抱在怀中,立愿点开世人瞎眼,尽还光明,纔为正果。信步而行,不觉走到中州地面。渐渐琢开那块青石,正欲普度人间黑暗地狱,逢着瞽目之人,一点就亮。

    不两日间,四下瞽者俱已传遍,来了许多,俱要求点。只见云端里现出一位金甲神人,大声呼着蔚子道:“你却违了天心也!

    “蔚子跪下就问其故。那神人道:”当今世时,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环轮着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难逃遁。这些世上盲子,都是前冤宿孽,应该受的,你如何一概与他点明?将上天折罚之条是不得行于人世了。速速藏过,日后自有用头。不可滥用了!”言讫,渐渐云掩拢来就不见了。蔚蓝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访得陕西华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陈抟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间过去未来之事,指点愚人吉凶祸福先机,人往叩之,无不响应。不若就往华山寻个静室,皈依老祖,也好就近做那访道修真之事,不在话下。”“且说中州有个先儿,--那地方称瞎子,叫名先儿。这瞎子姓迟名先。有人说道:“你怎么叫做迟先?”那瞎子道:“我不是先儿之先,却另有个意思。如今的人眼捷手快,捷足高才,遇着世事,如顺风行船,不劳余力。较之别人受了千辛万苦橕持不来,他却三脚两步、早已走在人先,占了许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着人,惟是那脚轻手快的,偏要平地上吃跌,毕竟到那十分狼狈地位,许久挣揣不起。倒不如我们慢慢的按着尺寸平平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滞,不在心上。那知我到走在人的先头,因此叫做迟先。”那人道:“你何苦闭着双眼,终日嘿嘿痴痴坐在家里?当此艳阳天气,何不走在市上生几贯钱来,买酒吃也好。”迟先道:“我也闷得极了,昨日独自睡在冷草铺上,听得屋檐外桃柳枝上燕语莺啼,叫得十分娇媚。

    又听得东边卖花声,西边沽酒声,儿欢女笑,成团结队,或是上坟的,或是踏青的,好不喧轰热闹。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却双眼,上前不得,退后不得,一个黑漆漆囫囵空影,不知何时踹得他破!昨日有人传说,市上来了一个云游道人,手持空青,点开人许多双瞽。偏我没缘,急急寻他,又不知那里去了。如今欲打听个实信,四下找寻。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个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等个同伴走过,先去撞他个头昏脑晕,然后渐渐与他说入港去。”言之未毕,只听得西边巷里咯支咯支的。明杖响处,却有个先儿来也。迟先把个头颈伸放在左臂膊上,仔细侧着耳朵听他将到面前,便把肩膊横冲过,却好把那先儿的太阳撞得十生九死、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儿手也怜俐,就把迟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觉苏醒转来,就把迟先腿上咬了两口,骂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也学我把人乱撞!”一口气连珠贯串,骂个不了。迟先连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儿右手一摸,方晓得也是同道中人。带怒问道:“同在黑暗地狱中人,有何心事要紧,走得这般莽撞?”迟先道:“只怕对你说了,连你也莽撞起来。你不晓得市上有个仙人拿着空青,点开了许多瞎眼,因要寻他,如此性急。”那先儿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边又闻得华山顶上陈抟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过去未来现在祸福,往问者纷纷。因此我出门,也要觅个伙计前往一遭。今既与兄同病,自合与兄同调,不老就在此地盟心设誓,并胆同心,互相帮扶,一面去访点眼仙人,一面上山拜问老祖,岂不一举两得?”迟先道:“极妙极妙!”那先儿道:“老兄高姓大名?”迟先就把取名迟先的话儿说了一遍,也赞道:““迟”字上说出个“先”字来大有意理。”迟先道:“也要请教尊兄姓名?”那先儿道:“弟姓孔名明。”迟先道:“孔明是个后汉时刘先王的军师。你如何盗窃先贤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国的孔明,却另有个取意。如今的人胡乱眼睛里读得几行书,识得几个字,就自负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贱卑污,或是逆伦伤理;明不畏王章国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无知无识的禽兽一类。到不如我们一字不识,循着天理,依着人心,随你古今是非、圣贤道理,都也口里讲说得出,心上理会得来,却比孔夫子也还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迟先道:“难得我与你一对儿合拍的。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长,也要彼此预先计较停当,譬如行商坐贾,也要对着本儿。如今我们出路的勾当,不过空着双手本领赚钱,不知你我伎俩何如?不若寻个空处,大家将本事讲论明白,试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诿,被人讥诮。”孔明道:“有理。寻个僻静去处方好。”两个挨查了半日,刚得一个冷落的庙宇。两个走进庙里,放了拐儿,朝着神道连唱数喏,相率坐下。迟先道:“我的本领多着哩,有个〔西江月〕说与你听:“挑水担泥做瓦,煽炉磨粉驮盐。

    子平易课准如仙,铁口人人羡羡。””孔明道:“我的伎俩比你高贵哩,也有一个〔西江月〕:“品竹弹弦打鼓,说书唱曲皆能。祈神保福与禳星,牌谱棋经俱胜。””迟先道:“我与你合了伙计,一路行去,不论高低贵贱都用得着,不怕前途没处寻饭吃。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来相处,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就是今日各出少许,在神圣前烧一陌纸,盟一明心,彼此各有个相信处。”孔明道:“妙妙!”两个就各问了生年月日,孔明却长迟先一岁,认做哥哥,先在肚兜内摸出十个钱来,六个钱买块豆腐,四个钱买了蜡烛。迟先身边也取出钱十文,买一小瓶黄酒,又买一股线香。摆列端正,各各祷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喝了一口。迟先也去偷那豆腐,两个以手触手,登时便喉急嚷将起来。-个说“你偷来吃”,一个说“你先动手”,可笑两个盟兄盟弟,登时就变转脸来,气吼吼的俱要动手相打。惹动了地方两个光棍,一个叫做油里滑,一个叫做滑里油,立在旁边看了许久,道:“两个盲囚不知来历,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时嚷闹,到也是个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们趁他争竞之际,一个装做官儿,一个扮作皂隶,拿他过来,问个明白,却不好么!”油里滑即装皂隶,开声吆喝道:“不要嚷!”滑里油道:“甚么人喧嚷,快拿过来!”迟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将过去,说了一遍。官道:“这样小事也来惊动上官。本待各打二十,问个罪名,罚几两银子。怜你废疾之人,各罚本领试演一出,饶你去罢!”迟先就请官儿的八字,皂隶的勾当,将子平易课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当时编就的李闯犯神京的故事说了一回,又把一日天的戏本唱了一出。弄得两个唇干舌燥,又磕了许多头方纔释放。迟先道:“此地怎么有这位好老爷?若经别的衙门,这官司不知何时归结?今又不动刑、不问罪,立刻发落,真难得的。这样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县里,就该造一个极大的生祠了。”孔明道:“我与你依旧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场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经这争论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见得。今后把这龌龊心肠大家洗涤干净却就好了。”两个从此你敬我爱,一程一程,仗着伎艺趁些饭食。一路来,点空青的道人尚未寻着,不觉的已到华山脚下。进了山门,一步一拜到了山顶。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炼之处,山花果木、猿鹤禽鱼都非人间所有,药炉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问福的虽有许多,也俱在彼静心守候,直待老祖讲道之际方去叩问。迟、孔二人虔心,不远千里而来,巴不得立时讨个下落回去,那里等得,两个忽然大哭起来。老祖念他心诚,吩咐仙童扮作采樵汉子,故意作难他道:“你们既要来此问仙,须把旧日肺肠先在山下洗刷净尽,方好问道。何得粗心浮气,刚刚来得就哭泣起来!”迟、孔二先心知自己不诚,求恳樵子领路走下山来,在那池边将双手掬水入口,喷漱不了。樵子道:“肺肠如何洗得净的?我有小白石子数个,从口吞入,待他在内磨砺一番就干净了。”迟、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时却吐出许多腌臜血肉之类,顿觉心地空灵。樵子又每人与枣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饥馁。忽有一个仙童立在山顶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两俗子速上山来听候吩咐!”迟、孔二先仍复匍匐而上,依着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讲席之下。高声道:“小子罪孽深重,获怒上天,削夺双明,胡涂一世。今闻老祖睡足千年,觉开万古,弟子虔心拜叩,求问生前有何恶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无明,受此迷离颠倒之苦?”老祖道:“二子远来叩问,性灵中也就开了一线光明。那知你本来恶孽却与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齐,如聋者、跛者、蹩者、瘤者,不过一世二世。天资刻雹小占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犹与伦常彞理之上不相关涉,乃有当身结束,或转世承当,这一盘零星小帐也就勾销尽了。若凿去双睛,沈沦白昼,这孽障更觉重些。今世界大矣,一双脚走不尽;宝贝多矣,一双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个臭皮囊装不满。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怀,逞着聪明,要读尽世间诗书;凭着气力,要压倒世间好汉。钱财到手,就想官儿;官儿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语隔碍,便想以暗箭蓦地中伤;若有一个势利可图,便想个出妻献子求媚。

    眼见得这些焰头上根基都是财筑起的,强梁的口嘴都是势装成的,雄威的体面都是党结就的。遇着有识见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济的,便是粪里蛆虫和身钻入。你在前世两只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么又肯把你一对眼睛?你若今世晓得自己罪孽非轻,急图修省,后世还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痴迷锢塞,不肯回头,那天条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尽地狱之苦矣!”老祖说得痛切,那迟、孔二先仰天号咷大哭,觉得此生不得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寻个陡险山崖,从空跳下,做个舍身之计。老祖道:“那“舍身”二字,不过唤醒愚人脱那“贪恋”二字,原不叫人将身跳下。尔辈既要开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难的,我有个道友蔚蓝大仙,现在西山茅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迟、孔二先叩谢而下不题。”

    “却说蔚蓝大仙,自那日来到华山与老祖终日讲论,看得世界扰扰攘攘、东纷西裂,尚无定所,观那天星,该是他的气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访着那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都已收载轮回簿上,以待天运转时应世而起,一用着他的。那一块空青封锢好的,终日藏在枕下。忽见迟、孔二先仙童领着自东山一步一拜而来,到了面前,依旧是前日模样,放声大哭。蔚蓝见了,心上就发出一点仁慈道:“既是老祖送来见我,我却无别的说话,只有枕下那一点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处取出那一块石来,开了封皮,将瞳神上每人蘸上一点,那四个眼珠子豁然而开,朝着蔚蓝叩头就拜。蔚蓝道:“去暗还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该拜谢上天罢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尘俗之于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祝”那迟、孔二光立在山顶从空一望,世界上红尘碌碌、万径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将起来道:“向来合着双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开眼一看,方悟得都是空花阳焰,一些把捉不来。只乐得许多孽海冤山,劫中寻劫,到添入眼中无穷芒刺,反不如闭着眼的时节,到也得个清闲自在。

    弟子没眼时到好走上山来,如今有了眼却不肯走下山去。”蔚蓝大仙被他哀求不过,却又说道:“此与尘世相隔,不时有天曹仙使往来宣召,尔辈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弥勒大师处借得布袋一个,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养者都是忠孝节义正气一脉,日后应运而兴,正可仗他扶持世界。尔辈乃上天刑余之夫,不过碌碌等辈,又不便与正人君子同居,勉强另显一个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处借一大埕,叫这二人投身入内。始初迟、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将头近埕一望,只见埕内尚自宽大。两个就和身钻人,举头四顾,俱是平坡旷野,不见城廓宫室。趁着风和日暖,走到一个市上。觉得风俗甚醇,相与之人俱欣欣揖让,和和蔼蔼,绝无喜怒爱憎之色。散诞开怀,脱帽露顶,或歌诗唱曲,或掷色猜枚,或张拳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没有戒心,尔我俱无仇恨。衣服不须布帛,饮食不须五谷。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四时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知舟车驴马;要睡便睡,不须牀席枕衾。与鸟兽鱼鳖杂处而不觉;无痛痒疾病之相关。耕作不相为谋,租税不来相逼。正所谓“壶中日月常如此,别有天地非人间”也。只叫那迟、孔二人坐在昆仑山顶,大着两眼,看那电光尊者雷、风、雹、雨过那一阵,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净尽,然后随着自在尊者出来逍遥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

    “此段说话实是玄虚,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兴,又复承列位雅爱,冒昧而谈。便好请教别位朋友,当个抛砖引玉之意。”

    众人道:“承领高谈,不觉两胁风生,通体透快。乘着天气凉爽,各且别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里世界安享一夜何如?”

    总评此则以瞽目说法,大是奇异。至后以酒终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无可如何处,惟醉可以销之,所以刘伶荷锸、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达见,不徒沈醉曲櫱而已。艾纳老人其亦别有万言于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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