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訪賭犯月下行舟 施妙計冥鴻見面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二十八回 訪賭犯月下行舟 施妙計冥鴻見面

    却說姜知縣賊人心虛,得了沈繼賢的賄賂,現在事體弄大,撫台公事交下來,限定七日須要把逃犯捉到。沈繼賢有財有黨,不知逃往何處,幸虧手下師爺邵達翁頗有心計,火燒眉毛,只得與他商量。那知邵師爺別樣公事,無論大小難易終有計較,聽得荳腐湯三字,頭像芭斗,張天師被鬼迷,有法沒使處。眉頭一縐,計上心來,究屬聰明人,想着念頭,遂問:“東翁,這事撫台親身訪到,諒也難逃。只要捉到沈繼賢,東翁即可將功抵过,這賭場陋規,得好處者不止東翁一人,不過在東翁地方上,自當貴重。東翁去捕獲,但望捕獲正犯到案,其餘迎刃而解,不庸焦慮。湯大人亦不過於拖累。為今之計,也顧不得朋友交情,晚生想來,沈繼賢早一日先走,必有撫院內人通信,否則何能如此乾淨?你想他急於動身,俗語說慌不擇路,并且攜帶小妾婢僕,舟車累墜,决不能高飛遠颺。本城……斷不在本城……窎遠……斷不會窎遠。據瓦落測度起來,一定郭外鄉鎮上大家暫避風勢,然後再作後圖。瓦落久慕他與光福玄墓徐掌明,是金蘭之契,性情亦近,舉止相同,此刻帶下家眷,不到徐家,却到那處?晚生雖非神仙呂純陽,然而也算得未卜先知的諸葛亮,院上有七日限期,儘可連夜動身,離城六七十里光景,黎明可抵光福。好在光福是本縣管轄,徐掌明又是該鎮區董,平日來縣,東翁頗與要好,大駕去候徐公,徐公當然推託沈某未來。晚生施小小巧計,包管如甕中捉鳖,手到拿來。”姜老老聽邵達勤說有巧計可獲要犯,如何不歡天喜地?立起身來滿面笑容,一天愁悶都拋入九霄雲外,接一連二的作揖,口稱“老夫子大才,後謝不盡,總總費心,後謝不盡,老夫子照應”,邵師爺道:“東翁,事不宜遲,遲恐生變。今夜不動声色,只消一葉扁舟,欵乃出胥江,攜一青衣童子,倣蔣幹訪周瑜故事。既到玄墓,投帖專拜掌明,掌明相見之下,東翁千萬不可露驚惶之態,語言間亦要從容宛委,兵家所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須將昨夜半夜裏特傳東翁上院,巡撫大人說起自己到申衙前賭了一局,居然贏了三百餘兩籌碼,尚藏在身邊,未曾兌現,籌碼東翁亦看見,今日帶領五百衛兵將沈宅團團圍繞,入内翻箱倒箧,徧地搜查,並無絲毫憑據。巡撫大人搜不到憑據,也何能定人之罪?他竟無可如何,即將沈練夫人帶回撫院,聲言以沈繼賢來赎,並把房屋前後封鎖了,並命東翁跟上院門……”姜霞初聽了邵師爺一番言語,似乎不以為然,太覺老實,徐掌明聽了未免要嚇。邵師爺哈哈大笑,道:“東翁真太老實了,方纔早已說過,兵家所謂實實虚虛、虛虛實實,東翁想,沈繼賢何等势力?消息何等靈通?暗中打聽問訊的人,势必絡繹不絕。徐掌明豈有不知?我以老實說話擋在前,先固其信心,然後方可用騙工。他已信東翁是好人,再說:巡撫大人所以下此毒手,並非有意與沈繼賢為難,其實用意要捐他一筆銀子,為城中紫陽、正誼、平江三書院月課膏火欠缺。想此一着,只要繼賢肯拿一萬八千銀子出來,就可以一天雲霧風吹雲散,東翁到那裏,只消以此言語說上去,包管你沈繼賢会跟了你進城。相機而行。”

    姜霞初聽邵師爺如此說法,欽佩到一千二百分,决定照計而行,如法泡製。遂更衣便装,叫了一只小船,船上端正些夜飯,帶了一個伶俐小僮,出衙門慈悲橋水埠頭下船,吩咐開船到胥門,恰將下鎖,船家趕緊一櫓過横塘,轉木瀆敵樓頭善人橋,荒雞喔喔,冷月挂樹,櫓聲水聲咿啞潑刺,春寒透被。姜知縣心事重重,斜倚蓬窗,對如豆孤燈,那裏合得攏眼?只見童子呵呼熟睡,窗隙內透進一股冷氣,身上一個寒噤,想那搖船人煞是可憐……姜知縣心事如潮,捱一刻似一夏,第聞櫓綳時時脫落,船底碎冰砰訇有聲,四野雞聲遙吟俯唱,似乎黎明光景。又聞寒鴉啞啞出巢,繞樹亂飛。少頃,聽得人家開門汲水聲,知已抵鎮。船家推動艙門,望裏一張,見姜公醒坐,即叫:“姜老爺,光福已到,船停泊於那裏?”姜公是不認得徐家的,也不知停泊於何處,遂喚醒小僮,問那沿灘汲水的那人:“借問一信,鎮上徐掌明府上在那裏?”鄉鎮上不比通都大邑,問信大家曉得的,總肯指引,汲水的人還答:“徐掌明住在東市梢,這里是西橋頭,要搖過市河,見沿岸人家,一家門前有一株楊柳,月牙水照牆,磨細武康石踏埠,停下船來,上岸就是徐家。”問到信,一人點篙,一人搖櫓,曉色清爽,一輪紅日高挂屋脊,市心人聲漸漸嘈雜,各店家都將上市,吃早茶朋友等太陽來曝背。正月廿三的天氣,春寒實在利害,船家搖到楊柳樹、月牙照牆,一帶多是磨細石駁岸,對照踏埠石鐫象鼻眼,木樁上還有幾個手臂粗的鐵圈,乃停船繫纜所用。岸上一排大榆樹,高高黑牆,仿彿退光金漆六扇竹牆門,門上貼滿銜條,黄紙宋紙,好不威風。“欽加五品銜布政使理問光祿寺署正候補縣左堂”,嚇嚇鄉下人足够嚇了。姜霞初一看,知是徐掌明家到了,吩咐小僮拿了紅紙名片登岸通報。小僮踏進牆門,高聲呼唤叫了半日,並無人來接應,究屬鄉下大家及不到城裏紳宦,因為平常日脚來往親友皆是直衝直闖,並无客氣人出入,故而牆門雖好,不用管門人招呼的。小僮無法可想,直得一直望裏走,連走連喊,有一個戴氈帽着蘆花鞋的老頭子出來,小僮見了他,上前叫聲“老伯”,遞上紅帖,說:“蘇州姜老爺特來徐府賀歲,有要事與徐大老爺面商,敢煩老伯入內傳稟一聲,多感多謝。”那老鄉親看這小僮言語伶巧,聽得“蘇州姜老爺”,不知姜老爺何人,叫“老爺”二字,决非平常人物!隨手接了紅帖,問:“姜老爺呢?”小僮笑答道:“在船上恭候。”那老人囑:“弟弟,你在此立立,我代你進去通報一聲罷。”小僮又謝了他,只見那老人進去了。

    却说那老兒是徐家的後村鄰居,不時來往的,今朝來上利錢出來,碰着姜知縣的小僮。重行走到房廳——昨夜沈繼賢一家門主僕六七人避難到此,與徐掌明譜弟講了足足半夜,滿腔憂悶,輾轉反側,觉着心驚肉跳,合眼不能成寐,困在床上難過,不如起來罷。此時徐掌明,方纔披了一口鏡的皮兜篷,走到窗口,要想到北廳來看沈繼賢,恰巧鄉下人褚根福,手裏捧了大紅帖子進來。掌明即問:“根福,你拿的什麼東西?”褚根福道:“掌相,外頭來一個小廝,說蘇州姜老爺船在水牆門。”說罷呈上紅帖。徐掌明一看,知是吳縣姜太爺,心裏勃的一跳竄到喉嚨頭,幾乎口也開不出,連忙說:“開正門出接!”褚根福趕緊一步奔到外面,高聲連喊“開大門出接”。小僮聽得開大門出接五個字,隨即到水照牆船上來通報主人。一面徐掌明着了外套,自己出牆門來接姜大老爺,鄉下人難得看見驀生人下鄉,昨日又有沈宅全家來,今朝又有吳縣老爺到徐家來,滿鎮市已傳說紛紛,當作談話資料,一個光福鎮早已講動。却說徐掌明懷着鬼胎,假作笑容,走到水照牆傴身恭迎。船裏姜霞初走出船頭,雙手高拱,招呼答話。船家搭扶手靠跳板,小僮攙扶姜太爺上岸。掌明伸手來扶姜太爺,上了岸,兩人挽手同行。兩岸的閒人看客,男男女女,不知其數。這是鄉间到處如此的情景,不必細講。姜老太爺主僕二人,掌明接到内宅南書齋坐定,自有送茶送點不提。

    他二人相見,先講了一番照例寒暄的話,然後提起申衙前一件公案,姜霞初即把邵達勤所教的話頭,如法泡製。徐掌明先前聽了,假推不知,後來聽了姜太爺說話,句句心腹衞護繼賢,并且并無別種利害,歸根結蒂,不過要想些銀子充作善堂捐款。只要銀子,並不為難,掌明心裏想:獨怕撫院裏用弗進錢,今有路可走,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借此而進,倒是一個機會。面孔上堆下真笑來,心頭亦平復不跳,遂向姜公道:“公祖有所未知,既荷公祖處處照應,心腹相待,不敢相瞞。老實話對公祖講,沈兄已於昨日來舍暂避風頭,今日既蒙光顧敝廬,萬事均有商酌。少停去請沈兄來,同行商酌如何辦理,此事周旋,全靠公祖。”姜霞初心裏佩服師爺高見,果然不出他的錦囊妙策!面上堆下笑瞼,更作殷勤說:“既是沈兄昨日來此,小弟今日亦來,足見事有湊巧,即是吉兆。花些銀錢算什麼一回事呢?”徐掌明諾諾稱是,再談了幾句別文,問問田園,談談桑麻,一天風雨的緊急事,姜太爺視作輕鬆百懈。徐掌明看了心裏一寬,少停進去叫沈繼賢出來會面。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評

    邵達勤饒有心計,虛虛實實,尤為洞燭人情之談。觀其為姜霞初設計,先以實言,繼以誑語,閱者到此,度無不拍案嘆賞。

    姜霞初連夜到光福,一路水程,描寫清麗。破曉風光,尤写得如展圖畫,洵詩人妙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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