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徐巨猾進城上當 邵師爺到莊取銀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三十一回 徐巨猾進城上當 邵師爺到莊取銀

    却說徐掌明正月廿五到蘇州,要來探望沈繼賢,眈閣在棧房裏,不敢就到衙門拜謁吳縣姜公,暗问棧主蔣老五。蔣老五亦是一個白相人,况且棧房是五方雜處,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出進,一有新聞,別場處未曾聽得,棧房裏總歸先有幾許人來講起。何况靠近在衙門左右,衙門裏撒一個屁,蔣老五曉得香臭。沈繼賢一番前因後果告訴徐掌明。徐掌明裝出假癡假呆,聽了蔣老五說頭,心中一快,想起二萬頭足見有些效驗,明朝借腳上街頭,先去姜知縣處謝步,然後出來與繼賢細談,得能早日舒齊,申衙前賭局不致久閣冷場。此刻歇一日少一日進帳,這暗中損失說不盡言。倘使趁此機會打通撫院,亦未始非塞翁失馬,花落區區二三萬,算得什麼?所謂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但是這件事,須要懇求老姜竭力設法,防早弄開,早一日好一日。掌明私自轉念頭,萬穩萬當,再想明日去望賢繼,總要買幾樣食品去纔是道理,想到老沈最喜歡是吃糖食東西,於是即託蔣老五差棧房裏聽差,代付五兩銀子,到閶門皐橋堍孫春陽,去揀配些松子糖、葡桃肉、番桃餅、砂仁糕、山楂片、胡桃酥等細品。蔣老五即拿五六兩銀子,喚了聽差速去孫春陽買辦食物。少停食品買到,徐掌明船上一日也覺有些勞頓,遂早安睡,一宿無話。

    明早起來,喚棧司雇了一乘竹轎,徐掌明衣冠齊楚,帶了從人,拿了紅帖及所買食物,出棧房上轎,逕到吳縣衙門來,不多幾步路,即抵照牆。從人持帖投進號房,號房接了帖子,一看上寫的治下愚弟徐亮頓首拜,號房曉得即是光福巨富徐掌明,與沈繼賢是同黨一氣,遂即取了帖子進宅門通報。此時縣官姜霞初正在邵師爺書房裏商量,如果徐掌明到來探望,如何對待可以弄他幾萬銀子,大家分潤分潤。邵達勤正在運籌帷幄、决勝千里之際,打起紹興白,“亨瓜”長“瓦落”短,興高采烈。忽號房把門帘一掀,看見姜官在內,不敢亂闖,立定伺候,這是官場老規矩。姜官回轉頭來,看見號房,一定有事或有客,一聲來,號房遂入內打千挂火腿,呈上紅帖。姜官一看,點頭說:“花廳見。”號房種樹退出。邵達勤曉得徐掌明來,路頭菩薩到了,遂笑對姜令道:“東家,徐掌明先用軟,慢用硬,六字要訣切記,切記。”霞初含笑點頭,走起身走出書房,到西花廳預备。不多片刻,只見徐掌明整其衣冠,尊其瞻視,規行矩步,趨進而來。姜霞初本是老知縣,又經紹興滑頭一教,心裏要想他銀子,故而滿面堆下笑臉,伛偻謙恭,來與掌明握手。徐亮見邑尊如此歡迎,喜出望外,也笑逐顏開的高拱手低曲腰,跨上階石請安謝步。差役掀起硬門簾,讓二人走進花廳,分賓升炕坐定,自有聽差送香茗、裝旱煙,照例客套不贅。談次詢及沈案,務祈公祖幫忙,將來竭誠補報。霞初三分包拍,七分推託,口口聲聲撫院大人公事,湯大人如何雷厲風行,如何關節不通,如何嫉惡似仇,如何重視沈案,恐有意外牽涉……徐亮聽到意外牽涉四個字,心頭小鹿亂撞,面上頓露紅雲,嘴裏勉强含糊酬應。正在閒談之頃,只見門簾揭處,堂外走進一人似差役模樣裝束,頭戴紫纓帽,身穿青藍布長衫,口帶河南中州土音,年約五十左右,走進來直到知縣炕床邊,挺身直立,側身旁侍,伸出右手遞上紅筌條官封尺書一信。當這人進花廳時,知縣早已立起作招呼之狀,此刻那人遞上書函,姜知縣雙手來接了,將信函翻轉來,把封條用小指甲揭開,抽出信內牋紙一看,面上頓露紅雲。翻覆看了兩三遍,似乎狠憂悶狠鄭重的,將牋紙袋入信函,握在左手,强作笑容,走下坑床,踏板櫈,向那來人道:“和哥費神,回稟大人,兄弟知道了,馬上一刻兒就上院。”那老人諾諾連聲,伛身而退。姜霞初跄步送出門帘,再連說一刻兒就來、一刻見再會,似乎那人去遠。

    只見姜老老回進花廳,重行坐上坑沿,面帶愁容,一言不發,這封信仍舊握在左手。徐掌明聽得說即刻上院,料必那來人必從撫院中而来,心事在身,聽到撫台衙門,宛同繡花針刺屁股,能不驚心弔膽?所以忍耐不住,低聲啟問姜官說:“敢問公祖,方纔進來的那一位,從撫憲大人衙门裏的當差否?未知什麼要公,公祖即刻要去?公祖有公事,晚生告辭。”姜霞初正待他問,可以接口上去,所以不待他說完,裝作縐起眉頭,連摇其頭曰:“難了,難了。”掌明聽他說難字,心裏更為着急起來,須要討他一個明白。姜霞初对他面孔凝神子細一看,也不說話,即把手裏一封信换到右手拿了:“掌明兄,我輩交好,不敢相瞞。請看罷。”說完這句,就把這封信授與掌明。徐亮本擬想看,今既肯與我看,遂雙手來接過去,抽出來看,上面寫道:“沈猾繼賢,知已捉到,甚好。其同黨密布,最著名者為光福徐亮(即掌明),素與沈猾狼狽為奸,須即設法,早獲歸案同辦。幸勿疏颺漏網,至囑切切无違。此諭吳縣姜令知悉”下鈐小方章。筆墨龍飛蛇舞。徐掌明捧了這牋紙,滿身寒戰,三十六只牙齒捉對兒的廝打,一張箋紙,兩只手在坑几上蔌簌簌響。霞初冷眼看他這副神氣,心裏好笑,想:你徐掌明在光福耀武揚烕,天高皇帝遠,村中無虎狗為王,鄉下人見你怕。此刻着了道兒,真傢伙還未上,已經手足無措。我不趁此時候嘔你一個暢,等待何時!回轉頭去對掌明看,只見徐掌明面色死灰白,額汗賽珍珠,蹲頭無語,呆望那张牋紙目不轉睛。霞初曉得他心思已慌,神經已亂,趁此機會,叫一聲:“掌翁,現在撫台大人親手書諭,立刻命兄弟上院聽訓。好得閣下在此,可以當面斟酌。掌翁你大才,看如何辦法,可以幾面光鮮?”徐亮到此時間竟不亮,掌明竟不明,嚇到無可如何,忘形骸哭喪着臉,双膝跪下,口稱“大老爺開恩搭救”。此一來,到弄得知縣不提防,萬不料土皇帝如是不吃鬥,姜霞初說:“阿呀呀,掌翁何致于此!萬事容緩,或有商量。請起來再說,請起來再說。”掌明掮手揩了一揩額角上汗珠,又磕了一個響頭,嘴裏連說:“無論如何,總要公祖大老爺搭救!”爬起来,重新顫危危斜坐在坑沿上。

    姜霞初心生一計,自己不便與他明言,還是託邵師爺來與之開談罷,并可免了邵公疑心。想定主意,向掌明道:“掌翁,兄弟有撫院來唤,不容緩去,須上院一行,聽撫憲有何吩咐。兄弟无暇相陪,且引與邵師爺處,邵師爺頗有商量,掌翁且往求教,定有一條出路。”掌明連連稱感不已,遂即領了掌明逕到邵師爺書房裏來,紹介攀談。姜知縣假扮好人,亦託了他幾句,似乎急匆匆要上院去的形狀,與邵徐二人暂別,出了書房,到姨太太那裏鬆骨頭,當作上撫台衙門。可憐徐亮,全在暗中摸索。却說掌明到邵師爺書房,又是一種景色,邵師爺工架十足,不比邑尊謙和,且從前又無十分交情,故而格外留神。方纔所看的撫台手諭一封信,姜霞初早已交與師爺,掌明看見他交信的時節重託他代為想法開路,坐了半刻忍不住,只得開口懇求斡旋。邵師爺是何等樣人,青石糞坑板愈硬愈臭,擺足臭架子,加二加三,拿這封信上的話頭來嚇掌明。掌明究屬鄉下大頭親家公,祇會做關門皇帝,未曾見過世面,怎禁得起他唱紹興高調來嚇?正如西廂記上所說,“嚇得倒躲倒躲”,邵師爺看他情状,火到猪頭爛,一烙鐵盪下去,弗怕皮裏弗走油。這種主顾,千年難得虎磕铳。常言道,城裏人做墳,鄉下人打官司,任汝老白相,總歸老毛病摸出来。邵師爺久渴之時,獅子大開口,要他一萬五千兩纹銀,方始代他揩刷。徐掌明當這個當兒,莫說一萬五千,就是三萬四萬兩,亦是一口應承,只望代他洗刷。此時深悔來探望繼賢,一入衙門,猶之游魚上釣,自己曉得脫不來身。邵師爺聽他一口即應,倒亦懊恅弗多要他一萬,事已如此,且拿到一萬五千,過一日再想法子。當時逼他交出現款,好在元發莊上徐氏有十餘萬存款,只消掌明親筆迹小方圖書條子,隨到隨付。邵師爺等徐亮寫好憑條,立刻差人到莊上去取兌現銀,不多一刻取到,掌明心裏一半放心,一半吊膽,正要懇求邵師爺設法。孰料姜知縣在姨太大房裏說說笑笑,方纔與邵達勤做好圈套,騙嚇徐亮銀子,只等好消息出去分折銀子。忽然號房送信到宅門,宅門心腹二太爺丁貴,氣喘吁吁趕進姨太大房來,手裏拿了一封信函呈與主人。霞初一看封面,兩目直定,真是巡撫部院湯大人來的公事。不知信中若何,急把繡花盤內小剪刀翦開一看,立即喚站堂伺候打道上院聽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評

    徐掌明既入署,邵達勤又以偽信嚇之,妙計無窮,真可稱智多星矣。徐掌明以鄉間巨猾,作惡橫行,憑仗勢財,儼然南面。而一到縣署,便是銀样蠟槍頭,松諺所謂鄉智不如市呆,洵不誣也。

    偽諭才成,真諭又到。文筆有風起雲湧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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