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五 续箕裘(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笔炼阁主人 本章:卷之五 续箕裘(2)

    赵婆又问:“是谁?”瓮中答道:“我是吉殷臣的前妻高氏。我儿吉孝死得好苦!”赵婆道:“怎么死的?”瓮中答道:“韦氏听了刁妪,设计陷他,被他父亲用汗巾扣死的。”赵婆道:“如今刁妪在哪里?”瓮中答道:“已被我儿捉杀了。如今正好在阴司受苦哩。”赵婆道:“今本家小官人爱哥不见了,你可知他在何处?”瓮中答道:“他的娘陷害了前儿,故罚她与亲儿不能相见,再过几时,少不得知道,今且不须问。”赵婆再要问时,只听得瓮中道:“我忙些个,去也去也。”韦氏听罢,吓得通红了脸,做声不得。吉尹道:“这是假的,问他爱哥的消息,便葫芦提过去。以前的话,不过晓得刁妪临终乱言,故附会其说。若大儿下毒是虚,难道夜半诅咒也是虚的?我只不信。”韦氏道:“关亡不肯说爱哥下落,再问调神的,或者说出也未可知。”便教调神的调起神来。那纽婆便把香烛供起,焚了一道符,自己掇条凳子坐着。坐了一回,忽然连打几个呵欠,把一双眼反插了,大声道:“我乃扬威侯刘猛将是也,你家屈杀了大孩儿,却只来问我小孩儿做什么?”吉尹听了,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大孩儿如何是屈杀了?”纽婆道:“这毒药须不是他下的,是有人诬陷他的。你如何不仔细详察,错怪了他?”吉尹道:“他夜半起来对天诅咒父母,背地在家庙前焚化诅咒的疏文,这须不是别人诬陷他。”纽婆笑道:“怎么不是诬陷他?他的疏文不是诅咒,是求祷父母回心转意的意思。”吉尹摇头不信,纽婆道:“你不信么,他的原疏焚在家庙前,我神已收得在此。”一头说,一头便向袖中取出一幅黄纸儿,掷于地上道:“你自去看,我神去也。”说罢,又连打几个呵欠,把头倒在桌上睡去了。吉尹就地拾起那黄纸,展开看时,认得兰吉孝的笔迹,上写道:

    信童吉孝,虔诚拜祷于家庙众圣座前:伏以顾瞻萱室,后母无异于前;仰恋椿庭,鞠子本同其闵。特以谗人交构,致令骨肉乖张;痛思我罪伊何,必也子职未尽。不见容于怙恃,何以为人?既负耻于瓶垒,不如其死!但念高堂无人侍奉,非轻捐一命之时;还期上苍开我愚蒙,使能转二人之意。苟或予生不幸,终难望慈父回心;唯愿弱弟成人,早得代劣兄补过。此时虽瞑目而靡憾,然后可捐躯以报亲矣。临疏不胜哀恻之至。

    看官听说:从来读书人不信鬼神,未有不信文字。鬼话假得,文字须假不得。况这一道疏文,明明是吉孝亲笔。吉尹看了,如何不感动?当下不觉失声大哭道:“我那孝顺的孩儿,是我屈死了你也!看你这篇疏文,岂有药死母亲之理?调神的说话不是假,连那关亡的说话也一定是真的了。”韦氏问道:“这疏文上说些什么?”吉尹一头哭,一头把疏文念将出来。韦氏听到保佑弱弟成人之语,也不觉满眼垂泪,大哭起来道:“原来大孩儿一片好心,是我误听刁妪,送了他性命。他在九泉之下,怎不怨我也!”那喜家的老妪便接口道:“这疏文既是大官人焚化过的,如何却在纽婆袖里?我说她调的神最是灵异。”韦氏去看他纽婆时,纽婆恰好醒将转来,佯为不知,把手擦着双眼道:“神道曾来过么?”韦氏道:“你袖里这疏文哪里来的?”纽婆佯摸袖中道:“没什疏文。”韦氏道:“你方才取出来的疏文。”纽婆道:“我一些不晓得,方才昏昏沉沉,只如睡梦一般。原来神道已来过了?又取出什么疏文来,好奇怪!”韦氏听说,一发信道是真。自把钱谢了两个女巫,打发去了。

    且说吉尹把这疏文看了哭,哭了又看,追想前日屈杀他的时节,十分懊悔。又想刁妪死了,倒有棺木盛殓,我儿受冤而死,棺木也不曾与他,展转思维,愈怨愈痈。哭了几日,泪尽血枯,竟把两目都哭瞎了。正是:

    既悲幼子离,又痛氏儿死。

    洒泪似西河,丧明如卜子。

    话分两头。却说吉孝在喜家读书,时常思想父亲,废书而泣。及闻父母见了他疏文,回心转意,便想归家。后又闻父亲为他哭瞎了双目,十分哀痛。哭告姑娘道:“为着一纸疏文,使父亲两目失明,倒是孩儿累了父亲,孩儿一发是罪人了。今日心迹既明,父母俱已悔悟,合当拜别姑娘,归见父母。”说罢,便要辞去。喜夫人道:“你且慢着,你父亲虽已回心转意,未知你继母的悔过可是真的。我还有个计较试她一试,看是如何。若她果然悔悟,那时我亲自送你回去便了。”过了一日,喜夫人差个女使去邀请韦氏,只说我家夫人因欲占问家事,请得一个极灵验的女巫在那里,那女巫不肯到人家去的,我夫人再三敦请,方请得来,大娘若要问小官人下落,可速到我家来亲自问她。韦氏正想前日关亡、调神都不曾说得爱哥下落,今闻喜家女使之言,便唤乘轿子坐了,来到喜家。喜夫人接着,相见过了,邀进内室坐定,动问哥哥为何近日两目失明,韦氏呜呜地哭起来道:“只为屈死了大孩儿,心中哀痛,故此哭损了双目。”喜夫人道:“当初屈杀大侄儿的时节,嫂嫂何不苦劝。”韦氏哭道:“当时我也误听刁妪,错怪了他,只道他夜半诅咒。及到前日听他疏文上的说话,并不曾怨着父母,倒暗暗保佑小兄弟,方知他是一片好心。可怜受冤而死,今日悔之无及。”喜夫人道:“大侄儿死的那日,我若知道,还可救得。如何不来报我一声?”韦氏哭道:“便是那日失了计较,不曾来报得姑娘。你哥嫂合当做个无后之人,绝祀之鬼。”喜夫人道:“小侄儿若在,还不至于无后绝祀,如何又走失了?”韦氏哭道:“小孩儿只为寻不见哥哥,在家中啼哭,故教刁妪抱他出去的。若大孩儿不死,小孩儿也不见得走失了。都是刁妪这老淫妇送了我两个孩儿。”喜夫人道:“死者不可复生,去者还可再返。若访着小侄儿的去处,还可寻得回来。”韦氏哭道:“如今便寻得回来,也不济事了。”喜夫人道:“这却为何?”韦氏哭道:“你哥哥为思想大孩儿,哭瞎了双目。我为你哥哥失了双目,一发思想大孩儿。便寻得小孩儿回来,三岁的娃娃替得父亲什么力?瞽目之人,寸步难行,须有长子在家,方是替力的,如今教我靠着哪个?”说到苦处,不觉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喜夫人劝道:“若寻得小侄儿回家,我哥哥心上宽了一半,两目或不至全盲。”韦氏哭道:“小孩儿不知死活存亡,前日两个女巫都不肯说。”喜夫人道:“我今寻得个极灵验的女巫在此,她能使鬼魂现形。若小侄儿不幸而死,她便召得魂来。若不曾死,她便召别个鬼魂来明说他在何处。”韦氏道:“如此最妙,如今这女巫在哪里?”喜夫人便教女使去后房请来。只见后房走出一个老婆子,韦氏与她相见毕,说与访问爱哥的缘故。那婆子教把一顶帐于张挂密室中,喜夫人却暗令吉孝伏于帐内。那婆子书符念咒,做作了半晌,说道:“帐中已召得鬼魂来了,可揭起帐来看。”韦氏忙教丫鬟把帐儿揭起,只见吉孝从帐里走将出来,径到韦氏身边,跪下叫道:“母亲,孩儿在此。”韦氏吓得跌倒在地,哭叫道:“你休来索命。”吉孝上前扯住道:“母亲休惊。”韦氏爬起,在地下乱拜道:“当初谋害你,都是刁妪替我算计的,不干我事。你饶我罢。”吉孝连忙扶定道:“母亲休要如此,孩儿不是索命的。”韦氏道:“你既不来索命,可说与我小兄弟在哪里?”吉孝道:“孩儿不是鬼,哪里晓得兄弟的下落?”韦氏道:“你明明是鬼,怎说不是鬼?”喜夫人走过来,扶起韦氏坐定,说道:“他其实不是鬼,你不须惊恐。”便把向日救活吉孝情由细细说了。韦氏重复下拜道:“多谢姑娘如此周全,我夫妇何以为报?”喜夫人慌忙扶起。

    当下韦氏与吉孝、喜夫人一处坐地,韦氏对吉孝道:“我当初误听刁妪,错害了你,你休记怀。”吉孝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恨孩儿不孝,不能承顺膝前,岂有记怨之理?”韦氏道:“你父亲两日为损了双目,终日焦躁,哭一回,恨一回,痛骂刁妪一回,又埋怨我一回,朝夕不得安静,我也难过日子。要请个眼科医生看治,你道这心上的病,可是医药救疗得的?你今快回去拜见爹爹,使他心中欢喜,胜似服药。”吉孝听说,便起身欲回。喜夫人道:“我当亲送你去。”遂与韦氏各乘轿子,带了吉孝,竟到吉家。

    先使人报知吉尹道:“喜家夫人送大官人回来了。”吉尹道:“大官人已死,还有什么大官人?”说言未绝,只听得吉孝声音叫道:“父亲,孩儿拜见。”吉尹道:“莫非你们道我哭瞎了眼,寻个声音厮象的来哄我么?”随后听得韦氏同着喜夫人进来,韦氏道:“我教你欢喜,大孩儿不曾死。”喜夫人叫道:“哥哥恭喜,侄儿在这里了。”吉尹道:“不信有这事。”吉孝钻人吉尹怀里,抱住哭道:“父亲何故失了双目?”吉尹把吉孝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哭道:“莫非我在梦里会你么?韦氏把姑娘暗救的事细说与听了。吉尹大喜,离坐望空下拜道:“妹子多亏了你了。”喜夫人忙扶起道:“哥哥今后宽心养目,两个侄儿且喜一个先回来了。死别的尚可复生,生离的少不得有再见的日子。”又对韦氏说道:“父子娘儿难得如此再聚,嫂嫂今后须要始终恩育,再休伤了天伦。”韦氏含着眼泪,指天设誓道:“这等孝顺的孩儿,我今若不把他做亲生的一般看待,天诛地灭!”当下夫妇二人把喜夫人千恩万谢。喜夫人别了哥嫂自回家去了。吉尹父子两个重复相抱而哭,准准地哭了半日。正是:

    喜极而悲,痛定思痛。

    相见之时,哀情愈重。

    吉尹自吉孝归家之后,心中宽慰,便觉两目渐有微光。吉孝又日日拜祷天地,保佑父亲开瞽复明。过了月余,两目竟豁然光明,仍复如旧,举家相庆。看官听说:人当否极之日,没兴一齐来;及至泰来之时,喜事也一齐到。吉尹正喜两目复明,恰好妹丈喜全恩在京有书寄来,要接取家眷并舅子一家儿赴京同住。原来喜全恩因天顺皇帝念他护驾旧劳,从边关召回京师,适值京中有叛将曹钦作乱,全恩杀贼有功,朝廷敕封为靖寇伯,十分荣贵。京报人到喜家报喜,随后就有喜府差人寄书与舅子吉尹。书中说两家儿女都已成长,可就在家中毕了姻,两家宅眷都到京中来一同居住。吉尹见了书,便亲到妹子家中贺喜。喜夫人见哥哥两目已明,十分欣慰。即择下吉日,入赘侄儿吉孝,与女儿云娃成亲。满月之后,两家都收拾起身。两号大官船,一路起送夫马,不则一日,到了京师。来年会试,中了下武进士。

    喜夫人到京后,生下一个儿子,尚在襁褓。喜全恩权教女婿料理府中一应公务,内外诸人都称吉孝为喜大爷。那吉尹本是监生出身,喜全恩替他谋选京职,做了光禄寺典簿,不多时升了鸿胪寺寺丞。此时旧仆高懋跟一个客商在京开店,闻得主人做了官,前来参见。吉尹念他是旧人,仍收用了。正是:

    父见生儿主见仆,一家欢乐称多福。

    独怜幼子杳无踪,只此一事心未足。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十年有余。吉孝官至督府佥事。吉尹仗着妹丈与儿子脚力,累升至行人司行人。是年宁夏藩封庆王薨逝,王子合当嗣立,朝廷议遣行人一员赍敕到彼赐封。吉尹便谋了这个差使,领了敕书,离了京师,迤逦来至宁夏地方。那边王子闻天使至,出郭迎接。吉尹齐敕到王府中开读,王子受敕谢恩毕,设宴款待天使。饮酒中间,王子从容对吉尹道:“孤家今日承袭此位,失而复得,大非容易。”吉尹道:“老殿下薨逝,自当殿下嗣立,何谓失而复得。”王子道:“原来天使不知,孤乃先王之侄,非先王之子也。先王无子,于天顺元年进京朝贺之时,路经卫辉府地方,拾得一个螟蛉之子,养于府中,只说是亲生的,无人知觉。直至临薨遗命,方才说明,以为天潢宗派,王位至重,不当以他姓冒立,故特命孤承袭此位。岂非几失而复得?”吉尹听了,沉吟道:“原来如此。”因问老殿下天顺元年路经卫辉府拾得螟蛉是在那一日,王子道:“闻说是十月初一日拾的。”吉尹听说,不觉潸然泪下。王子道:“天使何故垂泪?”吉尹道:“使臣于是年十月朔日失了个亲生之子,今闻老殿下却于是日收了个螟蛉之子,一得一失,苦乐不同,心中有感,所以下泪。”王子道:“天使所失令郎,是年几岁了?”吉尹道:“是年已三岁,今日若在,已十六岁了。”王子点头嗟叹,更不再问。

    吉尹酒过数巡,恐失了礼仪,起身拜辞。王子遣王官送出府门。吉尹回到寓中,想起幼儿爱哥杳无踪迹,倘或有人收养,也像得这王府螟蛉之子,方才造化。若遇了个不良之人,正不知流落在何处受苦。又一个念头道:“就是这王府螟蛉之子,他的父母谅也在家中悬念,也像我思想爱哥一般。纵使我爱哥此时幸得安乐,不致失所,亦何由再得与我相见?”忽又想道:“庆王抬得螟蛉,恰好在卫辉府,恰好是十月朔日,莫非他拾的就是我爱哥么?”却又自叹道:“我差了,天下小孩子千千万万,难道恰好是我的孩儿?”左思右想,一夜睡不着。正是:

    失去多时难再会,今朝提起肝肠碎。

    十个指头个个疼,可怜一夜不曾睡。

    吉尹次日起身梳洗毕,为心中郁闷,换了方巾便服,唤个家僮跟了,信步走出寓中,在街上闲行散闷。走不过三五十步,只见一个人拿着几件小儿穿戴的东西,插个草标儿在那里叫卖。

    见了吉尹,便立住脚,问道:“客官可要买他?”吉尹取过来看时,却是一件水红洒线道袍,一件大红小绵袄,一条小细绵裤,一双虎头靴,一个珠子金寿字刚铃子的乌段帽兜,一副小银镯,一个银项箝,认得是幼儿爱哥昔日穿戴的物件,不觉两眼垂泪,忙问那人道:“这都是我家之物,你从何处得来的?那人道:“是我家主人教我拿出来卖的,如何说是你家之物?”吉尹道:“你主人是谁?住在何处?”那人道:“客官要买,只与我讲价钱便了,问我主人做什?“吉尹道”这几件东西你要多少价钱?”那人道:“我主人说,这几件东西是无价的,若遇了真主顾,一百两也是他,一千两也是他。”吉尹见他说话跷蹊,便道:“你实对我说,你主人姓什名谁?为什把这几件东西出来卖?”那人道:“这几件东西是我家小主人幼时穿戴的,今要寻他心上一个要紧人,故教我将出来斗主顾。”吉尹道:“烦你引我去见你小主人,我重重谢你。”那人道:“客官,你若真个要见我小主人,可便随我来。”吉尹随着那人走过了几条巷,竟走到王府门前。那人道:“客官且等一等,我主人在王府里做些勾当,待我去请他出来见你。”说罢,竟进去了。

    吉尹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出来。正在徨,只见府中走出两个王官,迎着吉尹道:“殿下有命,请天使入见。”吉尹因便服在身,忙唤家僮到寓所取冠带来换了,随着王官直进到一个偏殿前,早见那王子坐着相待。吉尹上前施礼毕,王子命椅赐坐,开言道:“孤家义弟一向为先王收养,已不知另有本生父母。

    自从先王临终说明之后,他便日夜涕泣,思想回乡拜见亲生爹妈。几番要差人到卫辉府寻访踪迹,因不知姓名,不便寻访。昨闻天使失落令郎之日,正与先王拾取螟蛉之日相合,故今早特遣人将这幼时原穿戴的几件衣饰来试着天使,今天使既认得是令郎的,孤家义弟就是令郎无疑了。”说罢,便命左右快请二爷出来拜见他的亲父。不一时,只见许多侍从拥出一个少年,头戴金冠,身穿锦服,望着吉尹便拜。吉尹慌忙答礼。那少年扶住道:“孩儿拜见父亲,何须答礼?”吉尹仔细看那少年时,与爱哥幼时面庞依稀仿佛。两个又喜又悲,相对而泣。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爱哥自天顺元年十月初一那日,与刁妪在画店门首玩耍,因要吃糖果教刁妪去买,自己坐着等她,等了半晌不见刁妪来,便要走去寻看。小孩子家不知路径,竟从人丛里一直走到皇华亭。那时庆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爱哥见船边热闹,便走将去东张西看。恰好庆王闲坐在舱口,望见岸上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打扮整齐,便吩咐小内侍:“与我抱他到船里来。”内侍领命,把爱哥蓦地抱到船里。那爱哥见了庆王,并不啼哭,只管对着他嘻嘻地笑。庆王心中欢喜,因想道:“好个聪俊的孩子,不知谁家走失在这里的?我今尚未有子,何不就养他做个螟蛉之子。日后我若自有子,便把这孩子来做支庶看待;若没子时,就教他袭了封爵,国祀也不至断绝。”算计已定,便将爱哥留在舟中,密谕侍从人等,不许把此事传说出去。自此爱哥养于王府,府中诸人都认他是庆王世子。直至一十六岁,庆王抱病,临终忽传遗命,立侄为嗣,承袭王位。说明爱哥是螟蛉之子,只不知他是哪家的。不想今日无意之中,却得父子重逢。当下王子排设庆喜筵席,教他父子两个共坐饮酒。王子对吉尹道:“先王昔日把义弟最是钟爱,赐名朱承义,已聘下京师魏国公之女为配。今虽不得为王,既为先王养子,又为国公郡马,应授镇国将军之职。孤当修书与国公,说明缘故,就在京师择吉成亲便了。”吉尹再拜称谢。

    是晚席散之后,王子就留吉尹宿于府中。次日又设席饯行,将出许多礼物奉酬天使。又别具金银币帛,送与爱哥作成亲之费。又将先王昔日赐与爱哥许多金珠宝玩,都教取去。吉尹父子称谢不尽。临别之时,王子又亲自排驾送出城外。爱哥谢别了王子,因感激先王收养之恩,又到他墓所洒泪拜别了,然后起行。

    父子两个回到京中,爱哥拜见母亲与哥子,韦氏如获珍宝,喜出望外。吉孝也十分欣幸。喜全恩夫妇也来庆贺。当下喜全恩对吉孝道:“我子年尚幼小,不堪任事。你今既有令弟归家,双亲不忧无人侍奉,你又现在姓喜,何不竟承袭了我的伯爵?”吉孝泣谢道:“藩封王位,不可以他姓冒立。岳父世勋、又岂可以异姓暗奸?况表弟渐已氏成,这伯爵自当使他承袭,小婿只合回家与兄弟共侍双亲。”喜夫人道:“我侄儿是个孝子,不肯背本,不要强他。”喜全恩依言,便具疏将吉孝向日孝行及爱哥近日归宗之事奏闻朝廷,奉旨吉孝准即出姓,加升前军都督,特赐孝子牌额以旌其孝;朱承义着复姓名吉友,给与应得爵禄。此时吉家一对儿子,人人欢羡。正是:

    埙篪迭奏,伯仲双谐。一个从泉下重归,一个自天边再返。一个明珠还浦,不作碎玉埋尘;一个落叶归根,无复浮萍逐浪。一个遗下疏文一篇,写孝子行行血泪;一个留得小衣几件,引慈父寸寸柔肠。一个心恋椿萱,宁辞伯爵;一个喜归桑梓,不羡王封。一个呼姑夫岳丈,便当呼老子舅翁,还魂后亲上加亲;一个为王府义儿,又得为国公郡马,回乡时贵中添贵。这场会合真难得,此日团圆信异闻。

    且说魏国公初时与庆府联姻,今接王子手书,晓得吉友不是庆王亲儿,然虽如此,却是行人司吉尹之子,前军都督吉孝之弟,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内侄,也不算辱没了郡主,便欢天喜地,听吉家择了吉日,送郡主过来成亲。花烛之后,韦氏看那郡主时,生得十分美丽,正与长媳喜云娃不相上下。喜夫人过来见了,也与韦氏称庆。后来吉孝、吉友都有军功,加官进爵。韦氏与前母高氏生封死赠,十分荣耀。正是:

    悲时加一倍悲,喜时添一倍喜。

    昔年死别生离,今日双圆并美。

    看官听说:这是父子重逢,娘儿再聚,兄弟两全,埙篪已缺而复谐,箕裘已断而复续,是家庭最难得的事。比那汉武帝归来望思之台,晋重耳稽颡对秦之语,殆不啻天渊云。〔回末总评〕人情慈长孝短,父母未有不慈者。纵使一时信谗,后来自然悔悟。若子之于亲则不然,有以亲之弃我而怼其亲者矣,有以受恩之处为亲而忘其亲者矣。今观吉家兄弟,至死不变,虽远必归,方信此回书不专劝慈,正是劝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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