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亨集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省三子 本章:卷二 亨集

    捉南风

    妇女名节宜讲,何必着绿穿红。从来诲淫是冶容,致累夫遭害,自己亦终凶。

    高平县乐家村有一乐年丰,妻金氏,生女名艳姑,容貌秀美,夫妻极其爱惜。小时任他所穿,长大由他看戏观灯,女工生疏,嘴巴尖利。从小放与郭彦珍为妻。郭家寒微,其父常在远方贸易,彦珍从父买卖,亦会生意。父因年老,将生意交与彦珍去做,自己回家佃些田土耕种。这彦珍自幼少读诗书,喜看妇女,爱谈闺阃;乡中有事,又爱两边刁拨,使人角孽告状。常走花街柳巷,不信因果报应,幸得生意利厚,未曾折本。其父闻知,劝曰:“人生在世,善以孝为先,恶以淫为首。这淫债最是欠不得的,近报妻女,远报儿孙,败名丧德,倾家亡身。自古惨报,惟淫孽更甚。尔当谨戒!”彦珍曰:“惟有你老人家嘴多,我的生意一本一利,交算清楚,还要说冤枉话,你怕做那些事不要钱么?”父曰:“未犯固好,已犯切勿再犯。”彦珍顺口答曰:“我若走了邪路,天报应我却脱脑壳!”父骂曰:“我不过是劝你,谁要你赌咒!”

    是年,与他完婚。这艳姑过门,一味打扮,不做女工,婆婆吩咐,久等不来,遂带起他做,逐件教训。艳姑大大不爱,夜哭枕边,说婆婆磋磨了他。彦珍溺于其色,也不教训,见母喊妻做啥,便曰:“只有你老人家嘴多,一个媳妇年轻骨嫩,家中事务,一天怎做得完咧?”母曰:“我不过爱惜他,教他做惯,免得后来败家。既是这样讲,我就不喊他做,看害了那个。”以后凡有活路,彦珍一阵帮妻做了,并不上坡。艳姑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连扫把倒了都不扶下。其母见子护短,亦不过责。父看不惯,催子贸易,说了半年,方才出门。艳姑遂回娘家,夫归方回,后以为常。过了两年,娘家紧促,遂寻夫吵闹,不准出门,彦珍念在利厚,又做了几回。艳姑闻夫在外嫖假,常对夫骂道:“你们男人家无情无义,只图在外嫖娼宿妓,丢得我孤孤单单,一天嘴都闭臭了!日里活路又多,夜晚东响西动,蒙头睡觉,鼓眼天光,好不痛心!若再出门,与你把命拼了!”父说:“乐女子呀,人生在世,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丈夫气力单薄,不做买卖,一家拿来饿死呀?”艳姑曰:“我晓得,你爷父子商商量量,要招我抮死哦!”父将他讲了几句,艳姑哭泣放虿,边哭边骂,忧得他父口吐鲜血;于是与子商量,就在本场做些买卖。彦珍只得在大树坡摆了一个摊子,离家二十里,早去晚归,做了几年,嫌得有百多串钱。

    一日,天黑未归,父命长年与牧童去接。走了六七里,忽见一人手执棍棒而来,长年忙问何人,其人曰:“你你你不知我吕大爷么?”长年提灯一照,知是沟上吕光明,一身鲜血糊满,手拿一根锄棒。长年曰:“你为啥一身鲜血琳淋的?”吕光明曰:“你问我甘蔗淋淋呀?我未栽甘蔗,有啥淋的?长年见他吃醉,疑他滚跌,便道:“你滚了跤子么?”光明曰:“我我我未买刀子。”长年曰:“不是得,说你滚了筋斗。”光明曰:“我我我今天才吃得八两,那有斤酒?”长年见他醉昏,亦不问他,向前而去。走到平安桥这边高垭口上,不见人来,吃了一阵烟,又喊几声。牧童曰:“此时已有二更过了,他定不回来,想是吃闹热酒去了。”长年遂回。

    且说平安桥左弯大路边有一吴豆腐,是做活路出身。他从前帮人不忠,专爱躲懒,脾气乖张,爱说主人空话,一年要帮两三个主人。做到四十多岁,也积得四五十串钱,接个妻子,有三十多岁,都还体面,佃点田土耕种。谁知运气不对头,两年失钱大半,只剩得二十串钱,在平安桥弯内佃些旱土种豆,推豆腐卖。是夜睡到二更过后,忽然“咚”的一声将他惊醒,急忙起来敲火去看,见房子上现亮,锅头打个大眼,灶内黑区区的不知是啥,扒又扒不出来。端锅一看,说道:“嗨呀,完了!”连灯也摆熄。其妻问是何事,吴豆腐曰:“不知是那个没良心的,丢个脑壳在我灶内,连锅也打烂了!”妻曰:“快莫做声!阴倒拿去埋了,免得别人看见。”

    吴豆腐捞把锄子,提到后坡上边去埋。正在挖坑,忽有一人走来问道:“你在埋啥?”吴大惊,听得是街上晏屠夫声音。因晏屠夫下乡买猪,起到了夜,想赶捷路,从此经过,听得锄子声,想讨个火吃菸,见是一个人头,说道:“你在何处杀人,拿头在埋?”吴告以灶内捡头之故。晏屠夫不信,说要惊团。吴无奈何许钱二串,晏屠夫喜诺;将坑挖好,喊晏帮倒来埋。吴劈头一锄打晏下坑,又是一锄呜呼哀哉,遂将晏屠夫一同埋下。次早,闻听人说平安桥土地庙前杀死一人,不见头首,吴豆腐明白,再不做声。

    此话传到郭彦珍父母耳内,以子未归心中着忙,二老即刻去看,见衣服鞋袜与子一样,郭老曰:“我儿手杆上有三颗黑痣。”捞袖一看,果有黑痣。郭母曰:“我儿穿的白裤,前日我补了一个蓝巴。”捞衣去看,果然不差。二老曰:当真是我儿子!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杀在这里,连脑壳都割去了,好不伤心呀!”于是抚尸痛哭道:

    父:一见我儿肝肠断,母:心中好似乱箭穿!

    父:手扯手来声声喊,母:不见儿答半句言。

    父:无有头首真伤惨,母:可怜鲜血染衣衫。

    父:不知为的那一件,母:平白把命来抛残。

    父:为父养儿苦无限,母:从小盘大费辛艰。

    父:贸易公平又能干,母:早去晚归不惮烦。

    父:昨场割肉一斤半,母:又与娘买叶子菸。

    父:只说我儿尽孝念,母:百年有人送上山。

    父:昨日前去把场赶,母:天黑不见转回还。

    父:今早闻人把话谈,母:平安桥侧起祸端。

    父:闻言惊疑忙来看,母:才是我儿丧黄泉。

    父:可怜为父六十满,母:白发苍苍送少年。

    父:媳妇年轻甚妖艳,母:懒做活路好吃穿。

    父:枕冷衾寒无人伴,母:怕抱琵琶上别船。

    父:看儿不饱多多看,母:喊儿不应泪潸然。

    父:我儿阴魂切莫散,母:快快与儿去伸冤!

    二老哭罢,投鸣保甲。保甲曰:“既是你儿,看商量怎样报案?”长年曰:“昨晚吕光明满身是血,我们问他,含糊答应,况提的锄棍上有血迹,不是他是谁?”保甲一面令报案,一面派人捉拿。

    且说吕光明是个单身汉,家贫佣工,到四十岁也有几十串钱放帐,每串要放五六十文一场,至今亦有百多串钱还在大树坡放。生平最爱吃酒,每场不吃得偏偏倒倒,他不心甘;又无酒德,醉了便打人骂人。有使他银子的,要请三四台酒方才得应。利息一月一收,约书拨字,数目双写。那日赶场吃醉了,见卖锄棍的便宜,遂买一根。天黑出场,走到平安桥绊着一物,跌倒在地,慢慢起来又走。离家不远,遇着郭彦珍的长年。回家火也懒点,摸到床上就睡,至日上三竿还未起来。保甲带些人一直进房,拿链便锁。吕光明曰:“那里来的混食虫!无缘无故拿黑索子把我拴起,是何道理?”众人曰:“你这亡八的!杀了人还假装不知吗?”吕光明曰:“我在那里杀人?那个看见?”众人曰:“你未杀人,你睁眼看你身上!”光明一看大惊,酒也醒了,方记起夜来之事。众人拉起就走,来至平安桥。

    此地离城三十余里,官见是无头案,随即下厂勘验,下午便到。仵作报周身六刀,胸前一刀废命,头是死后割去的。官问尸亲曰:“你看明白,是不是你的儿?”郭老曰:“已经看明,是我儿子,尚有记号可辨。”官命尸亲、保甲、地邻、凶手进城候讯,尸用火匣装了,埋在土地庙侧。回县即坐夜堂,带吕光明问曰:“尔为甚杀死郭彦珍?今见本县还不从实诉来!”光明叩头诉道:

    吕光明跪法堂珠泪滚滚,大老爷听小民细诉分明。

    民虽然是农夫生得愚蠢,也知道存天理怕坏良心。

    昨日里去赶场买根锄棍,悔不该与朋友多仗杯巡。

    出场来黑区区桩子不稳,平安桥绊一物跌在埃尘。

    但觉得滑溜溜又肥又硬,醉昏了不知他是个死人。

    到前途遇彦珍家人来问,为甚么你身上鲜血淋淋?

    我此时未听明回家就寝,直睡到日三竿尚未起身。

    忽来些混食虫将我绑捆,他说我平安桥杀死彦珍。

    锁起我拉进城大堂跪定,他口口咬住我辩之不清。

    这就是小民的实言告禀,大老爷施宏恩放我回程。

    “胆大狗奴!强辩怎的?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好好招,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常言道为官人清如明镜,为甚么全不揣其中隐情?

    既杀人就该要远方逃遁,那有个睡床上等他来擒?

    “狗奴!杀人不走,是冤魂不肯。好好问你,你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想上天又无路下地无门。

    他说我杀了人有何凭证?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好人!

    “你身上血迹不是凭证吗?”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绊尸身将衣染定,你为甚将活人抬在死坑?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怕的是丢了性命,想不招又难受这般惨刑。

    “看你招也不招?”

    这是我吃酒人遭了报应,挨板子受夹棍怪得谁人!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郭彦珍本是我杀丧残生。

    “头首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昨夜晚提头首心忙乱奔,不知道落何处慢慢去寻。

    光明招毕,丢在卡内,受尽私刑。

    次日,官命差人押去寻头,吕光明两腿稀烂行动不得,请乘轿子坐至平安桥探望,并无踪影,啼哭回卡。众犯听得光明在放大利,是个有钱主儿,把他弄得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光明受刑不过,(只)得应一百串钱,又无亲人,在铺内写笔帐,将字约交与铺内,方才松活。次日官问无头,又笞一千,抬进卡内。过了五六日才起,官又喊去寻头,回县又打五百。于是三日一拷,五日一比,打得光明两腿见骨,身瘦如柴,满腔怨气,终日啼哭。一日又到平安桥寻头,思前想后,边走边哭道:

    寻人头喊声天,咽喉哽哽话难言。

    呀,天呀天!

    吕光明自思平生无过犯,并未曾杀人放火灭理欺天。

    就该要常清吉又平安,一生无灾难,四季进财源。

    天呀天!

    为甚么使我遭命案,受牵连,银钱尽耗散,家务丢一边?

    大老爷要人头才结案,打得我皮破血流痛彻心肝。

    天呀天!

    到而今杀人贼不知在何处,死人头不知在那边。

    白日押我去寻捡,轿钱使了二吊三。

    夜晚收回在卡院,一夜风霜不得眠。

    虱子成线线,臭虫起团团,咬得周身烂成疮,血不干。

    天呀天!

    大老爷实在蛮,三日将我拷一次,五日将我比三番。

    两腿还是稀巴烂,又要把我打一千。

    痛得肝肠断,死去魂又还。

    这都是飞来祸患,天降孽冤。

    天呀天!

    该是我平生把酒滥,吃了爱发癫。

    醉后胡乱干,东倒又西偏。

    大利把人算,加四又加三。

    过月不交钱,吷你祖和先。

    天呀天!

    从今对你盟誓愿,回去再不把杯端。

    无事决不把场赶,收心不放印子钱。

    若是把戒犯,死去猪狗衔!

    劝世人,莫心偏,莫滥酒,莫发癫。

    若能以我为证鉴,无灾无难乐平安。

    差人见光明倒在哭,骂曰:“为你这案把我草鞋都穿烂两双,还要哭咧!今日再莫得头,我交付大老爷,活活把你打死!”此时正在吴豆腐门前,吴豆腐见骂得好笑,说道:“无缘无故那里去寻咧?这个人头就是神仙也寻不出!”差人曰:“你莫非知道他?”吴豆腐即刻收笑,自知失言,即说道:“我不过是这样说,那里知道!”差人即将吴豆腐锁起,到大树坡。在差人之意原是想财喜,令人与吴豆腐说,有四串钱便放。谁知他一毛不拔,说道:“他无故将我乱锁,看他拉我进县,未必大老爷是他儿子,一板子将我打做两节,我就肯信了。”

    差人只得拉起交官。官问曰:“你知人头现在那里?”吴豆腐曰:“这是差人想我的方子,无故锁我,我不出钱,他就说我知道人头。”差人禀曰:“他说这个人头神仙也寻不出,小差问他,他笑而不答。大老爷揣情,他若不知,何故又笑?”官曰:“是哦,不用苦刑如何肯认!”即命人抬美人桩把他上起。吴豆腐汗流夹背。说道:“大老爷松刑,小民愿招。”即将那夜捡头之故说明。官命差押去启头,将士挖开,头下又有一尸,转身禀官,官即来验,是一锄毙命。官问吴豆腐,吴答以不知。官命用刑,吴又把晏屠夫撞着索钱打死之故说明。官曰:“狗奴,这样狠毒!既有人见,就该投团报案,何得复伤人命?以此看来,郭彦珍定是狗奴杀的!”吴豆腐曰:“大老爷冤枉了!人头实在灶内捡的,大老爷不信,到家去看就明白了。”官即到家,见房上果有一眼,锅底之眼有人头大,又看人头得有锅锋。官曰:“看这情形是吕光明丢的,因心忙手乱,忘其何所;被尔埋了,故寻不着。狗奴劈死晏屠夫,亦当抵命。”遂传郭父母认头领尸安埋。郭老以案未结不领,官命将头与身共埋一处。又命晏家领尸,保甲禀道:“晏孤身在此,并无亲人。”官叫团甲埋了,即带吴豆腐回县丢卡,详文上司,解去招审。吴豆腐见上司倒是原供,这吕光明口口称冤,将他发回本县。

    此时前官脱任,新官乃是白良玉,四川梓潼县人,两榜进土出身,清廉有才。吕光明补纸诉冤,白公调卷,又看血衣,见血糊满,翻看里面,多处则浸,少处又无,不禁拍案叫曰:“冤哉!此人既是杀人,血该浸透,然何成甲不浸?定是绊尸跌地,染血沾衣。这又是何人杀的,叫我又那们办法咧?”想了一阵,即传房班到平安桥设厂。次日,来到平安娇,见保甲已备锄子等候。说:“不消开棺,既是杀的头首已得,还验啥子?”即问:“人在何处杀的?”保甲禀说:“在桥头土地庙前杀的。”官又看了一遍,回厂坐定,叫差人:“把土地拿来,本县要问。”众人大笑,说:“土地是泥塑的,如何问法?”都挤拢来看审土地。差人只得把庙门敲开,将土地抱至公案前放着。官曰:“胆大土地!你为上帝耳目,受下民香烟,奏善呈恶,赐福降殃,管辖一方,代护万姓,为甚有人在你面前杀人,头都割去了,你都不知吗?看是何人杀的,逃在何处,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差禀曰:“大老爷,土地不答话。”官大怒曰:“你有好大的官儿,本县面前都由你执傲不成吗?左右与爷掌嘴四十!”差人见说,嘎嘎而笑。官怒曰:“你这些狗奴!笑本县无才吗?与爷重责八十!”左右见官发怒,将差人打了八十,又将土地仰放,拿皮掌“吡吡吧吧”掌了四十。官曰:“本县在此为官,黄土要管三尺,你有好大的胆儿,敢与本县执傲?好好将凶手说出还则罢了,如其不然,定要把你打烂!”左右禀道:“他不开腔。”官连打几下戒方,站起说道:“这个土地实在犟性,再与爷重责八十!”左右拿皮掌在土地脸上一五一十的再打,方才打得二十,忽然一股旋风来到厂内,绕了几转向北而去。官问道:“这是甚么风?”一房书禀曰:“此时正是午刻,南风发动,此是正南风。”官命将土地送回庙去,随出一票,拨差二名,捉拿郑南风。差曰:“大老爷,这风是无形无影的,闻其声不见其形,如何捉法?”官曰:“尔等这些狗奴!吃皇爵禄,当报君恩,既充本县的差,就该听本县使唤,由你不去吗?限半月缴票!”丢下票来,上轿回衙。众人都说:“官好糊涂!风都捉得到吗!果是捉得到,我们大家都抓风去了!”差人拿起票,好不痛恨,又想道:“这是官见土地不言,故作此态,掩众人的耳目,好脱身回去的意思。”亦不放在心上。

    过了半月,官问差曰:“前日命你们去捉郑南风,可曾拿到么?”差曰:“小差实未曾去。”官怒曰:“狗奴,焉敢怠慢公务!”即将差人打了一千,又限半月,再拿不到,定要装笼子。二差大骇,商量曰:“此地我们住不得了,大老爷这样残刻,我们到远方逃命罢了!”随制“莲花闹”,取两张老案长牌,到各处街坊打闹子,唱劝世文。一日来到五里滩,二差正在街上唱戒淫文,唱道:

    孽海茫茫苦无边,看来淫恶非等闲。

    也有为他把命短,也有为他受贫寒。

    也有为他卖田产,也有为他坐禁监。

    当富玉楼籍不见,当贵金榜把名迁。

    绝嗣坟墓为此件,妓女祖宗把色贪。

    鹿□拒奔为显宦,李登犯淫失状元。

    席佳看相该饿饭,禁止谈闺把寿添。

    唐卿出场把淫犯,父梦已中落孙山。

    看来此债真难欠,欠了定要把债还。

    远报儿孙落妓馆,近报妻女抱人眠。

    人说嫖妓无过犯,依然还是恶滔天。

    一则丧德把名玷,二则恶疾惹身边,

    三则儿孙把样捡,四则要使银子钱。

    一朝死在阎罗殿,身抱铜柱骨焦残。

    男子去把脚猪变,女变母猪去填还。

    人生何不自打算,屈指不过片时欢。

    前生修积今生短,祖宗福泽尽折完。

    已犯不可去再犯,未犯急早把心栓。

    我今劝人回头转,失落人身万劫难。

    仁人君子且远看,早些施舍几文钱。

    得了盘费好办案,恭喜掌柜进财源。

    正唱之间,对面铺内一人说道:“你们求食就求食,何必乱说怎的:犯淫都有罪过,天地间那还有人?”二差曰:“怎说莫得罪过?,你看自古以来,那些贪淫的都遭了报应。”那人曰:“你在放屁!我出世以来,横行天下,遇色就贪,见女就嫖,我今还在人世,又未见报。你们这些亡八东西!跟我在此少说些空话!”二差曰:“我劝我的人,与啥相干?你听不得,许你莫听。”那人即时火冒,跳出柜台,扬拳便打。隔壁铺内一人忙来拉着,说道:“南风哥,他们是求食的人,何必见咎于他?”即在柜内拿几文钱,打发差去,拉起那人走了。差人心中忿怒,即问旁人:“那个人姓啥?如何这样凶恶?”旁人曰:“他姓郑,名南风,是上半年搬来的,在此卖出堂烟,江湖上开行一□。”二差商量曰:“大老爷叫我们捉郑南风,莫非就是他吗?我们何不拿他,同去缴票?”二差挨过午后,见南风正在铺内与人说话,上前拿链就锁。南风欲走,一差出刀将膀上几刀背。南风叫:“打抢人!”一些吆五喝六的弟兄上前欲打,差人说明情由,客长亦到,看票是实,喊住众人,由差拉去,二差回县消票。

    官即坐堂,问曰:“郑南风,你为甚在平安桥将郭彦珍杀死,今日还不从实招来?”南风曰:“大老爷的明见,民住五里滩,不知平安桥向东向南,郭彦珍身高身矮,怎知杀人之事?”官曰:“你在平安桥杀了郭彦珍,割去头首,丢在吴豆腐房子上,怎说不知?”南风曰:“大老爷冤枉了,民隔此处甚远,听都未曾听着,何以得知?”差人中也有认得他的,禀曰:“他在前居处与郭彦珍不远,赶大树坡要从平安桥过。”官曰:“是呀,明明是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八十!”南风口称冤枉,官命夹起,南风口硬,总不招供,官即退堂。

    次日,坐夜堂。复问曰:“郑南风,这郭彦珍明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做啥?本县劝你早早招了,跟你笔下超生。”南风曰:“大老爷口口声声说民杀的,倒底是谁人看见,那个告发?若是这样问法,我说是大老爷杀的,大老爷肯认,民就招了!”官大怒曰:“本县好言问你,你要胡说,左右与爷重责四百!”方才打毕,忽然一股风来,希乎把堂灯吹灭,门外“哈”的叫了两声,两旁人役纷纷乱窜。官问何事,只见一人手提头首,抓住郑南风“哈”的就叫,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官骇忙了,下桌躲避。南风此时心惊胆战,又见堂上无人,低声说道:“你莫找我!待我把案结了,跟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超度你的冤魂!”官起身曰:“你在说啥?胆大狗奴!好张烈嘴,冤鬼要命,你还不招供吗?”南风自知难免,只得把杀人情由,从头细诉道:

    战兢兢跪在法堂上,尊一声大老爷听端详。

    民生来做事多混帐,讲的是武马与长枪。

    结交些狐群和狗党,每日里出入在龟房。

    当假哥四处把祸闯,一见得妇女就想方。

    破银钱都要通来往,不到手设计又编诓。

    那一日山坡去打望,见一妇生得甚展扬。

    论年纪二十五六上,虽布衣却是大滚镶。

    我急忙几步就赶上,他才是郭家艳姑娘。

    我比时问他向何往,他开言说话甚在行。

    幺姨娘视余把门上,要我去陪客饮酒浆。

    借首饰翻口也不讲,要去会何家新姑娘。

    他制的时兴合款样,戴头上客见也生光。

    说罢了回头向前往,衣袖内掉下一包囊。

    他那时也不回头望,我悄悄捡来放身旁。

    那妇人回家知上当,摸袖内两眼泪汪汪。

    借来的又怕当赔匠,丈夫知定要把脸伤。

    出门来寻下又寻上,寻不见急得要悬梁。

    我才去实言对他讲,要我退除非放鸳鸯。

    约二次东推又西诳,说丈夫脾气其乖张。

    知道了要把性命丧,我闻言怒气塞胸膛。

    首饰银十多有余两,宿娼妓夜夜到天光。

    岂与我山坡就了帐,天地间那有这便方?

    他因说丈夫现抱恙,到不如候他丧黄梁。

    那时节二人长来往,也免得担惊又受惶。

    我不该闻言生妄想,他不死耽搁好时光。

    郭彦珍贸易把街上,每日里天黑才田乡。

    提钢刀平安桥头上,黄昏时送他见阎王。

    割了头认不出貌像,无尸亲此案好下场。

    吴且腐坐在大路上,前年子曾我他婆娘。

    他不该将我来捆绑,敲钉锤周身打起伤。

    将头首丢他房子上。悄悄的回家把身藏。

    后闻得吕姓遭冤枉,不由我心中喜洋洋。

    那晓得大爷知情况,公差到锁我上法堂。

    受尽了诸般苦刑杖,打得我死去又还阳。

    今夜晚冤鬼现形象,料想是难得有下场。

    无奈了才把实言讲,大老爷施恩放还乡。

    招毕,官命丢卡。

    且说郑南风自从杀了郭彦珍,回家夜夜梦彦珍提头要命,不得已才搬到五里滩去。该他恶贯满盈,冤魂不肯,故而露出姓名,锁回本县,至冤鬼现形,方才招认。各位,这鬼那有形?即或现形,亦是恍恍惚惚的。这个冤鬼,乃是白大老爷见南风久不招供,故装来骇他的。那知南风杀人心虚,见得冤鬼胆就丧了,所以说出实情。

    官既将南风丢卡,又命人把艳姑提来,先前不认,官喊用刑,艳姑害怕,从头实诉。官曰:“妇女家不守规矩,出门乱走,只图艳妆,在人前争胜;殊不知冶容诲淫,以致败名丧节,一言而致夫死,其罪何辞!”即丢女监,申文上司。回文到县,将吕光明释放。后来丁封一到,将吴豆腐、郑南风、艳姑一同绑至法场。将吴豆腐绞死;郑南风取斩,尸抛荒郊,头悬城门示众;艳姑三绞废命。临死之际,他父母乐年丰、金氏见得,追悔从前爱而不知教,以致今日身犯不赦之法,好不痛心,将尸领回安葬,年丰夫妇亦忧气身亡。郑南风死后,妻子出钱买奸,跟人逃走,其人得钱不顾,弃于半路冻饿而死。其女被人捡去,卖在娼院,养大接客,颇有招牌。吴豆腐之妻依旧再嫁。吕光明回家,将铺内钱还了,一贫如洗,讨口下场。郭老把儿领回安埋,将幼子抚养成人,后来衣食有余。

    这样看来,天地间惟酒色财气四字害人不少,但又少他不得。所以圣人教人不外一个中字,中者,不偏之谓。这酒色财气得其中则利于入;过乎中则害于入。你看吕光明,不是滥酒何得遭这场冤枉;郭彦珍背父犯淫,当父赌咒,纵妻打扮,说母嘴多,以致身首异处;郑南风见色就贪,落得妻逃走、女当娼,自己抛尸露骨;晏屠夫见事搕财,反为财死;吴豆腐逞气伤人,贪气见官,绞死法场;艳姑懒惰艳妆,孤身乱走,以致失节丧夫,法场绞死;父母不知失教之过,反因女而忧气亡身。各位当以此数人为戒,早把酒色财气看穿,勿为彼所累可也。

    巧姻缘

    男儿一诺值千金,切莫因贫易素心。子受屈父来伸,姻缘巧配是天成。

    嘉定府金顺斌,幼小家贫,与人撑船度日,为人忠厚,心慈爱物,上无父母,孤身一人。几年积得有钱,买只小船,与人载货,顺做生意。时当明末,天下大乱,献赋蹂躏四川。嘉定有一杨展,督勇剿贼,贼不敢来;后展遇害,贼党复来。顺斌幸有船只,上下飘流,一不伤命,二找钱。及我朝定鼎,天下清平,顺斌已积得三千余串钱,就在嘉定城内开铺。至顺治十年方娶妻陈氏,生一子,取名水生。此时极肯为善,凡一切救人利物之事,无不勇力为之。又兴一捞尸会,自捐千金,各处募化。他平时肯与绅粮结交,所以人人乐从,把会兴好。凡河中三四处陡滩,皆买地方报人经理。捞一死尸赏钱四百文,给板安埋;救一活命赏钱一串,无盘费者给钱归家。众人见他肯做好事,各神会皆报他经营,顺斌亦尽心办理不题。

    且说洪雅有一富户,姓俞名栋材,与顺斌交好,捞尸会他也捐了百金。但此人外务好善虚名。内有贪财实意,平日刻苦贫民,贬剥佃户。家住花溪乡,离飞仙阁十里,其地险峻,乡人俱遵金飞遗制,团练有法,从无一贼入乡,因此栋材拥赀极厚。娶妻金氏,生二子,长名大明,次名大化,女名翠瓶。这翠瓶生来秀美,举止端庄。栋材见金顺斌好善,后必显达,欲与联婚。顺斌以俞家富,未敢高攀。栋材再三俯求,顺斌方允,朝年拜节,时通往来。

    顺斌名誉日盛,宾客亦多,每年进不敷出。至康熙三年,猛涨大水,顺斌至河边经理救人,忽然打来三人,浮沉江心。顺斌命人去救,众以水大不去。顺斌恻然,自己去救,方救一人,忽来一股风浪把船淹没,顺斌竟死水中。迨水消捞尸,并无影响。他妻陈氏请僧超荐,各神会见顺斌子幼,另报首事。陈氏请到家中,把帐一算,不够开消,遂将铺子顶了,各会让些利钱,方才给(清)楚。只剩钱十串,母子佃间后房居住。从此讹言四起,都说善不可为,沾着就要背时,“你看金顺斌,无善不作,临得死了无尸可捞,家亦随化。我们切莫被人引诱,误入善门,不惟使钱,而且倒灶。”

    一夜,陈氏梦夫冠带回家,谓曰:“我因数尽死于水劫,上帝喜我为善,封我为洪雅县城隍,今已上任,念尔朝夕啼哭,故回家一望。尔亦寿数将终,因尔常助夫为善,上帝有命,准我夫妇聚首具府。尔可告知众人,不要阻人善路,负我一生心力。我于某夜三更,前来接尔。”陈氏方欲问话,忽被更锣惊醒,想其言语,历历在心,将梦遍告众人,闻者半疑半信。到了某夜,陈氏忽觉头昏眼花,知梦必验,即将水生喊到面前,嘱咐一番:

    这阵神昏气又短,咽喉哽哽上涌痰。

    叫声孩儿听我谈,为娘今夜有些悬。

    “妈呀,你为着啥子事?”

    前日儿父回家转,曾把根由对娘言。

    生前正直多为善,死后上帝心喜欢。

    命作城隍洪雅县,身为冥神管阴间。

    说娘寿数今已满,要接娘去不迟延。

    “妈就该推辞莫去。”

    此是帝命谁敢侵,犹如泰山压一般。

    娘去别事都不念,难舍我儿痛心肝。

    可怜才把九岁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兄无弟家贫贱,饮食衣服难周全。

    呀,儿呀!

    倘若为娘归阴殿,儿莫啼哭要耐烦。

    白日切莫寻娘喊,阴阳阻隔一重山。

    晚来一人放大胆,骇了谁去把门拴?

    开口切莫把人□,莫与儿童去迁翻。

    见人东西莫眼浅,搞坏脾气惹人嫌。

    找个执业莫迟慢,农工商贾都找钱。

    安分守已要勤俭,苦尽自然要生甜。

    长大切莫胡乱干,行要正来品要端。

    好人相交恶人远,读好书来说好言。

    有了银钱须为善,能继父志是奇男。

    心想与儿长久谈,怎奈神昏口又干。

    看儿不饱看又看,望儿不尽眼望穿。

    摸了头来又摸脸,摸了手杆摸脚弯。

    为娘虽去路不远,也要看儿转家园。

    保佑我儿无灾难,早早翻身进财源。

    说毕而逝。

    众人见陈氏无疾而终,与前日说的日子又合,方信为神不虚,从此讹言顿息。水生哭泣,求近邻帮忙,念了两天经,把母安葬。剩钱无几,一人孤孤单单,受尽惊慌,家具器物被人诳借罄尽。次年钱已吃完,父执辈时或赠些,饱顿饿顿,难以生活,竟落于乞讨之中。

    他岳父俞栋材,闻女婿亲亡家败,与妻商量,念在从前交好,骑马来看。见铺中地是人非,问知在下河坝讨口。栋材命官夫去喊,回说不见。栋材自去访问,面摊一人告曰:“他爱来此吃鳅鱼面,客官在此等下,不久即来。”栋材坐下,果见水生丢钱摊上,拿面就吃。栋材问曰:“你叫啥名字?”答:“我叫金水生。”问:“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我半边爹。”问:“何为半边爹咧?”答:“我是你的女婿,即为半子,你不是我半边爹?”栋材又问曰:“你爹妈死了,怎不借些钱去做生意,为啥要讨口咧?”答:“我年纪太小,怎做得生意?大丈夫背时讨口,也是常事,岂可向人乞怜吗?”问:“你又不到我家来咧?”答:“我都想来,又怕狗咬,又怕莫人张我。”问:“你跟我去,有吃有穿。”答:“穿吃就有,但我年幼做不得活路。”问:“不要你做活路,送你读书。”答:“好,那我就去。”栋材喊他骑马,水生怕跌不骑。栋材叫官夫陪着水生后来,自己骑马先归,告知妻子。余氏寻些衣裤,见水生来了,叫人倒水洗澡、穿换,然后引进。见水生貌秀嘴甜,都还喜欢,命随二子读书。又极聪明,读了年余,诗对便有理路。

    一日,大明讲不得书,老师喊水生讲,水生讲得有条有理。老师曰:“这们大的人,反不如小儿,看你羞不羞!”大明怒恨,暗将水生毒打。从此不准水生多读,凡读书写字对对,比他稍微好些就要打他,红黑把他逼住。老师姓袁,虽是廪生,不讲气节,心怕打脱馆地,只管把大明硑贺,明知他逼住水生,也不说他。

    这水生挨打受气,抑郁难伸,久来久去,遂成疾病,体黄身瘦,不言不语,竟至痴呆;又兼心虚,夜尿湿了睡床,余氏每日喊人洗晒,晒得厌烦了,一见就恨。又因水生鼻涕双流,更不喜欢,叫他与雇工同食;雇工亦恨,也不与他同桌,若是水生拈过的菜,都不肯吃,进去另要弄得。余氏恨如眼中之钉,总想悔亲。一日,见翠瓶一表人材,遂叹气曰:“为娘当日眼瞎,把我如花似玉之女,放与那似鬼似怪之穷乞,如何下台?这下开了眼睛,另放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婿,你说好不好咧?”翠瓶不答。母曰:“这是终身大事,只管讲。”翠瓶曰:“儿既许金郎,就是金家人了,岂有另放之理?”母曰:“你看上他那一宗!护着他做啥?”翠瓶曰:“儿是爹妈放的,就是穷乞儿也不怨!”余氏怒曰:“好,那铺盖你天天去晒!”翠瓶见母发怒,只得含羞去晒,可怜人小力单,费尽气力才晒得上。余氏见了心痛,依然另叫人晒,亦不再提悔亲之话。一日,翠瓶又见晒铺,见水生在后闲耍,问曰:“你为何不读书?”水生答曰:“读书难,得挨打。”翠瓶曰:“你发狠些,就不挨打了。”水生曰:“再要发狠,怕被舅子打死。”翠瓶曰:“不读也到书房里去咧,免得爹妈嫌你。”

    水生把翠瓶看了两眼,叹气而去。来到书房,老师有人请去了,俞大明坐在师位装师样儿,南腔北调,骂张骂李。一见水生就喊背书,故意说他书生,将他来打匐板,打一下青一梗。方打五板,水生痛极想走,大明抓住几个耳巴,鼻血长流。大明大笑而去,水生伏桌而哭。众曰:“老师走了,那去寻个东道来下酒?”大化曰:“我佃户田五爷喂兔极多,他家无人,我们去捉几个来吃。”众人凑兴一拥而去。方才进门,田五回来大喊:“有贼!”众骇奔走。大化曰:“是我在此,你喊啥子?”田五见有主人,便认错送出;进房去看,绊物跌地,起看满手是血,仔细一看,才是他女满英杀死在地,即去投鸣。老师与近邻保甲看明形迹,进城报案。

    洪雅离飞仙阁只四十里,次日官来验尸,只见横睡地下,鞋落裤脱,脸有手痕,系逼奸毙命。官叫保甲来问,保甲禀曰:“田五投鸣方知。”官问田五曰:“你女到底是谁杀的?”田五曰:“民家皆已上坡去了,只留小女看屋。民先回家,见有多人在屋,疑贼大喊,见少主俞大化在内,便由他去了。后进房看,才知小女已死。”官问大化,大化曰:“童生到他家买兔,见他家无人,也未上堂,闻喊即去,杀人之事童生不知。”官见内中一人像恶,问是何人。大化曰:“是童生的长兄俞大明,他未同去,实童生与某某等八人去的。”官问大明曰:“你未同去,必知其情。”大明曰:“老师出门,托童生代馆,满堂俱在,惟金水生后来。童生见他衣有血迹,问又不说,打亦不讲。童生归家,他们即去买兔,此外并不知情。”官叫水生上堂,见衣稍有几点血迹,官问血从何来,水生骇不知辩。官数问不答,差人代问,方说是舅子打出来的。官问打着何处,水生摸鼻。官又问:“杀人之事,你知不知?”水生不答。官曰:“看他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怎能逼奸杀人?各自下去。”大明曰:“他年虽小,其胆极大,调戏妇女已非一次。”官问老师,师曰:“此子累次戏人妇女,廪生责戒几次。”官将田五叫来,喊他将尸安埋,把大明、大化及众徒锁了,并老师都带进县。

    俞栋材回家谓妻曰:“只想把此命案移在水生身,除了这个祸害,谁知官又不信,如何是好?”余氏曰:“去进点水,把他治死就好了,免得害我女儿。”翠瓶在内听得,大怒,说道:“爹!妈!你二老在讲啥子?”二老曰:“未曾讲啥。”翠瓶哭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金郎昨日馆未进,儿在后园看得清。

    儿去劝他要发愤,因此才进书房门。

    正值田家出人命,连累书房众学生。

    太爷验尸把供问,哥哥为甚乱诬人!

    呀,爹妈呀!

    别人遭冤尚怜悯,代递保状把冤鸣。

    况是女婿名分定,平白把他性命倾。

    爹妈扪心忍不忍,然何不怕坏良心!

    他若含冤废了命,就在黄泉不闭睛。

    那时削冤来报恨,你儿焉想活命存!

    “莫得那们凶,生人岂怕他鬼吗?”

    呀,爹妈呀!

    常言阎王能要命,本夫要妻是古评。

    还望爹妈施恻隐,莫把儿命当灰尘。

    “你这妹崽,太不讲脸了!爹妈做事,要你来管啥子?”

    爹妈若从儿言论,免断金家后代根。

    一来儿不把节损,二来爹妈也有名。

    “不从你言,你又怎的?”

    爹妈若不从儿论,儿愿上堂把冤伸。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背义万不能!

    “女子在家从父,为父做的事你敢与父做对?”

    孝子当要从治命,若从乱命是乱臣。

    爹妈呀!

    不如先把儿命尽,那时任你去施行。

    母曰:“爹娘虽然不是,也是为你,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咧?”

    呀,爹妈呀!

    姻缘本是前生定,关乎风俗与人伦。

    不贤女子随波滚,败名丧节自甘心。

    你儿生成坚贞性,岂肯学那下贱人?

    “金家穷了,爹妈怕你难过日子,你说通权从父,也是莫来头的。”

    女婿贫穷爹妈恨,你儿好孬听命凭。

    与其有银把水进,何不周济姓金人?

    一积阴德二全命,天佑爹妈福寿臻。

    栋材夫妇见女劝不回心,遂改口说道:“既然如此,我进城去把他保回来就是。”翠瓶拜谢而退。谁知栋材进城,把衙门内外贿通,总想治死女婿。县官听得处处都说金水生人小计大,最爱贪淫,兼之心毒,沾着就说要杀人,若把此案滚脱,后来定是个大杀手。官因众说一般,心始疑惑,夜出衙外,见房班处处交头接耳,俱说此女定是水生杀的。官以为实情,次日提讯,将水生苦打成招。栋材藏刀于店,官又要水生献刀,差人带进店内,把刀拿去献官。官见刀上有血迹,信之不疑,遂命丢卡。众犯见他无钱,也不作践他。

    且说这官有一妻一妾,此日退堂,妾先倒起茶来,官去接茶,其妾丢个眼色,官笑,妾亦笑焉。其妻见了也倒杯茶来,丢个眼色,官未看见,莫有还他的笑脸。其妻大怒,把茶一泼,骂道:“怪得哦!只爱你的小妈,把我抛在一边,这们无情无义的吗?”官曰:“啥事,我又未做啥子!”妻曰:“你爱那少母猪,笑些甚么?”那知这杯茶正泼在妾身上。将要冒火,又听得骂他是少母猪,更加忿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大闹起来。其妻向前打妾,妾向内跑,妻赶去,地下被茶打湿,溜个坐斗,把气跌脱了。官见大骇,忙拿姜汤来灌,久而不醒。官骇得无主,想道:“莫非狱有冤枉,天加报应吗?”即命人打轿,到城隍庙去许愿。回衙如故,说是死了,又不冷硬。到黄昏时,忽然大叫一声起来,行动言语不似本人,走至官前说道:

    叉手上前把礼敬,尊声邑侯听原因。

    飞仙阁下一人命,是非颠倒未得情。

    既知是假无凭证,隔壁戏唱便昏心。

    杀人凶手全不问,只把无辜来辱凌。

    阳间有错阴加警,故来播弄你家庭。

    因此妻妾相矛盾,看你心惊不心惊!

    “本县已知改悔,你是何处神灵到此?”

    你我职分无差等,你管阳来我管阴。

    论我生前无他恨,只把善事认得真。

    死后上帝加锡命,封为城隍管幽冥。

    “既是城隍,何不留名于世?卑职也好信心顶礼。”

    吾神本属西方姓,川页之下应武文。

    生前居住在嘉定,还有一子叫水生。

    “是不是今日招案那个金水生?”

    正是吾子家贫图,因无栖止傍俞门。

    栋材夫妇改初性,当年爱富今嫌贫。

    将就此案谋婿命,人死自然悔了亲。

    衙门内外买嘱尽,伙将人命卖纹银。

    “卑职愚昧,得罪尊神,望其赦宥,指示凶手。”

    凶手邑侯自审问,十人之中有一人。

    本待说出真名姓,泄漏天机罪不轻。

    邑侯改过如不吝,伫看弦歌颂政声。

    说毕倒地,不久便醒,问其前事,一毫不知。

    官即命人到嘉定去问,回禀金顺斌为洪雅城隍之事,人人皆知。官将俞栋材、老师、众徒叫至大堂,又把金水生提出,骂栋材曰:“你这老狗!胆敢买嘱衙门,谋婿性命,欺蒙本县,可知罪么?”栋材曰:“小婿杀人是堂供供出,非干下民之事。”官曰:“本县为审此案,错冤好人,都遭了报应,若非我在城隍面前许愿,城隍指示,怎知其中委曲!你还不认吗?与本县重责二百!”栋材苦求免刑。官曰:“你愿打愿罚?”栋材曰:“愿罚。”官罚银一千,命人押下,即刻缴来。又问大明十人曰:“这人是你们那个杀的?”都说不知。官命各掌嘴四十,还是不认。官叫拉到城隍庙去,尽脱衣服,驱入暗堂,面壁而跪,说道:“勿动,城隍对我说,杀人者他来书背。”关门时许唤验,官指大明骂曰:“才是狗奴杀的!”众看大明,背上有黑。那知官用烟霉糊壁,杀人者伯神书背,故以背靠壁,染着烟霉。官已先知大明像恶,疑是他杀的,至此益信。大明尚欲强辩,官命夹起,大明害怕,只得招认。

    且说大明当日见师出馆,便去田家偷鸡。满英听得鸡叫来看,见是大明,问来做甚么。大明说来会田五爷。满英说:“他在坡上去了,家中无人。”大明听说无人,忽起淫心,进屋行奸。满英跑入母房,大明赶进拉住;满英要喊,被他抚嘴,满英性烈拼命不肯。大明见奸不下去,将裁纸刀抽出,意欲骇他;谁知此刀锋利,满英恐怕失节,情愿身死,捉着大明的手喉上几锯。大明见死,骇往后垣逃走,换了衣服,到书房装师掩迹。招毕,画供丢卡。

    栋材把银票缴来,官将票交与城隍会首事,管理生息,为水生费用,候他长大领本安家,即叫水生到书院去读书。又骂老师曰:“此案该尔教书不严之过!论理该要责打,姑念斯文,从宽议免,各自下去。”又将唱隔壁戏者,各打二百,革了衙门。秋后上司回文,大明斩首。从此人人皆知水生是城隍之子,有求神者,请他酒食,央他叩恳,就有效应。于是人人尊仰,个个交呼,美食鲜衣,陡然富贵。

    栋材因受气罚银,更加含恨,总想害他。时有降像者,假城隍之名在城降偷作诗,断人祸福,谕中有“天下不久必乱,仙佛示众民急作善事”等语。栋材见了心生一计,将谕文改作:“天下不久,四藩必叛。城隍示众民急宜逃避。”后书“城隍子像谕”,写了数十张,满城贴起。这四藩是谁?云南平西王吴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继茂,广东平南王尚可喜,广西定南王女婿孙延龄。此时四川钱粮皆归云南,栋材欲借此事使藩府知道,害婿性命。时城内有一人在乎西王府中办事,见了谕文,带过云南,吴三桂得见大怒,即发一道公文来捉城隍子。公差将要进城,正值书院火手回家,在店相遇,两相问谈,公差无意说出来捉城隆子,火手飞奔而回,告知山长。老师大惊,急拿银一锭、钱一串,喊水生改名换姓,拿去逃走,免丧性命,遂告以藩府来捉之事。水生骇急,即时逃去。及公差到县投文,县官回文藩府,说虽有降像等人,恐其惑民,前三月已经赶逐,不知去向。三桂奏请禁止游冥降像等事。

    水生出外,随路奔波,走了二十余日,钱已用完,拿银去买。他倒底年轻,前日积痴未散,将银在场头喊卖。遇着几个和而流盘问他,见他言语不对,说是拐子,把银抢去,脱了衣服,还挨一顿饱打。水生哭天无路,想道:“这宗苦命拿来做啥?不如拜谢爹妈养育之恩,吊死算了!”见前面矮树合式,把头磕了,用裤带套上。一牧童喊曰:“使不得!那树太小了,前面有大的,快走,快走!”水生只得向前,赤身露体,好不羞人,不如早死早安。来至土地庙前,四下无人,就在庙角去吊。方才吊起,庙后来个农夫解下,几个耳巴,骂曰:“你这杂种!吊颈都找不到地头,跟我滚远些!”水生心想:“我的命就这们苦吗?连吊颈都莫得地头,如何下台?”不禁伤心痛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咽喉哽哽,想起我这苦命好不气人!

    自爹妈去世后就受贫困,方一跌又三鉰历尽艰辛。

    几次里入泥涂被人提引,才走到坦途中又遇沉沦。

    莫不是在前生损了德行?莫不是今辈子冤孽随身?

    或者是祖有功难把后荫,或者是爹为善堕落后人。

    这都是天老爷降的报应,才使我年轻轻落魄惊魂。

    去讨口人又小门面未挣,饱一顿饿一顿打发无人。

    到俞家岳父母见了就恨,连雇工与牧童都要欺凌。

    在书房大舅子不准发愤,打得我浑身上又肿又青。

    遭命案受冤枉法堂拷问,带链子坐监卡骇掉三魂。

    及到了书院中都还畅顺,东来请西来邀酒吃不赢。

    谁知道黑天冤从空降定,弄得我孤单单往外逃奔。

    凡走州与过县放胆前奔,遇公差又怕是把我追擒。

    避开津和渡口翻山越岭,走得我两脚酸周身痛疼。

    夜晚些不歇店怕的盘问,扯不来瞒天谎费力淘神。

    钱用完我才去卖银一锭,又谁知狭路中遇着匪人。

    抢了银不上算还挨棍棍,要衣裳剥得我光光一身。

    我才去寻树子前来吊颈,遇牧童骂得我还不起声。

    太阳大晒得我皮焦肉紧,把遗体都现出好不羞人。

    无奈了山庙前又寻自尽,被农人打得我脸痛头昏。

    逼住我往前走不许迟钝,想此情遇此境如箭穿心。

    是这样做个人也是莫筋,到不如无约束走兽飞禽。

    还须要另想方交代性命,将身儿到冥府事奉双亲。

    水生边走边哭,见前面有一小河,遂去投水。忽来一只渔船把他救起,问知情由,渔翁怜惜,留在船上帮他打鱼。

    且说这渔翁姓杨,乃川北仓溪县人,家不甚丰,打鱼为业,无儿无女,只夫妻二人。见水生聪明,闲时命他读书,水生拜在膝下,改名杨光玉。读了数年,县府试俱列前茅。杨翁欲与娶亲,光玉禀曰:“儿已定俞氏,岳虽不仁,妻子却有节烈,誓死不肯再配,此时谅必未嫁。儿久欲去完婚,奈天下纷乱,故未禀告。”杨翁曰:“乱离之际,有女者急欲归夫,就该早去才是。”即办盘费,命光玉择日出门。

    时乃康熙十三年,去年吴三桂反,各省骚动,盗贼蜂起。嘉定亦有贼匪江鹞子聚众掳掠,闻洪雅花溪乡富户极多,暗地杀去。此时花溪团首无能,未曾练团,见得贼至各逃性命,杀得尸横满地,抢劫一空。及杨光玉来,到处已遭兵火,不胜荒凉。走至俞家,只有几个佃户,问其消息,佃户说:“贼来之时,他父子四人出外逃难,闻在乐山县遇贼,全家已被害矣。”光玉不禁伤心,痛哭而回。回到仓溪,家已上寨,母亲又死。杨翁与他讲亲,都嫌他贫,总不成就。

    时平凉总兵王辅臣反,命部将各处攻略。有飞鸽子从农安扰出四川,来到川北广元各隘口屯扎,出下告示,与民通商,将抢来妇女发卖,定价十两银子一个。杨翁听得此言,命光玉带银去买。光玉来到贼营,以一两银贿头目,欲得美妻,头目引去喊他自择。那知贼才奸狡,将妇女用布袋装住,免人选择。光玉见此情景,想不买又怕贼杀,想买又不知老幼,于是摸着脸瘦、身轻、腰细、足小者择一个,抬回店中;打开一看,才是一个老妇,心中恼恨,想:“拿做妈,奈爹爹誓不再取。管他的!事已至此,不如认他为母,回家另作商量。”便请上坐,与他叩头。老姆曰:“遭此乱离,一家丧尽。既已买来,我就不能为妻为妾,亦可为奴为婢,何作此态?相绝之甚也!”光玉曰:“非也,我母已死,认你为母,领回事奉。”老姆大喜。

    光玉雇一牲口载回。那夜在三元店东二房歇,方把行李放下,忽一老翁领一女子在东三房住。看那女子面貌肿累,身材秀丽,小足细腰,不过十七八岁。老翁安顿出堂,光玉念是同店,与他见礼,问其来历。老翁笑曰:“我到贼营去买老伴,谁知是个少艾!管他的,带回家去亦可欢乐余年。你那同行老姆,又是谁人咧?”光玉曰:“与你一样,还是贼营买的。”老翁曰:“拿来做娘做嫂?”光玉曰:“既已上当,只好拿去做妈了。”老翁曰:“我二人事同遇不同,我的运气好,买老不得老,遇此二八娇,快乐知多少;你去买少妻,反得老东西,看你这个人,还是点儿低!”光玉曰:“你是有福人,才得遇倾城;我是孤苦命,自然遇老彭。”讲得老翁欢喜,请光玉出外吃酒。光玉心想:“借你怀中物,来解我愁肠,又不把钱费,此计到还良。”同行而去。

    且说这老姆感激光玉,见少艾心想:“造化弄人,是非颠倒,此两宗生意若得易主而交,岂不大家都好?”即去下房,见女子背灯而坐,面有泪痕。老姆曰:“姑娘何哭之痛也?”女上前见礼,曰:“遭此乱离,生不如死,焉得不痛!”老姆曰:“天意真不可解!你本少年,今无故而配一老翁;我本衰迈,今无故而累及少年。我之所以会你者,意欲旋转乾坤耳。”女曰:“此话怎讲?”老姆曰:“他二人一喜一忧,不醉无归;我二人张冠李戴,暗中掉换。你到我床睡着,明日早走;我睡你床,留此老骨与老翁作对,岂不两全其美?”女曰:“多承厚意,那还不好?但我有满腹隐情,不敢从命。”老姆曰:“有啥隐情快讲!”女曰:“奴自幼时许与金郎,誓不另嫁,若随老翁或者可以全节,不然一死而已,岂可又去害那少年吗?”老姆曰:“乱离之世还拘甚么小节?当此正宜通权。万一邀天之幸,巧配姻缘,也未可知。如其不然,死犹未晚。”女听得巧配姻缘之言,心中感动,即时跪谢。老姆导女己床睡着,转到女床蒙头而睡。

    不久,二人归房,老翁行路辛苦,酒入宽肠,睡下即浓。老姆暗至上房叩门,光玉开门,惊曰:“母向何往?床上何人?”老姆轻言告以掉换之故,嘱其早去,免得败露。光玉曰:“承母盛德,但是损人利己,儿心何安?”老姆曰:“此乃两来有益之事,何损于人?”光玉拜谢。老姆又把女子叮吁方去。光玉鸡鸣起来,促女收拾,以青布罩头,马是夜间辔好的,店主牵马开门,即时走了。

    老翁天明起来,见是老姆,知受他的播弄,心中忿怒,扬拳欲打。老姆叉手迎曰:“你这人才不识好!我为你呕尽心血,你不感激,还要逞凶,是何道理?”老翁曰:“你以老骨换我佳人,还如此说,我要与你拼命!”老姆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晓事吗?岂不闻‘少阴配老阳,立地见消亡。明戴绿帽子,暗把性命戕’?尘世之上,夫妻要年貌相当,方能同偕无损。我与你费一片心,还要乱讲;真不懂事!”说得老翁开不起腔,又想不过,遂对众说。一人笑曰:“为人苦于不自知,自知自然无妄思。临缸自照龙钟影,方信得老是福基。”老翁低头一想,忽然醒悟,载老姆而归。

    再说光玉把女子载回寨上,以情告父,杨翁大喜,命子交拜。女曰:“且慢,奴有满腹含冤,久欲寻死,所以随来者,欲白冤耳。将冤剖明,自当就义,岂肯与你成亲吗?”光玉心想:“又遇冤枉!我就这样苦命吗?”只得说道:“你讲,可行则行,决不强你的。”女子从头细诉道:

    尊老伯乔梓容告禀,听小女从头说分明。

    奴虽然落难非下品,已与人幼年结朱陈。

    奴丈夫遭难远逃遁,奴已曾誓死守坚贞。

    任随他势逼难改性,非本夫断不把亲成!

    “你叫啥子名字,许配丈夫何人?”

    奴名叫翠瓶本俞姓,二爹妈乃是洪雅人。

    论家财原本盖通郡,许嘉定金郎叫水生。

    “呀,你才是俞栋材之女翠瓶?我正是金顺斌之子水生!今日相逢,莫非是做梦吗?”

    听此言用目仔细定,貌仿佛相似又难凭。

    说金郎奴家难准信。为甚做扬家后代根?

    光玉遂将出外苦楚,寻死遇救之由,从头告诉一遍。

    听苦情珠泪双滚滚,好似那万箭来穿心!

    只说是今生难会定,谁知道绝处又逢生!

    今日里相逢如梦境,这都是上天好看成。

    “我到洪雅完婚,闻说你一家遇害,如何又来到此处?”

    自奴夫出外逃性命,未几载三桂反朝延。

    把各省贼寇都动引,花溪乡团首未得人。

    闻乱信不把团练振,贼一到杀得乱纷纷。

    我爹把家财暗窖尽,一家人出外远逃生。

    乐山县遇贼兄丧命,幸爹妈与奴未遭擒。

    到梓潼未曾探贼信,陡然间遇贼躲不赢。

    将爹爹乱砍成肉饼,把母女一齐拉进营。

    妈押去别营无踪影,奴预备巴豆带随身。

    搽脸上即时成肿病,有贼子暗地来奸淫。

    奴破死大声喊救命,正遇看贼头把营巡。

    闻喊声拉奴去审问,将贼子枭首在辕门。

    才保得名节无玷损,一步步随贼往前行。

    到广元把营来扎定,将奴家才发去卖银。

    贼恨奴伤他同伙命,故意儿把奴卖老人。

    三元店苦人天怜悯,才遇着救苦观世音。

    暗掉换慈悲把线引,奴因此才得见夫君。

    奴先前见夫容修整,犹依稀带有旧时形。

    虽掉换奴心犹急病,想遇合那有这奇新?

    这都是神天默照应,把姻缘暗地来凑成。

    但愿得烽烟早清静,回家去振顿旧门庭。

    夫妻把话说明,喜之不尽,拜完花烛,如鼓瑟琴。

    次年,杨翁身故,众有闲言,说光玉非杨之种。夫妻二人收拾行李,遂回洪雅。其岳母已在家中,见女与婿来,悲喜交集,各诉离情。光玉仍复金姓。这俞余氏在贼营卖与南江人,半年要他送回花溪,因子离女失,时常痛哭;今见女婿身材魁伟,不似昔时模样,大喜,将家财交与婿营,一切契约田地,概归女婿受用。于是请客做酒,抚婿承宗。

    余氏不久即死,南江人亦随亡。乡人欲复团练,见光玉议论有条有理,即举为副团总。光玉依金飞之法,抽丁派粮,训练有方。后见贼来,设伏埋兵,把贼杀败。贼来报仇,又复大败,擒其贼首,杀得所剩无几。朝廷闻之,命光玉带领乡勇,剿办嘉绥等处贼寇,屡次得胜。后把贼平,以功授协台。复命带勇,同简亲王征剿三桂。及云南平定之后,天子大喜,封建威将军,提督山西军门,此时富贵双全。后翠瓶生二子,分奉两家禋祀。从此看来,谓非顺斌行善之报欤?

    白玉扇

    全贞不二安贫日,夫妇爱敬如宾。一朝际遇甚惊人,富贵从天降,平地受皇恩。

    江苏省六合县有一谢鸿恩,进士出身,曾任陕西山阳正堂,为官清廉,五旬无子,遂辞官回籍,乐享田园。想:“我为官之时,积得数千余金,无子受享,一旦身故,尽为乌有,不如拿去为善。若得上天垂怜,老蚌生珠也未可知,不然亦可修我来世。”于是恤孤怜贫,施衣舍药,救难济急,戒杀放生。行时时方便,作种种阴功,方境之人,无不沾恩沐德。谁知善门才开,宦囊即罄。是年幸得妻生一子,取名丁元,一家俱喜。由此善念益坚,当田拉债,节用减费,都不把善事丢了。

    其妻虞氏,闻真武庙唱戏,即去烧香,顺便与子算个八字。这术士是郑天星,善能推算,十有九准。桌上先有一妇抱女,方才算毕,虞氏即把生庚报上。郑天星排起四柱一看,说道:“这张八字,四柱清秀,命元坚固,定有一品之荣,克享非常之福。日后必成大器,身受皇恩,乃大富大贵之命也。事非偶然,先前算这位女娘,有一品夫人之位,那位大娘他还不信咧!我算了一世的八字,只有此二命合格。”虞氏问那妇贵姓,答:“我乃杨贡爷之妻夏氏。”虞氏曰:“原来是个绅衿咧,久仰,久仰!”夏氏亦问曰:“姨娘贵姓?”答:“我娘家姓虞,配夫谢鸿恩。”夏氏曰:“原来是个乡宦咧,久闻,久闻!”郑天星曰:“你两家都是功名,两孩又是贵命,何不打个亲家?”二妇曰:“就请你费心,看八字合不合?”郑排起一合,曰:“此乃天作之合,前世修成的,两无亏损,切莫错过了。”虞氏曰:“我儿名叫丁元,合不合命?”郑曰:“大福惟大德可享,何不取名大德?”夏氏曰:“我女名叫凤英,不知合否?”郑曰:“正合龙凤之瑞。”二妇回家,各对丈夫商量。这杨贡生名寿基,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租息。想谢是官家,有名有望,遂请郑天星为媒。鸿恩亦允。即时会亲下聘,年节往来,见婿清秀,十分欢喜。

    次年,鸿恩得病身亡,祭葬已毕,负债太多,虞氏不能支持,只得将业卖尽,把债开消,剩钱百串,佃业耕种。其妾见此光景,改嫁而去,虞氏独身抚孤。谁知命运乖舛,兼之先年大使大用搞惯,俭约不来,这些庄稼怎能够用?不得已又将押租抵借。大德方才五岁,虞氏偶得一病,医药无效,自知不久人世,把大德喊到床前,哭泣说道:

    娘今日不觉得痰鸣气吼,谅必是这性命难以久留。

    我的儿上前来把娘侍候,娘有句痛心话细说从头。

    儿的父为清官半百无后,回家来作善事要把儿求。

    多蒙得老天爷暗中保佑,生姣儿一家人快乐无忧。

    儿的父把善事更加讲究,拉债帐加押租都要应酬。

    不幸得儿的父一朝死后,众债主逼得我无款可筹。

    娘因此卖地方把帐还够,母子们佃业耕有出无收。

    每年间受紧促将将就就,又谁知娘得病医药不投。

    娘死了别的事都还不忧,只可怜儿五岁怎把生谋?

    孤单单一个人无伴无偶,切不可使为娘珠泪常流。

    白日里莫出门怕遇癫狗,夜晚些莫骇怯难把魂收。

    莫迁翻莫作孽莫乱开口,见人的小东西切莫去偷。

    长大了寻执业邪路莫走,切不可好懒惰戏耍闲游。

    有银钱无银钱要存忠厚,倘若是存奸狡怎得出头?

    为好人说好话须交好友,品要正行要端切莫轻浮。

    翻了稍要为善才得长久,若能够继父志籍注玉楼。

    娘心想久吩咐喉中气凑,母子们怕的是要把手丢。

    说罢而逝。家中只一厨妇,带起大德,与家族叩头。众见押租当尽,寻出一根玉钏,当钱十二串,又把器具卖了,方能买棺安葬。众曰:“人倒埋了,这大德又如何安顿咧?”于是商量把大德交与隔房之叔,名四缺牙,喊他带去抚养成人。

    且说这四缺牙,先年家贫无所依傍,鸿恩时常顾盼,又拿钱与他佃业,如今也挣得有些钱了。四缺牙把大德带回家去,倒还未说啥子。他妻不贤,屡次把大德刻待,逼着要去捡粪,不惟衣食不给,而且打骂交加,磨得大德面黄肌瘦,好似乞丐一般。

    不远有一张监生,名守谦,家屋富足,与鸿恩交厚。一日路过,见一孩子手提粪篼,把他久看。守谦问曰:“你姓啥子?”大德告以姓名。守谦叹曰:“可惜清官之子,善人之儿,如此落寞!”便问:“你跟着那个?”答:“跟到我四叔。”问:“待得你好么?”答:“四叔倒好,四娘时常磋磨,不拿衣我穿,不准多吃饭,每日要我捡粪,若捡少了,不打便骂。”守谦恻然不忍,想道:“我与他父何等相好!常言朋友要患难相顾,生死无殊,方不愧于五伦。今友子落难,若不救他,世间那个还结朋友咧?”于是问曰:“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张伯伯。”守谦曰:“正是。你几岁了?”答:“我今年满了八岁。”问:“你去跟我看牛,今年只有三月,与你缝件衣裳,明年拿一串五百钱跟你,你干不干?”答:“只要有吃有穿,还讲啥钱?”守谦曰:“你帮我做工,岂有无钱之理?”

    大德即回去对四缺牙说明,飞跑随张而去。守谦曰:“牛要牵着在平地下看,莫到岩边去,怕滚跌了。”大德把牛牵出,见门外土坝平坦,牵到中间,牛走便骂,用力拉着。张出来问:“做啥子?”大德曰:“伯伯说要牵牛平地看。”守谦笑曰:“看牛是牵去吃草咧,岂有如此看法?”遂教他如何经佑,如何上草,几时喂水,几时滚澡。大德心灵,一讲便知,又极勤快,又肯听教,一家都喜。张老爷娘子送些衣裤鞋袜,又缝件新衣,留他过年。到初二日,问他回不回去,答:“我不回去。”守谦曰:“也要跟你四爷拜年。”

    大德收拾回去,守廉拿些糖膀与他。大德进屋就喊:“四爷四娘,拜年!”拜毕,四娘曰:“我道是那个贵客咧,才是侄儿回来了。你倒好哦,这下穿得新新鲜鲜的。张老爷娘子贤不贤惠?”大德曰:“十分贤惠,把我当作儿样。”问:“他家过年吃些啥子?”答:“鸡鱼羊肉,一半都未吃完,今早鸡蛋和面,几大斗碗,喊我快吃,肚皮装满。”四娘曰:“早晨吃得多,晌午也吃不得了。”喊大女儿莫办酒菜。大德心想:“我今天才出行,怎么连酒菜都不办?我才说错了。”四娘曰:“你五哥明天出行,莫得衣穿,把侄儿那件新衣借跟他穿一天,回来就还你,好不好?”大德不答。四娘变色曰:“我千辛万苦带你几年,跟你借件衣都不肯吗?”大德不得已,把新衣脱下而去。张见无衣,问告借去。过两日喊他去要,便说失了。大德叹气,张夫妇再三宽慰。

    是年,张家出痘,大德染着,极其凶险,幸得医便未伤性命,但是面麻成饼,从此个个都以谢麻子呼之。守谦见他忠实,年小升价,到十八岁便做小长年了。先年工价四缺牙收去,后因张守谦说了他几句,才不来收。

    一日,谢大德在路旁见岳父杨寿基对面而来,上前作揖相见。寿基问:“你是何人?”答:“我是你的女婿谢大德。”寿基看了两眼,变色而去,回家向妻吵闹,说道:“你先年放的好女婿,如今穷尽帮人了!这些我都不讲,看他麻出那个样儿,好似精怪一般,我那如花如玉的女儿,若是嫁他,后来就不饿死也要气死!”夏氏曰:“千怪万怪,只怪郑八字!算命不准,才上此当。打个啥主意把这祸害离脱?”寿基曰:“只把郑八字喊来,叫他恭恭敬敬去把红庚要回,不然活活将他打死!”即命人去喊,郑已知之,托故不来。寿基大怒:“喊多人去跟我拉来!”郑天星只得来家,问曰:“杨老爷有啥子不了之事,用许多人来请我?”寿基曰:“你看命就看命,何必妄断祸福,以贱为贵,希图做媒,害我女儿?”天星曰:“我是照命断的,又未奉承那个咧。况做媒是你请我的,何得怪我?”寿基曰:“你不说他是大富大贵,我焉能请你做媒吗?”天星曰:“安知谢大德就不富贵做官了吗?”寿基曰:“汤老官倒要做了!”天星曰:“杨老爷,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也不明理?岂不闻‘天降大任于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才得大任’?故古来圣贤皆是由因而享,先穷后达。你婿今虽贫贱,一朝运至,自有贵人相遇,富贵不求而自得矣。倘若四旬不发迹,那时你来笑我,挖我眼睛!”寿基曰:“莫说那些空话!好好与我把庚拿转,万事干休!’,天星曰:“我只架桥,就不拆桥,你自己去要,我就莫得那们合式!”寿基曰:“你不拿回,就不得了!”天星曰:“何事不了?无非官司,就头人。”寿基大怒,来打天星。天星亦怒曰:“我不怕人打的!”叉手去迎。夏氏慌忙把夫拉进内去,把天星宽慰,款待酒食。

    寿基做起呈词,想去告他,二子苦劝不依。他女凤英性极端庄,知书识礼,平日颇能孝敬,见二兄劝父不倒,只得亲自出来,跪地说道:

    双膝跪在埃尘地,不顾羞耻把话提。

    还望爹爹息怒气,你儿言话听端的。

    先年结亲爹妈喜,二家门当户也敌。

    纵然有点不遂意,要知谢家有根基。

    公公为官称廉吏,告职还家把善积。

    老天定然要护庇,后来富贵料得的。

    从前算命好无比,一品夫来一品妻。

    纵然不准无害意,少爷总是生成的。

    何必悔亲忧闲气,具词告状把媒欺?

    “谢家如今穷尽了,我儿嫁去如何过得日子?”

    女命本是菜子体,肥瘦都是有生机。

    只要裁培不惜力,何问地土宜不宜?

    若能行事依天理,贫贱也有发达期。

    爹爹呀!

    有钱使在衙门里,何不把婿来周济?

    爹爹得名儿得利,自可转富把贫移。

    “贫就不讲,那样麻丑,叫我儿如何匹配?”

    常言嫁狗由狗去,嫁鸡你儿也随鸡。

    你婿虽丑有人气,比那鸡狗总好些。

    何必败名丧节义,使儿骂名万古遗?

    “未曾过门,怎说是败名丧节咧?”

    好马不辔双鞍绨,鸳鸯交颈不相离。

    天子也有贫亲戚,公侯门下有布衣。

    一诺千金谁笑你,嫌贫有人指背脊。

    “女子在家从父,父要悔则悔,你敢说不从吗?”

    三从虽是从父起,终身大事要从一。

    你儿虽蠢知书理,贫穷丑陋不改移!

    “既然如此,为父不办一点嫁奁,随你嫁去饿死也好!”

    饿死也是儿命鄙,生成运气怪得谁?

    有无嫁奁随父意,好女不穿嫁妆衣。

    “好,还说啥子?为父把你舍了!”

    爹爹呀!

    婚姻事大非儿戏,关乎人伦岂可欺?

    前世修来今生匹,焉有许东又嫁西?

    若要你儿背恩义,情愿一死到阴司!

    杨寿基大怒而出,谓郑天星曰:“你去对谢麻子说,叫他明日就来接亲,如若不能,便退红庚!”

    天星只得来会谢大德,告知其故。大德曰:“岳父逼我接亲,分明是悔亲!罢了!大丈夫不受人怜,只要有志,何愁一房妻室?他既悔亲,把庚退他就是!”正是:

    无钱王孙受胯下,家败妻于上别船。

    如今世上人眼浅,只重衣冠不重贤。

    天星曰:“你说得那们松活哦,要接就接,怎说退庚去了!”大德曰:“郑老师,你还不晓得吗?我一无银钱,二无房屋,三无柴米,四无衣服,拿啥子去接?不如退了好些。”正说之间,张守谦走来。天星曰:“张老爷快来做个中人,看把这事搞得成么?”张问:“何事?”天星把杨家悔亲逼接的情由一一告知,守谦怒曰:“要接就接,有啥来头!岂有幼年结得的亲退跟他不成吗?”谢麻子告以所苦,守谦曰:“上手书房昨天把馆散了,不是房子吗?柴米什物一概我有,只管应承!”天星曰:“这才是话!不然我做成的媒,希乎被他骗脱了!”守谦笑曰:“莫问红叶公,他有多少嫁奁,要去若干行郎?莫得衣服猪酒,未曾与他增光。”天星曰:“如此逼嫁,还讲猪酒?有了香烛片菜,都是尊敬老狗!”又说:“他虽莫嫁奁,你多去行郎,起空扛转,才好羞他娘!依我讲去三十付扛子,六十个行郎。”说毕而去。守谦叫雇工喊齐佃户,于是扫屋筑灶,打货买猪,挑碗借物,唤吹请厨,一阵办妥,鸡鸣就行。

    天星转到杨家,把谢家应允、行郎若干说明。寿基怒曰:“你这瘟媒!乱把口开!我无嫁奁,拿啥来抬?”天星曰:“你家富豪,样样不少,莫得嫁奁,就抬谷草,夫妻肚饿,亦可以饱。”说得寿基面红颈胀,一冲而去。他两个媳妇俱富家女,妆奁丰厚,听得媒言,大嫂想:“我的性迟缓,公婆不喜欢,骂有妹解劝,打有妹转弯;如今出阁去,谁与我周旋?好不心焦!”二嫂想:“我的形单小,双脚痛得跳,喂猪妹提桶,煮饭妹冲灶;如今嫁去了,无人把劳效。好不忧气!”遂问姑曰:“谢家明日接亲,行郎六十余人,嫁奁早些收拾,明日好抬出门。”夏氏说他不知,去问丈夫。寿基正在冒火,只得骂曰:“如此不孝女,我有啥打发?那个再来问,便要他妈!”二媳听得,嫂请娣曰:“我们好个妹妹,平日极有恩情,家贫又无嫁奁,如何过得光阴?”二嫂曰:“你也挂念,我也担心,大家逗些嫁奁,做个知恩报恩。”嫂曰:“好,我就出床。”二嫂曰:“你床旧了,拿我新的;你出书柜,拿个抽屉,桌椅板凳,大小要齐,平柜衣架,都算你的。”嫂曰:“你只床一架,派我八九抬,我就这样闷,你就那们乖?双箱和双柜,杯碗与镜台,洞房摆设物,样样你安排。你若能发慨,我的就拿来。”二哥说:“他是极气慨的。”二嫂恨夫曰:“那们合式,都要我们逗吗?公婆那多银钱,你去偷些来。”二哥曰:“爹妈银钱比命还重,锁了又锁,怎偷得动?好,我与哥哥各拿五串私房钱。”大嫂谓大哥曰:“瓜呆子呀,去开仓偷米!”大哥去盗钥开仓,谷一石,两箩米粮,干鸡腊肉,皮蛋细糖,一样偷些。二哥曰:“这才是话,也免丑人。外货既然逗好,内货也要相匀,莫得枕衾帐席,明晚还睡不成。”二嫂曰:“我的内货尽是细料,我出首饰,那些去问嫂要。”嫂曰:“就是细料,妹也睡得,一个一套,不要吝啬。”二嫂曰:“何为一套?”嫂曰:“铺絮枕帐,单衣夹衣,套裤马褂,钏盖环笄,满头珠翠,一套就齐。”二哥曰:“什物都全,尚少鞋子,既无包囊,又莫帕子,明日拜客送亲人,怕要羞死。”二嫂说:“外货也备,内货也齐,多的出了,还讲少的,破我二人勾子,遮你杨家脸皮。”二人一阵凑得齐齐整整,告知凤英,凤英感激,大哭一场,出阁而去。

    大德把堂周了,下午,众人收送清楚,尽都去了,夜间只有夫妻二人。次早大德起来煮饭,见无午米,饭后发愤捡粪,掉米一升藏在袖内,回到米柜,便喊煮饭。凤英曰:“快来吃,我未候你,已先吃了。”大德曰:“你怎知我的米咧?”凤英曰:“还不知是空的。”大德脸红,问米何来,凤英曰:“你只管发愤做工,莫问家事,总不得饿死你。”于是告知大德是哥嫂打发的。将钱买对猪,称些棉花纺卖,大德天天捡粪,夫妻到还快乐,敬爱如宾。

    次年,杨寿基生日,凤英想不去,大德曰:“父母是天伦,他即嫌贱,人子岂可怨恨?”凤英只得同去。行至河边,谁知沟上放水,过不得河,凤英欲回。大德曰:“走了多半,岂可又回?待我背你过去。”凤英曰:“被人看见,莫丑死了。”大德四望无人,说道:“夫妻人人有,有啥子丑咧?人就看见也是无妨的。”背起就走。过了河来至岳家,诸姑姊妹都来问慰,问到丈夫好孬,凤英笑而不言。下午辞母欲归,母曰:“我儿嫁去作么就生分了,纵有不了之事,也要陪娘多耍两天。”凤英说:“无人看屋。”母曰:“喊谢麻子回去就是。”凤英不肯,老姑娘曰:“你偌大年纪都不懂事吗?你女今天才回门,怎么就喊女婿独归?”夏氏羞悟,忙喊两个雇工去与女婿守屋,留着夫妻。诸客心疑,想:“谢家那样贫穷,他夫妻如此欢喜,若是我们的女,还怕连天都要吵变。”

    至夜间母女同床,问及丈夫如何,凤英见客睡静,便说:“丈夫耐烦,妈莫挂牵,今天回来过不得河,都要来。”母问:“如何过来的?”女见母声大,暗将母手掐一下。母曰:“嗨呀,是抱过来的呀!”女说:“小声点!是背过的。”谁知对床睡一女客,喊道:“呀,我的命呀!我家男子犟如牛样,叫他送下他都不肯,心怕丑了他。那有你这有情有义的丈夫,背你过河!你真正好命哦,遇到这样好人!”你说女客是谁?才是他的老姑娘,声气又大,把诸客都惊醒了,问:“说啥子?”老姑娘把凤英出阁,他父嫌婿不办嫁奁之故告知诸客,都说夏氏不是,“贫不办奁,嫁不去看,丈夫不肯,你该要劝。”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夏氏羞愧难当,掩面哭道:

    我这阵丑得无处站,想入地又莫缝缝钻。

    都说我为娘不慈善,做的事丑过这江南。

    我膝下未把女多产,只生得一个美掸娟。

    就该要当作珍宝玩,为甚的爱富把贫嫌?

    想先年一家结姻眷,也是我从中爱添言。

    婿贫穷因他父为善,并非是女婿败家园。

    面麻丑皆因把痘染,并不是生来就成斑。

    为甚要起心使奸险,喊媒人来家退姻缘。

    那知道媒人是硬汉,估不住便想去见官。

    恨女儿不该来解劝,未与我打做一边船。

    喊接亲原想逼庚转,欲弄巧反拙事难翻。

    张监生仗义壮婿胆,硬把女抬去配良缘。

    妆奁事未办一根线,也不怕俄饭少衣穿。

    半年多不接也不看,把女儿当作路人看。

    这件事我只怪老汉,弄得我如今悔不完。

    也是我当初莫主见,未与他来把鮷头搬。

    为甚么全然不阻谏,由着他害理又伤天?

    哼,老汉呀!

    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就恨婿也莫把女嫌。

    从一终他也是正卷,能安贫算得女中贤。

    为老子叫女把节玷,不知你是付啥心肝!

    到如今看我有何险,诸亲戚都把我来言。

    哼,老汉呀!

    恨不得捶你几脑攒,实想要踢你几脚尖!

    杨寿基先前嫁女时倒是仇恨,今见双双祝寿,天良发现,心中失侮。是夜,任妻吵闹,再不做声。第二日,对妻说道:“从前算我错了,如今与他补虚好么?”意欲另办嫁奁。凤英曰:“儿蒙哥嫂打发有了,不必另办,何不将那些钱跟我佃点田土,我夫妻才好过活。”父曰:“事又遇缘咧,两河关的公田,今年是为父当局首,明日进县禀明,佃四十亩田你去耕种。”于是打发夫妻二百银子,衣服首饰,干鸡腊鸭,就是一挑,叫两乘轿子,与大儿前去送他回家。大德曰:“我是长年,如何坐轿?自己面惭,别人耻笑,我与大哥步行罢了。”回家把什物收拾,搬到公田庄去,做了两年,颇有余积。

    这谢大德平日勤快无比,看见对山有些荒地,闲时即去开垦。凤英煮饭,见天气炎热,煮些盐菜汤与夫送去。来至大路柳阴之下,有个客人在此乘凉,便问:“大嫂送饭与谁?”答:“奴夫开垦,送饭过午。”客人曰:“路人饥饿,欲买一饭,不知大嫂能相与否?”凤英见客人品貌非凡,便说:“粗糠之饭,何必言买?愿以奉君子。”随将饭羹放地请食。客人食一碗便住,叹道:“汤味极美!”凤英曰:“君子胡不饱食?”客人曰:“我若饱食,尔夫必饿。”凤英曰:“此乃二人之食,请再用些。”客人曰:“尔何所食?”凤英曰:“奴家中尚有。”客人遂饱食一餐,凤英收起便走。那知大德早已看见,心中大怒,候妻近身,一耳巴打去,凤英卖脱曰:“夫君做啥?要打把饭放下慢慢的打不是?把汤倒了,拿啥来吃!”大德曰:“你这贱人!岂不闻‘男女受授不亲,瓜李之嫌当避’?大路之上与人交言递食,为夫脸面何存?”凤英曰:“夫君呀,家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当怜行路苦,要把方便行。妻子虽然错,夫君得美名。”大德曰:“好个龟名!”凤英曰:“不要乱讲,快些用饭,倘若冷了,吃下肚去不好。”大德听得妻言,也打不下手。

    那客人见凤英挨打,知为与饭之故,便有不平之心,遂坐下看他还打骂不打骂。只见凤英恭立奉饭,吃了又添,饭毕奉茶,许久并无倦容,心想:“此人不愧‘夫妻’二字!夫有夫纲,妻有妻义,夫妻恩情此见万一,必是平日相敬如宾,方能如此。”忽见凤英转来,问曰:“尔夫打你,为与饭么?”凤英心想直言,又怕扬夫之短,乃曰:“非也,夫君打奴不会处事,说君子是客,正宜请到家中酒菜款待,路上待客不成恭敬,有慢君子。此奴夫之所以打也。”客人心想:“天下有如此聪明女子!丈夫打他,不惟不怨,而且隐恶扬善,真是有德有才之妇!若使置之朝廷,必能忠君爱国。”于是问道:“尔娘家姓啥?丈夫何名?”凤英告知。又问曰:“尔是自业,佃耕?”凤英曰:“是圣上的公田。”又问:“公田共有多少亩?”答曰:“约有万亩。”客人曰:“我是收京帐的客,江苏总督借我银子,前来收讨。今有别事,不能即去,有书一封,请你丈夫送去,叫他办银,我不久来收。”凤英曰:“送信无妨,但侯门似海,庶民不通,恐负所托。”客人曰:“此事不难,我有扇子一把为凭,你夫送至总督辕门,与守军说了,叫你夫莫走,自然有人传你进去。”凤英曰:“既然如此,愿效微劳。”客人又索笔墨写书。凤英嫌其唠叨,想不去拿得来,又应允了,又怕失信,只得进内拿出。客人把诗写就封好,交与凤英而去。

    凤英心想:“夫君先前就要打我,今又说话许久,定难躲脱,要设个法使他不打才好。”又想:“菸是和气草,茶为散事汤,我如此安顿,必不打了。”果然,大德恨怒而归,大声索妻。凤英斟杯茶来,双手捧上。大德想打,又怕打烂茶缸,只得接着。正想吃茶,那知茶又烫口,边吹边哈,把茶哈完,气也莫得了。又奉上菸,大德接菸就吃。凤英笑曰:“今天才怪哟,那客人喊你送信,到总督那里去。”大德曰:“他是何人,认得总督?”凤英曰:“他说总督借他的帐,叫你送信催银,这里有把白扇为凭。”大德接扇一看,才是七块材的,两边扇夹是白玉雕成双龙,足捧扇叶,笑曰:“妻言不错,这玉扇要发财人才有,此信送去,定得几两银子;就莫得银,看下总督也长点见识。不知他如何又请我送咧?”凤英曰:“你沾我的光,晓不晓得?他问你夫打你做啥?我说打我未请贵客到屋款待,把客简慢了,他所以请你咧。看你做起那凶恶样子做啥!”大德笑曰:“当真难为你,如今我不打你了。”

    次日早去,来至南院辕门,守军大喊拿下。大德曰:“不要乱喊,我是送信人,要见你的大人。”守军曰:“啥子东西,敢见大人!”大德曰:“有个客人说你大人借了他的银子,叫我送信来收,有扇为凭,快去通报。”守军见了此扇,忙去通传。不久大开中门,请送信人进见。大德进了数重门,见一人头戴红顶,身穿朝衣,足履朝靴,项挂长珠,鞠躬而立。大德上前作揖一个,把信献上,总督答礼接信,命坐献茶,即刻摆起香案,把信放在中间,四礼八拜,拆信跪观。大德心想:“做官人才软,见债主的信都要磕头,我们乡间收帐,多说两句他还不耐烦咧!看来乡间硬气多了。”总督拜毕,命人拿套衣服来,与他的一样,只无孔翎,叫大德快穿。大德曰:“我是农夫,穿来做啥?”总督曰:“穿起好谢恩。”大德曰:“我未借他银子,有啥恩谢?”总督曰:“你知那客人么?”大德曰:“这信是我妻接到的,也未问他是何人。”总督曰:“这客人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上!说你夫妻敬顺知礼,你妻贤淑,有才有德,当你一品顶戴孝义郎荣身,封你妻为贤淑一品夫人,两河关公田万亩尽都赏你,子孙世守。”大德骇得汗流夹背,条条大战,心想:“幸我妻子会说,不然性命有亏。”忙穿朝服谢恩。总督曰:“这封信就是你的执照,本部堂看了,此信你好生收有。即留衙中待宴,我发三千银子送到公馆。”切院与三司府道各衙,闻大德是圣上心喜之人,都来叩贺,大德只得拜客做酒,接了万多银子,办就轿马旗伞满堂执事回家,各衙俱打发人送。

    再说凤英见夫半月不归,心中忧疑。又怕却拐,天天挂虑。忽见轿马执事吼奔而来,大惊失色,心想:“定是丈夫落难,命人前来捉我!”急忙躲避。大德进内寻喊不见,后在柴房寻出,告知情由。凤英大喜,慌忙出外穿戴衣冠,拜谢皇恩,打发护送人等。祭祖拜客,来至杨家,寿基又愧又喜,愧的先年嫌贫,喜的前日回头,不然今日无面相见。一家喜之不尽。大德又拜张守谦,以千金为寿,报其前德。回家做台大酒,郑天星来收谢仪,夫妇欢喜,打发二百银子。从此人人赞美,个个称扬。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一朝际遇天下闻。

    时来风送滕王阁,人人都把大人称。

    后来夫妇俱享高寿,子孙为江苏望族。从此看来,为夫妻者,何不以谢大德、凤英二人为法哉!

    六指头

    立品终须成白璧,欺心即是兽禽。切莫造孽辱斯文,一旦天加谴,财空绝后根。

    泸州廪生戴平湖,为人残刻,不端品行,学问至深,刀笔尤利,专爱武断唆讼;兼之最好男风,家贫教学糊口,若那家子弟俊秀,他即挟势哄骗而奸之。常言道:“师不正,徒乱行。”谁知其徒亦效而为之,每在书房,以大奸小,以强淫弱。他并不经管,即明知之亦不打骂,遂将孔孟之堂,变成猪牛之圈矣。平日又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

    其妻吕氏,乃贫家女,貌丑嘴烈。时当四月,家中无粮,带信喊夫收钱买米。平湖收钱两串,回家去,吕氏见钱欢喜,接着说道:“几回要钱,老爷都说莫得,今天这两串钱,又是那来的?”平湖有钱就央假起来了,答曰:“娘子不知,我这钱是从‘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得来的!”吕氏即去办酒,与夫消夜。平湖吃得偏倒难行,吕氏扶进房去,坐在床上,甚么梗下,用手去摸,才是两串钱,醉中仿佛,遂问妻曰:“你都说家中无钱买米,怎么这里又有两串?”吕氏见夫先前抛文,他也捡样,接他的下文答曰:“老爷不知,我这钱是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得来的!”平湖大怒曰:“你倒乐,老子就有些不乐!”吕氏笑曰:“有钱你都不乐,要饿饭才乐吗?”平湖曰:“我就饿死也不背你那个皮!”答:“啥子皮?猪皮狗皮?”平湖曰:“你妈那张龟皮!是这样老子把你休了!”你一句,我一句,二人大闹起来。老太爷听得便问:“你两口子半夜三更吵些啥子?”平湖曰:“爹爹不知,你儿实在好忧哦!

    尊爹爹听禀告,不由你儿鬼火冒。

    你媳妇不是人,背着丈夫去偷情。

    做些事不要脸,他说有朋来自远。

    还说他实在乐,有钱使用甚快活。

    还骂我要饿饭,有钱不使莫划算。

    儿是个何等人,幼年读书在黉门。

    入了学又补廪,出门上下都肘梗。

    乡党中谁不尊,人喊老爷是绅衿。

    讨一个这样妻,是他妈的孬东西!

    在家中去犯淫,不怕羞了祖先人。

    拿绿帽与我戴,叫儿如何出门外?

    是这样不学好,不如休了还趁早!

    恨不得割他头,免得你儿气破喉。”

    吕氏听得此言,又好笑,又好忧,亦对公公说道:

    尊公公你且听,从未见此龙门阵。

    他各人爱吃酒,醉了发疯乱开口。

    为的是两串钱,他自他回到家园。

    我问他从何来,就把酸文抛一排。

    说学而时习之,那里得来知不知。

    媳接钱床边放,今夜进房就坐上。

    他忘却自诧问,问我钱从何处来。

    我见他爱抛酸,接他下文作笑谈。

    说有朋那节书,他一听得气怄怄。

    发酒疯就吵闹,把媳肚子都忧爆。

    还说我在偷情,屎少屁多乱诬人!

    又还要把我休,真真自己不怕羞!

    若不念夫妻情,一掌打落你牙门。

    我劝你快戒酒,免得二回再丢丑。

    戒了酒不发疯,免得别人骂公公。

    亏了你是廪生,旁人替你好麻筋。

    你何不莫做声,阴倒睡了免通音!

    老太爷平日也爱说趣话,听着儿媳之言,便骂曰:“你这娃儿妹崽,好不懂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无人晓得,你两口子吵啥子?”这平湖听说此言,越加是气。睡到次日,把酒醒了,又羞又恼,想道:“这妇人相貌又不扬,说话爱抵黄,从今到馆去,永不回家乡,要你守活寡,夜夜睡空床!”遂将七岁之子,名荷生,带进书房读书。这荷生性极灵颖,一读便熟,到十四岁文理通畅,屡试未准。

    再说吕氏在家,见夫几年不归,心知夫好男风,淫债太多,家中又无钱用,只得暗地替夫还债,挣些银钱,度活光阴。

    是年,荷生已十八岁,平湖欲与子完婚,于是归家与妻商量,请媒送期。他亲家姓邵,名光复,亦是秀才,家称小康。此人品德兼优,善于教训,每日与徒弟讲书,必要先讲善言果报。生一女名素梅,人材秀丽,性极端庄,小时教他读书,素知孝敬。先后接了戴家的期单,备办嫁奁。此处风俗兴送嫁酒,当未嫁之先,族亲都要请待宴。那日素梅到伯父家去,路遇一人将他饱看,心中大怒,急趋而去。及至出阁之夜,亲朋把新郎送入洞房,就在房中以拳闹酒,新人把酒斟了方才出去。荷生关门就寝,新人坐阵将欲去睡,忽见丈夫起来开门,出外许久,进房一个(人),偏偏闯着抽屉,把灯闯熄,即来与他取了首饰,脱去衣裳,双双携手而睡。鸡鸣,见夫下床出外。

    至天明素梅起来,不见衣饰,忙到箱中另取,心中惊疑:“若是贼盗,我未曾睡觉。”欲问丈夫,又不进来。忽听人说:“戴老爷呀,怎么新郎公被人杀死在毛房后?”平湖夫妇去看,果然是儿,脑浆流出,咽喉割断,只穿单衫,身已冷;便喊人抬到中堂,想:“我一生只有此子,如今死了,岂不把香烟都断绝了吗?看我夫妻老来又靠何人?”不禁伤心痛哭道:

    父:姣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不由娘心儿里好似箭穿。

    父:想我儿出世来聪明巧便,母:从小儿勤抚养费尽辛艰。

    父:会读书会写字诗文兼善,母:去考试总发在十名以前。

    父:到今科去入学才把期看,母:与我儿接媳妇配合良缘。

    父:媳进门我的儿就遇凶险,母:两夫妇才一夜就丧黄泉。

    父:但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母:与我儿有何仇把他命残?

    父:硬梆梆到厕后脑浆出现,母:可怜儿那颈项割了半边。

    父:周身上好衣服然何不见?母:打死了才来杀是何弊端?

    父:可怜父发半苍五十已满,母:可怜娘那几年天癸就干。

    父:眼见得戴门中香烟绝断,母:百年后有何人送老归山!

    父:白发人送黑发好不凄惨,母:到老来死儿子不幸有三。

    父:看我儿看不饱看之又看,母:喊我儿喊不应喊也枉然。

    父:我也是泸州城一个烂杆,母:是光棍有几个把儿保全!

    父:你敢到太岁头拨土惹犯,母:我看你用何计报儿寒冤?

    父:你灵魂在阴司切莫散乱,母:寻着了杀人贼好把命填。

    再说素梅听得丈夫死了,急忙去看,放声大哭,想起夜来之事,“定是丈夫出外被贼杀死,贼顶夫名来坏我名节,不然如何失去衣饰?如今丈夫又死,名节也失,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不如寻一自尽,去到阴司,找寻仇人罢了。”遂解下脚带,引颈自缢。忽然上宾进房看见,急忙解下,用姜汤来灌。平湖夫妇正在哭子,又听说媳缢,急得心胆俱裂,慌忙来看。见素梅渐渐苏醒,二老劝曰:“我儿既死,不能复生,媳妇何必性急怎的?须要宽想!”上宾因言夜来失去衣饰,二老再三细问,素梅泣告昨夜夫出,贼顶夫名进房同睡之事。平湖曰:“这也怪不得媳妇,切勿轻生,使我气上加气。”因问:“贼是何形像?”答:“进房便把灯火闯熄,看不明白,只摸着他是个六指头。”平湖心想:“六指头只有门生丁兆麟才有,定然是他!当时只说他讲究道学,是个好人,谁知他做出这样欺天灭理之事!”即去问他。

    且说丁兆麟幼年丧父,多得母亲曹氏抚养成人,庭训极严,故而兆麟恭敬谦虚,言行不苟;兼之读书发愤,颖悟过人。因家富足,其母择媳太过,到十八岁尚未定亲。是年从平湖读书,当日亦在吃酒,诸友约他闹房。荷生因与交厚,让个鸡肘与他吃。他见众人悖言谚语,极看不惯,默无一言,几杯闷酒,不觉带醉,告辞先睡。醒来腹痛,欲大解,起看无灯,天又极黑,摸到毛房旁,一滑跌地,摸身尽湿,疑是大粪,嗅不甚臭,用手一阵乱揩,把臭解了,摸至床上和衣而卧。忽听老师在喊方醒,急忙起来。平湖见他衣服、手足尽是血迹,拉着几个耳巴,曰:“你为甚杀死我儿、奸我媳妇、断我根苗?我与你势不两立!”兆麟曰:“老师这话那里得来?门生并未杀人,老师不要乱讲!”平湖曰:“你未杀人,一身血迹从何来的?”兆麟一看,骇得目呆口哑,无言可辩。

    平湖叫人将他捆绑,押送进州,喊冤递呈。官问了口词,即叫兆麟来问。兆麟将夜间登厕跌地,被血污衣之事禀明。官见身有血迹,又有六指,疑是所杀,命差锁押。次日验尸,见是棒打毙命,头有三伤,颈是小刀割断。官又细看,院内并无盗口,即叫新人问了情由,回衙叫丁兆麟问曰:“尔这狗奴!既读书籍,何以不知法律,胆敢杀死新郎,冒名行奸!尔知罪么?”兆麟诉道:

    老父台坐法堂高悬明镜,生遭了冤枉事好不伤心!

    自幼儿出娘胎遵从母训,端品行保身体培植本根。

    也知道犯邪淫后有报应,理看头读诗书并不胡行。

    因老师接媳妇生去贺敬,众世兄都约我闹房送新。

    见他们在房中划拳行令,讲邪言道秽语谈笑风生。

    生当时看不惯出外先寝,醒来时肚内疼忙把厕登。

    黑区区踩溜物桩子不稳,跌地下被秽物打坏一身。

    忙用手将衣衫来拭干净,那知道是鲜血惹祸来临。

    “奴才!你未杀人,地下何得有血?”

    是贼盗杀了人血流满径,生不知误染着确确可凭。

    “分明是你杀的,何必强辩?好好招了免得受刑。”

    呀,父台呀!

    是生杀就该要藏形敛影,焉有个睡他家等他来擒?

    况新人衣与饰都已失尽,这分明是盗贼怎是童生!

    “谅必还有从凶,将衣饰拿去了,何须强辩?”

    有从凶就该要一路逃遁,那有个反转来去陪上宾?

    “转来陪客,是狗奴掩迹释疑之计;况新人摸出贼有六指,狗奴也有六指,这个还有啥子辩头!”

    呀,父台呀!

    尘世上六指人也多得很,怎将那偶相同诬陷好人!

    “六指算是偶同,这血迹如何又那们合式?”

    这是生人背时正走霉运,似黄泥入裤裆怎辨得清?

    “狗奴真烈嘴,左右快快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老父台刑不松阵,招得来又怕是斩首分形。

    最可怜慈母娘五旬已进,年纪老血气衰身靠何人?

    从今后谅不能田家聚庆,直令我不孝儿罪如海深。

    受不起苦毒刑勉强招认,戴荷生本是我丧他残生。

    “凶器放在何处?快呈上来!”

    行凶器是他家一根光棍,裁纸刀割了颈已弃江滨。

    “从凶是何姓名?”

    他姓胡名有仁已经逃遁,大老爷出签票去把他寻。

    招毕丢卡。卡犯知他家富,人人欢喜,即命鸡子加刑。兆麟曰:“各位既要加刑,还要不要钱咧?”众犯曰:“怎么不要钱?团仓礼是少不得的!”兆麟曰:“受了刑就不出钱。常言道:‘针无两头利。’既受苦楚,又把钱安支何地?”众犯曰:“有钱就拿来!”兆麟曰:“过一二日,我母进城,或多或少,自然要交割。”犯人无言,免了苦刑,叫人与他母说信。

    且说曹氏,自命子去吃酒,几天不见回来,心中着忙,喊人去问,才知子遭冤枉,放声大哭,想:“我苦苦守节,无非望着此子,倘有不测,叫我身靠何人?”正想进州去看,忽有人来喊他带些银去和监,知子招认,哭哭啼啼,带银两锭进州。来到卡中,母子抱头大哭,问及苦刑勉招之故,心如刀绞,即拿银一锭作团仓礼。众犯怒曰:“这点银于不够众人吃水,拿来做啥?”曹氏问:“要好多?”众犯曰:“一千不多,八百不少!说得好咧,只要四百两!”曹氏大惊曰:“甚么!就要许多?到底出了银子还填不填命咧?”众犯曰:“这是团仓礼,谁管你的案情!”曹氏无奈,只得哀告。众犯大怒,把银丢地,命鸡子将兆麟吊作半边猪,捉虱放头,以津唾面,又灌阳沟水。曹氏急得肝胆皆裂,捡起银子边走边骂,来至大堂,大声喊冤。

    这官姓黎,虽是科甲班子,却是初任,案情不熟,又不知衙中弊病,最恨喊冤;当时听得,吩咐下来说,有公事叫他递呈词。曹氏曰:“民妇与阖州除害,亦是公事,见了大老爷自然要递呈词的。”官大怒,叫进问曰:“胆大泼妇!有何大事在外喊喊叫叫!”曹氏将卡犯逼搕银钱、私刑吊打之事从头细诉一遍。官曰:“他初进卡,犯人要点喜钱,拿些与他,自然安静,何得喊冤?”曹氏曰:“就是喜钱,也要不得许多;况既犯法,何喜可贺?未必贺他能够杀人吗?”官无言可答,半晌说道:“他不要钱,那有食用?”曹氏曰:“监卡饭食,皇上设有稀粥,何得取自新犯?分明是卡犯逼搕银钱,与大老爷分,因此才不经究。是这样又要填命,又要搕钱,民妇破着老命,告到皇畿帝京,都要与儿伸冤,阖州除害!”

    官听此言,心中大怒,亲到卡门勘问,卡犯把兆麟早已放下。官叫兆麟来问,兆麟曰:“卡差、犯人要四百银子和卡,母亲拿一锭与他,求他少些,他们不依,将犯生高吊,放虱唾面;最可恨者灌阳沟水,开得犯生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就是大老爷也未用过如此惨刑!还望大老爷施恩,怜念斯文,犯生实在受不起了!”卡差、犯人抵死不认。曹氏把子手足绳痕、胸前水迹指与官看,官即坐堂,将卡差、犯人各打一千,革了衙门。卡犯虽然怒恨,知他母亲利害,再不敢作难兆麟矣。

    曹氏到府道递了呈词,即到成都具控,此时详文亦至。桌司看了,心想:“既是师生,何得全无情谊,下此毒手?”又见曹氏诉状,即批候委详察,发道公文,命合州正堂临讯。文后嘱咐曰:“见美逞凶,或忘师生情分;行奸盗物,亦必追出真赃。务必细心揣详,勿使有罪幸免,又毋捕风抵塞,致使无辜遭冤。”

    文到合州,官即日来至泸州。黎官接进公馆,命房书把案卷送去。合州官看了,提丁兆麟问曰:“尔既招认,何得又命尔母去告上控?有何冤情,还不实诉?”兆麟将吃酒登厕、跌血污衣六指遭冤之事,细诉一遍。合州官又把案卷细看,知是冤枉,故意问曰:“尔未杀人,怎有衣血六指之异?既已认案,何又反供?”兆麟曰:“父母官苦打成招,因此反供,望大老爷昭雪!”合州官假怒曰:“分明是你杀的,还要反供强辩?”命左右动刑。兆麟曰:“大老爷不必发怒,既不能伸冤雪枉,犯生不诉就是,怎能再受刑杖?前供是实,恳恩免刑。”合州官曰:“观尔此案,似有冤屈,但凶手无名,无从捉摸。凶手不出,尔又何能脱难?”兆麟曰:“大老爷念生无辜受屈,与生昭雪,自当感激;不然生即含冤而死,亦无所怨。”合州官沉吟半晌,仍命丢卡,与黎官商量请期宽限,二人同办。命差四路暗访六指,察其行为。

    合州官回州,过了三月尚无着落,曹氏又到上司递张催词。上司怒曰:“如此一案,许久不能办活,这样昏昧何以临民?”即发公文,命二官急办,再过二月不得真凶,辕门听参。合州官又到泸州催差严办。又过两月还是无影,二官心慌,商量作疏,叩恳城隍指示。逢朔至庙焚化,二官同寝庙中,梦见大小二雄鸡相戏,大鸡踩负小鸡背上;忽来一人,手执柳条打一大圈,将小鸡一阵拳头、耳巴;旁挂一索,小鸡引颈自缢,那人解下小鸡,抱怀而哭,又执棒寻逐大鸡。地下忽现一张荷叶,那人将荷叶打了三棒,取刀将叶蒂割烂。正看间,忽被更锣惊醒,即叫合州官告之以梦。合州官曰:“我梦亦同。”即叫师爷详梦。师爷想了一阵,曰:“此案莫非因鸡奸而起?其人打小鸡者,耻其被污也;抱缢鸡哭者,必其人之子也;棒打荷叶,刀割荷蒂者,此案被杀者名荷生,必其人杀之也。其人拿柳条打大圈者,莫非叫柳大川乎?”二官点头称是,命差捉拿。一小差曰:“柳大川居东山厂,与戴平湖只隔十多里。”遂去些差人拉进州来。

    两官坐堂问曰:“柳大川,你为甚打死戴平湖之子,顶名行奸?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大川曰:“小民有满腹含冤,久欲控诉,望大老爷详察: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民从头表冤情。

    此一案非民把凶逞,是老天报应甚分明。

    民生来家中原贫困,生一子乳名叫长青。

    十四岁文章即通顺,只望他显亲去扬名。

    戴平湖教书有学问,令小儿从他去拜门。

    谁知他狗肝又狼性,暗地里奸污小儿身。”

    “既是师生,岂有奸污之理?本州不信。”

    呀!大老爷呀!

    上淫下古来多得很,弥子瑕分桃喂卫君。

    况平湖自是一光棍,似禽兽论甚师弟情!

    “既被奸污,你儿还从他不曾?”

    从两年害儿成下品,到夜间出外丧品行。

    “奸淫乃暗昧之事,你又怎能知道?”

    民将儿责打来追问,才知道失身那段情。

    民忿极将儿来锁定,免得他出外羞先人。

    儿无奈悬梁寻自尽,想报仇怎奈是绅衿。

    “你儿自寻短路,何得又怪他人?”

    呀!大老爷呀!

    莫得他儿不丢性命,莫得他民不成孤人。

    他奸淫我儿太过分,我奸他媳妇谅合情。

    他害我香烟都断损,我也要断绝他后根!

    此本是老天加报应,并非是小民胡乱行。

    “你又用何计策把他儿子打死?”

    闻平湖与子把亲定,见他媳容貌可倾城。

    与厨人挑担把身进,将巴豆放在鸡内烹。

    先告辞后在厕旁等,一巴锤送他命归阴。

    脱衣服穿起把名顶,又怕他不久要还魂;

    拿小刀割断他喉颈,与新人携手去同衾。

    闻鸡声盗物来逃遁,那知道冤屈丁兆麟。

    今日里法堂把供认,念小儿死得实伤心。

    祈青天先把他罪问,评论我工人罪重轻。

    民该杀他该斩首领,民该死他也难独存。

    “衣服首饰你又放在何处?”

    衣与饰尚在家藏隐,并未曾损坏半毫分。

    大老爷拿他来对审,民纵死九泉也闭睛。

    柳大川把供招了,官想与梦相合,定是实情,遂谓合州官曰:“戴平湖如此狂妾,奸淫徒弟,得罪斯文,若不究治,败坏风俗。”合州官曰:“此人乃贵治出色人物,有名之士,任凭尊裁。”即告辞回州,只留刑书,候同详文,将大川丢卡。一面命差到柳家取衣服首饰,一面命差唤戴平湖上堂,问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应宜培植人材,为何丧尽天良奸淫徒弟,今见本州还不招吗?”平湖曰:“廪生教书,学规极严,品行端正,老父台何得平空白地说此伤风败俗之言?”官怒曰:“尔奸污柳大川之子柳长青,害得他身成下流,因责废命,今在法堂供出实情,尔还强辩不认吗?”平湖曰:“柳大川狂言妄语,丧败斯文,正宜打死,免害世人。老父台何得以虚诞之言,而诬功名之士?”官曰:“尔的行为本州知道!若不招认,刑法难容!”平湖曰:“老父台的刑法只可施于啯匪,怎能治我绅衿?是这样问法,我说是老父台奸淫我儿,杀伤性命,老父台肯认,廪生也就认了!”官大怒曰:“胆大狂生!焉敢胡言欺藐官长?左右拿去罚学!”平湖正要辩白,忽然眼睛一花,见柳长青立于面前,相顾而笑,不觉心中迷乱,说道:“我的好徒弟呀,你也舍不得为师,前来看吗?”官骂曰:“你在说甚么?还不招认,要待何时?”长青在平湖耳边递言,喊平湖快讲。平湖不知不觉,将平日逼奸幼童与诱污长青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罚学丢卡,提出丁兆麟释放,二官同名详于上司。上司见了大怒,批曰:“戴平湖嗜好男风,实衣冠之禽兽;奸污徒弟,真名教之罪人。万死犹有余辜,断嗣难尽其责,宜加宫刑留身而受活罪,就地阉割出示,以警将来。柳大川为子报仇,情非得已,行凶毙命,罪有可原,但不宜奸淫新妇,坏人名节,姑念绝嗣,究治从轻,笞责一千,枷号三月。邵素梅摸六指以为夫,事非无偶;丁兆麟因六指而受屈,情有由来。宜娶邵氏,将就错中姻缘;使嫁丁生,可称天成佳偶。”

    回文转来,提出戴平湖,命刈匠阉割。以外肾示众,观者人人咒骂,个个快心。叫丁兆麟上堂,告以上司之谕,婚配邵氏。兆麟喜允。官命媒婆传言,邵氏令嫁丁生。

    再说素梅闻柳大川把案招了,始知丁兆麟受冤,心中不忍,想:“因我一言,使他身居卡监,受尽苦刑,今生不能酬情,来世亦当报德。”又想:“嫁此禽兽之家,罪堕后人,不知如何结局?”及闻媒言甚喜。丁生看期迎娶,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中乡选。柳大川回家,因无子嗣,削发为僧。戴平湖自阉割之后,人皆厌贱,火盗频临,家财荡尽,乞食而终。吕氏跟人逃走,后亦饿死。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有男风是犯不得的。杀人三代,误人一生,纵是割头绝嗣,犹有余辜。上司加以宫刑,是亦姑念斯文,而特轻以治之也。嗜好男风者,胡弗以戴平湖为鉴焉!

    审豺狼

    世多兽心人面,亦有兽面人心。有德必报冤必伸,亲到法堂投审。

    茂州史正纲,银匠出身,家故贫寒。因以掺铜卖假起家,挣钱四百余串,在城中开银铺,号“明月楼”,因正纲手艺极高,所以生意闹热。怎奈正纲为人奸伪狡诈,不孝父母。父爱吃酒,每天要两顿。一日家中无酒,父欲拿钱去打,正纲骂道:“你这穷骨头!无能无志,未曾与儿孙买得丘田块土,不是我挣得些钱,还要讨口咧!如今有了饭吃又想酒哈,再是这们,我连饭都不拿跟你吃,看你会做啥子!”又见父母年老,涕泣常流,不与同食,自己每日吃酒吃肉,虽父母过来过去,亦不喊吃。他妻胡氏,系先年父母所定,貌虽丑陋,性极孝顺,每每暗拿酒食事奉翁姑,不致冻饿。史银匠不喜,终日打骂,使用如牛马一般;平日又爱宿娼。

    一日,在私窝子饮酒,有一乌七麻子专爱想方戳事,见史银匠在那里吃酒,一阵刀背说要送官。史无奈讲钱四串,回家忧气。他有一个老表,名何二娃,闻他挨打,特来看他,因说道:“如今的人,有财要有势,欺软则怕恶。有钱的人莫得门势,处处被人相欺,时时受人闷气,任你家财万贯,还当不得我们干人。”史银匠曰:“如何才得有势?”何二娃曰:“你不见我们江湖哥弟,时而当嫖客,时而假闹官;今夜东家歇,明晚西家眠;不惟不受气,而且不使钱。岂像你们那些湾毛搭儿,在家不通耍,出门当狗剐;使钱不上算,还要挨饱打。二天邓大爷做闲事了,拿几串钱,我保举你当个光棍。莫说无人想方子,而且还要肘架子,出门飞片子,说话攘袖子,口里攒言子,沾着几凳子,骂人充老子!倘若有事,哥弟们齐来硑贺,千百成群,要打就打,要杀便杀,那些不好?”史银匠听入耳了,出钱六串,开个人牌,于是洋洋得意,夜不归家。

    一日,在背街见一妇人十分绝色,问知是王挑水的妻子,娘家姓陈,名叫翠翠,去年才接的,此乃城中出色妇人。史银匠一心想要嫖他,与何二娃商量。二娃曰:“这妇人与南街朱五爷相好,你怕惹他不下。我劝你将就些。这朱老五是城中有名的袍哥,人人称为朱老虎,平日吃铁吐火,喝人骗人偷人抢人,无所不为,无人敢与他作对。”史银匠也知他的利害,原是不好惹的,怎奈心中实在舍不得翠翠,总要何二娃打个主意。二娃曰:“我们江湖的规矩,下五牌要服上五牌所管,只要你破得钱,捐个大爷,他来惹你,你就拿草坪的法宝儿处治他,又多拿钱买活婊子,怕他朱老虎?就是老母猪也要宰他一支脚咧!”史银匠大喜,命二娃到各处码头敲响,帮钱四十串,二娃私吞十串。于是将史正纲烧个新一大爷,满城道喜,请客做酒。即喊二娃去与王挑水夫妇说明,每月拿两斗米、两串钱,首饰衣服任他而喜,以后不准外交,翠翠应允。史银匠将铺衾搬去,夜来日往。

    常言道:“银钱是国宝,能使孬转好。倘若莫得钱,恩爱变烦恼。”因此朱老五一去,王家就骂。朱老五见史银匠夺了他的婊子,心中大怒,想要与他生事,又怕把自己光棍戳脱,于是打个主意,见史银匠吃茶开茶钱,吃酒开酒钱,巴巴结结,久来久去,史银匠也不疑惑了。

    且说离城二十里,有个山嘴铺,三月三日赶百货会,极其闹热。史银匠拿些首饰去卖,片货早已卖完,只有几件粗货未卖。忽朱老五来请过午,史即推辞。朱再三苦邀,说在杨三姑娘店内已经办好。史即收拾包囊,来至店中,菜已端齐。朱又喊杨三姑娘陪客斟酒,殷勤相劝,前后出得有八九肴菜。史曰:“屡次厚扰,未曾报答,何得又赐盛宴?”朱曰:“大爷话说那里去了,蒙大爷与小弟达个好字,小弟就感恩不了,些微之敬,何云厚扰?”直饮到黄昏,方才出店分手。

    却说离城十里,有个乔景星,习的内外两科,手段高强,无论风寒暑湿,诸般肿毒,药到病除,犹如手拈一般;兼之心慈爱物,制药不用生物,治病不讲银钱,品行端方,又不骄傲,只因时运欠通,可以养家而不能积钱。一日看病回家,天色将晚,径从大山下过,见一狼阻道,退后又一狼阻之,景星大骇,靠岩坐下。见二狼摇头摆尾,口衔小褡裢,一个吐于乔前,即往前走,又转来点头复走,如是者三四次,乔不能解。见狼容似不恶,因捡褡裢一看,内有首饰三四件,约一两余,心想:“未必二狼请我医病,以此作聘的?”因说道:“你果是请我医病,点头三下。”狼果点头。乔想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再是一阵天黑怎了?只得破命撞个造化,遂随狼去。走二三里入深山,石洞内有大狼头生一疽,有碗口大,朽烂生蛆。乔与狼拔去朽臭,又衔泉水与他洗净脓汁,然后与他敷药。二狼仍送乔归,未及半里,有狼数十把乔围住欲噬,前狼人群如相告然,群狼尽去,前狼送至山下方去。乔边走边想,口中称奇。

    将有半月,家中断粮,那几日又无人请,遂将首饰拿进城去卖。走了几处无人出价,进馆哈茶,将首饰和褡裢放在桌上。忽来一老者,衣服褴褛,将首饰及褡裢细看一阵,问:“从何处得来?”乔曰:“是我妻的,家中无钱,拿来换卖。”老者问:“是何处打的?”乔曰:“我妻嫁奁之物,不知何人打的。”问:“要多少钱?”乔曰:“一两八钱,拿二串七百钱就是。”老者将首饰拿起,叫乔跟去拿钱。走到衙门,乔问:“那里拿钱?”老者说:“在门上。”方至大堂,老者大声喊冤,乔大惊欲走,老者拉住不放。门上问:“甚么事?”老者曰:“我儿卖货有一月未回,找寻无迹;今日此人拿起我儿的货来卖,定然是他谋财害命,望大老爷伸冤!”门上叫差人押住递呈词。

    这老者正是史正纲的父亲。因那日史正纲赶山嘴铺未回,去问王挑水,说昨夜未来;往山嘴铺去问,有人说他回去了,插黑出场。于是四处访问,并无踪影。一家着忙,求签问卜,俱说凶多吉少,膝下又无儿女,二老天天流泪。是日见了乔景星的首饰,认得是他儿打的,所以证他进衙喊冤。

    差人押起,递了呈词。此时乔景星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得条条大战。太爷坐堂问史老曰:“你儿卖货未回,乔景星的首饰,或是你儿手中买的也未可知,如何就告他谋财害命?”史老曰:“既是小儿手内买的,焉有一月就卖之理?况此褡裢亦是小儿的,民问他从何来,他说是他妻嫁奁之货,此语就可疑了,不是他谋财害命是谁?”官问景星曰:“你的首饰是那里来的?可从实诉来。”乔景星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诉分明。

    民幼习内外科与人看病,近处请远方接少把足停。

    那一日看病回路过南岭,见二狼前后阻进退难行。

    口吐下小褡裢首饰装定,又摇头又摆尾来清先生。

    “狼乃伤人之物,怎么说请起先生来了?你那时到底去也未去?”

    民随他进洞去一狼得病,脑顶上生一疽朽臭难闻。

    民与他将腐肉剖洗干净,上丹散贴膏药然后回程。

    狼送我下山来前把路引,忽来了数十狼想把我尽。

    见二狼入群中如相言论,众豺狼尽散去才回家庭。

    过几日少钱用又无人请,才进城卖首饰就遇灾星。

    史老儿见首饰起心不正,假说他儿不在白肉生疔。

    在法堂诬告民谋财害命,望太爷伸冤枉仔细详情。

    “胆大狗奴!满口胡言!你说首饰是狼送的,狼是野物,说他就无对证了,此话诳谁?明明是你见财起意,夺银伤命也是有之,还不从实说来!左右与爷重责四十!”

    呀,大老爷呀!

    民生平守本分行端品正,将医术来济世救活多人。

    未谋财为甚么诬我害命?真乃是将活人抬在死坑!

    “你未谋财害命,这首饰褡裢是那得来的?明明有凭有据,还要强辩?与爷打、打、打!”

    这本是狼请医拿来作聘,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结实的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扑地下爬不起寸步难行。

    史正纲生与死民不知信,将小民来打死也不招承。

    “好好问你,还要烈嘴,左右拿夹棍来夹起!”

    霎时间乔景星痛死一阵,险些儿这性命有死无生。

    左一思右一想难把计定,满腹中含冤屈似箭穿心。

    “你既谋财害命,还在本县台前称冤叫屈吗?不如招了,免得受此苦刑。”

    呀,大老爷呀!

    望只望发慈悲施番恻隐,又何必为招供过用非刑!

    倒不如放小民去到南岭,命公差押着我去把狼寻。

    诉毕,愿去寻狼对质。官曰:“狼乃蠢物,心毒口恶,又不能言,怎能分辩?”景星曰:“大老爷免虑,彼既知请医治病,以银谢医,是已晓得报恩,固非寻常之狼可比。他若见民身受冤屈,必来当堂讯质,是否立明,望大老爷原谅。”

    官即准情,命差押至南岭,往狠洞一看,并无一狼,只有些枯骨乱草。二差怒骂曰:“乔景星,你这个狗奴!诳言欺官,使我们走些空路,爬山越岭,寻你老子的狼!如今狼在那里?快快喊来还则罢了,不然定要将你一顿饱打!”乔即上山四处喊叫,并无影响。看看将要天黑,差人边走边骂,扬拳欲打,急得景星眼泪双流,喊天哭道:

    寻豺狼喊声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想当初,学医艺术本不浅,半积阴功半挣钱。

    呀,天呀天!

    该使我一年康泰,四季平安,广招市主,多买田园。

    为甚么使我受此牵连,被一个无头公案,害得我负屈含冤?

    因豺狼请我把病看,谢我首饰银两有二三。

    回家卖银遇坷坎,有史老说我谋财害命告在官。

    不招供,丢付签,板子夹棍都挨全。

    苦苦求官施恩典,才押我寻狼到此间。

    呀,天呀天!

    进洞来狼不见,四处寻口喊干。

    从早来此天将晚,莫无些儿影响在那边。

    差哥怒满面,口骂手动拳。

    真真是,

    坛内栽花冤屈死,到作难处又作难。

    呀,天呀天!

    莫不是从前多过犯,行医把心偏?

    仔细思量,屈指打算,不知何处结冤牵。

    该因是爱富嫌贫贱,人命当戏玩,利市先讲断,方用好丸丹。

    若是钱太短,使你病缠绵,因此天怒人怨,使我一跌三鉰。

    呀,天呀天!

    从今愿把心肠变,与人医病不流连。

    要存割股心念,不论有钱无钱。

    呀,天呀天!

    虚空中天开慧眼,使豺狼早些出山。

    往前再去看,并无一狼焉。

    呀,天呀天!

    何不快把威灵显,得豺狼酬良愿,宰羊杀猪唱梨园!

    转弯又下坎,东倒更西偏。

    猛然间来了一个救命天,用目仔细看,疮疤尚未痊。

    呀,狼呀狼!

    你把我害得好惨然,你把我弄得受熬煎!

    为寻你出了几身汗,为寻你眼睛都望穿。

    倘若是再一时不见你金面,我性命定然要交代那钏钏。

    还望你莫迟延,同到公堂去伸冤。

    劝莫将恩来报怨,把我一言送阳关。

    各人做事各方便,是物类也知结草与衔环。

    这阵哭得声气短,唇焦舌燥口已干。

    狼大爷呀!

    你看我可怜不可怜!

    哭毕,狼即跳至乔前,将爪来抓铁链,几爪抓之不脱,转身来咬差人。差人抽刀欲砍,其狼纵上土埂,望山中大叫几声,满山豺狼飞跑而来,不怕刀棍,齐来咬差,把衣抓得稀烂。差人无奈,只得向乔告哀,求他嘱狼免死。乔即对有疮疤那个老狼说道:“你忙把众狼喊回山去,休要逞凶!倘若将差咬死,害得我二罪归一,更加不得活了!千万要看我面,留下这个人情。”老狼怒目良久,对左右众狼摇头摆尾,众狼遂回洞去。乔对老狼曰:“你前番生疮,我不怕死,来到洞内与你提脓拔毒,去腐生肌,不惜药本与你医好。虽然谢点银子,不知你是那里来的,害得我挨打受气,都是小事;大老爷还要我招供填命,我未曾谋害史银匠,又不知他生死存亡,你看我怎样得了?不如与我一路同到州去见官,辨明我的冤屈,不然你就在此把我一口吞了,免得死在狱中,做鬼也不干净。”

    狼听此言,心中明白,见乔前走,他即跟来。行至中途,有一腰店,天色将晚,差人肚饿瘾发,遂进店摆灯烧烟,割肉打酒,问乔要钱,又要打烟。乔曰:“钱已用完,不如走到城内,今晚消夜打烟罢了。”二差不依,只想与乔摆些口案,横顺要钱。乔气急,只得与差告哀曰:“离城只有六七里,此时尚走得拢,若是吃饭烧烟,难走黑路,大家耐烦将就些罢了。”差骂曰:“乔先生,为你这个案今天走一天,连晌午烟饭都打脱了。路上人少,你都心痛钱,进城去还要加班,那时跟你摆个大筐筐,才叫心痛咧!我看你是乡空子,不晓得规矩,出钱还要受气。”乔曰:“最毒衙门人,做事莫良心。下乡去叫案,动说钱与银。若把人叫倒,吃饭又开灯。乡人非本分,谨防不徇情。今天我不救,只被豺狼吞。”话未说完,只见老狼怒气勃勃跳上床去,把灯盘抓来丢了,即来抓差。差人躲乔背后,告饶曰:“乔先生,快来救命!我们也不吃饭过瘾了,请你把狼喊开,我们收拾好走。”乔向狼说道:“他们既不摆布我,你且饶他罢了。”狼怒犹未息,转身向灶上将肉抓来吃了。差人曰:“乔先生,此狼凶恶,你可拿法绳拴住,路上免得伤人。”乔向狼说道:“你既来与我伸冤,也是你一番好意,我想不把你拴住,又怕路人恐惧,二差亦不敢同行,反使我心内担忧。望狼千万息怒,拿绳拴着,把案审了,杀猪宰羊前来酬谢。”遂上前拿链去拴。这狼轮睛舞爪势更凶恶,满店之人说的说打,喊的喊杀。差人曰:“你们只徒口说,全不思想,将狼打死,案怎得明?”再三告哀作揖,方才拴住,牵起一路进城。差人禀官,把寻狼拴狼之事一一细说,官亦口口称奇,吩咐把乔与狼关锁萧曹庙中候讯。

    次早悬牌,审问豺狼满城风闻,男女千万都来看审。官坐大堂,差将史老、乔景星与豺狼一齐带到。官问狼曰:“你前日请乔景星医病,谢他首饰银子,是也不是?”狼不言。乔指狼头上伤痕,官看狼头果有碗口大的疮疤,又问:“这首饰是不是史银匠的?这史银匠又向那里去了?生死存亡你知道么?”狼不言不动。官曰:“莫非是你把史银匠吃了,得他首饰来谢医生,是也不是?”狼不动如故。官曰:“莫非有人买了史银匠的首饰,你将那人吃了,拿首饰谢乔景星?史老见银心黑,将儿藏了,假报命案,图搕银钱?若果如此,可以点头三下,本县便问史老的诬告。”狼亦不动。官曰:“莫非史银匠有别故出门去了,失落首饰,被你捡得,拿来谢医,是也不是?”狼更加不动。官沉吟半晌,曰:“本县观你能请医治病,以银谢医,今又亲身上堂听讯,虽是野兽,也有灵心,定知史银匠下落。生死存亡,你去寻来,免得拖累乔景星,你可愿去么?”狼还是不动。官忧闷不乐,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忽拍案大叫曰:“哦,是了!莫非史银匠被仇人杀死,将尸丢在深山,被你吃了,得了首饰?若是这样,你定知凶手是谁,本县命差与你前去拿来,你愿去么?”狼即起身向外便跑。当下看审之人见狼来得凶猛,退躲不及,往外便倒,大声吼噪;狼向众中左右乱钻乱跑,人如山崩潮涌一般,也有失落鞋帽,也有踩伤手足,也有跌伤面门、挤烂衣裳的。官亦惊惧,叫众好生站着,“这狼是不吃人的!”那里呼得倒。忽见那狼口衔锦履一支,走上大堂,吐放案下,依然如前立住。

    官会意,命扛头门,令看审诸众人各整衣履,如有失鞋者,亲身上堂来领。一晌无人来拿。官叫差人去清问失鞋之人,比时互相清问,皆已寻着穿起,独一人踩伤左足,立在地上,失鞋一只。差将其人拉上堂来,官看所穿之鞋与所衔之鞋无异,即问姓名。其人曰:“小人姓朱,名武,住本城南街。今日听审豺狼,谁知众人涌挤,踩落鞋子一只。”官曰:“你谋杀史正纲,尸首丢在何处?好好从直招来!”朱武曰:“小人安分守己,并未为非作歹,也不知史正纲坐东朝西,未曾谋杀,何敢乱招?”官曰:“胆大狗奴!明明是你谋杀,还不认吗?”朱武曰:“史正纲小人认他不得,况是人命,关天关地,大老爷说是小人谋杀,倒底有何凭据?”官曰:“鞋子就是凭据!”朱武曰:“鞋是众人挤落,豺狼衔来,何得为凭?”官曰:“这们多的人他不去衔,单衔你的鞋子,不是你是谁?”朱武曰:“狼乃蠢物,若以衔鞋之故说是小人谋杀,真真把小人冤枉了!”官曰:“这狼请医知谢,见冤知雪,心比人灵,衔尔之鞋,岂得无因?”朱武曰:“小人实未杀人,大老爷何得以偶然冤屈好人?”官大怒,骂曰:“胆大狗奴!本县好好问你,还要强辩!左右叉下去,重责八十!”打毕,官问:“有招无招?”朱武还是不招。官又叫:“拿夹棍来,与爷夹起!”朱武怕受非刑,自知终难隐瞒,乃叩头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刑杖,听小人从头诉端详。

    民自幼行为多放荡,说的是武马与长枪。

    入江湖要得一身响,当管事欺弱逞豪强。

    做片官往来赌场上,耍假哥晚来宿妓娼。

    陈翠翠与我情义广,想接他异日效鸳鸯。

    史银匠做事不妥当,捐帽顶抢了我的行。

    逞他的家中银钱广,买活我婊子变心肠。

    他一人要占股硬帐,并不准外人沾点光。

    不服气偏要撞一撞,陈翠翠一见便□娘。

    惹得我龟火高三丈,恨不得杀了史正纲。

    又恐怕以下去犯上,越了教不准入香堂。

    朝日里心中细思想,假相好巧言去投降。

    山嘴铺做会百货广,弟兄们个个去赶场。

    三姑娘店中把宴享,劝得他昏昏入醉乡。

    黄昏时回家向前往,我随后身把短刀藏。

    史正纲见风酒涌上,未三里醉倒在路旁。

    我假说送他苚背上,从别路一直往南岗。

    因此地少有人来往,深林中送他见阎王。

    见丰草将尸来安放,谅鬼神也难知行藏。

    我不知他身有银两,致首饰几件入豺狼。

    乔太医卖银把祸闯,我比时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别人遭冤枉,我从此不得把命偿。

    又谁知报应毫不爽,今日里听审到公堂。

    看豺狼怎能把话讲,那知他暗地起祸殃。

    将锦履衔放大堂上,青天爷一见便知详。

    谙定是小人把祸酿,八十板打得好心伤。

    常言道难欠性命帐,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不怕你能言又会讲,到哑地无地去编诓。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作恶人焉能有下场。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大老爷额外施恩光。

    诉毕,官命将朱武押至杀史银匠处,仵作看验,尸被狼食,只有头首、手足、残骨而已。命史老认明,叫人掩土就地埋之。豺狼摇头摆尾而去。官回衙,即将朱武丢卡;又唤王挑水夫妇上堂,骂曰:“王挑水夫纲不振,陈翠翠贪淫败节,这场人命是你起根,各重责一百,逐出城外。”放乔景星归家。详文上司,朱武斩决。

    再说史老回家,命媳抱子承宗。媳极尽孝,二老从此衣食有余,享寿古稀,其媳亦以寿终。乔景星亦从此为善不倦,济世救人,时运亨通,十年即成巨富,子登进土。王挑水搬出城外,其妻依然接客。何二娃前番与史银匠当蔑片时即与翠翠私通,今见史、朱二人已死,意欲独占;后来与客争锋,被客杀死,客远逃。王挑水夫妇拖死卡中。

    各位你看,史银匠刻亲不孝,嫖娼人流,只想逞强,谁知身遭杀丧,尸被狼餐。其妻贤淑,抱子兴家,卒享高寿。朱老五不务正业,逞凶好淫,不怕你做得机密,久后败露,斩首法场。王挑水纵妻偷情,夫妇死于狱囚。何二娃引人作恶,终亡于刀下。乔景星救人为心,才得豺狼伸冤,卒享富贵。从此看来,人之作恶,不怕你巧用机谋;天之救人,自然要巧于报应。不然,豺狼一野兽耳,何以上堂雪冤哉?吾愿众人各宜洗心,勿为邪欲所累可也。

    万花村

    从来冶容将淫诲,何必看戏观灯。一朝露面祸缠身,失贞如不屈,凭空降救星。

    广西潮州封可亭,父进士,历乎阳知府,正直有才,心慈好善,在任无冤狱,辞职好施济,不惜银钱。至可亭时,家已不丰,犹能体父志,乐善不倦。妻早亡,子名官儿,读书最慧,十岁能文。媳林氏,乃状元孙女,容貌娇美,性情贤淑。可亭以妻死无人主馈,十六岁即将媳妇接了,这官儿夫妇事父极孝,一家雍睦不题。

    且说封可亭之父葬于万花村,每年三月,万花村观音寺兴得有童子会,唱戏耍灯,士女混杂,极其闹热。潮州风俗兴妇女上坟,林氏禀明父亲,备办祭仪,夫妻双双同去扫墓。已毕,即到寺中看戏。时乡中有一单武,家极富豪,其父以军功升授提督,现在任上。单武倚父之势,在乡欺良压善,无恶不作。家中妻妾数人,尚无生育。此日亦在寺中看戏,忽见林氏目若秋水,面似芙蓉,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命家奴去问谁家妇女。有认得的,说是封官儿之妻,娘家姓林。单武曰:“他肯嫁人么?”其人曰:“他祖父曾做平阳知府,乃仕宦之家,就是贫穷,也不肯嫁人。”单武曰:“可能嫖么?”其人曰:“他娘家亦是仕宦之裔,祖父状元,他为人贤淑尽孝,夫妻和好,焉肯丧节?”

    单武一听此言,如水泼面,好莫趣味。望见林氏目不转睛,至午后,林氏去了,心中愁闷而归。妻妾上前接着,单武一看,这才奇怪,先前未看林氏,个个美若仙姬;今见林氏,人人丑如鬼魅,十分不乐。其妻问曰:“夫君今日为啥事面带忧容?”单武骂道:“你们这些丑鬼,跟我站远些,莫惹得老子忧气!”从此睡在床上,自言自语,一时想起林氏如何相貌,如何身体,如何举动,即大笑起来;可一想到是别人妻子,不得到手,又叹气连天,因此朝思暮想,竟至卧床不起。想道:“我偌大家业,这样门势,难道为一妇人丢了性命吗?须要设个方法才好。哦,有了,我友包得广有智谋,不如请来商量。”即命家人去请。

    却说这包得原是一个光棍,因巴结单武,傍虎作威,每在乡中武断唆讼,打条想方,搕人银钱。今日听得来请,即忙跑去。走到床前一看,故意大惊小怪的曰:“,才几日不见,公爷就病得这般模样了?到底为啥大事,何不说来,看小弟能效力否?”单武即将看见林氏思想成病之故,说了一遍。包得曰:“原来为这点小事!我怕是想月里嫦娥,天上仙子咧,况这贫家小妇!公爷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单武曰:“依你又如何处置?”包得曰:“这事不难,他家贫寒,公爷既然看上,多破银钱作聘,又说与他儿子保举功名,定要应允。”单武曰:“既然如此,这事离不得你,今日即去。”包得曰:“今日不得去,我接应某人分家的呈词,许我银子两锭,下午来拿,你莫打脱我的财喜。”单武曰:“此事做成,我重重谢你,稀罕这两锭吗?”包得曰:“公爷不知我家中现坐两个债主,要望此银开消。”单武知他心意,叫管家拿银两锭与他,“快去早回,免得我望。”包得接银,又说:“我今日吃了两杯早酒,头重眼花,怕走不到。”单武叫人用轿抬去,包得方笑嘻嘻的告辞而去。洋洋得意来至封家门首,大喊:“封老爷会话!”可亭出来,拱手问曰:“阁下高姓?今日光临,有何赐教?”包得上前贺喜曰:“我名包得,常在单公子家中办事,有场天大富贵,今日特来硑贺,看你拿甚么谢我,好跟你说。”可亭曰:“富贵要读书才有,岂有拿来硑贺人吗?你且说来,可从则从,可谢自然要谢。”包得曰:“你有个媳妇,前日清明可到万花村看会么?”可亭曰:“他夫妻已曾在万花村上坟,又有啥子事谈?”包得曰:“事非偶然。那日我公子亦在看会,得见令媳一面,回家思念成病。”可亭即忙说道:“我和你初次相会,凡事可言则言,不可则止,有伤体面。”包得曰:“有啥说不得?待我说完,老爷还要喜欢才是!因公子得病,欲接令媳为如夫人,情愿多出银子,事成之后。在他父前与令郎保举功名。因此小弟特来造访,老爷从否?”可亭曰:“我教你可言则言,不可则止,何必出此伤风败俗之言!问老夫从与不从,真是自不知丑!”包得曰:“老爷何必作谦?只要应允,银子二千八百都是有的,又与你儿保个功名,富贵两得,那时莫说一个媳妇,就是十个八个也讨得到!”可亭大怒,骂曰:“你在放屁!我乃仕宦之家,纵然贫寒,也不至卖媳求荣!今不看是初会,一阵赶狗棍打烂你的狗头!”包得曰:“当真不嫁?日后不要追悔!”可亭曰:“你这狗材!还不与我快滚!”叫人拿棍子来,包得才走,心想:“今日有兴而来,无兴而归,倘若把此事做成,定得大大一分谢礼。这老儿可恶,不惟不从,反出言辱骂,如何转去回话?”想了一会,自己点头说道:“哦,有了,封可亭呀,你今日恃强不嫁,要你日后送来,那时才知老包的手段!”遂到单家。单武忙问曰:“可说成么?我怕你醉得回来不得了,把我眼睛都望穿矣!”包得曰:“我再走慢点,就回来不得了!”单武曰:“如何回来不得?”包得曰:“被他打死了,如何回来得!”单武曰:“到底是打喜,是不允咧?”包得曰:。“可恨这老儿,一见我说就大骂起来,说他是官宦人家,不能卖媳求荣。我说多拿几百银子,他骂:‘你公爷的银子多,他父亲有两个美貌小姨,何不买来睡咧?’又说公爷‘祖宗无德,生出这样败子,该是未曾教训。’我说:‘你为甚要骂我公爷?’他说:‘莫讲你公爷,就是你家大人我都要骂!叫人快拿棍子来,把狗奴打死!”’单武怒曰:“你不允罢了,为甚要骂我?岂与汝干休!包得,你快打个主意,把仇报了,我多拿些银子谢你!”包得附耳曰:“如此如此,不但报仇,而且得亲。”

    各位,你说是个啥主意?原来此时有一李大人,乃是公子官,因他父亲在朝官高势大,在皇上面前讨了一个美缺命他去做,贪财无厌,搕计属员,毒害良善。上司奈他不得,才奉书与他父亲,说此方人民刁蛮,多有逆案,不如另调美缺。他父因此另调一缺,满载而归。来至江口,那夜来些强盗,逢人便杀,将李大人杀死,银钱货物抢尽而散。他父痛子惨死,命天下各州府县捉拿盗贼。潮州捉得两名,供是抢李大人的,问他同党姓名,至死不招,收卡候讯。包得进城把盗买活,教咬住封官儿同伙。

    再说封官儿闭门读书,侍奉父亲。一日,可亭到亲戚家去,忽来数十人,手执器械,将官儿一链锁去,拉到官前。州官坐堂问曰:“胆大封官儿!为甚抢劫财货,杀死官府?今见本州还不从实诉来!”官儿曰:“学生闭户攻书,今日忽来几十个公差,无缘无故把学生锁拉进州,还望老父台作主。”官曰:“你在江口杀死李大人,抢了银子,还假装不知吗?左右与爷看刑侍候!”官儿听得大惊,眼泪双流,诉道:

    跪法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先祖在平阳为官清正,老爹爹乐喜事隐居耕耘。

    民自幼读诗书品行端正,知法律与报应从未坏心。

    每日里在家中把亲孝顺,又何能劫官府千里杀人?

    “哼,你伙同盗贼在江口抢劫,杀死李大人,今见本州还要强辩吗?”

    呀,大老爷呀!

    说抢杀是何人递呈具禀?切不可听虚言诬陷学生!

    “胆大狗奴!还说本州诬你?左右带盗来对质!”左右带到,官问:“你说封官儿与你同谋劫杀,如今已到,有他无他,从实说来!”盗曰:“大老爷呀!我与他同盟合伙,劫官分脏。”

    呀呀!

    听此言骇得我神魂不定,为甚么说我是合伙同盟?

    我平素未与他结有仇恨,难道说那盗贼这样无情?

    转面来我问你尊名高姓?

    “我叫把山虎李贵,难道你就认不得了?假啥子!”

    为甚么将抢案平白诬人?

    “我与你劫李大人是盟过誓来的,难道你不认就把此案滚脱了吗?”

    这这这正是黑天冤活口咬定,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真果是强盗心比狼更狠,眼睁睁将活人抬到死坑。

    尊父台切不可把他话信,有几个做强盗不坏良心?

    犯了案怕受刑捕风捉影,拉空子来填槽皂白难分。

    “狗奴!有人对质还要强辩?与爷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痛得我犹如那乱箭穿心。

    我本是读书人宦家根本,焉能够招盗案辱了先人?

    “封官儿,本州劝你招了的好!”

    大老爷叫民招民就招认,大老爷说民抢民就抢人。

    谅必然大老爷亲眼看定,才知道宦家子与盗同群。

    “哼,狗奴!如此烈嘴,左右拿抬盒来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昏迷不醒,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这都是我前生做事过分,才有这黑天的冤枉缠身。

    “有招无招?”

    呀,大老爷呀!

    受不起苦毒刑情愿招认,与盗贼劫官府一概是真。

    还只望太老爷施番恻隐,须念民老年父莫断后根。

    封官儿招了,官命画押丢卡。

    再说封可亭尚在人家吃酒,忽见牧童来说:“家中出了祸事,把少主人拉去了!”可亭跌跌回来,忙问媳妇为着何事。林氏曰:“锁起便走,不知何事。”可亭就要去看,林氏曰:“离州甚远,喊乘轿子方才去得。”可亭喊人,个个说天黑了不愿去。可亭一夜未睡,估眼望光,至天明乘轿进州,才知儿是被盗扳诬,已收在卡。忙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一看,只见官儿项带链绳,面目焦黑,只穿一层烂衣,喊道:“儿呀,痛杀我也!”父子抱头大哭一场:

    父:见我儿不由父心如刀绞,子:忍不住伤心泪只往下抛。

    父:只望儿读诗书龙门高跳,子:谁知道遭冤枉身坐监牢。

    父:限只恨无良贼把儿扳咬,子:在法堂受苦刑已把供招。

    父:儿就该对太爷好言哀告,子:任你辩任你讲不听分毫。

    父:全不念宦家子另眼看照,子:不招供装抬盒命丧阴曹。

    父:呀儿呀!这都是父前生多把孽造,子:爹爹呀!都是儿不孝罪才把祸招。

    父:怕的是丁封到罪问斩绞,子:可怜间父子情半路分抛!

    父:舍不得我的儿读书有造,子:都是儿在前生未把香烧。

    父:舍不得我的儿有品有孝,子:爹爹呀!恕你儿未报答养育劬劳。

    父:儿呀!可怜父发苍苍年纪已老,子:爹爹呀!风前烛瓦上霜怎受飘摇?

    父:儿呀!可怜父战兢兢去把谁靠?子:爹爹呀!也只好梦寐间报答恩膏。

    父:哭不尽父子情只把天叫,子:难舍我哀哀父血泪嚎啕!

    父:儿呀!怕的是未归家椿树先倒,子:爹爹呀!切不可挂牵儿烦恼心焦。

    父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忙来劝曰:“你们不要啼哭,既舍不得儿,就该拿银把仓团了,免得受苦,慢慢设法打救,尽哭何益?”可亭收泪,说和监礼,那里说得好?不要一千就要八百。可亭无奈,请友去说,也未说好。忽见包得走来,喊茶钱,曰:“原来是封老爷在此,几时进州,有何贵干?”其友将他子被盗扳诬丢卡,请团仓礼之故告知。包得问:“要多少?”其友回讲:“二百银子他还不依。”包得曰:“何用许多,此事我愿帮忙。”说罢去了。不久进来,说道:“恭喜封老爷,讲好了,只要四串钱,随时拿去就是。”可亭只得道谢。其友曰:“当真包先生,公事办得熟,一说即便好,钱又不多出,我们休夸很,看来实不如。”一揖而散。

    可亭到卡去问,都说:“看包老爷的面,不然二百银子是免不得的。”可亭又访问盗扳之故,俱说不知,只得回家告与媳知。可怜林氏哭得泪干血出,便要进州去看。可亭曰:“媳妇年轻,出外抛头露面,难免惹事生非。前日上坟遇着单武,还受了许多狗气。我仔细想来,或者是包得串通盗贼咬扳,也未可知。”林氏曰:“公公之言不错,定是单武见公不允亲事,出钱买贼扳诬。公公须要打个主意,救出你儿才好。”可亭左右一想,无有计策。

    次日,包得又在门外叫喊,可亭出外施礼。包得曰:“前日团仓,亏我去讲,他总说本人应承二百银子,我再三苦说,看我面上方才依允。我想老爷乃一子之家,忽遭此冤屈,有死无生,须要设个方法救出才好。但此案重大,非有大势力、大门面之人到官前去替他辩白,不能得出。仔细想来,非我家公子不可。老爷何不将媳嫁他,他与官说,放你儿子出来。如若不允,你儿一死,媳妇还是嫁人。不若先嫁媳妇救出儿子,岂不两全?我也是怜惜你,不然拿一千银子我都不管。”可亭曰:“先生且退,待我与媳商量回话。”包得去了。

    可亭回家,将此言告知林氏,且曰:“明明是单武谋娶,故买盗咬扳。”林氏听得怒曰:“是这样说,媳到上司去喊冤,说他谋夫夺妻!”可亭曰:“媳妇儿呀,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恐你冤还未喊,夫就被他谋死了!事至于此,不如改嫁救夫,免断封门宗祀。不然他将尔夫治死,那时树倒鸦飞,虽欲不嫁而不可得。”林氏一闻此言,心如刀绞,想起夫妻恩爱与公公情分,不禁大哭道:

    听公言不由媳肝肠碎断,这一阵好叫奴珠泪涟涟。

    只说是奴的夫时运乖蹇,又谁知是狗子出钱买奸。

    恨单武做的事理该天谴,活生生将奴夫身陷禁监。

    “媳妇何必哭,你夫被狗子陷害,身坐卡中,要你嫁去才得回来,你到底嫁也不嫁?”

    尊公公听媳把苦情细谈,未必然叫媳去忍耻从奸?

    妇女家怕的是名节有玷,失了节辱父母又羞祖先。

    况媳祖中状元常把君伴,公的父平阳府又做清官。

    难道媳宦家女反居下贱,常言道是良马不辔双鞍。

    媳情愿死阴司绝他妄念,也免得失节操骂名永传!

    “媳妇全节固是正理,但把你夫害了。不如听公相劝,改嫁救夫,虽然失节,却能全孝,亦不愧于巾帼。”

    这一阵把媳的心肠想烂,想不出好良方实在作难。

    不嫁他奴的夫性命有险,嫁得来又失了节烈贞坚。

    左一思右一想无有主见,望公公想妙计两地保全。

    “媳妇既要舍生全节,何不去到他家慢慢又打主意?”

    听此言提醒了梦中痴汉,一救夫二全节三报仇冤。

    公明日对媒人许他姻眷,夫归家奴出门双双交关。

    合欢时用巧言把他来劝,杀狗子媳然后自刎归泉。

    “计策倒好,就是把媳害了。”

    奴只要把丈夫救回家院,生死事媳早已丢在一边!

    只难舍美夫妻情长义远,又难舍奴的夫志气儿男。

    蒙公公把媳妇当作女看,恕媳妇不能够送老归山。

    媳妇去报了仇即把命短,做一个贞侠女万古流传。

    翁媳正在哭诉,忽听门外一人喊:“老伯伯!”可亭出问,方知是薛纸鸢。且说薛纸鸢自幼家贫孤苦,无计生活,可亭时常周济,后入班子唱戏,已有十年未回。一日从封宅路过,想起可亭恩德,前来看望,正遇翁媳哭诉。听知其情,即请可亭出外,施礼曰:“老伯还认得小子么?”可亭曰:“老夫眼拙,一时难辨,愿乞赐教。”纸鸢曰:“小子是薛纸鸢,当年曾蒙老伯提携,得保身命。今在天全班唱戏,路过此处,特来拜访。”可亭曰:“你如今长大,穿戴齐整,举动斯文,老夫竟不能识矣。”即请进屋。纸鸢拜谢前恩,问及哭诉之由,可亭一一告知。纸鸢曰:“舍命救夫,其计虽好,但是害了令媳。小子倒有一计,可以两全。”可亭请教,纸鸢曰:“像我们唱戏之人,多有不顾廉耻,惟小于不似别班,只以戏卖钱,不以身卖钱,勿限脚数,生旦兼唱,并不与人斟酒、开烟、唱曲、拜保爷、跟官长。今不若装作令媳模样,待他抬去,小子自有脱身之计。我去之后,老伯即收拾家资与子媳远行,自无后患。”可亭曰:“若此岂不把先生屈了?”纸鸢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受老伯深恩尚未报答,今藉此以报大德,受屈何妨?”

    可亭即与林氏说明,翁媳大喜拜谢。林氏说到娘家藏隐。次日去会包得,说媳愿改嫁,但家中遭祸银钱用尽,要四百聘金,儿归媳出,两相交换。包得应允,来告单武,要六百聘金。单武大喜,拿银六百送至封家,即刻进州见官,说封官儿是清白良民,从未出门,此是盗贼扳诬,求官释放。官曰:“这案大了,况是当堂招认,卑职怎敢释放?”单武无奈,只得请人去与官说。官要一千银子,单武咬牙出了,官即提出官儿释放回家。单武喊就吹手轿子、执事旗伞,随着官儿前来迎亲。这纸鸢早已装好,与林氏一模一样,高矮肥瘦,体态风姿,更比林氏美貌。将要出门,官儿进来一眼看见,哭曰:“呀,我的妻呀!你当真就嫁了吗?叫为夫怎么想得下去!”纸鸢恐其败露,掩面假哭。可亭忙把官儿拉进。

    包得命众人拉进轿去,一拥而走。抬到单家,高点银缸,拜完花烛,众客齐来贺喜,都说:“好个美貌佳人!”其妻妾亦来道喜,见了纸鸢尽皆吐舌,说道:“无怪乎我那人用了许多心机,连寝食都废了!这样美色,天下又有几个?使些银子倒还值得。”将要坐席,门外火炮喧天,来了两人,把报单书信取出:“请单大人道喜。”单武将报单一看,上写:“恭报贵府大人单武,奉旨授四川保宁府正堂,即日上任。”又看书信,原来是他父的好友、现任本省藩台,与他把缺补好,喊他星夜进省到衙领凭,不然他明日卸任,迟必误事。单武蹬足曰:“偏偏有此意外之事!我费了千辛万苦接个夫人,尚未同宿,就要出门,如何是好?”众客曰:“婚姻事小,功名事大,不如进省去领凭,回来才完花烛。夫妻会合期长,何必争此一夕,失了机会?”单武忙叫发席,收拾行李。他有一妹,名曰玉娥,生得美貌,已有十六七岁,尚未字人。见得新人进门,即来倒茶奉菸,体饥问寒,十分亲热。单武临行,喊玉娥曰:“我今出门,无人陪你嫂嫂,为兄即嘱托你,好心看待,陪他去睡,莫把他冷落了。”玉娥喜允曰:“哥哥放心,天大之事,都有妹子承任。”单武辞别新夫人与众客而去。

    再说纸鸢,起初原想黑夜逃走,今听此言心中暗喜,先用甜言蜜语引动春心,后说邪词淫话动其情欲,二人暗地竟成夫妻,即商量逃走。玉娥到次日将哥哥的金叶子盗了几百张,又盗些银子珠宝及值价之物数十件,到夜深时,各乘马开后门而去。次早众妾方知,个个喜笑,也不命人去赶。

    过五六日,单武领了文凭回家,不见林氏,寻问妹妹也不见了,忙问众妾。妾曰:“他二人此时不知走到那省去了,不怕你费尽机谋,伤天害理,只想佳人快乐,谁知反把快乐送与佳人,还找妹子哦!”单武即去清查,金叶珠宝一概无存,只有银子失不多点,把足几蹬,仰面一跤,气死在地。众妾扶到床上,用姜汤来灌,半晌方醒,思前想后,好不失悔,于是痛哭一场:

    想单武好失悔,于今成了罪中魁。

    恨平日多把良心昧,倚父势欺良压善去为非。

    有一次谋田产,诱人赌博把时背;

    有一次为空言,逞气把人性命追。

    有几回争妓把银费,害人倾家破产泪长挥;

    有几回酒醉使奸诡,害人父子兄弟各一堆。

    上天已降罪,断了香炉灰。

    我尚执迷不悟,依然胡作乱为。

    封官儿妻本美,是我一见魂魄飞。

    用奸计买盗扳诬丢卡内,才央媒穿透与我效于飞。

    谁知道他家弄了鬼,女使男装抬进门来坏家规。

    拐去我妹妹,财宝失大堆,众妾都董嘴,妻子暗伤悲。

    从今后叫我何颜去把亲戚会?也只好戴个鬼脸出柴扉。

    这是我恶贯满盈深带愧,神差鬼使自作自受怪得谁!

    劝世人莫把天良废,天眼恢恢报应速如雷。

    贪淫好色终身累,谋人妻子罪有归。

    不信把我单武来比譬,折尽了好福泽、好势耀、好财宝、好美缺,一时化成灰!

    报应来时方失悔,活活气死了人欸。

    从此朝夕忧气,忽然痰蒙心窍,时笑时哭,竟成痴呆,连妻妾都不能识认。众妾见此情景,盗起银钱货物跟人逃走。他的父亲闻子得疾,接到任上医治。一日,命人带至城外闲耍,走到桥上凭栏观望,见水底影子嘻笑,以手相招,影子亦招,便说:“你要我下来吗?”即踊身一跳。众人听得水响,方才晓得,急忙拉上,已无气了。其父痛子死亡,想:“我偌大官职,连香烟都断绝了。”心想再育,每与姬妾纵淫无度,谁知忧气伤肝,数月即死于任上。其田产被族人瓜分,只留十亩与单武妻子养老,待他死后,归清明会。

    却说包得得了单武银子,到城内买一铺子,专于包揽词讼,出入龟窝。一日,在城东某妇家睡觉,被妇人的奸夫杀死,凶手逃走。

    薛纸鸢带起玉娥走到别县,将金宝兑换,买田造屋,居然巨富。封官儿回家,见了林氏大惊欲遁,可亭告知其由,命人挑起家资下船,三日到了林家。林氏父母已故,其兄收拾几间房子,把妹子一家安顿。官儿从此发愤告读,次年入学,联捷成进士,为官清正。可亭活到九十余岁,见儿孙顶戴满堂,大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封可亭体父之德,好善乐施,所以得享高寿,子孙富贵。封官儿事亲以孝,后来联科及第,子孙俱为显宦,虽然妻子被人陷害,终得脱苦。林氏贤而且美,后来亦享荣华,只因错想看戏,惹下祸端,希乎害了丈夫。若不是夫妻贤孝格天,焉有个薛纸鸢从空而至?至若单武,倚父势,欺乎天,贪美色,造罪作恶,把父亲前程一旦消亡,自己福泽尽皆折落,不但身遭水厄,而且累父气死;不惟姬妾逃走,而且妹子跟人,竟把单家后嗣绝了。包得助桀为虐,只想银钱,不存天理,以致身首异处。薛纸鸢品虽下流,心不负义,所以人财两得。李大人贪财害民,卒死于盗,财为他人所有。观此数人可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信不诬矣。

    栖凤山

    良缘皆由夙缔,佳偶自有天成。越嫌越悔越相亲,徒增后来悔恨。

    浙江金华府南门外有一萧锦川,妻裴氏,数代好善,至锦川时家已不丰,夫妻犹是乐善不倦。锦川读书入泮,与同里文生何体尧同窗,心性相投。是年同榜中举,回家拜坟做酒。萧期在前,何夫妇带个四岁女儿名朝霞前来吃酒,见萧子嘉言俊秀,又与朝霞同庚,何曰:“我二人同窗同志又同科,古来虽有也不多;况又儿女同年月,二人有缘结丝罗。仁兄倘若不嫌弃,打个亲家又如何?”(萧)曰:“兄家富厚,小弟贫寒,豚儿犬子,何敢高攀?”何曰:“仁兄不必过谦,你我俱系举人,何论贫富?只要仁兄不弃就是。”时有老孝廉孟祥麟,年已八十,品德兼优,听得此言便曰:“此乃天成佳偶,老夫与尔为媒。”何体尧把庚开好,请孟举人同到中堂,叫妻把女儿带出,交庚行礼,男拜岳丈,女拜公姑。

    过后体尧做酒,就请亲家上门,把酒过了,同路进京,寓涌泉檐。其店先寓一举人贺野泉,系南京常州人,性情豪侠,虽是文举,亦精武艺,与二人相得甚欢,结为弟兄。及进会场,体尧文章得意,发榜高中,萧、贺二人俱落孙山,遂收拾回去。何送出郊外,出书一封,托萧带回,三人洒泪而别。行至中途,与贺分手。萧归,将书送交何妻向氏,凡何家一切事务,锦川代他管理,颇尽忠心。后有京报到家,报何已中两榜进士,分发陕西华阴县正堂。次年何领文凭回家,带起妻女上任,锦川送至任所方回。后又下了两个会场,仍然落第。幸逢挑选,得授山西平阳县府教谕,上任数年,教得有几个门生,在衙顺便教子。

    这嘉言生成聪明,过目成诵,十岁诗文清顺,十四(岁)入泮。是年锦川偶病,半载而亡。这锦川为官清正,没后并无余赀,灵柩难归故里。体尧得讣,亲身来吊,见此情景,凄然泪下,乃赠银二百,令婿盘丧。复见嘉言文字清高,叫他到任读书。嘉言曰:“蒙岳父雅爱,理当从命,但家贫亲老,为人子者岂可远离?伏乞鉴谅。”何嘉其孝,又赠银一百。嘉言盘丧归家,祭葬已毕,闭户读书,不理家政。谁知银钱有限,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一贫如洗。

    此时何体尧已升布政,膝下无嗣,辞官回家,亲邻俱来叩贺,朝夕饮。嘉言与孟祥麟之子亦去拜问,内堂拜见。何夫妇见婿衣服褴褛,心中不悦,出就客厅。忽府县来拜,问:“少年何人?”体尧甚觉羞惭,答以故人之子。去后,夫人吵闹,说夫害了女儿,这样穷鬼怎与他结亲?体尧曰:“我亦失悔,慢慢想方把庚取回,另放高门。”其女朝霞幼读诗书,颇知节义,听得悔亲之言,总想上前谏劝,又奈是女儿家,不好开口。过后体尧夫妇又议悔亲之事,欲拿银二百,使孟祥麟之子把庚取转。朝霞只得上堂,对二老禀道:

    爹妈恕罪容告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已与萧家结秦普,于今缘何要退婚?

    “萧家贫穷,我儿嫁去怎过得日子?不如拿银与他,取庚另放。”

    呀,爹妈呀!

    夫妻本是前生定,先有月老系赤绳。

    从一而终人尊敬,重婚再嫁落骂名。

    贫穷苦楚无怨恨,才算巾帼女儿身。

    孩儿既受萧家聘,生死都是萧家人。

    孤鸿犹且不改性,爹妈呀!何须替儿枉费心。

    “你这妹崽,说话不知高低!又未过门,怎说重婚再嫁咧?”

    呀,爹妈呀!

    一言既出终身定,关乎人伦岂可轻?

    况是童婚名分正,州城远近谁不闻?

    古来烈女夫废命,犹要望门去守贞。

    爹爹为官管万姓,教人敦本重人伦。

    自家有女反失信,恐怕旁人指背心。

    “你这丫头,全不识好(歹)!我不过怕你受穷,是怜惜你,未必就做错了吗?”

    呀,爹爹呀,妈呀!

    女儿本是菜子命,肥瘦厚薄一般生。

    无福王孙成下品,有命茅屋变朱门。

    穷通荣辱由天定,万般由命不由人。

    “你这妹崽,既读诗书,当知在家从父,婚姻由父主持,如此执傲,你的孝在那里?”

    呀,爹妈呀!

    自古孝子从治命,从乱使亲落骂名。

    萧家目今虽贫困,也是簪缨后代根。

    他父与爹有情分,同窗同榜又同盟。

    如今教儿另改姓,他父泉下岂闭睛!

    “他与父虽是好友,如今已死,也说不得了。你看嘉言穷得那个样儿,为父官居二品,岂与穷鬼结亲吗?”

    爹爹呀!

    萧郎读书苦发愤,岂是终居下贱人?

    未变蚊龙遭困钝,一得雷雨便飞腾。

    “你这丫头,为父左讲左答,右讲右答,好,为父就不管你,日后回家不要拨拨借借的!”

    呀,爹爹呀!

    嫁鸡儿当随鸡奔,嫁犬儿愿与犬行。

    你儿听天来安命,有无顾盼随二亲。

    总望爹妈存怜悯,看在儿面莫取庚。

    皇天自然相庇荫,早生兄弟换门庭。

    体尧听此言语,心中大怒,想骂得来,理上又难过去,遂说道:“悔便不悔,为父做官之人,礼仪要备,他有百金为聘,随你嫁去;若无百金,休想完娶!”从此口虽不言,心里总想瞒着女儿把亲悔了。

    一日,朝霞带丫鬟小红在花园观花。那花园门外便是大路,嘉言从此路过,小红认得,便指与小姐看。小姐见他身虽褴褛,体貌魁伟,人材俊秀,看得目不转睛。嘉言见园内女子唇红面白,杏脸桃腮,疑是小姐,看着亦不转眼。小红见得,对小姐道:“我看公子品貌非凡,异日必是朝中贵客。小姐既有心事,何不约他今夜进来相叙?”小姐点头,小红遂喊公子告知,嘉言喜允。二更便至花园,咳嗽一声,小红开门接至闺中。礼毕,朝霞置酒陪饮,便说爹爹欲悔姻亲,以银取庚之事。嘉言曰:“我亦宦家儿郎,虽然贫穷,也不要他的银子,既不喜欢,退庚就是。”朝霞曰:“爹爹虽然如此,我定不从!前日苦苦劝他,爹爹怒骂,要百金为聘,方许过门,奴故特意告知。”嘉言曰:“小生之事,小姐尽知,衣食尚不能全,那有百金作聘?如此看来,夫妻怕有些险。”朝霞曰:“常言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立志不从,他又其奈我何?倘若逼嫁,我便一死全节!”嘉言曰:“蒙小姐这番雅爱,小生何以报答?”朝霞遂以金钗、金环、玉钏、玉戒、珠翠首饰数件,约值百金之谱赠之,曰:“闺中首饰不多,君可持此回家变卖,送期完娶。”即命小红送出。

    一日,有贼将花园门拨开,打个大洞进小姐房中,去床上扯被盖;小红惊醒,拉着贼手便喊。贼抚其口,朝霞在别床听得,轻轻下床开门,往暗处躲避。小红死不放手,贼以刀骇,小红越喊,贼遂杀死,将衣服首饰包裹而去。小姐见贼去方喊爹妈来看,见小红杀死,衣服首饰一概无存。次日开了失单,命人报案。

    再说嘉言母病,无钱医治,拿了一个翠玉戒指进城去托孙银匠代卖,与他拨钱数百,回家医母。何布政有个管家从银匠处过,见戒指,遂问何来,要钱多少。孙银匠曰:“是萧老爷托我代卖,要五两银子。”管家出银三两买去,带在手上。布政看见,便曰:“此是我在任上去十两银子买的拿与小姐。前日被盗失去。如何又在你手?”管家把孙银匠代萧嘉言卖的话告知布政。布政大怒,曰:“这还了得!身人黉门都要做贼,又敢行凶杀人,老夫定不与他干休!”即打轿进衙,嘱托县官定要从严追究抵命;复命管家在衙作证。

    官命差人将嘉言叫到,骂曰:“尔既为秀才,当守卧碑,焉敢盗物杀人!可知罪么?”嘉言曰:“生员素守法律,闭户读书,曾在何处杀人盗物,谁人见证?”官曰:“你盗何布政小(姐)房中衣服首饰,杀死丫鬟小红,现有玉戒指为凭,管家作证,还不认吗?”嘉言曰:“戒指是我父亲遗留的,因母病无钱,托孙银匠代卖。岳父见生贫穷,意欲悔亲,冒认戒指,诬告生员,望父台详情。”官怒曰:“你这狗材,满口胡说!你岳父官居二品,身管万民,就要悔亲也不拿命案诬你!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嘉言曰:“生员受朝廷顶带,你也打不下。”官命罚学,又问:“招也不招?”嘉言曰:“犯生实未盗物杀人,如何招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打得嘉言满口血流,哀哀哭诉道:

    八十掌把我的牙关打烂,尊一声大老爷细听详端。

    因我父为清官一尘不柒,身死后无余积家下贫寒。

    我岳父嫌我穷欲悔姻眷,暗地里将盗案诬害生员。

    “你不作盗,他就要悔亲也奈你不何,今有戒指为凭,你那们辩得脱?”

    生有日从他的花园路衝,见一女与一婢在把花观。

    忽听得小红女将生叫转,说小姐有话叙约在晚间。

    二更时与小姐闺中相见,说他父要百金方许团圆。

    即赠生玉戒指钗环数件,变聘金送佳期配合良缘。

    因母病将戒指去把钱换,我岳父见戒指正中机关。

    就家中被贼盗把生诬陷,望仁恩细详察洗雪寒冤。

    “狗才!前说戒指是你父遗留,今说是他女所赠,前后异词,明明是狗材偷盗,还不招认!左右与爷苔四十!”

    呀!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稀烂,皮肤上好一似滚油在煎。

    真乃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将活人抬死坑有口难言。

    “招也不招?”

    我未曾杀死人怎招命案?打死我将冤情诉告帝天!

    “狗才!实在嘴烈,左右拿夹棍来,把狗材夹起!”

    呀,大老爷呀!

    适才间夹得我魂飞魄散,险些儿不能够再到阳间。

    似黄泥入裤裆是非难辩,跳黄河也难把一身洗干。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得受这苦刑。”

    我本是读书人品行不乱,又岂能招盗案羞辱祖先?

    “自有证,还要强辩?快拿抬盒来装起,看他招也不招!”

    受抬盒我曾到森罗宝殿,忽见得儿的父衣冠俨然。

    说我是今世冤前生罪案,又何必苦分辨徒受摧残。

    口问心细思量自己打算,想不出巧妙方心如箭穿。

    罢罢罢到不如招供上献,小红女本是我一刀归泉。

    “衣服首饰共有多少?呈上案来。”

    论首饰与衣服已将钱换,入赌场不两日把钱输完。

    这便是犯生的真情一片,望仁恩发慈悲笔下周旋。

    诉毕画招丢卡。这卡犯知他是读书人,难得到此,弄得嘉言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其母裴氏把卡和了,然后才得母子相见。忽见其子形容憔悴,一身黢黑,不胜痛哭,禁子催迫几次方才出卡。可怜裴氏每日送饭,总想把子救出。

    及解秋审,嘉言反供,发回本县,正值新官接印。这新官姓石,系进士出身,极其清廉。嘉言递纸称冤,石公调卷细阅,知其受屈。何布政即上堂嘱咐,送银一百。石公不受,曰:“学生做朝廷的官,管朝廷的民,是非自有公断,何须老先生送银?学生敢受以伤廉洁乎?”布政回家惶恐,又托朋友送官一批时兴器玩。石公难拂朋情,只得强受,把嘉言定作流罪,发配福建建宁府充军。那府官与石公交厚,临行出书一封,递与嘉言曰:“尔到建宁,将书投进府衙,自有好处。”嘉言拜别。其母与亲友已在城外店中置酒等候,见嘉言出来,母子哭得天昏地暗。亲友力劝,请押差一同上席,又托押差路上照看,洒泪而别。他母多得石公怜恤,时赠钱米,不致冻饿。

    这嘉言走到建宁,押差投文,县官打发回去,即发嘉言在府衙听用。府官姓胡,名秋帆,山东人,系进士出身,为官清正。嘉言将书奉上,书中备说萧嘉言被害含冤,有才有能,托府官另眼看待之意。胡公见嘉言品学俱优,心中喜悦,即收为义子,改名胡嘉言,在衙读书不题。

    再说何体尧自嘉言去后,命人把庚取回,将女放与翰林之子王承宗。朝霞闻知每日啼哭,不饮不食,誓愿以死殉节。体尧夫妇百般劝解,那里肯依?继以怒骂,亦不改志,又命亲戚妇女相劝,终不易其初心。看看出阁期临,只隔两日便要来接,朝霞是夜进房,想起丈夫遭难,自己命苦,不觉伤心,痛哭道:

    进房来忍不住咽喉哽哽,想起我终身事泪湿衣襟。

    常言道女子家名节要紧,失了节羞父母又辱先灵。

    心想要守节操违了父命,若从父又背了结发夫君。

    是好马尚不辔双鞍双镫,难道说既为人不如畜牲!

    那孤鸿不另配犹有悟性,既为人又奚可不若飞禽?

    这都是在前生未把善信,致今生鸾与凤不得和鸣。

    奴情愿矢贞节引颈自尽,千秋后也得个美誉声名。

    一更里月初升穿窗射影,朝霞女自怨是薄命钗裙。

    自幼儿出娘胎端壮雅静,读诗书通今古出口成文。

    见过了许多的香闺袖领,都立着冲天志不柒一尘。

    何况奴生朱门千金之品,焉能够学下贱再嫁重婚!

    二更里半天中月明如镜,想起我老爹爹好不心疼。

    你也曾做高官身为布政,教百姓敦孝悌要重人伦。

    见别人败名节你都恼恨,难道说自家事全不思存?

    总说女不听劝违逆亲命,并不想大丈夫一诺千金。

    三更里月正明忽被云隐,想起我母亲娘做事无情。

    幼小时把女儿谆谆教训,说妇女最忌的失节贪淫。

    你也曾受皇上一番诰命,为甚么反教女背义悔亲?

    儿的身虽然是母亲怀孕,儿的心如皓月天际常明。

    身可夺心难移冰霜凛凛,不怕你用力多枉费机心!

    四更里月偏西人声寂静,想起我婆婆娘哭不成声。

    只说是接媳妇昏定晨省,谁知道为着媳反害婆身。

    可怜间年半百无人看问,血气衰都不免忧气伤神。

    又兼之家庭中银钱不顺,凡少长与缺短谁来调停?

    媳心想到婆家来把孝尽,又怎奈二爹妈不肯容情。

    五更里月半山凄风冷冷,忽想起奴的夫似箭穿心。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聚庆,又谁知鸳鸯鸟不得同群。

    夫为妻遭冤屈声名败损,夫为妻在法堂受尽非刑;

    夫为妻招命案卡中囚禁,夫为妻险些儿性命归阴。

    蒙石公才将夫发配外省,别老母抛你妻离了乡村。

    夫为妻受过了千苦万困,妻焉能从父命忍耻偷生?

    想到此不由奴七窍火喷,朝霞女就如此了却一生!

    哭不完夫妻情心头苦恨,看看的东方白天欲黎明。

    倒不如将红绫交代性命,看明朝成千古江上峰青!

    哭毕自缢。

    有一乳娘汪胡氏,夫死守节,家贫,其子与人牧牛,自小红死后,即与朝霞相伴。听他哭了一夜,黎明无声,心慌起看,见缢大惊,急忙解下,半晌方苏,即劝曰:“姑娘何必性急?知道的说你死节,不知的说你逆亲,即萧郎亦不知你为他而死,何不逃往婆家?现今你婆婆为儿忧气成病,逃到他家,可以尽孝,日后又可夫妻团圆,外人也知你节孝两全,那些不好?”朝霞曰:“乳母之言亦是,但我女儿家无人引路,如何去得?”乳娘曰:“我同你逃去。”朝霞喜允,即将首饰衣服打做一包。下午,王家新郎回至,鼓乐喧天。母来劝嫁,朝霞假允;母喜,将王家首饰衣服送来,朝霞裹在包内。夜与乳娘开花园门,走至萧家叫门。裴氏开门问明,婆媳大哭。乳娘劝勿声张,朝霞从此隐匿不出。

    再说何家次早催妆,不见新人,举家惊慌,何布政急得捶胸蹬足,遍寻无影。新郎两次告行,无言可答。新郎心疑,细问才知失了新人,气得脸青面黑,大怒曰:“这老儿做事可恶!既嫌寒家,就莫结亲;既已结亲,何故将人藏了,故意把我羞辱,是何道理?”愤怒而归。家中只说新人已到,燃烛铺毡,大吹大打,忽见新郎怒气满面,细问才知做出一场把戏,翰林心亦渐怒,命子具控。

    石公唤体尧问明情由,说体尧养女不教,可退王家聘金,认酒席银百两。体尧又羞又忧,暗暗访问,知女去在萧家,命人来接,朝霞不归。体尧大怒,亲身来接,朝霞出堂请罪。父曰:“你这贱人全不知羞,私逃出外,弄得为父丢脸受气,随父回去才与你说!”朝霞曰:“孩儿从前说过,誓死不嫁二夫,是爹爹知道的。此事也难怪孩儿,若从亲命,失了节操,望爹爹原谅。”父曰:“不必多言,随父回去罢了!”朝霞曰:“孩儿既已到此,焉有回家之理?即要回家,等待萧郎回来,双双回门,才成体面。今随爹爹回去,外人看见,当真说儿是私逃淫奔了。”体尧大怒,命左右拉上轿去。朝霞忙退进房,把门紧拴。体尧大骂,命人打门,裴氏上前说道:“你无缘无故在我家闹些甚么?若把我媳逼死,要你不得下台!”体尧气急,扬拳欲打,左右拉住。裴氏曰:“你还要打么?你充你的官,我破我的命!”即一脑钻撞来,左右亦拉住。二人闹个不得开交,邻居都来劝解。

    忽石大老爷因送上司,回来从此路过,见多人吵闹,忙问何事。裴氏来至轿前,将前事细诉一遍。石公进屋,见体尧曰:“原来老先生在此,失敬!失敬!”即骂裴氏曰:“他也是朝廷之官,汝何得与他混闹?就有不了之事,自有本县作主。”即把朝霞唤出,问曰:“汝将违逆亲命、私逃出外的原由从实说来,倘有些微不是,本县定要责打。”朝霞叩头禀道:

    大老爷高悬明镜,听小女细说苦情。

    奴小时许与萧姓,名嘉言奴的夫君。

    公公死家屋贫困,我爹爹便欲悔亲。

    要百金拿来作聘,无聘礼逼退红庚。

    奴心想幼年聘定,悔亲事失了节贞。

    是孝子当从治命,从乱命陷亲嫌贫。

    将首饰暗地相赠,命萧郎备礼来迎。

    因家中夜有盗进,杀小红偷了衣裙。

    萧郎夫因母得病,卖戒指惹下祸根。

    诬盗案法堂拷问,险些儿性命归阴。

    多感得恩公怜悯,将萧郎发配充军。

    父将奴又许王姓,前日里亲迎过门。

    奴殉节引颈自尽,有乳娘劝我逃奔。

    替丈夫来把孝尽,到婆家苦守霜冰。

    因此上爹爹恼恨,今日里逼奴回程。

    我婆婆心中气忿,来阻挡两下相争。

    感恩公路过此径,才息下满天雷霆。

    这便是实言告禀,望恩公额外厚情。

    使小女名节不损,虽没世不忘大恩。

    朝霞诉罢,石公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节烈女子?可喜,可贺!”即谓体尧曰:“听此女之言,从一不二,心如金石,不为富贵所移,势利所逼,真乃贞烈之女!老先生岂不闻‘家有节妇,九族增光,神钦鬼敬,旌表题坊’?老先生既有此女,就该曲全其志,以完天地之正气。婿虽贫穷,正当提携于他。倘若把女逼死,老先生心又何忍?不如听学生相劝,就令小姑娘在萧家奉姑,候婿回家团圆,那些不好?”体尧羞得满面通红,只得答曰:“领教,领教。”即命左右齐回,石公亦回衙去。朝霞于是命乳娘将首饰衣服当百余金,赎取田地请人耕种。裴氏见媳贤孝,反以儿子不在,过不得意,时常宽慰。朝霞亦恐婆婆挂念丈夫,每日劝慰。自此以后婆媳倒还快活。

    过了两年,裴氏偶得一病,十分凶危,医药不效。朝霞尽心体问,久无倦容,每夜跪在灶前虔心恳祷,愿减算以益姑寿。谁知病更凶险,竟自归阴。朝霞哭得几次昏绝,乳娘再三劝慰,乃请家族备办衣衾棺木,祭奠安埋。其父闻之,亦不吊问。朝霞心想:“丈夫未归,婆婆又死,如何下台?”从此朝夕啼哭,乳娘多方宽慰,朝霞始不甚哭。

    过了几月,石公忽解任升府。王承宗因前日亲迎受气,后接李家人女,过门就病,未两年而死;闻裴氏已故,朝霞无依,又见他贤而且美,心中悦慕,今遇石公解任,正是机会,于是命媒与何布政说仍愿结亲,以解前怨。何布政亦愿将女另嫁,兼慕王家巨富,想允又怕女儿不肯,弄出前番丑态,乃曰:“候与女商量回话。”次日命人来接,朝霞心想:“两年不通音问,今忽来接,并非好意。”遂托病不归。即命乳娘访问,回说王公子又欲结亲,接小姐回家许婚。朝霞闻知心想:“此番回去定要失节,若不回去,又执拗不过。”左思右想,别无良方,遂对乳娘曰:“闻萧郎在建宁,乳娘何不陪我前去找寻?免得在此受尽欺逼。”乳娘曰:“此离建宁干山万水,女儿家鞋尖足小,红颜粉面,如何去得?”朝霞曰:“在此受逼,终是一死,不如吃些辛苦,得见丈夫,死也甘心。”乳娘曰:“姑娘既然要去,须扮男装,路上才得放心。”于是朝霞把田地佃了,备办男装,请乳娘侄儿抬轿,一早出门,望建宁而去。后何体尧闻知,亦无可如何,叹气而已。

    却说朝霞扮作公子模样,改变姓名,托言建宁探亲,乳娘装成奴仆。走了半月,从栖凤山过,山上忽来一党喽卒把轿拦住,轿夫各逃性命,众喽卒抬上山去,献与寨主。原来寨上是个女大王,生得十分绝色,便问:“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出门何事?”朝霞假说姓名,出门探亲,在外已久,无有路费,求王爷施恩,放下山去。那大王见朝霞俊秀,犹如子都再世,潘安复生,起了好色之心:“若与他配合,正是一对才子佳人。”遂备宴相待,命一老妇前来说亲。朝霞听得此言,犹如半空中打个霹雷,目跳心惊,曰:“小生出身寨贱,不敢高攀,况家中已有妇人,岂可再娶?”那大王曰:“既不应允,拿去杀了!”二人大惧。乳娘曰:“不如暂允,洞房之中哭诉苦情,或者吉人天相,得逃性命,也未可知。”朝霞只得应允。

    寨主大喜,即命铺毡挂彩,大设筵席,拿些袍衣与朝霞穿好,拜完花烛,至晚送入洞房。寨主恭身拉着饮了合欢杯。众人辞出,寨主闭门请睡,催了两次,朝霞无法,只得脱衣解带。除却头巾,乌云挽卷;脱了皂靴,金莲瘦尖。寨主见了大惊,问曰:“你是何处女子,敢来诓我?若不实说,定追狗命!”朝霞上前施礼,两眼流泪,从头细诉道:

    上前见过王爷驾,细将来由说根芽。

    奴住金华小河坝,生长何家叫朝霞。

    父名体尧官职大,身为布政署按察。

    只因奴夫家贫乏,爹爹每次嫌贱他。

    诬扳盗案丢监卡,希乎一命染黄沙。

    后遇石公恩德大,念夫无辜受刑法。

    发配充军离家下,父即将奴许王家。

    小女誓死不二嫁,苦守冰霜玉无瑕。

    王家看期百两御,奴即逃奔到婆家。

    过后婆婆晏了驾,王家做事该天杀。

    又与我父联姻眷,苦逼奴家去共榻。

    奴家闻言心胆怕,犹恐失节误自家。

    因此把夫来寻下,主仆男装往外諿。

    王爷不知奴是假,不允姻亲便要杀。

    无奈权且来允罢,过后慢慢再设法。

    谁知即时就婚嫁,银缸高点拜菩萨。

    因此得罪王爷驾,还望恩宽把量发。

    赦奴死罪饶奴打,释放奴走遍天涯。

    倘若把夫来寻下,二世衔环始报答。

    诉毕,女大王曰:“既是何伯伯之女,你我都是姊妹,又有何事不得下台?你若早说,免得做出这场把戏。”朝霞曰:“多蒙王爷天恩,赦奴死罪,没世不忘。但是王爷以姊妹相称,不知何故?请道其详。”大王曰:“此话甚长,你且坐下,与你慢慢说来。我本姓贺,名亚兰,爹爹贺野泉,身中文举,又好武事,前在京都会试,曾与何体尧、萧锦川三人结拜弟兄。后因何伯伯高发,爹爹与萧伯伯落第回家,分手以后,各元音信。惟爹爹生性豪侠,好打不平。时因乡中有一节妇,家极富足,本县官贪其银钱,诬以奸情,拿进县中拷问。爹爹邀约绅粮去保,官不准情。爹爹忿怒告到上司,把冤雪明。官含恨在心,因近处有土豪作乱,被官拿获,官叫咬扳爹爹主谋,拿至法堂三拷六问,蒙众绅粮邀恩力作,充罪发配福建兴化当军。母亲因此气死。我又无兄弟姊妹,爹爹路上莫人事奉,故将家财收拾,父女各乘马匹出门。来至栖凤山,忽来数百人抢夺财物。我幼时学得有些武艺,一马当先,把众人杀死多半,爹爹又将贼头杀死,众贼叩头,愿请爹爹上山为寨主。爹爹不允,众贼盟誓坚请,乃上山来。点查人数,只有六百,于是举立义旗,除贼恶习,请究孝悌忠信,不准抢掠劫杀,往来客商投税放行。远近闻风,齐来归顺,不上一年,就有四五千人,操练武事,个个精壮。前岁爹爹病故,众头领立我为主。自思终身无靠,如何结局?总想招一志气男子,谁知今日又遇着你!众目之下,拜完花烛,忽然变卦,明日怎好出外见人?”朝霞曰:“姐姐既虑此事不雅,为妹倒有一策,不知肯从否?”亚兰曰:“你试言之。”朝霞曰:“此事外人不知,不如权且认作夫妻,寻得萧郎,你我同归萧氏。姐居正室,我为偏房,以报今日之恩。”亚兰曰:“此策虽好,但不知萧郎是何人物?”朝霞曰:“他幼年入泮,学问超群,品貌出众,不久定要高中。姐姐若嫁此人,可谓天成佳偶。”亚兰曰:“话到如此说,但是你定在先,我岂可后来居上?不如以年龄为大小。敢问你的生庚若何?”朝霞曰:“我是丁丑四月。”亚兰曰:“我丁丑八月。”朝霞曰:“既然如此,你我姊妹相称罢了。”亚兰应允。二人在灯前盟誓,日后勿得变心。次早依旧男装,出外受众头领朝贺。遂命人往建宁去访萧嘉言。

    过了数日,回说:“嘉言在府衙办事,府县不和,县官窃禀府官受贿,今已卸任回京。萧公子不知下落。”朝霞忧闷,亚兰曰:“天生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用。你我在此终无了期,不如统领人马,杀向建宁,捉住昏官,问他要人,自有下落。胜则可以进取,败则回寨退守,以待招安。”朝霞曰:“此言正合我意。但我兵初出,须要谋一胜策,免挫锐气。不如两路出兵,一取瓯宁,一取建宁,使他首尾不顾,自然一战成功。”二人商量,先派二千人扮作客商,于各处埋伏,兵到之日,内外夹攻,自不费力。于是择日出兵,朝霞攻瓯宁,亚兰攻建宁,各带二千人马,突然而来,城中全无准备,因此一鼓而下,出榜安民,降者甚众。二人合兵一处,拿着县官问萧公子下落。官说府官将他收为义子,在衙读书,府官告职,带他回山东去了。此时两处人马连投降者约一万余人,军威大振,就势收附州县。去上数月,得众十万,官军望风而逃,不敢接战,得了福建全省,雄踞一方。朝廷发兵,屡战屡败。

    时有探花胡嘉言,其人正直,不畏权贵,朝中大僚保奏他出征。天子大喜,即封胡嘉言为征讨大元帅,统兵二十万,剿抚并行。

    各位,你说探花是谁?就是萧嘉言。在胡秋帆衙中读书,因府县不和,秋帆看淡宦情,告职还乡。嘉言从他姓胡,进场考试以长案入学,联科及第,中了探花。因他性直敢言,公卿保奏他征剿福建,意欲假手于贼以杀之耳。

    且说嘉言统兵到了福建,扎下大营,命人下战书,明日会话。次日两边各整队伍,嘉言立马阵前,朝霞、亚兰亦立阵前,拱手曰:“元帅请了!”嘉言欠身说曰:“我朝大明太祖皇帝,神圣文武,混一天下,至今百余年矣。我主嘉靖君正臣贤,兵强国富,九州之内,共戴尧天;四海之中,同歌舜日。况尔本是皇上子民,祖宗受其覆载,父母沐其宠荣,应宜习文就武,与皇家建功,致君泽民,为天下除害。为甚不守臣节,倡乱造反,动无名之兵,获负义之罪,抢夺州县,荼毒生民?本帅奉旨出征,人强马壮,兵锐粮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尔等就该倒戈归命,释甲投诚。本帅为尔保奏皇上,赦已往之罪过,成日后之功名,将功折罪,而挂印封侯,那些不美?如果执迷不悟,恐天兵一加,危如累卵,城破军亡,后悔何及!”朝霞见他说话实似丈夫,但阵前不好问得,越看越呆,不知答话。亚兰接口说曰:“我等皆是清白良民,千金贵体,受昏官之陷害,诬以反乱之声名,屈死我父,刑及无辜。尔主只知宴乐深宫,不顾民间疾苦,任用贪吏,黜罢忠良,是以动众兴师,与父报仇雪恨。常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可私,惟有德能享。’况我以仁义之众,敌尔残暴之兵,除天下之腥闻,成山河之帝主。雄兵一起,华夏归心,何不投明弃暗,以作开国元勋?倘若斗勇交锋,未免军威并失,到那时国破家亡,君辱臣死,又有何益?”嘉言听得大怒,命左右俱力上前,擒此泼妇。诸军一齐喊呐交锋,两边混战一场,互有杀伤,各自收军。朝霞回营对亚兰曰:“今日阵前那位元帅,正似萧郎。”亚兰曰:“既是萧郎,明日领军去单溺他主帅接战,姐姐诈败,待他赶近身来,便知是非。”

    次日,朝霞领兵五千来到营前,单搦嘉言接战。未及交锋,朝霞向东而走,嘉言领军赶来。看看近身,朝霞回头,大声言曰:“来者莫非萧嘉言否?”答曰:“正是。”朝霞曰:“不意夫妻在此相逢,岂非万幸!”嘉言着了一惊,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然何夫妻相称?”朝霞曰:“萧郎夫,你就认不得了?奴是何朝霞!”嘉言曰:“面貌倒还相似,为甚又男装从贼咧?”朝霞曰:“奴家为你受了千辛万苦,男装寻夫,从虎口中逃出性命。今日从贼造反,也为寻夫而来。”嘉言曰:“你当真是何朝霞吗?今日相逢,犹如梦寐!”二人下马,各把诸军喝退,弃刀见礼,夫妻抱头恸哭:

    妻:一见夫君泪长淌,夫:不由为夫泪汪汪。

    妻:夫君犯罪离乡党,夫:连累贤妻受惊惶。

    妻:爹爹将奴另许放,夫:又与何人结鸳鸯?

    妻:王家择期迎百两,夫:贤妻处此怎筹量?

    妻:暗地逃奔夫府上,夫:才算贞烈女姣娘。

    妻:陪伴婆婆尽孝养,夫:多感贤妻奉高堂。

    妻:谁知婆婆把命丧,夫:怎么说,难道我妈已辞阳?

    妻:祭葬尽礼把山上。夫:呀,妈呀!我的伤心苦命娘呀!

    说着就仰面一跤,气倒在地,朝霞连声叫喊,半晌方才转来:“呀,妈呀!怎不叫人痛断肠!”

    妻:夫呀!王家又把亲来讲,夫:母死谁与妻承当?

    妻:男装出外寻夫丈,夫:为甚又与贼同行?

    妻:栖凤山前把贼闯,夫:莫非被虏上山岗?

    妻:虏去要我同罗帐,夫:不知贤妻是女娘?

    妻:不允喊杀将妻绑,夫:就该假允慢想方。

    妻:花烛之夜露本像,夫:才是母凤配雌凰。

    妻:问来才是遇亲党,夫:又是谁家女大王?

    妻:他是野泉贺叔养,夫:曾与我父拈过香。

    妻:又虑此事不雅相,夫:嫁过丈夫放了黄。

    妻:依然装作夫妻样,夫:遮人耳目免羞惶。

    妻:日后同嫁夫府上,夫:我有何德敢承当?

    妻:命人建宁把夫访,夫:已随义父转回乡。

    妻:因此领了兵和将,夫:那有寻夫动刀枪?

    妻:拿住昏官问何往,夫:官必知道我行藏。

    妻:谁知夫已中黄榜,夫:奉旨领兵来靖疆。

    妻:今日相逢从天降,夫:好似三更梦一场。

    妻:彼此归顺我皇上,夫:不费一矢与弓张。

    妻:怕的当今把罪降,夫:将妻苦情上奏章。

    妻:力白寻夫非贼党,夫:准备霞冠与裙裳。

    妻:三人同归相随倡,夫:琴瑟调和乐非常!

    哭毕,嘉言曰:“你我夫妻既然相会,妻可回营,命贺氏带领兵将来营投降,为夫即日奏闻天子,早些班师还朝,夫妻配合。”

    朝霞回营,把夫妻相会之事告知亚兰,亚兰大喜,出令曰:“我等皆是女流,为寻丈夫起兵,并非妄想尊位。如今既见丈夫,即要投诚归顺。汝等有愿从者,即随我去;不从者,给以路费回家务农。”此令一出,兵散大半,余随二人到嘉言营中投顺。见礼已毕,序坐,三人相视,面项通红,无言可叙,即到寨后备宴相待。

    不数日,圣旨已到,焚香跪读,旨中备言:

    何、贺二氏,虽曾猖乱造逆,破县攻城,但一为寻夫,一为父仇,情有可原。今来投顺,朕心喜悦,赦已往之罪,励将来之功。何氏封贞烈一品夫人,贺氏封淑德一品夫人,即日班师回朝。钦此。

    嘉言送了钦差,收拾回京。三人上殿面君,皇上赏赐有加,封嘉言为靖疆侯,官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赐第完婚。嘉言择日进第,拜完花烛,满朝文武俱来贺喜,开宴三日。过后告假还乡,来至金华,府县郊迎,接至公馆,设宴相陪。县官曰:“卑职前日捕获一盗,问其口供,乃先年偷何家衣饰及杀死小红者也,名朱老五,今已正法,特此告知。”嘉言曰:“此盗既得,我冤伸矣。”于是回家祭祖,将父母坟墓修好,买田以奉祭祀。宴客以后,去拜岳父。此时何体尧夫人已死,银钱用尽,膝下无儿,孤孑一身。忽闻女荣婿贵,甚是悔恨,今见女婿来拜,羞惭无地,上前告罪。嘉言曰:“前日之事是小婿否运所招,怎怪岳父?然非岳父磋磨,婿又焉能至此?”体尧无言可答。

    嘉言迎接岳父一同进京,体尧汗颜相从。朝霞买二妾与父侍寝,后生一子,嘉言极力栽培,亦为显宦。又将乳娘之子保举功名,奉养终身。命人去接胡秋帆进京,秋帆不至,即奉以万金。何夫人生四子二女,贺夫人生二子四女,以一子接贺家。后嘉言为官清正,功成即退,富贵终身。

    从此案看来,男子当尽忠,女子当守节;富者莫嫌贫,贫者莫坏心,自然老天看成,有个结局日子。你看萧锦川继祖行善,故生贵子,殁后诰封。萧嘉言克尽孝道,虽然遭冤受苦,反因此而成名。何体尧嫌贫害婿,卒致家败人亡,反沾女光以延后。其妻周氏不能挽回丈夫,谁知欲害其婿,反以误女。贺野泉任侠好义,在生虽受冤屈,死后亦有诰封。至如何朝霞、贺亚兰二人,一个尽节,一个尽孝,尽节者生死不二,卒因苦尽而生甘;尽孝者,常变无殊,遂致功成而名显。此固卓卓可称者矣。外此若胡乳娘、石县主之曲全贞节,胡府尊之培植人材,享受皇恩殊无愧欤!惟有前任之县官,趋炎附势,受贿贪财,不详民情,欺诬善类,虽曰食君之禄,究之与杀小红、偷何家衣服首饰之盗无以异也。其后解任而去,谓非报应之速哉!

    川北栈

    穷人平白想发财,要把方便门开。时来平地一声雷,富将人催。

    重庆府有一张云发,家贫,当幺师出身,帮城内川北栈。为人忠厚,谦和殷勤,公直兼之,心慈好善,凡鳏寡孤独贫苦下力之人,饭必多添些,就有少数毛钱,并不掉换。娶妻何氏,生子名银娃,小时常来店中闲耍,极其伶俐,扫地烧火,手足不停,拿东拿西,声叫声应。主人喜欢,命他在店中打杂,每年与他缝套衣裤。看看成人,云发偶得一病,十分凶危。何氏母子请医求神,熬药煎汤,并不松症。云发自知必死,不免将银娃喊到床前,吩咐他一番,使他知道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方能发迹。遂喊子说道:

    睡牙床但觉得身体沉困,我的儿近前来细把言听。

    父平生并未曾得个凶病,这一回怕的是有死无生。

    父死后儿当要守己安分,切不可因家贫坏了良心。

    去帮人须当要忠心耿耿,更不可起奸诈欺哄主人。

    凡百事早与晚小心谨慎,当堂倌为幺师总要殷勤。

    待宾客和商贾至诚至敬,言谦和语稳重切莫高声。

    办小菜切不可刀下藏隐,添饭食当看顾下力之人。

    凡归帐个个钱不要见尽,有毛钱和少数莫与人争。

    倘若是挣有钱莫太看紧,还须要行方便恤孤怜贫。

    若客商无银钱远方受困,留一宿赐一饭大有功勋。

    儿能够体父志莫坏德行,定保儿无灾难财发万金。

    说到此不觉得心中烦闷,莫不是父子情就此离分?

    云发嘱毕而死,母子痛哭一场。银娃去与掌柜磕头,借钱葬父,来年帮工退还。掌柜借钱十串与他。银娃备办衣棺,祭葬已毕,即到店中打杂跑堂,早去晚归。次年管案,即顶父职,人亦以张幺师呼之。这幺师殷勤忠直,胜过于父,兼之为人灵便,言语谦和,交呼应酬,事事周到,人人喜悦,远近客商都肯投宿,店内生意比上年兴旺几倍。店主见他每夜归家不便,停间空房叫他母亲搬来居住,供他饭食。何氏见店主气慨,即帮他烧火扫地,喂猪、洗铺盖,极其勤快。张幺师又有孝心,凡饮食办得多的打头奉母,又体父亲之训,不刻苦贫困,不争毛钱少数,别店都想添钱争请,张以父职为重,亦不另帮。

    一日,忽来一人,不过十八九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举动斯文,孤身投宿。店主不歇,其人曰:“小子远方人,来到贵处,天黑难行,歇宿一夜即走。”店主曰:“歇不到了,到别处去。”其人曰:“掌柜,‘那个男儿不出门,谁处都好行方便’,小子也是读书人,留宿一夜何妨?”店主曰:“你才唠叨!叫你别处去歇,那有许多屁放?何不快滚!”其人曰:“□,掌柜,你是开店之家,原望歇客;我们行路之人,原该投店。怎说唠叨放屁去了?”店主曰:“我开我的店,歇我的客,不歇你这宗匪人!”其人曰:“你不歇我罢了,为甚开口就骂,又说我是匪人?到底是奸是盗,拿着我有何凭?岂由你乱骂吗?”店主大怒,撞出欲打,张幺师忙来拉住,将客主掀开,问曰:“客何姓?家住何方?作何贵干?”其人与张幺师作揖,说道:

    这阵急得心火喷,老板做事太无情!

    装模作样喊我滚,为甚全不重斯文?

    “你姓啥子?”

    我今告你本杨姓,少年读书在黉门。

    “噫,你还是个秀才,出门做啥子事咧?”

    跟棚赶考来川省,行至此处夜黄昏。

    “既是赶考,为甚不跟学院一路,来在此处何事?”

    皆因背时行霉运,放了几抢都无名。

    忿气不过回原郡,无有盘费当衣襟。

    “完了,读书人是这样下场就造孽了。”

    呀,幺师呀!

    男儿谁不离乡井,歇宿一宵就起程。

    张幺师听得此言,心中怜恤,去与店主说情,曰:“此人姓杨,是个读书人,跟棚赶考回家的,歇宿一夜,谅也无妨。”店主曰:“新官出得有示,凡单身孤客来历不明之人,不准收留。此人一无行囊,二元包伞,如何留得?弄出事来,谁人担待?”幺师曰:“我已问明,只管放心,凡事有我。”店主准情。张幺师留他进来,与他看了一铺。

    次日,忽落大雨,店主不好催他起身。落了三日,雨仍不止。杨客人忽染时行痢症,上呕下泻。店主唤幺师曰:“那杨客人,你快喊他走,若是无钱,口案我也不要,免得死了打脏我的店房。”幺师问曰:“杨先生,你病体如何?掌柜喊你走。”杨曰:“我头昏肚痛,四肢无力,寸步难行。望幺师说句好话,我好点就走。”张幺师对店主曰:“他病重难行,不如请医调治,好了也有功德,就死了也无甚事。”店主曰:“跟你说莫打脏我的店房!惟有你爱讲功德,我开店之家讲啥功德?快将他掀出去!”幺师对杨说:“掌柜不准,总要你走。”杨泣曰:“我一出去就是死了,况又口案未开,如何是好?”幺师恻然不忍,想:“我父临终吩咐要做好事,他这样儿出去必死,不如做件好事。”遂将杨扶至自己房中,让铺他睡,自睡草荐。又垫钱请医调治,谁知越医越重,先白后红,卧床不起,解便难行,弄得满房腥臭。张幺师日扫数次,熬药煎汤,送茶递水,殷勤服侍,并无怨恨之心。后请一医,说他行路受热,心有伏火,只认受湿受寒,所以越医越重。遂用清凉之药,方才对症。但身瘦如柴,两足无力,幺师喊他调养,凡案上落得有好饮食尽与他吃,过了半月,方才痊愈。

    店主把账一算,口案钱二千八百文,又往药铺一算,药钱八百文,遂喊幺师曰:“那杨客人如今病也好了,体也复了,这些口案、药钱看他如何设法?”幺师明知无钱,迟延未问。店主把杨喊出,问曰:“你如今病好,可将口案、药钱开销,早些回家,免得越吃越多。”杨客人曰:“我在此处人地两生,又无朋友亲戚,那有法设?掌柜已恩不如再恩,写张约据与你认利,回家即刻送来。”店主曰:“说的好话!你那们体面,初来那们行市,逼住我都要栈,好说无钱吗?既然无钱,你要去找!”杨低头不语。店主曰:“我那里有担水桶,去担水卖,一天也可找钱二百,快去找来开我!”各位,你看这读书人如何担得水起?店主逼住要担,把杨一吷二,骂得杨口不能开,头不敢抬。又吩咐幺师喊他跟倒设法去找,“倘若走了,要你垫赔!”幺师无奈,把杨喊到无人处,问曰:“店主追逼得狠,你到底设得法出么?”杨眼泪双流,说道:“呀,张幺师呀!只说出门贪玩耍,谁知无钱实作难!”

    这几日急得我珠泪长淌,尊一声张幺师细听端详。

    悔不该出远门东游西荡,跟学院到四川前来放枪。

    人背时放几个并无一响,只落得无盘费当尽衣裳。

    蒙幺师说好话住在店上,又谁知得疾病倒卧牙床。

    店老板莫良心起向外往,幸幺师发慈悲留我同房。

    又况是痢疾病痾得不像,日夜里离不得毛厕缸缸。

    过得我撑不起痾在地上,

    幺师呀!

    你看那红鲜鲜又臭又脏。

    “好,快莫说起,我要作呕了。”

    多承你耐烦心时时扫荡,垫银钱清医生熬药煎汤。

    好饮食你不吃把我奉养,看看的病体好才得起床。

    “到也罢了,也不枉我臭了二十几天。”

    店老板要饭钱就把脸放,一挨□二受吷开不起腔。

    逼住我去担水挣钱还账,喊幺师跟着我怕我躲藏。

    “你到底担得水起么?”

    呀,张幺师呀!

    你看我瘦筋筋如柴一样,病才好怎担得井水上缸?

    我也是读书人斯文气象,就落魄也不至担水下场!

    “那又如何设法咧?”

    不会偷不会盗又不会抢,肩难挑手难提怎样想方?

    “好,我就把你放了,快些回家,这点口案钱我跟你垫了就是。”

    呀,张幺师呀!

    我腰中无半文怎向前往?怕的是千里外饿死路旁。

    这也是读书人品行不讲,才落得立此处悔断肝肠。

    有父母和妻子不能看望,定然要作孤魂飘泊他乡。

    “好,你莫哭了,我再拿四百钱跟你作路费,你快回家去了。”

    呀,张幺师呀!

    多承你赐路费许多情况,异日后得了志才报恩光!

    杨客人拜别而去。

    张幺师回店,店主问杨何往。幺师曰:“逃走了。”店主怒曰:“,我叫你好心跟着,如今走了,我这项钱问那个要?”幺师曰:“就问他要也是莫得,莫说跟着他,就打死他也莫得!不如放他回去,或者送来也未可知。”店主曰:“这样流人痞子,他拿啥子送来?”幺师曰:“他不送来,我垫了就是。”店主曰:“此时说垫,后来又要扯荒。”幺师曰:“我心甘意愿垫的,有啥筋扯!”店主即在簿上写“幺师去钱三千六百文”。满店客人见了,个个忿怒不平,说幺师曰:“你如何这样弱?杨某是店中的客,得病死了,难道不用钱吗?怎么要你垫赔!莫依他的,与他面理!”幺师曰:“我情愿垫的,面啥子理?又道是世上挣钱世上使,只要老天保佑我妈多活几年,再垫多些也值得。”幺师那些家门叔爷都来说道:“你这样莫用!他要你垫,你莫帮他!那里不是活路,那里莫得主人?我去替你讲,还要多些工价。”幺师无奈,只得与店主说明家门不依,退工另帮之故。店主自知情亏,假说:“我无非警戒你,下次免得上当,谁要你垫?”即提笔把账圈了。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是几年,幺师已有四十岁,此时接妻都生得有儿了。但他素来大方,肯作善事,用钱手松。老母亡故,破钱安葬,丧事如大家人一样,所以每年帮川北栈,工钱就只够用,无有余积。

    一日,正逢考试,生童赴考,店内拥挤不通,人人看接宗师,都说海外天子钦差大臣,富贵至此极矣。次日,店外忽来杆人,过来过去,往店内张望,穿戴华丽,末后一人遍身丝裘,衣服极美。店主谓幺师曰:“你去喊生童客人,不要打牌烧烟,那些人来得稀奇,看要却拐。”幺师方才对客说了,那些人又从店外过去。店主愈疑,心想:“今天免不脱,定要却拐。”

    不久,忽来一人,志气昂昂,问:“张幺师在那里?”幺师上前交呼,其人作揖曰:“我有一个朋友,请你去吃茶。”幺师大惊,曰:“我莫得事,吃茶做啥?你朋友是谁?”其人曰:“你去便知。”幺师只得一路同去,见茶馆顶头炕上一人,即店外末后过去之人;两旁都是贵客,见张幺师来,都起身拱候。张幺师与众见礼,炕上人请张幺师同坐,幺师再三不敢,其人将张拉坐炕上。张心中惶恐,不知啥子原故。其人问曰:“张幺师都还仙健,但是老了些。”幺师曰:“小子穷健。”又问:“张幺师如今家事好么?”张曰:“帮人瞐口。”又问:“你还认得我么?”答:“小子眼拙,不识贵客。”问:“上年有一杨客人,在你店中住了多久,还认得他么?”张幺师一时忘了,半晌未答。其人曰:“那杨客人住在你店,忽得痢症,店主不让住,你留他同房,垫钱请医。病好,吃了口案、药钱三千六百文,无钱开销,店主逼住担水,你赠路费叫他逃走,可还记得么?”幺师曰:“哦,是了,果有其事。”其人曰:“那口案、药钱你垫了未曾?”幺师曰:“当日店主吵闹,我已垫了,我那些家门不依,要我退工,店主方才把账圈了。”其人曰:“如今杨客人来了,你会不会他?”幺师曰:“会他无事,有钱便将口案、药钱带去开了,无钱店主也不问他要。”两旁人曰:“你这人才老实,他就是杨客人,你认不得吗?”张幺师看了两眼,笑曰:“果然是他,但变成富贵相了,一时不识。杨老爷,你如今穿得这样好,该也高发了?”其人曰:“甚么高发,但得衣食粗备而已。蒙你当日看照,方才得有性命。”幺师曰:“好好好,亏我臭了二十几天,可怜你病得那个样,痾得满地红鲜鲜的,一天要扫十多次,如今想起还有些作呕咧!莫问杨老爷,如今作何事业,来此做啥?”杨曰:“多承朋友举荐,在学院衙中办事,今跟学院来此。”张幺师曰:“昨天接学院,个个夸奖好富贵,好荣耀,好权势,好嚣拥,不知他是个啥样子,就有这们好的命哦?”杨曰:“他还是一个人,但是会读诗书,平地雷一声,变了穷酸相,富贵逼人来,天下知名望。你要看他,明日到考棚里来,我指与你看。”幺师曰:“嗨呀,那榻儿都去得么?脚尚未动,狗就叫起;眼还未看,狗就咬起。”杨曰:“有我,他不敢的。”张曰:“好,我就来看。”说罢,杨起身谓曰:“明日早来,我在那里等你。”遂与众出茶铺而去。

    次日,张幺师来至考棚,不敢进去,观望良久,见一人出来喊他进内去。历数层门,见内面铺毡挂彩,金灯银屏,琉璃字画,满室光华。问杨何在,说在内面。从中堂进去,见杨在炕上看书,一见张进,即起身迎接,命在炕上同坐,左右献茶装烟。张问:“学院在那里?”杨曰:“耍一阵慢点指跟你看。”张见满地铺毡,壁蒙狐裘,坐用虎皮,案放古董,床铺锦绣,茶瓶酒器概用金银,心想:“读书人稍为得志,有些银钱,就这样奢华,怎得兴家?”即对杨说曰:“杨老爷,你太奢华了,堂中摆设要若干银子才制得起。曾不记当年在我店中,店主不准你住,无钱开销,逼你担水?如今得志,就这样奢华,不怕折福么?”杨曰:“领教,领教,从今不奢华就是。”忽见一人跪说:“重庆府正堂、巴县正堂要见。”杨说:“传。”只见府县官进来叩头,杨并不起身,亦不点头,只说起来,又不喊坐。张心想:“读书人才得点志,就这样骄傲,都要得吗?”少顷府县官去,又不起身送他。张又对杨说曰:“杨老爷,你太骄傲了,官府叩头,为甚身也不起,头也不点?曾不记当年在我店中,无钱哀告,挨受吷,口不能开,头不敢抬?如今方才得人举荐,就这样骄傲,不怕惹祸吗?”杨曰:“领教,领教,以后我不骄傲就是。”张又问:“学院在那里,还不出来?我要走了。”杨曰:“再耍一阵就出来了。”又见先前那人跪说:“本城道台要见。”杨说:“传。”道台进来跪见,杨亦不起身,只说:“起来,请坐。”张心想:“他是啥子功名,这们势耀?怎么府县叩头,道台见了也叩头?我先前说他奢华骄傲,这才失格,今天怕要却拐!”此时心惊胆战,犹如冲墙一般,汗流浃背,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杨见之亦不做声。只见道台问曰:“大人几时谒庙拜客?卑职好来侍候。”杨曰:“即日就要谒庙拜客。”道台去了。杨见张模样,问曰:“你做甚么?”张双膝跪地,口称“死罪”。杨将他拉起,曰:“起来,起来,我把实言告你,好生听着:

    张幺师又何必大惊小怪,听本院把始末细说从来。

    上年子多承你把我惠爱,回家去苦发愤联捷金阶。

    在京城伴皇上过了三载,蒙皇恩来宠锡考取钦差。

    当学院到四川头品顶戴,初来到尔重庆考取秀才。

    想昔年在此处曾把病害,多得你张幺师仗义疏财。

    我今日身荣贵学宫总宰,焉能够忘昔日困苦朋侪?

    若不是张幺师那般气概,也不知在何处鸣乎哀哉!

    今与你说实言勿须恐戒,你是我大恩人怎讲礼来?

    把你那火头军丢在云外,跟着我一路去同饮王杯。

    有金顶和补服快来穿戴,到京都享富贵快乐无灾。”

    说毕,即拿金顶、靴帽、补服命张穿戴,张谢恩。杨学台曰:“你如今不必当幺师了,随我去与我管厨。”又拿钱三千六百文,命把口案、药钱开销,又赏张四千银子,叫知县与他买田舍安家。张出外来,满厨人役俱来叩贺。

    再说店主见幺师久不回店,心怪其旷工;忽闻张乘轿回店,问知杨学院即当年落难之杨客人,张幺师已得提携,心中恐惧,怕他报仇,即拿火炮迎接张幺师,与他道喜。张把钱交与店主曰:“此项账目跟你收好了。”店主十分羞惭,忙办十多两银子的礼物,求张送去与杨学院请罪。学院不受,店主更加害怕,即与张送些下程,求张在学院处讲情。于是满城之人都说张幺师疏财仗义,俱来贺喜,张只得拜客做酒。府、县、道见他是学院的恩人,各送银二百。满城富商大贾见官府都送大礼,个个也多送些银子。坐了二百多桌,接银二千六百余两。张即在城中买几间铺子,把家安顿。

    考试已毕,与学院去把各府考完,又过科考,进省又考乡试,事毕命张进京。此时张幺师银已得够了,不愿进京,辞别学院回家,将银来做生意,十分兴旺。后来广行善事,活到八十余岁,无疾而终。这川北栈自张幺师去了,生意孬了大半,兼之儿子夜嫖日赌,几年把钱搞完,至今在坐后房。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富者不可欺贫,贫者不可坏心;富以钱为善,贫以心为善。若富者能以心为善,其功德比出钱更加十倍;贫者能以钱为善,其功德更无量矣。你看张幺师,体父之训,肯行方便,救难济急,仗义疏财,所出者四百钱耳,而所得者盖什佰千万于此焉。所以古人有云:难中好救人,一钱当几百。出钱不恰当,还是莫功德。张幺师若是不做好事,安能有学院提携?就当一辈子幺师算了,还想兴家吗?川北栈店主,刻苦贫困,全无恻隐仁慈之心,所以子孙落寞。杨学台贪财放枪,不讲品行,希图外面好耍,谁知困厄穷途,若非遇着张幺师,连性命都要却脱。虽然,此亦天之磨励其性情,而后使之富贵也。

    平分银

    下力当行方便,佣工总要殷勤。天赐福泽两平分,皆因青听圣诚。

    昔会理州有一对同年,一名郭安仁,一名江正宗,家俱贫寒,其父务农。两人从小便与人放牛,为人忠实殷勤,手足灵便,言语谦和,人人喜欢,年年升价。这二人不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而且同心同德同景同村住,兼之又是同甘同苦同帮人。是年,二人俱帮胡永久做长年,凡事尽心尽力,庄稼总要比别人多收。强盗更不敢来。

    这胡家先辈乃白手兴家,极其悭吝,一生不知啥子叫天地神祗,啥子叫君臣父子,啥子叫尊卑上下,啥子叫阴果报应;只知狠心积钱,那管你孝悌忠信。他说得不同:“人生在世只要挣得有钱,自然人人恭敬,个个尊仰,今生用不完,来生又用。就是死在阴间,有钱买得鬼挑担,那些不好?”所以他的银子,有了二干必窖一千,他以为俗言说得有:“捡金原是窖金人,今生窖得来生捡。”胡家先辈财运又好,一生不知窖了多少,到永久手边,只有千金,佃人田土,依然悭吝,非年节婚嫁,屋无客,厨无肉,一文不舍,片善不修。见郭、江二人忠实殷勤,心甚喜欢,次年各升钱一串。

    一日,郭、江二人挑粮食上街去卖,钱要下午才有。二人到处看望,见一人在公庙行礼,衣冠俨然,进去一看,知是讲圣谕的,便坐下去听。那讲生念了王章神戒,上台坐下,讲的“重农桑以足衣食”那条,讲到后头又念一篇歌词,与众人一听:

    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无非是说报应先哲格言。

    劝男子敦孝悌改恶从善,劝女子守六戒名节要全。

    劝富贵破银钱来把善办,劝贫贱安本分莫坏心田。

    劝商贾做生意切勿欺骗,劝农工久晴雨莫怨苍天。

    劝僧道守清规苦把经念,劝医巫把性命莫当戏玩。

    读书人先品行后讲文翰,当家师明句读学规要严。

    有三教和九流人人都劝,还须要劝雇工月活长年。

    像你们在前世都未修善,到今生支落得将力卖钱。

    就该要立志向忠厚勤俭,主家事须当做己事一般。

    每日里起得早睡得迟晏,切不可当主勤背主耍奸。

    紧工月大齐家多把劲展,莫只徒喊主人去请天天。

    主人喊主母唤手足灵便,身未去声先应莫装痴憨。

    待火房与牧童站高望远,切不可因些小就吷祖先。

    空闲时搓脚马逢雨施散,夜晚些扎火把送与客官。

    莫杀龟与打蛇莫食牛犬,遇古墓有崩颓垒土还原。

    碍道上有荆辣见了就剪,当途中有瓦石除去一边。

    凡高坡与陡坎有些缺憾,拿乱石和泥土补砌完全。

    这都是尔雇工当行方便,善虽小功德大又不要钱。

    果能够久遵行天爷照看,保佑你不久日就把稍翻。

    讲生歌毕,又说了一案,乃钱益蒸稗,其子受报,得了科甲之事。

    二人听罢,收钱而回。走到半路,郭谓江曰:“今日这台圣谕,正合我们之事,看来人生在世,最怕坏心。古人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你我今生受苦,定是前生作恶,今生再造些孽,到来生伯要耍脱人皮。照讲生所说,送脚马散灯火,垒古墓修道路,一切都是善事,又不要钱,不过出些气力,你我何不做些?修得来世不失人身,也是好的!”江曰:“老庚之言正合我意,我们从此立志夜搓脚马,闲平道路,凡有济人利物之事,一见就做,莫怕淘神。”于是二人照此而行,毫无退悔之心。

    且说江正宗有个老表,下力出身,挣得有八百多串钱安家,生得极丑,想要接亲。闻某家有一女亲,令媒去说。媒人得了黑钱,说得天花乱坠,女家要看才允,他无可如何,只得来求正宗打样,陪他去看。正宗不肯,他老表再三苦求,又许钱一串。正宗见钱心动,又见他苦求遂允,于是同去替他把亲结成。日后过门,见新郎不对,女子心中不愿,朝夕吵闹,好吃懒做,几年把钱搞完,改嫁而去。

    再说胡永久,见长年做一切善事,以为耗费他的谷草,耽搁他的活路,说道:“你二人听了那个的妖言,爱做空头门路,有啥益处?枉费精神!”郭、江二人见主人悭吝,久欲劝他向善,今见说他,遂乘机劝道:

    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去乱为使用心机。

    贫与富皆由于善恶两意,享荣华受困苦早有定期。

    为善人另生在富贵之地,为恶人就使你孤穷无依。

    天生富原是为贫者设计,出功果捐赀财把他周济。

    生贫者原是为富者出力,替劳苦听使唤走东去西。

    像我们在前生未把德积,到今生处贫困受尽寒饥。

    将气力来卖钱辛苦无比,凡担轻与抬重磨烂肩臂。

    因赶场我二人去听圣谕,才知道不为善枉披人皮。

    平道路垒古坟阴阳两利,施脚马送灯火所费无几。

    善难小久遵行上天欢喜,也免得二辈子落食拖衣。

    主人家佃得有千金田地,衣也丰食也足有穿有吃。

    做好事比穷人更加便易,又何妨广施舍救难济急?

    矜孤寡恤贫穷舍药施米,兴宣讲设义学完全夫妻。

    主人家果能够栽培心地,须勉力急田头切莫委靡。

    功程满老天爷看照于你,子而孙享富贵寿到期颐。

    胡永久听得此言也不答话,进内去了,从此并不阻他。二人行了三年,全无退悔。

    一日,郭在修路,见一大石当中立起,拗了半日,挖得多深,方才拗脱。底下一砖,用锄挖去,锄口透亮,细看才是银砖,把泥洗净,上有字云:“当途瓦石,碍道荆榛;善功虽小,念尔心真;赐银三百,二人平分。”郭不知与谁人平分,心想:“我在此喊,看谁人得应,我便与他分。”于是大声喊道:“平分!”此时江正宗见土埂一统大茨罩下路旁,用锄挖去,下有方石,把石挖开一看,内有一罐银子,好不欢喜,心想:“郭老庚与我同心向善,如今捡银,必是天赐,须要与他平分才好。”遂起身看郭在那里去了,正值郭喊“平分”,遂应曰:“要平分就快来!”郭曰:“你到这里来。”江曰:“你到这里来。”郭抱砖而去,问:“你那罐内是啥子?”江问:“你那块是甚么?”二人各叙其情,哈哈大笑,商量快拿回去,二天才分,免得泄漏。次日不做活路,请银匠熔化,刚刚六百两,各分三百,佃田耕种。

    二人居住隔一山嘴。二人请媒讲亲,到处知他捡银,都愿与他结亲。郭娶贺家人女,容貌秀美,性情温和,女工娴熟,言语精伶,勤而且俭,贤而又顺,夫妻最相亲爱。江娶殷家人女,先是小心看过的,谁知过门嫁奁虽好,人就掉包,你看他:身材矮胖背又驼,牙齿暴露眼生花,头发黄红面又黑,两足拖起像王瓜。正宗知受媒人圈套,气得脸青颈胀。然生米已成熟饭,亦无可如何。那知貌既不扬,人又蠢钝,齐不齐来尖不尖,女工针黹俱枉然,一五一十全不晓,吃饭饱了还要添。正宗只得耐烦教训,那知他:做事无头绪,说话莫高低,提头便忘尾,指东偏向西。

    一日,江在郭门外闲叙,忽一人与他借件马褂,郭喊妻拿出。贺氏问曰:“夫君是要衣架上的,要柜子里的,要箱子里的?”郭笑曰:“那拿箱子里的。”江心想:“这妇人好聪明,好在行!我明知他只有一件,在他说来好像是富豪人家,衣服多得很样,说来与夫增光,老庚真真好命哦!”回家对妻叹叙,称赞不已。殷氏曰:“那些乖面子话,你怕我说不来吗?二天说些你听,比他还好多了!”江笑曰:“你说得那些话来,我的龙神就管事了!”次日,上湾烧房里来借稿荐,江喊妻抱出。殷氏忽记起前言,要多讲些才叫增光,遂问曰:“他要床上的床下的,睡倒的盖倒的?”借者大笑。江进去骂曰:“你这蠢妇!如何乱讲?”殷氏曰:“你原教我讲多些与你增光!”江曰:“好哦,快莫增了,再增些把我脚筋都增断了!”

    是年四月,两老庚换工薅秧子。贺氏推些麦粉,摘些瓠瓜煮汤,下些切面,正宗吃了,回家说:“瓠瓜下切面其味甚美。”又在称赞。殷氏曰:“瓠瓜面都做不来了?看明天我做些,比他更好!”江曰:“你若做得来,老庚见了知你手段好,也免得笑我。”江一早把粉推起交与殷氏,到午回家去端,问:“面在那里?”答:“在蒸笼内。”江揭开一看,满笼瓠瓜,问:“面咧?”答:“那就是面。”问:“瓠瓜咧?”答:“煮在锅内。”原来他将麦粉搓圆做成瓠瓜模样,盘在笼内蒸熟。江见是这样,蹬足曰:“□!你□你呀!”殷氏曰:“我灶内还烧得有一根,你拿起你的去。”江气急曰:“□!天□天呀!这样人都有了!”殷氏曰:“你要□把这根烧的拿去,莫得添了。”江骂曰:“倒是你的妈哦!段氏曰:“我的妈二天拿去都使得的。”江正宗此时又好笑又好忧,只得切成粗条,放在保辰汤内,煮两碗拿出去吃了。于是朝夕忧气,心想:“我与老庚同心同德,一生事业皆同,独娶妻全然不同,他的好到极,我的孬到极,是啥来由?”又想道:“我不该替人打样相亲,误人终身,所以我也被人打样,误我终身。真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有善缘,恶有恶报。”从此立意劝人,以身作证。侧近有一观音庙,久著灵迹,江焚香秉烛,跪在观音面前,痛悔前愆,哀哀泣诉:

    江正宗焚信香悔过立愿,尊一声观音母细听民言。

    下民与郭安仁同庚生产,出世来家淡泊就受饥寒。

    同佣工在胡家忠心一片,在场街听圣谕同把善迁。

    平道路垒古坟时行方便,老天爷加善报同赐银钱。

    回家去佃田地同把亲看,也只想主中节内助称贤。

    他娶个美姣娥聪明能干,我讨个丑精怪蠢得难堪。

    想上天赐衣禄同是一念,难道说赐婚姻就把心偏?

    该因是在先年偶把心变,与老表去打样误人婵娟。

    轮到我娶妻室人把样捡,好似那仇报仇来冤报冤。

    到如今把我的肝肠悔烂,悔不转喊圣母救苦大仙。

    你本是慈悲人普天救难,难道说就不把我妻悯怜?

    纵我妻福分薄难换头面,也当要改性情换了心肝。

    若能够使我妻心中明显,民即刻修庙宇来把金穿。

    破银钱尽气力去把善办,子而孙感圣母恩德如天。

    正宗朝夕祈祷,已有对年。一日梦见圣母毫光闪闪,立在云端,谓曰:“江正宗,尔前生罪孽多端,故今生贫苦。因尔真心向善,上天赐尔衣禄,不合受贿替人相亲,误人子女,故冥中使配蠢妻,误尔终身,免折尔福。吾今念尔真心悔过,善心不退,又念尔妻平生无罪,吾与他改头换面,去蠢生灵。”用杨枝点瓶内甘露,一洒一道光叶,猛然惊觉,细想梦中,喜欢不尽。

    次日,其妻卧床不起,火烧大热,面肿身红,人事不知。江知是菩萨显圣,亦不惊慌。至七日肿消热退,身体瘦小,疮痈脱落,起来穿鞋已是硕大无朋。至一月后,容颜秀丽,心灵思巧,回忆前事,如隔世一般。勤理家务,与贺氏驰名,未上十年,两老庚各买田百亩,俱生四子。

    再说胡永久,不听善言,悭吝刻薄,忽然失火将房屋器具烧尽。从此时运乖舛,百邪浸犯,盗贼、疾病年年不免,妻死媳亡,未上几载,家贫如洗,只得佣工度日。是年,其子帮郭安仁,永久年老帮江正宗牧牛,常谓江、郭曰:“我悔不听二公之言,以致报应临头,家财失尽,贫苦无依,老来帮人!如今虽欲行善,已无及矣!”江曰:“人不怕有过,只怕不改,况天不加悔罪之人,只要你真心改悔,存行善之念,开方便之门,上天眷顾,自然转祸为福。”永久听得此言,亦照江、郭二人从前存心行事。怎奈前生过恶太多,一杯之水何敌车薪之火,未几而死。其子亦听郭安仁所劝,得以不断香烟,衣食粗足。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不论士农工商,只要真心向善,善无论大小,积久自有效验。你看江、郭二人,一生事业皆同,独江受贿相亲一事差了念头,欺人者还被人欺。幸喜改悔得快,不然饮恨终身,还想兴家立业吗?胡永久不听善言,不信善行,悭吝处世,不免家败人亡。其子听劝改过自新,后亦不缺衣食。古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可知天之报应,不爽毫发,观此江、郭二人,不益信哉!

    吃得亏

    为人须当忍让,处世总要吃亏。不惹灾祸不乖危,鬼神皆护佑,富贵锦衣归。

    王德厚居山东济南之大河坝,家富好气,性烈如火。娶妻徐蘅香,系大家人女,才貌双全,见夫性刚,时常谏劝。德厚面从心违,事到头来便忍不住,蘅香忧虑不已。

    一日,雇工车水,其堰与胡二痞子均占。胡本无耻之徒,见事生方,有人打骂,便倒地耍痞。他那边岸高,水车得慢,见王多车,便耍横乱骂,不准王车。雇工答言,遂将雇工饱打,又把水车打烂。雇工回家告主,正逢德厚酒醉昼寝,蘅香再三劝住,莫告丈夫,说他气急,恐惹祸事。雇工曰:“未必我们白挨一顿打,就算了吗?”蘅香曰:“你们吃了亏,今夜犒劳,与你补虚。”雇工曰:“我就不讲,未必你水路都不要了?”蘅香曰:“事宜缓图,他又焉能争去?”忽门外二痞子大骂而来,连先人都吷了。蘅香忙出问曰:“胡二爷,为啥事发怒?”胡曰:“你雇工争我堰水,还将我饱打一顿,那我是不依你的!”蘅香曰:“胡二爷是大量之人,万人头上一枝花,我雇工愚蠢,不知事务,胡二爷耐烦些哦。”胡曰:“我被你雇工毒打就算了吗?那是不得下台的!”蘅香曰:“胡二爷是为万事的人,怎与小人计较?又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要看我面,把他恕饶。”胡曰:“要我恕他,除非喊他出来,拿我打一顿,还要跟我陪礼!”蘅香曰:“他们下人,莫打坏胡二爷的手,不如我跟你陪罪。”即上前道个万福,把二痞子处得发不出气,便曰:“是王大娘这样贤淑,又有啥事不了?只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大骂而去。

    且说王德厚有个老庚,姓陈,因他身材高大,人呼陈大汉,性亦刚烈,好打不平。是日在外看牛,见二痞子打烂水车,心想要来帮打,又见骂到王家,就磨拳搓掌,恨不得把二痞子吞了。及见庚嫂与他说好话陪罪,遂大怒曰:“有这样不增气的婆娘!我老庚一世威名被他丧尽!若是我的婆娘,定要将他打死!我偏不信这样恶人,要去闯他一闯!”于是把牛牵到胡二土内,踏其高梁。二痞子大吼而来,口说拉牛。陈架起势子,候胡近身,一捶打个朝天,那知正合式,撞着尖角石上,脑浆迸流,口张脚弹而死。胡子赶到,将陈拉住,投鸣保甲,捆绑送官。官来勘验,是拳打跌毙,回衙即将陈丢卡,陈此时悔恨已无及矣。

    再说王德厚闻知陈在卡中,念念不平,时时叹惜,遂对妻言曰:“我老庚不知撞着啥鬼,去惹胡痞子,弄得遭凶坐卡,不知他悔也不悔?”蘅香曰:“夫君若遇此事如何处置?”德厚曰:“他是无耻之徒,不惹他就是了。”蘅香曰:“你不惹他,他要惹你,设若牵牛吃你粮食,你又如何?”德厚曰:“牵牛进土,故意践踏,欺人过分,与他一捶!”蘅香曰:“如此说来,还是与老庚一样,真是责入则明,责己则暗了。”德厚曰:“我那些不明?”蘅香曰:“他原是替你受祸,你还不知吗?”德厚曰:“乱讲,他打死人,怎说替我受祸去了?”蘅香曰:“只因不息无明火,致使遭祸后悔迟!”

    听夫说话如梦里,好似床上睡昏迷。

    只责他人不忍气,那知自家气更急。

    此祸原出你家地,是妻暗暗来转移。

    “怎说是我之祸?你又如何转移法咧?”

    那日车水遇二痞,行凶霸道把人欺。

    打烂车子不遂意,还将雇工打破皮。

    雇工回家来告你,遇你酒醉睡痴迷。

    我用好言去宽慰,教他切莫告主知。

    胡二门外就闹起,吷了先人又□爹。

    妻忙出外去陪礼,再三劝解才了息。

    “你怎不告我,岂由他骂吗?可惜未打倒他!”

    看你开腔就使气,若知此事岂能依?

    一言不合就打起,此命岂不是你毙!

    老庚欲替你出气,故意牵牛把土蹊。

    所以惹祸丢卡里,因此你才得安逸。

    “原来是如此的!幸喜妻会调停,不然这个命案落在我身上,骇煞我也!”

    夫君素来明道理,也知气是害人的。

    赶紧忍耐把心洗,按住无明火莫提。

    不信且把老庚比,无故遭冤何患于。

    第一挨打还受气,第二坐卡受惨凄,

    三使银钱败田地,四抛儿女与丢妻。

    臭虫虱子满身体,受尽私刑不敢啼。

    丁封一到苦无比,绑在杀场哭唏唏。

    红光一冒身首异,死作凶魂莫皈依。

    这是好气人结底,早思苦况耐烦些。

    夫君而今家富美,应宜作善保福基。

    常言恶人天不喜,人善人欺天不欺。

    从今劝夫要忍气,莫到临危后悔迟。

    蘅香劝得德厚天良发现,乃曰:“贤妻之言实如药石,但为夫一见不平就忍不住,这又打个啥子主意?”蘅香曰:“古人器皿皆刻铭言,无非触目警心之意。何不将刀枪棍棒、器具门壁概书‘忍’字,以便临时见‘忍’思忍,则无不忍矣。”德厚喜诺,凡一切应用之物与当道之门壁皆书“忍”字于上。

    一日,其妹归宁,德厚赶场去了。蘅香与妹素来极睦,其妹忽把嫂嫂衣服首饰翻出,强嫂穿戴,笑曰:“嫂嫂好个人材!真是杏脸桃腮。为妹若是男子,定要与你同偕。”说得高兴,又将哥哥衣帽拿来自己穿戴,问曰:“嫂嫂视我如何?”嫂曰:“妹妹举动斯文,俨然是个书生,嫂若嫁此男子,也不枉自一生。”妹曰:“嫂嫂既然见爱,何不神前一拜,结就来世姻缘,好不风流自在。”嫂曰:“妹妹想得稀奇,来占为嫂便宜,做事如同儿戏,亏你厚得脸皮。”其妹不由分说,拉到神前就拜,又办些酒菜姑嫂共饮,吃得欢喜,不觉带醉携手共卧。这德厚赶场,无事早归,进房见妻与一男子共枕而睡,心中大怒,寻刀来杀,见了“忍”字,骂曰:“你这贱人!总教我忍,你做这事叫我怎忍?”于是将刀把在地上一顿,“哼”了一声,其妹惊醒起来,曰:“哥哥,几时回来的?”德厚轻轻把刀放下,曰:“以此看来,最善是忍,不特别的事事当忍,就是婆娘偷人,也要把气来忍。”从此真心忍耐,再不使气。次年生一子,心想取名要不同别人才好,遂名王囚。妻曰:“多少美名,如何取个‘囚’字?”德厚曰:“人在口中,免得出外惹事,此不妙之妙,乃为至妙。”

    却说王德厚虽已真心想忍,谁知尚未自然,无意之间,不免争胜。一日,在族中吃酒,与友下棋,因争胜负,其友大言伤人,说得德厚火冒,一棋盘(打)去,即时打死。德厚自去投审,官问情由,即丢卡中。蘅香带银背子去看,夫妻抱头大哭,即嘱王囚曰:“我儿子子孙孙当学吃亏,能吃亏者方是孝子。”蘅香拿银团仓,哭泣而出。是夜,德厚吞金而死。蘅香领尸回家,祭奠安埋,从此守节抚孤。

    这王囚生来诚实,听讲听教,应诺无违。方五岁时,沟上唱戏,王囚禀母去看。母曰:“儿去看戏,须要早回,切莫签翻。”王囚看罢而归,母问是何戏名,囚曰:“不知,但见白面者进,花脸者出,打骂跳舞而已。只有开头一人,戴个假脸,走一步响声锣,‘吃兜吃兜’的到还好听,不知是啥东西。”母曰:“此是加官打的锣声,叫做‘吃得亏’,言人要吃得亏,方能加官进爵之意。”囚曰:“亏要如何吃法?”其母见问,两眼流泪曰:“提起吃亏事,叫人泪满腮,我儿坐着听,为娘慢慢道来:

    见姣儿提起吃亏话,待为娘从头说根芽。

    因儿父好气逞豪霸,惹着他恶得要起霞。

    为车水胡二把痞耍,娘好言认错劝回家。

    你庚父不服偏去惹,将二痞一命丧黄沙。

    众邻里送官丢监卡,此场祸是娘移与他。

    儿的父鉴此心害怕,娘与他想个好方法。

    器具上都把‘忍’字写,使触目警心免气发。

    及生儿你父气复大,因下棋将人来打杀。

    儿的父自去投监卡,娘揹儿进城去看爷。

    儿的父一见咽喉哑,抱姣儿哭得泪巴纱。

    吩咐儿吃亏一句话,吃得亏才算孝顺娃。

    他那夜吞金归泉下,娘将言紧记而不差。

    儿至今年纪渐渐大,当把这吃亏来效法。

    凡百事到头想一下,切不可损人利自家。

    人骂你不必把脸誦,人打你手莫去还他。

    遇恶人和颜来交驾,遇好人亲近莫嘻嗄。

    银子钱得失不算啥,有与无切勿把心邪。

    收账目莫把人欺压,放银钱莫把大利加。

    遇强盗放了莫去打,遇争痞你就让他拿。

    有银钱急宜济贫乏,行方便舍药又施茶。

    解纷争人人都尊迓,富与贵谦逊莫矜夸。

    吃得亏此宝真无价,能体贴一世乐无涯。

    到后来财多福也大,子而孙代代享荣华。”

    王囚听得,紧记心中,凡事都忍让吃亏。一日放学回家,见对门卢三嫂偷他海椒,王囚想喊,恐负吃亏之言,遂不惊吓。那知卢三嫂早已看见,恐来捉他,惊骇而去。囚到土内,见背兜中有付耳环,想着吃亏,遂摘背海椒和环送去曰:“我妈命我送点海椒与你。”卢三嫂曰:“我借耳环吃酒,从你土过,摘点海椒,掉了环子,幸喜遇着相公与我送来,倘若失了,丈夫知道定要把我打死。”再三惭谢,从此与王囚看守小菜,人不敢偷。

    王囚对门有条小河,无桥,又当大路,来去之人尽脱鞋扎裤而过。王囚与母商量修桥,母曰:“工程甚大,一人怎修得起?”囚曰:“此处贫多富少,不能募化,只要把桥修好,我们就受些紧促也无妨的。”母允,即日兴工,余钱用完,又借二百串方才完工,从此节用减费。那知把桥修起,对门贫户尽来捡柴,王囚也不惊喊,见了老者还替他砍割,因此捡者日多,竟把山场耗尽。时当六月,方境甚饥,王囚借钱买米,命饥者与他开垦山土,供他口食。日数十人来开,午后喊众到家吃饭。王囚看守器物,见一石将脱,恐怕伤人,即去勘开,底下有一方石,挖开一看,乃是一窖银子,急忙盖着。至晚母子盘回,足有五万之谱。从此广行善事,周济孤贫,方邻苦人,都来拨借,王囚一一提拔。

    是年,其母四旬,王囚接亲,酒席丰厚。有盗在后看路,因踏空跌于厨后,雇工拿获欲打。王囚闻获盗来看,见其人身材魁梧,品貌非俗,想欲放他,恐雇工不服,假问曰:“你像是徐家老表样,为何不进屋来,在后做啥?”其人会意,曰:“我来吃酒,天黑寻门误跌在此,被他捉住。”囚去其绑,延之上座,把酒过了,回门归家,其人尚在。囚唤至暗处问曰:“老表贵姓?”其人曰:“小子曹占魁,原是强盗,蒙你厚恩,所以未去。”囚曰:“我看你相貌堂堂,定知武艺,怎不与皇家出力,而作此小人之事乎?”占魁曰:“小子幼年习得一身武艺,因好气伤人,逃难在此;意欲吃粮,奈无盘费,故不得已而作盗。”囚曰:“今又何往?”占魁曰:“欲去投军,承你看顾,欲与你八拜为交,不知你意若何?”囚曰:“既蒙不弃,敢不从命?”于是焚香秉烛,二人结为弟兄,又治酌欢饮,留耍三日,赠银二百,又送衣服马匹,占魁拜谢而去。

    却说本境有一孙公瞒,江湖上是个大爷,为人横暴,结交红黑,聚赌屠牛,积得有些孽钱,无恶不作,见弱必欺,方境比如狼虎。因在河中捉个乌龟,背现“背时鬼”三字,公瞒曰:“你遇着我真正背时!”即煎来吃了。从此时运即低,百事不顺,犯案遭火,人亡家败。尝求囚济,并未险手。一日买得一牛,卖主说:“我儿欠下官粮,被差拉去,只要六串钱,若无现钱,拿去另卖。”孙见牛肥有利,来到王家借钱,告以买牛之故。囚曰:“钱到有些,不知我妈锁了未曾,待我看来。”即告母曰:“孙公瞒借钱杀牛,与之则罪归于我,不与则结怨于人,如何处置?”母细言曰:“你可如此回覆。”囚大喜,出谓孙曰:“我妈走人户,把钥匙带去了,要明天才回来。”孙曰:“你母在家,何得诳我?此牛有利,我送你十斤牛肉好么?”囚曰:“当真母未在家,打不开锁。”孙再三相求,囚再三推却。

    孙大怒,忿恨而去,总想言他,因与同类商量。这王囚疏财仗义,人人欢喜,尽都打破。公瞒无计可施,想:“我有背时鬼跟着,不如送与他,他定背时,与我一样。”至腊月三十日,束草为人,上写“背时鬼”,焚香秉烛,跪地祝道:

    尊一声背时鬼听我禀告,在我家久居住很把驾劳。

    弄得我这几年背时倒灶,凡百事不顺遂好似水消。

    开个条去想方就把箍爆,是强盗进门去就犯蹊跷。

    人也亡猪也瘟牛也困倒,遭回禄把房屋一火而烧。

    开个抽连孩子都估不倒,弯场事妇人家要把我□。

    是孽钱归孽路不留一吊,找上顿无下顿饥饿难熬。

    害得我这样儿你该够了,你就是跟着我也莫下稍。

    今日里我与你讲个相好,具美酒摆刀头与你犒劳。

    有王囚他家富多财多宝,你何不到那去过活终朝?

    田也宽土也广才够你搞,钱满柜银满箱任你支消。

    跟着他几百年都有事找,子而孙孙而子切莫轻抛。

    你与其在我家常受苦恼,何不去到他家快乐逍遥!

    况我家是草蓬筋筋吊吊,居他家是瓦房又大又高。

    今日里与尊驾把行饯了,恭喜你到他家无挂无焦。

    祝毕,送至王囚门首出行之处。

    元旦,王囚出行,雇工见了曰:“今早撞着背时鬼,这才忧人!”囚接口曰:“这是财神菩萨,何得乱讲?”即焚香秉烛,摆设酒肴,四礼八拜,迎接到家,居于暗室,安位开光,每日供奉,致敬如宾。出告反面,亲爱若长。在家半年,猪瘟狗死,牛马殇亡,伤风病痛,医药不离,路毙官非,火盗时现,王囚亦无怨言,越加恭敬。又过半年,其母忽然得病,十分沉重。王囚朝夕服侍,两目劳肿,其妻怨曰:“都是你弄个背时鬼到家,所以如此。再不开消,这个家当怕要搞尽!”王囚感伤,遂对背时鬼说道:

    叫一声背时鬼好心听着,听主人把情理细对你说。

    我和你在门外初次会过,即与你迎个风来把头磕。

    接你到我家中安位送坐,日三餐办酒菜把你供着。

    我待你如大宾十分硚贺,我敬你如长上并未刻薄。

    你就该要感激保佑于我,人也兴财也发一家安乐。

    为甚么暗地里为殃作祸,有官非和舌音不得煞搁?

    遭路毙遭横事还遭盗火,六畜瘟人口病日不离药?

    几百事例停我都还小可,使母亲病危急肚难容却。

    你也是鬼神类能降福祸,并非是蚁与犬全无知觉。

    就是那蝼蚁辈尚知因果,救了他中状元及第联科。

    就是那吃屎的黄犬一个,也知道报主恩看守家屋。

    你未必就蠢得这们老火,做些事比蚁犬更加魔诃。

    我今日来对你把话说破,且看你悔不悔改不改恶。

    倘若是再为殃就莫怪我,定把你告之于五殿森罗!

    愿陪你到阴司对审功过,我定要送你在阿鼻地狱!

    再不然我与你一阵炮火,定将你这霉鬼零刀碎割!

    你若是知事的真心悔过,使母亲病全愈身体康乐。

    我还是不见究留你位座,且看你背时鬼造化如何。

    说毕,念恨归寝,梦见一人衣服褴褛,骨瘦如柴,向王囚面前作揖告罪,说道:

    一见主人心带愧,低下头来泪双垂。

    因我在生把时背,万贯家财化成灰。

    穷了便把良心昧,伤天害理胡乱为。

    总想戳事去弄鬼,好图饮食把口肥。

    谁知越搞越不对,饥饿难堪把命追。

    冥王大怒来治罪,抛上刀山坐铁围。

    罪满放出为介类,打在河内变乌龟。

    公瞒捉我把命废,冤魂不昧把他随。

    害他背时如霉鬼,他又送我把你陪。

    蒙你接我到家内,好酒好莱来恭维。

    因我作恶坏脾胃,做事处处把心亏。

    总想使人把时背,总想弄人去痾堆。

    今闻教训好失悔,方知从前做事非。

    善人我都来倒对,真真枉把鬼皮背。

    从今愿把你护卫,多立功德把罪陪。

    主母原是医不对,把药吃错致病危。

    明日我去把医会,与你请来把脉推。

    包你一付病就退,不消再去请二回。

    还望主人赦前罪,后来定要夺高魁。

    王囚醒来,想梦奇异,口口称怪。

    次早,忽来一人,乃是不远一个背时先生。囚问何来,先生曰:“今早有人在喊,说尊驾要请看病,因此造府。”王囚大惊,出问家人,都说未请,心知有异。命看母病,果然一剂病松,数剂痊愈。复梦鬼说,明年米贵,宜多屯些。王囚周万银子各处屯谷。次年天干,饥饿者众,王囚将谷发粜,以济贫困,只收本钱,救活甚多。过后又梦鬼说不久洋烟必涨,快多屯些,不可早卖。囚又将银买烟,方才买齐,烟价陡涨。王囚想卖,不复梦鬼,直涨至三倍,方梦鬼说烟卖得了。囚见背时鬼忽然穿靴戴顶,体胖面白,大异从前,因问曰:“你如今发了迹吗?”鬼曰:“因你积谷发粜,功德浩大,名注贵籍,以我开端,亦有微功,上帝封为你家镇宅神。我们阴人为善则饱而肥,作恶则饿而瘦,以故如此。你何不捐监下场,好中高魁?”囚曰:“我虽读书,未曾做文,怎下得场咧?”鬼曰:“你备卷到文昌宫去,请帝君代作可也。”囚曰:“文有人做,我无功名,如何去得?”鬼曰:“跟你说拿百多银子捐个京监,包你定中。”王囚卖烟顺便捐监,心想梦寐无凭,不以为意。那知夜夜催逼,只得备卷,至文昌宫对神祝道:“弟子下场,不会文章。恳祈帝君,与生帮忙。把文启记,齐倩三场。录遗在内,弟子沾光。若登金榜,没世不忘。”祝毕,放卷神座而去。

    且说文昌宫侧有一穷秀才,功夫极好,因无品德,少人尊学,在此庙教训蒙童。闻囚祝词,心想:“天地间那有这样痴人?想功名想出怪了!”寻卷大笑,戏拟三场及收录之题,把文做起,誊真放在原处。王囚得文大喜,下场入帏,果符其题,遂中亚魁。穷秀才对王囚说:“文是我做的。”囚谢银百两。穷秀才在外场言说,囚是个母举人。王囚大怒,发愤攻苦。鬼曰:“不必读书,快去会试,可交白卷。”囚曰:“交白卷岂不被人耻笑?”鬼曰:“你莫管他,快些进京。”王囚遂去会试,果然交了白卷。这收卷官乃才高而为西僚者,见题技痒,默成三艺,得了白卷,心中大喜,誊而荐之,囚遂会进。

    及至殿试,囚惧不欲去。鬼曰:“你快去,到石狮子上作文,必有人扶助。”囚进场去,见石狮腰平,将笔砚放下。又来一人,欲在上面作文,王囚不肯,其人只得到石狮足上去做。戳记官来把戳盖了,顺以片纸夹卷。囚见是文稿,照此誊录,得殿探花。那知石狮上原是首相女婿,想中状元,买通关节,约送文于狮上,因被王囚得去。

    首相以囚夺婿功名,心中忿怒,每思陷害。忽浙江象山贼寇交通海贼,合兵破了宁波,势甚猖獗,告急本章一日三上。首相以王囚无才,欲假手于贼,送他性命,保奏为帅。圣旨下来,王囚骇得哭泣无主。鬼曰:“不要害怕,只管前去,有我保驾。”王囚带兵至湖州,与贼相遇,不敢出战。城头领大队逼来,如泰山压下一般。王囚退得原寨而走,贼头赶来,部下四散,只剩得王囚一人。看看近身,王囚向贼告哀曰:“我王囚被人陷害,带兵平贼,非出本意,何必逼我太甚?”城头曰:“既是王囚,不必害怕,有话商量。”囚问贼名,贼头曰:“我是曹占魁,向年承你厚赠,到边投军,出守象山,因岑帅刻减军粮,众人鼓噪把他杀了,立我为主,因而造反。久欲报德,不意在此相逢。且问贤弟如何又带兵到此?”王囚把遇背时鬼得榜名及为帅之由告知,且曰:“哥哥何以救我?”占魁曰:“我等造反非出本心,欲待招安,与国出力。兄弟若能奏知圣上,赦罪招安,我即反戈剿贼,岂不一举两得,大家有功?”王囚喜允,即商量如此如此,海贼可灭,遂各回营。夜半,王囚领兵劫营,占魁在内发作,内外夹攻,海贼大败,追至巢穴,擒获巨魁,沿海悉平。

    王囚具折奏捷,天子大喜,封曹占魁为归义侯,王因为定海侯。回京复命,引曹见驾,天子赐宴,问曰:“卿何以囚名?”王囚奏曰:“是臣先父所取,不欲与人相同,乃囚心之法,警戒之意也。”天子曰:“此名极好。”遂赐号赦之,命占魁出守宁波,王囚为省藩台,二人谢恩。王囚与母请旌表诰封,告假还乡,祭祖宴客。是夜,梦背时鬼告辞曰:“我因保你有功,上帝封我为宁波府城隍,今上任去了。”囚醒,念其保护之恩,安位祀之,然后上任。王囚为官清正,后升巡抚,母活九十余岁而卒。四子俱为显宦。

    观此可知,人鬼同情,阴阳一理。俱要忍气吃亏,改恶从善,方能去祸呈样。不然,你看陈大汉、王德厚皆以好气而死,胡二痞、孙公瞒皆以不吃亏而败。惟有蘅香善于教子,故得福寿以终身;王囚善于吃亏,故遇鬼神而得贵;曹占魁去邪归正,是以封侯;背时鬼改恶为善,是以成神。世人欲忍气吃亏,盍弗以王因为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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