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两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陈森 本章:第十三回 两心巧印巨眼深情 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第十三回两心巧印巨眼深一一情一一一味歪缠一一婬一一魔一一色一一鬼

    话说仲清一一激一一怒一一春一一航之后,即将王恂所备之百金送至高品处,为一一春一一航薪水之费。一一春一一航闷坐了两日,米煤催一一逼一一,告贷无门。经高品款留,只得暂时寄食。

    一日,用了饭,高品拜客去了,一一春一一航即到戏园来,一心想着苏蕙芳,又没有钱听戏,只好站在戏园门口,候着那蕙芳出进。将到开戏时候,果然见蕙芳坐了车,到门口下来,偏偏有一群人进来看戏,一挤把一一春一一航挤在背后,却彼此不能照面。一一春一一航心里甚恨,急把身子挤出来,蕙芳已进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动,候他出来。却又看见了许多上等相公,与蕙芳不分高下。一一春一一航想道:“不料联锦班内,有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虚传。”足足候了三个多时辰,始见蕙芳低着头出来,前面两个美少年,服饰辉煌,两个跟班,夹着垫子,抱着衣包,同蕙芳上车去了。一一春一一航知蕙芳没看见他,郁郁的走回来。

    过了一宵,明日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却没有会见,此日便为虚度,嗟叹不已。盖一一春一一航执迷已久,一时难悟,天天去寻联锦班,候着蕙芳。一连十余日,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车下车之时,总站在戏园门口,如醉如痴,目不转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诧异。因细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一一情一一韵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也未免有一一情一一,屡以秋波相赠。一一春一一航便喜得眉飞一一色一一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车,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一一春一一航好运到了,也是各人的缘分:正跟着蕙芳的车,蕙芳留神看见,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一进了门,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跟班的出去。

    瞧了一一春一一航两眼道:“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一一春一一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进去。跟班的又请了一遍,一一春一一航终是羞羞涩涩的不好意思。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一一春一一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此时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满院的嫣红姹紫,艳芬芳。上面小小三间客厅,也有钟鼎琴书,十分一一精一一雅。不多一刻,苏蕙芳出来,穿一副素一一色一一珍珠皮衣服,上前来请安。一一春一一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却是柔荑一握,一一春一一笋纤纤。二人并立了,差不多高。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蕙芳对着一一春一一航笑道:“天天见面,尚未知贵籍大名。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一一情一一原宥。至屡蒙青眼,实幸及三生。”一一春一一航心上十分诧异道:“吐属之雅,善于词令。”便道:“一一自一一睹劳容,便萦寤寐;鄙怀钦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一一情一一,使我田湘帜没齿不忘。”遂将籍贯、姓氏一一说明,又道些思幕的话。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

    蕙芳即让一一春一一航进内,走出了客厅,从西边篱笆内进去,一个小院子。是一并五间:东边隔一间是客房,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西边两间套房,是蕙芳的卧榻。一一春一一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笔《群仙高会图》,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却是一尘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多宝橱,上面一张小木炕,米一一色一一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却是一人一幅,写得停匀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静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词客,一幅是剑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几首和韵七律诗。再看上款,是媚香嘱和《长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韵,一一春一一航心里更加起敬。想道:“原来他会作诗。”便问道:“这是和你的原韵,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蕙芳笑道:“草草涂鸦,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会作什么诗?”一一春一一航道:“原唱呢,为何不写出来?”蕙芳道:“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遗失了。”一一春一一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举止清高,吐属娴雅,绝不类优伶中人。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蕙芳脸上便有愧一一色一一,叹了一口气道:“问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亲也曾作过官。”一一春一一航立起来道:“失敬了,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蕙芳便眼圈红起来,道:“请坐了,好说。”一一春一一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时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来两袖清风,毫无私蓄,就有些须囊橐,都被几个亲戚长随,豆分瓜剖的去了,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怜举目无亲,那些势利场中,谁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担过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尽了干辛万苦,走了一年零两月,才到苏州。只落得蔓草荒烟,桑田沧海,亲邻冷眼,袖手旁观,一枝之借,一饭之餐,竟不可得。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处,你说这命运低不低?”一一春一一航道:“山穷水尽疑无路,以后便怎样呢?”蕙芳道:“我们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是我的蒙师顾先生。他是个秀才,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他便拉了我们到他寓处,前前后后问了一番。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一一春一一航道:“一一自一一然处馆了。”蕙芳道:“他却不处馆,他的行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都听完了,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遇着那年乡试不中,他便烧了那些文章,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一一春一一航道:“这到是达人所为,毫无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们,遇着空闲时,便教我读书写字,并讲究些诗词,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只可怜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风霜,心内又愁闷,进了京就病;病了两月死了。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进退维谷,只好依着先生为命。直到前年一一春一一间,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学了几出,渐渐的日积月累,久而一一自一一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诗,每制一诗,必讲给我听,教我学作,不过不通就是了,一一自一一己却也高兴起来。谁知薄命不辰,深恩未报,先生去年夏间,又染时症物故,茕茕独立,顾影一一自一一怜。”说到此,便硬咽起来。

    一一春一一航听了,也着实伤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换,倒尝了多少世态。”又安慰了几句,吃了两杯茶,蕙芳便问一一春一一航道;“你既好听戏,于各班中可曾赏识几个脚一一色一一么?”一一春一一航笑道:“我是重一一色一一而轻艺,于戏文全不讲究,脚一一色一一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一一色一一者,视为至宝。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为倾国。及瞻仰玉颜,才觉妙住菩萨现莲花宝座内,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前此真如王右军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惭侮无尽。”蕙芳听了一一春一一航几句话,已有一半倾心,目视一一春一一航,好一会不言语,便又笑道:“你说以有姿一一色一一的为至宝,但不知所宝在那一样?”一一春一一航便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满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试猜一猜?”蕙芳便红着脸道:“我不会猜。”一一春一一航道:“我也不为别的。”蕙芳便正一一色一一问道:“你为什么?”一一春一一航道:“只要姿一一色一一好,一一情一一一一性一一好,我就为他死也一一情一一愿。”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么事,要为他死?你且说那可宝处?”一一春一一航道:“你听我说,我辈作客数千里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难,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处,就说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蕙芳道:“奇谈!什么四等的好友,定要请教。”一一春一一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陽明月,微雨清风,轻烟晴雪,即一人独坐,亦足心旷神怡。感一一春一一秋之佳日,对景物而留连,或旷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荫柳下,闲吟徐步,领略芳辰,令人忘俗。”蕙劳点头道:“不错,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一一春一一航道:“是的。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却好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第三,是好书,要不着一死句,不着一闲笔,便令人探索不尽。”蕙芳也点点头。一一春一一航道:“第四,便是一一性一一灵中发出来的几首好诗,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与古人争胜。”蕙芳道:“是极,你真是个风雅通人。”一一春一一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处。好天,一月能有几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变起来,便把上半天,也改坏了。到人意阑珊,便怕风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能有几处?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险仄,或幽阻,沙石荆棘,十里八里的远,便令人困乏起来,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即如书,除了家弦户诵几部外,虽浩如烟海,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就有翻陈出新处,又是各人的手笔,亦不能尽合人意。至于诗之一道,小而难工。也有初成时如炼金,再吟时同嚼蜡,反悔轻易落笔。此四友得之既难,得之而欲其全好则更难,所以说他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只有你们贵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个容美尽善的宝友。”蕙芳笑道:“宝友二字甚奇,我们并不知一一自一一己有可宝处。”一一春一一航道:“玉软香温,花浓雪艳,是为宝一一色一一。环肥燕瘦,一一肉一一腻骨香,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憨啼吸露,娇语嗔花,是为宝一一情一一。珠钿刻翠,金飞霞,是为宝妆。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转关生,轻盈欲堕,则又谓之宝艺、宝人。”蕙芳道:“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但有些太高太过处。”蕙芳口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感一一激一一一一春一一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靥娇融,把一一春一一航细细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处来,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风流公子,尽压下去了。一一春一一航道:“茶烟琴韵,风雨鸡鸣,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欢?而萧寺生愁,残灯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凉?惟有你们这些好相公,一语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转百炼钢为绕指柔。再如你这样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学善才之见观音,一步一拜,也都愿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听了,便止不住流下泪来,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说了。你且把到京以来,近日的光景,说给我听。”一一春一一航就细细把去冬至今,说了一遍。蕙芳又笑起来道:“你真是一片痴一一情一一,十分妄想,却又难为你这两条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戏园门口不动。”一一春一一航道:“若不是你,便请我也请不来。”蕙芳一笑,出去随叫人拿进几样水果,几样菜,两壶酒,让一一春一一航小酌。一一春一一航也不推辞,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对酌,各一一自一一吐了些肺腑。此时蕙芳心里,已是十分贴切,全没有半点势利心肠。当下吃毕了饭,又让到里边屋里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车,送田老爷回寓。蕙芳挽住了一一春一一航的手道:“今日订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此生勿负。我苏蕙芳如有虚言,有如皎日。你以后不必出来,我非早即晚,天天来看你一次。你须一一自一一己保重,努力前程。幸勿为我辈丧名,使外人物议。”一一春一一航听了,转一一爱一一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泪来。两人相视呜咽了一会,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唤的人不解其意,以为怪事。一头说,一头走出来,送了一一春一一航上车,又叮嘱了几句,一一春一一航一直回寓不题。这边蕙芳也就睡了,却细细把一一春一一航的说话记了一遍,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时。到睡了时,就见一一春一一航在面前,变了华冠丽服,仪容严肃的相貌,令人生畏;又变了一个中年的人,穿着一品服饰。恍恍惚惚作了一夜乱梦,到明日早上,就起得迟了。已是早饭时,才洗了脸,吃了点心。跟班的进来道:“外面有客。”蕙芳问道:“是谁?”跟班的道:“是伏虎桥张老爷,同着开起盛银号的潘三爷。”蕙芳只得穿了衣服,出来见了。原来这张老爷就是张仲雨。这潘老爷叫潘其观,是本京富翁,有百万家财,开了三个银号,两个当铺,又开了一个香料铺,也捐一个六品职衔。原籍山西,在京已住了两代。为人鄙吝龌龊,刻薄顽蠢,又是个一一色一一鬼,水陆并行昼夜不倦。却有一个好处,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此刻他续娶的媳一一妇一一倒有八九分姿一一色一一,就是一一性一一一一情一一悍妒异常。他虽不喜欢这潘三。但又不许他外边胡闹。如逢潘三一夜不归,他便坐了车,领着人,各处窑子里搜寻,搜着了,闹个落花流水。潘三无计可施,近生了个收买娈童之念,在各班中留心物一一色一一。

    看中了苏蕙芳。今日拉了张仲雨来,要替他说合。仲雨想:这蕙芳人品高雅,未必肯跟潘其观,就支支吾吾不愿作成。经其观再三恳求,许以金帛重谢。

    只得同来,见景生一一情一一罢了。来到蕙芳家内坐下,说了些闲话。

    你看这潘其观怎生模样:

    五短身材,一个酱一一色一一圆脸,一嘴猪鬃似的黄騷毛,有四十多岁年纪。生得凸肚中间凹一一臀一一,俗而且臭。穿了一身青绸绵衣,戴一顶镶绒便帽,拖条小貂尾,脚下穿一双青缎袜灰一一色一一镶鞋,一一胸一一前衣衿上挂着一枝短烟袋,露出半个绿皮烟荷包。淡黄眼珠,红丝缠满,笑眯嘻的低声下气,装出许多谦温样子。蕙芳无奈,只得坐下陪着。张仲雨看着蕙芳,却像要说话又不说的光景。蕙芳低了头,一回站起来,到窗前看那盆内种的兰花,心上却忆着田一一春一一航,又不好回他们出去,无一一精一一打彩的坐立不安。那潘其观坐着不动,也不开口,眼睛只注着蕙芳。张仲雨道:“咱们也不必找地方,就在这里摆个酒儿,随便弄两样菜不好么?”潘其观道:“很好,家里又清净。”蕙劳道:“好是好,我今日不能久陪二位,就要走,姑苏会馆有戏,第二出就是我的戏。”潘其观道:“那不要紧,不去亦使得。”蕙劳道:“那倒不能不去的。”潘其观道:“你又没有师傅,还伯什么?这样红人儿怕得罪谁?”蕙芳不语,只得叫跟班的快备酒来。不多一会,摆上了酒菜,蕙芳让坐,潘其观推仲雨坐了首席。先饮了几杯酒,潘其观便絮絮叨叨,一一肉一一一一肉一一麻麻的说不断。蕙芳好不厌烦,便心生一计:假献殷勤,站起来敬了几杯酒,扌害了几回拳,心里想灌醉了他,就好走路。

    那晓得潘其观最会闹酒,越喝越不醉,酒下了肚,嘴里就没有好话,便伸出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只手来,搀住了蕙芳的手道:“好孩子,怎么你总不去瞧瞧我,我很想你。每见了你的戏,晚上就做梦,倒亲亲热热的长在一块儿顽,醒了便觉得困乏。你真害死我了,我又没有儿子,要这一分大家财作什么?你与我做个干儿子,咱们爷儿俩天天的乐,不好吗?”蕙芳听了,几乎气得哭出来,眼睛一红,心里想道:“这奴才也不想想一一自一一己身分,这等可恶!待我赚他赚。”便忍住了气,装作笑容道:“三爷尽说瞎话,我这样蠢孩子,那里巴结得上。我见你天天听戏,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也没有喊过一声好,今日在张老爷面前撒谎尽赚人。”几句话说得潘其观骨头没有四两重了。

    张仲雨心上诧异,暗想道:“这也奇了,不料苏蕙芳倒喜欢潘其观,难道钱可通神,我的财运来了,好发他一注大财。”即便凑趣道:“潘三爷真个逢人就说你好,赞你的相貌,赞你的一一性一一一一情一一才技,没有一天不说两回。常说道:‘只要你能有心向他,他就拿个银号给你。”即向潘其观道:“这话不是你亲口说的么?”其观点点头。蕙芳笑道:“你有几个银号?一个相公给一个,京城里有几百个相公,难道你有几百个银号不成?”潘其观道:“别人要想我一个大钱也不能,只要你肯,我什么都肯。”蕙芳心里已有了主意,对着潘其观把眼一睃,把潘其观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来。仲雨也得意洋洋,把指头敲着桌子,不住的喊好。蕙芳道:“潘三爷,你既心上有我,你今日必得畅饮一天,不可藏着量儿。”其观道:“拿大杯来!”蕙劳便亲手去拿了两只大杯,将酒斟满了,一人敬了一杯:又斟了两杯道:“潘三爷,我今日本来要和你饮个成双杯,实在酒量小,不能饮,你饮这双杯。”潘其观点头播脑的饮了。又斟上两杯,对着仲雨道:“张老爷,你也饮个成双杯。”仲雨笑道:“你叫我和谁成双?”蕙芳道:“你和我成双好不好?今日请你先和潘三爷成双。”仲雨把蕙芳额上弹了一弹,道:“我也配?”蕙芳一一逼一一着他干,他也就干了。此时潘、张两人的酒,已有了七分,才又吃了两样菜。蕙芳便到房中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益发出落得齐整。潘三便把手捏腕的一一肉一一麻起来,急的蕙芳了不得,又不好跑开,只得与他们扌害拳,又唱了几支小曲。张仲雨见壁上挂着一张琵琶,就取下来,拨动弦索相和,慢慢的说着话。

    已到申末酉初时候,蕙芳见他们尚未沉醉,便试他一试道:“潘三爷,有句话论理不当说,我们没有什么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一一情一一。但是,我急了,我欠人家一票银子,约明日还他。今日我打算出去张罗,偏偏你这财神爷来了.可肯通融一肩?”潘其观道:“要多少?”蕙芳道:“不多,二百两。”潘三目视仲雨,仲雨道:“你瞧,这蕙芳难道只值二百银子,你潘老三就支支吾吾起来。横竖前后一样。”其观停了半晌,向套裤里摸出一个皮帐夹,有一搭钱票,十吊八吊的凑起来。凑了二百吊京钱。递与蕙芳道:“二百吊先拿去使罢。”蕙芳谢了一声,便塞在靴掖子里,又道:“怎么好受了你这重赏。”潘其观道:“凭你的良心罢。”蕙芳笑迷迷的,对潘三丢了个眼一一色一一,喜得潘三什么似的,清涎直流出来。蕙芳即斟了一大杯酒,拿在手里道:“看二百吊钱面上,今日破例敬潘三爷一个皮杯。”其观一听,已觉遍体酥酥,一一胸一一前发起喘来。蕙芳把酒含了一口,走到潘三身边,笑迷迷的重又吐将出来,笑了一笑。潘三已张开口候着,蕙芳见了便将箸子夹了一块鱼,送到潘三嘴边,潘三接了,蕙芳又夹起一块一一自一一己吃下,便道:“呵唷,了不得了。”仲雨道:“不要鲠着了。”蕙芳道:“怕不是。”潘其观道:“快拿饭来,一噎就好了。”值席的拿了半碗饭来,蕙芳吃了几口,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只说不中用,疼得很。仲雨道:“吃青果便可消得。”蕙芳又吃了几个青果,仍说不好。潘三过来,把嘴凑近蕙芳脸上,想要个乖乖,说道:“你张开口待我望望。”蕙芳便把袖子掩了脸道:“这如何望得见?总为着敬你的皮杯。只要你多吃几钟,我就不疼了。”潘三道:“真么?”便饮了一大碗,问道:“可好些么?”蕙芳点点头,其观又饮了两杯,才住了手。蕙芳便又呼起疼来,其观强仲雨也饮了一杯,蕙芳便又说好些,随说道:“我见你们吃得爽快,便忘了痛。”潘其观此时迷了,酒已有了九分,那里知是赚他,便拖住了仲雨,你一杯我一盏的起来。仲雨也醉了,便拿不定主意,痛喝了一阵。两人酒已到十二分,一涌上来,潘其观一个头眩,往后一靠,便两脚朝天,倒翻了一个筋斗,倒在地下。仲雨见潘三醉了,立起来哈哈的一笑,也就蹲了下去,倒在一边。两人在地上,像半死的光景,一动也不动。此时已是黄昏时候,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笑道:“想吃天鹅一一肉一一,一一自一一作一一自一一受,叫你今日才晓得苏媚香的利害。”随吩咐跟班的:“扶他们在客厅炕上睡了,替他们脱了外面的衣服,拿一条大被盖了,让他二人同入巫山罢。”蕙芳安排已毕,一面叫套车,一面到一一自一一己房中开了箱子,拣出小毛棉夹单纱五套衣服,并潘三的二百吊钱票,带了一副铺盖,一总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跟班的拿出来,放在车上。蕙芳上了车,跟班跨了沿,一齐向一一春一一航寓处来。才到了胡同口,月光下见一人站着,赶车的一看,却认得就是田一一春一一航,便住了车,叫道:“老者爷,我们正到你那里去。”蕙芳和跟班的听见,一齐跳下车来,蕙芳拉住一一春一一航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一一春一一航道:“我候你一天不见来,我就不想活。我已在你门口立了多时,不好意思进来,所以就在这里。”蕙芳叹口气道:“你这冤家,真令人奈何不得你。”便请一一春一一航车里头坐了,一一自一一己跨着车沿,一路说话,到了庙门下来。跟班的即拿了衣包,扛了铺盖,一同进来,打发车回去,明日来接。

    高品已经睡了,一一春一一航不好去惊动他,一径到一一自一一己房内。田安伏在桌上瞌睡,一一春一一航剔亮了灯,叫醒了田安,说道:“快去泡茶。”田安擦擦眼睛,见一个美少年,只道是位公子,便急急的泡茶去了。蕙芳坐下,看他行李萧条,心里着实难过。便叫跟班的将衣裳、票子拿上来,道:“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日穿过的,你不嫌旧,使收着。这票子送你作旅费。本来打算请你过去住,恐旁观不雅。你若短少了东西,只管问我。”一一春一一航道:“这如何使得?我断不好受。”蕙芳道:“你不受,便看轻我了。难道我拿了东西来赚你?你总不要存心。你存了心,便连你这一一情一一都假了。你只要依我一件,以后不许出来听戏。”一一春一一航诺诺连声,又讲了些知心肺腑,彼此都有知遇之感,不禁慷慨欷起来,两人对坐着,倒成了道义之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绝无半点邪念,直谈到鸡鸣,方各和衣睡了。

    且说潘、张两人,醉到不醒人事。睡到四更,潘其观翻一个身,即骨碌碌的滚下炕来,在地上坐着,想要小解,各处摸那夜壶。摸着了一一自一一己一只鞋,拉下裤子,就在那鞋里撤了一泡尿,大半撤在裤挡里头。模模糊糊的在地下乱摸,摸着了炕,重新爬上来。心里细细的想,在那里吃的酒。虽在醉中,还被他想着了苏蕙芳,便又在炕上摸索,摸着了张仲雨,便当是蕙芳了,一把搂紧,口里道:“好儿子,好心肝”的叫不绝声,便乱拉乱扯,把棉被早已撩下地了。又把仲雨的衣裳尽力的扯,扯破了一件夹袄,手也酸了;将一一自一一己的裤带,用力扯断,倒不将裤子往下脱,只管往上拉,那一条尿裤,已是湿透,连褥子都浸湿了,却拉不下来,只得贴紧了张仲雨的背乱动。仲雨醒来,像有人将他抱住摇动,心头的酒便往喉咙头直冲上来,一回头就吐。恰值潘其观张开了口,倒敬了一个满满的七窍的皮杯。潘其观脸上,厚厚的堆了一层,便大嚷起来,把头乱摆,溅的各处都是。仲雨第二阵又来了,这一阵却全是酒,一浇倒把其观脸上浇净,只觉得秽味难当。其观急了坐起来,就把袖子在脸上乱擦,口里“小东西,小妖一一精一一”的骂。仲雨听了,便道:“你是谁?骂谁?”潘其观骂道:“你这害人不浅的小兔子,涂了你的爹一脸粪。”张仲雨大怒,骂道:“谁是你的爹?”双手一推,潘其观滚下地来。仲雨坐起又骂道:“那个忘八羔子,敢在老爷炕上骂老爷。”潘其观道:“你这兔子该死了,公然骂起你爹来,这还了得?”爬起来到炕上要打,正值张仲雨下来,碰着了,趁手一个把掌,潘其观又栽了一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仲雨道:“到底你是谁?”潘其观放大了喉咙,嚷道:“反了!反了!反了!你这贼兔子,竟打起你爹来了。你愿意和你爹睡觉,倒装糊涂不认得,难道我潘三爷来強一姦你不成。”张仲雨想了一回道:“什么潘三爷,难道你是潘老三,几时跑到这里来?”潘其观又骂道:“不说你留我,倒说我跑来,你真是不死的恶兔子,你把张仲雨藏到那里去了?”仲雨道:“呸,这么糊糊涂涂闹不清,我就是张仲雨”。

    潘其观道:“怎么说,你冒充张仲雨来唬我?”这一场闹。闹醒了一家人,那些打杂的,看门的,都点了灯进来,觉得酒气直冲。上前一照,只见张仲雨站着,脚下踏了棉被,潘其观坐在地上,满面花花绿绿,光着一只脚,将手指着张仲雨。众人见了,忍不住大笑,扶了潘其观起来。张仲雨走近把潘其观一认,潘其观也把张仲雨一认,各背转了身子走开,惹得众人又笑。把被拉起,只见被底下湿透的一只鞋,一股尿騷臭。地下一大滩黑影,棉被也污了半条。再看炕上,便糟蹋如毛厕一般,可惜了这一床被褥。潘其观道:“我的袜子那里去了?”寻到中间地下,有一只套裤,一只袜子,皮帐夹内帐底条子撒了一地。潘其观也不理会,随他们拾起来。有两人送上两大盆热水潘、张两人净净脸。此时都已醒了酒。潘其观觉得裤挡冰冷,用手一模,却全是湿的,穿不住,脱了,问打杂的借了一条单裤,一双鞋穿上。张仲雨对着潘其观道:“奇怪!”潘其观道:“怪奇!”二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便拍手大笑了一会。此时已经天明,太陽也出来了。潘其观便问蕙芳藏在那里,原来蕙芳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代了一番说话,方才出门。打杂的道:“昨夜你们两位老爷睡了,不料华公子住在城外,打发人来把蕙芳叫去。这位老爷谁敢违拗他,只怕今日带进了城,要住好几天才回来。”张仲雨道:“这倒难怪他,华公子是惹不得的。”潘其观无可奈何,只可惜了二百吊钱,倒买张仲雨吐了他一脸,打了他一个嘴巴,只好慢慢的日后商量,再作道理,同了张仲雨郁郁而去。这边蕙芳与一一春一一航早上起来,洗洗脸,吃了点心。蕙芳见壁上挂了张琴。

    即问一一春一一航道:“你会弹琴么?”一一春一一航道:“略知一二。”蕙芳道:“何不弹一曲听听?”未知一一春一一航弹与不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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