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个给亨利一点点安慰的是梅丽夫人。第二天,他把自己订婚的消息告诉她,她由衷地感到高兴,这一来他的就稍微变得愉快了一些。她坦率地承认,原来她十分担心,现在放心了。比阿特丽斯不久就会有可靠的归宿。她也为亨利高兴:姑娘既然是个忠心耿耿的女儿,也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妻子。
亨利说,对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她是不是会幸福,则是另一个问题。他担心,她接受他求婚,可能是被迫的。
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他想解释清楚。但是他说不明白,梅丽夫人也听不明白。她只听懂一点:这个年轻人不大高兴,因为姑娘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她用一种关怀备至的声调安慰他,这是他在沃里克郡常常听到的。
“请不要忘记,比阿特丽斯是她父亲教养出来的,她父亲如果没有遭到不幸,早就当大使了。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姑娘,不会相识不久就公开流露感情的。”
她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继续说:
“难道温文尔雅对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来说,竟成了不可饶恕的缺点吗?”
如果换个场合,亨利是不会消受这种软钉子的。然而现在,别人对他到底怎么看,他尽量不去介意。他又开始东拉西扯地讲下去,这时老夫人那丰满的面庞上略带傲慢的神态消失了,露出了素有的温厚表情。她听完了树林中的奇遇,拍了一下戴着许多戒指的胖手。
“亲爱的,可不能这样吓唬一个年轻姑娘。在荒无人迹的地方,居然藏在树后边!可怜的姑娘准是把您当成手持棍棒的无赖了。可您还想让她五分钟之内就兴高采烈。”
亨利十分懊悔。现在他才明白,当时的行为实在太鲁莽了,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比阿特丽斯挑选订婚戒指之所以如此漠不关心的原因。他继续讲下去。当他说到蓝宝石的时候,梅丽夫人笑了。
“好个多拉,还有她那两只眼睛!真象比阿特丽斯,可是比阿特丽斯却什么都不要。真是她父亲的好闺女!”
她拍了拍他的手。
“你们俩都是好样儿的。好了,您去买您喜欢的戒指吧。她一定十分珍惜您送的礼物,不在乎是哪种宝石。”
他离开她家里,心里得到了安慰。经过再三考虑,他买了一只钻石戒指,这对他来说破费很大。暂时动用银行存款,还没有什么,可是他还有更大的开销。房子要修缮,才能体面地迎接新娘,订婚要花钱,卡斯特斯夫妇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借口,不分担结婚费用。他们已经十分明确地向上他示意,他应当把比阿特丽斯带到巴黎去,至少住一个月,所以,最好还是花五十个基尼买个戒指吧。
不,这么漂亮的手戴这种戒指显得太寒酸了。比阿特丽斯的脸有时容光焕发,有时冷若冰霜,可她的手却总是那么美丽动人,就像凯特林那所住宅客厅里挂着的那幅画上的绝代佳人的那双手一样——那可能是她的祖母或者曾祖母。此外,婚礼和蜜月,都可以简朴一些。比阿特丽斯是会理解的。她绝不想让他倾家荡产或是违背对已故父亲许下的诺言——量入为出,绝不四处借债。婚后头两年,他们只得节省一些。但,既然他花了很多钱买戒指,但愿它能给他带来几许快慰。只要和比阿特丽斯单独待上一分钟就行。不许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这只戒指,估量它的价格。他关心的正是这一点。
这次算他走运:他正好碰上她一个人在花园里。
“到书房去吧,”他说,“我想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默默地打开盒子,久久地凝视着戒指,这使他担心了。
“您不喜欢这戒指吗?”
“非常喜欢。太漂亮了。可…….”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亨利……请您不要认为必须给我买贵重的礼物。我……不需要这样的礼物……真的,不需要……”
他头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好象要哭。
“可是,亲爱的,每个姑娘都应该有一只象样的订婚戒指。一辈子只有一次啊。”
“可……亨利,他们跟您说了吗?我没有多少钱啊。”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钱足够咱们用的。难道您要用很多钱买嫁妆吗?”
“啊,问题不在这儿,我成年以后能得到的钱,足够我买衣服的了。但是不会再给我别的什么了。如果您了解这一点,那……”
难道她以为他想要一笔陪嫁吗?最好是说句笑话把一切遮掩过去产。他笑着说:
“别发愁。我需要的只是您。”
他怎么这么说?为什么她脸上露出这私下副表情?简直难看极了。
她伸出左手,让他戴上戒指。但当他想吻她时,她却用双手把他推开,躲到一边去了。
“不,不要这样”
后来,她冷静下来。
“请您原谅,亨利。我不想……好吧,请吻我吧。”
可是,他已经不想吻她了。他看了发她一眼,皱起了眉头。
“比阿特丽斯,听我说,您是不是真心爱我?我不愿和一位违反自己意志的姑娘结婚。假如有人强迫您……”
“不,亨利,没有任何人强迫我。”
“您真这么认为?如果您母亲或者……其他的人坚持让您……”
“他们当然是要坚持的,但这毫无意义。如果我自己不愿意,他们就无法强迫我。”
她慢慢抬起眼睛,望着他。
“我……我很高兴,因为您需要我。我要尽力不让您后悔。只不过这……有点突然。我很快会习惯的。”
他头一次吻了她,如果这也能叫做吻的话。然后,他俩走出书房,看到全家人都在等他们。艾尔西想赶快看看戒指,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把戒指带来了吗?给我看看!噢,太漂亮了!比,既然亨利已经把戒指送给你了,你现在就应该把另外那个人送给你的那些干枯的花扔掉。”
“哪儿来的花?”卡斯特斯夫人厉声问道。
“就是花……或者是信,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反正比总是把什么东西贴身藏着,晚上就塞在枕头底下——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是的,比,我都看见了!你以为我睡着了……”
“住嘴,艾尔西,”卡斯特斯怒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去,一声不吭,走出了房间。
过后,卡斯特斯夫人走到亨利跟前。
“亲爱的,恐怕我们的调皮丫头艾尔西今天早晨冒犯了您。她总是淘气,不说笑话就活不下去。请您别猜疑,除您以外,比阿特丽斯没有喜欢过任何男人。我估计,那东西准是装着她父亲肖象的项链。他去世后,那件东西就不见了。我早就知道是她拿走了,可我不愿意问这个可怜的姑娘。您知道,她非常爱她父亲。或许,您会想……”
亨利勃然大怒,打断了她的话。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自己很清楚,比阿特丽斯根本不是那种手上戴着一个男人给的戒指,被窝里又藏着另一个男人的信的姑娘。既然您问起来,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艾尔西应该挨一顿打,我就想好好揍她一顿。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开这玩笑,我认为有失体统。”
他忿忿地走开了。再待一分钟,他就会把对她的看法都讲给她听。她居然敢开导他,好象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相信不相信呢?他完全相信,比阿特丽斯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或许她突然想起那次初恋,为它还没有开花就已经凋谢而暗自神伤——谁知道呢?这可能说明许多……
胡思乱想!那只不过是她父亲的肖象而已。
他总算找到个机会又跟她单独待在一起,立即跟她谈起旅行结婚的事。他说,他不愿弄得入不敷出,因为这样一来,就得动用他父亲为农庄意外支出或为佃户治病用的存款——好佃户应当受到好主人的关照。如果他们不去巴黎,而到一个比较近的疗养区去,那就会节省得多。他听说在沿海城市布莱特赫姆斯顿有一家高级旅馆,这座城市就是一处疗养胜地。如果他们暂时不去巴黎,她是不是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她也希望婚事举办得简朴一些。
然后他又问她:如果现在他回巴顿去张罗他们的结婚事宜,她会不会见怪。他已经很久不在家了,应该回去一趟。他九月一日回来,那时,假如她的嫁妆准备好,他们就立刻结婚。
当然,他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就说了这一些。但,他离开她,倒让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一点,一眼就看得很清楚。他也是同样的心情。现在。她终于戴上了他送的戒指,那些刁钻的女人也暂时安静下来,不再折磨她了。他在巴顿待得越久,卡斯特斯敲诈勒索他的机会也就越少。此外,这个腼腆的姑娘也就有时间去准备出嫁的事了。
他在家里十分繁忙,没有功夫去考虑她枕头底下藏的是什么,这完全可能是她妹妹的恶意捏造。对她那过份拘泥的态度,他也不见怪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哪个姑娘愿意别人强迫她嫁人——即使嫁给她心爱的人呢?他们结婚以后,他一定让她摆脱这个万恶的家庭,那时情况就会变了。
他有时从巴顿给她寄些小礼物。她在回信中只是表示感谢,告诉他,她身体健康,什么东西都不需要。
他回到伦敦的当天晚上,口袋里带着婚约来到凯特林。幸好,那里没有什么讨厌的客人,只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人,外表很讨人喜欢,嗓音动听,长得很象比阿特丽斯。
卡斯特斯夫从和她丈夫兴致勃勃。
“这是我儿子沃尔特.里维斯,”她说。“他是昨天突然从葡萄牙回来短期休假的。他回家来,我们真高兴。”
在他妻子的亲戚当中,居然还有一位可以在沃里克郡社交界中引以为荣的人物。他有点女里女气,可能象他父亲一样,是个书呆子,要是再多些男子汉的气概就更好了,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个绅士。亨利松了一口气。
“我想,您能待到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吧?”他问。
“我星期四就得离开。”
“怎么!下星期四就走?”
“是的。十分遗憾,我只能在英国待一个星期。”
亨利很奇怪。从葡萄牙来就住上一个星期,这值得吗?
“时间太短了,是不是?”卡斯特斯夫人说。外交官的命运就是这样:对一切事情都无价预料。
不一会儿功夫,她就让艾尔西去睡觉,经过一番争吵,她把小女儿撵到楼上去了,然后,走到亨利跟前。
“我们想问问您,是不是同意快一点举行婚礼?为的是能让沃尔特代替父亲,为亲爱的比阿特丽斯当主婚人。您知道,他是里维斯一家的家长。”
“可是他星期四就要走了。”
“当然,这有点突然。但沃尔特参加婚礼。如果嫁妆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比阿特丽斯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是不是这样,亲爱的?”
“是的。”比阿特丽斯说。她低头坐在那里,不插一句话。
她母亲匆匆接着说:
“我们还来得及做一件简单的结婚礼服……您自己也说过,婚礼应该一切从简。”
“这可办不到!光是举行教学仪式就得第三个星期。”
“如果采取一种特殊办法……”
亨利皱起眉头。他们又不急着要去格列纳—格林。沃里克郡可不兴这么办婚事。
“这也是为了艾尔西,”卡斯特斯夫人接着说。“她要跟沃尔特一起去。我们已经答应,让她当伴娘。不能让可怜的孩子失望啊!”
亨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在骗他——不是现在就是刚才——而他是憎恨谎言的。
“艾尔西刚才还对我说,”他反驳道,“她过一个星期去拜访在埃普索姆的女朋友。”
“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一个钟头以前刚决定的。我们打算明天再告诉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想把她送到法国寄宿学校去。沃尔特认为,她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跟史密斯小姐念书了,而且……她还应该学好法语。正好,沃尔特回去时经过巴黎,可以把她带走,留在……”
“把这个孩子留在巴黎?跟谁在一起?”
“沃尔特给她找了一所很好的寄宿学校。他通过英国使馆了解了情况。多亏大使夫人帮了大忙。事情挺顺利。”
亨利看了沃尔特一眼。这个瘦弱的青年是什么人物,怎么刚从葡萄牙回来就把大家的事情都办妥了?你看他——既安逸又温顺,可他却能一蹴而就;安排了妹妹的婚礼,又把另一个妹妹送进寄宿学校,而且一路上又得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夫人的帮助,事先又没有把自己的打算跟母亲商量一下。
沃尔特站起来。
“我想出去一下。您是不是愿意陪我走走?”
他们走出家门,他朝亨利转过身去。
“我可不可以跟您开诚布公地谈谈?”
刚才,亨利已经被弄得晕头转向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非常愿意。可是突然间,沃尔特好象又无话可说了。
“我想,”最后他开口说,“您和我母亲的丈夫已经相当熟悉了吧?”
“比我原来希望的更熟悉,”亨利说。既然要推心置腹,那他也能做到直言不讳。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待在这个家庭里是很不合适的,这一点您至少是了解了吧?”
亨利闷闷不乐地点点头。这总算是一次坦率的谈话。
“您可以想象,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多么为两个妹妹担心。葡萄牙离这里太远了。后来,我得知母亲又结婚了……我请假,但没有批准。我觉得,有好些事情我也说不明白。她毕竟……这些材料不能令人感到快慰。”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冬天,亲戚都和他彻底决裂了。债主们限他四十八小时内还清债务。这意味要上马沙尔西。当天,他就向我母亲求婚。她自己有些钱,虽然不多,但总是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温特洛普先生来信说,他们带着结婚证书到他的事务所去,还想要一笔钱,这时他才了解到上述情况。看来,他们认为,我母亲有权变卖里维斯家族后部分财产。温特洛普先生告诉他们,根据遗嘱的规定,除了我们爷爷收藏的珍品以外,他们无权处理任何东西。这时,我母亲歇斯底里大发作,卡斯特斯则破口大骂。他抱怨说,他“跟一个老太婆结婚,是受了骗”。温特洛普先生没有告诉我他说的其他的话。最后,他请他们俩离开他的事务所。后来,我母亲一个人去找他赔礼道歉。她痛哭流涕。”
“我写信给梅丽夫人——她是我的教母,请她关照两个妹妹。”
“所以他们才想起了我。”亨利想。
“后来,我又收到几封信,知道情况不妙。比阿特丽斯也写过只言片语,说她为艾尔西担心,让我赶快回家。如果您在一年前见过艾尔西,您就会知道这种担心的缘由了。父亲刚去世时,她还是个挺好的小姑娘。比阿特丽斯只字不提自己,可是不难想象,她是很不幸的。后来,母亲来信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比要嫁给一位绅士,他俩认识快两个星期了。开头我以为,您是卡斯特斯的熟人。如果您是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不准假,”亨利说,“也要跑回来。”
“当然。幸好,大使根据我的家庭情况给了我假,还给巴黎和伦敦有影响的人士写了引荐信,以备在需要采取紧急措施时使用。”
“您一切都处理得很及时。”
“我真是心急如焚,我不知道比阿特丽斯的情况。我教母昨天告诉我,是她把您介绍给比阿特丽斯的,我这才如释重负。这您是可以理解的。”
“您见到教母了?”
“见到了,也见到了温特洛普先生。她告诉我,她姐姐从您很小的时候就了解您,对您的评价很高。”
“我跟丹佛斯家的孩子们一起念过书。”
“是的。她提到了这件事。那么,您是不是能帮助我一下?我……对母亲不能再指望什么了,至少眼下是这样。我跟她谈过……详情细节您恐怕也不必了解了。她……不想和他分开,只要她还有钱,他当然也不会离开这里。”
“您能不能吓唬他一下?”
“我能作的,都作了。他不再干涉两个姑娘的事。我走以前,应该让她们离开这个家。您想个特殊办法,在我带走艾尔西的时候,也把比阿特丽斯接走。您同意吗?”
“同意。”
“那咱们明天就去伦敦,把一切安排妥当。谢谢您,特尔福德。”
他们握握手,走回家去。
“还有一件事,”沃尔特停在大门口的灯光下说道。“我妹妹说,她担心他们是不是借过您钱……请您不要再借给他们了。我母亲当然不想骗您,可……”他的脸由于痛苦而涨得通红。
“请您放心,”亨利说,“我把钱借给了卡斯特斯,而不是您母亲,数目不大,即使收不回来,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比阿特丽斯很难过。她希望我能把这笔钱还给您。”
“不,不用了。就让她认为这些钱是我的膳宿费吧。”
他们走进家门。卡斯特斯愁眉苦脸地皱着眉头,正在大声念一份冗长的清单,在上面划些记号。他妻子神经质地傻笑着,不时插几句话。比阿特丽斯坐在那里,攥紧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紧盯着这两只手,两个青年人走进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眼睛。他们坐下来,听他们讲话。
“别念了。沃尔特,”卡斯特斯夫人说。“我们在核对那些珍品和装饰品的清单,看看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应该带走的。两个中国象牙小雕像。比阿特丽斯,你还记得吗?我觉得,那好象是我的东西,是吗?”
“是的,妈妈。”
“往下的是什么,杰克?”
“一只玉石大碗。”
“对,也是中国货。”
“您拿去吧,妈妈。”
卡斯特斯还在继续不停地念着:黄金、水晶、象牙、孔雀石、绿柱石、小雕像、镶嵌工艺品、刺绣……看样子,原来这些奇珍异宝还不少,可是亨利在这个家庭却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大部分只是写在纸上,其中有一半早已落在拍卖商和高利贷者的手里,剩下的那些很快也要遭受同样的命运。看来,比阿特丽斯给他带来的嫁妆,只甬她身上那套装束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会送给她新的装饰品。沃尔特面红耳赤,眼睛死死的盯着地板。
“都念完了,”卡斯特斯说。“再看看那些画吧。《五等文官夫人多拉.庞谢福的肖像》。这当然应该留在这儿。”
随着卡斯特斯夫人,亨利也看了一下这幅装在镀金镜框里的肖像——这是多拉十岁时的肖像。除开它,屋子里还有一幅,但是从墙上那些肮脏的斑点可以判断,不久前这里还挂着第三幅肖像。
肖像上的那位夫人身穿白色细纱衣,天蓝色绦带,露出一副孩子气的笑容;还有那只蓝宝石订婚戒指——现在已经不在她手上。她的确可以炫耀自己昔日的美貌——看来,当时她是位绝代佳人。比阿特丽斯并不象她那样娇艳动人,这使亨利很高兴,因为那样的美并没有什么好处。
“列里面的《德法奥侯爵夫人肖像》,当然也应该留在这儿。”
“当然。”比阿特丽斯说。
这幅署有作者大名的肖像,挂在对面的墙上。亨利头一次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立即就对它十分注意。后来,他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他觉得那幅肖像很像比阿特丽斯。其实她俩毫无相似之处。肖像上的女人,长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大概是个外国人。她衣着华丽,扑了粉的头发上贵重的宝石闪闪发光,一束玫瑰花所在她那只白皙的手上。是的,手很像——都那样优美,又都那样健壮灵巧,面容却完全不同。谢天谢地,比阿特丽斯脸上没有那种夺人心魄,令人望而生畏的美丽,没有那种乌黑的睫毛和雪白的皮肤相映成趣的对比。她的肤色普普通通,象小老鼠的那样。此外,肖像上的女人那张椭圆形的脸也是另一种样子,两只眼睛挨得很近,嘴也不一样。而……笑容却是耐人寻味的……
“那是谁?”他悄悄问沃尔特。
“我父亲的外祖母,一个法国人……一个可怕的女人,这张像是她刚到英国时画的,那里她还没和我曾外祖父结婚。”
亨利哆嗦了一下。法国人!尽管她长得十分美丽,但头上眼看到她的照片,他就觉得厌恶,这就并不奇怪了。不她和比阿特丽斯毫无相似之处。仔细看上去,她也算不上什么美人。不过,她身上总还有一种……他又看上去她也看迷人的庞谢福小姐的肖像——简直就跟德累斯顿绘画陈列馆中的陶器牧女一模一样。这时他觉得,即便是他这个没有经验的人也能看出,对比这下,这位曾外祖母是相形见绌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算都核对完了,”卡斯特斯夫人轻松地说。“亲爱的,或许你想拿点什么东西留作记念吧?……”
“不了,谢谢您,妈妈。”
卡斯特斯夫人收起清单。
“多拉。”她丈夫说。
她赶紧朝他看了一眼,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唇。
“对了……还有一件东西。你记得放在带钻石的项链里的你父亲那张小相片吗?我……我觉得,它好像是在你那儿。你住家里的时候,我一直没提到过它。现在,我想你该把它还给我了。”
“这她是做不到的,”沃尔特说。“项链在里斯本。”他仍旧瞧着地板。
“啊,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不明白。”
“父亲把相片给了他,”比阿特丽斯说。“我用木炭画了一张。那是他快去世时画的。他希望这两张画存放在我们手里。我认为,您是知道这件事的。”
“不,我不知道……”当然,沃尔特,如果你肯定,你父亲是把相片给了你……
“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卡斯特斯说。“我只知道项链是属于你的,多拉。”
她舔舔干燥的嘴唇。
“是啊……我也觉得……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是怎么挑选那颗钻石的。”
沃尔特抬起头,看看母亲。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冷淡而低沉,和他妹妹一样。
“妈妈,如果您要那颗钻石,我情愿叫人把它从镜框上取下来。但请您允许我保存那幅相片。它并不值什么钱。”
他站起身来。
“请您原谅,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有许多事。晚安。明天见,特尔福德。”
看来,这个青年人性格还是很倔强的。亨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他也能看见比阿特丽斯义愤填膺。她太冷静了,更让人觉得可怕。
谁想发脾气,就随他的便,值不得大惊小怪。可是比阿特丽斯仍然默不作声。她准是怕由于父亲的金项链或是珍珠袖扣再发生新争吵,这个孤僻而又可怜的姑娘,每天夜间紧紧贴在脸旁的,正是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