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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周立波 本章:第69页

    六十九

    人们越发上火了。萧队长说过,不能打人。大伙手都痒痒的,真想揍他,可又不能揍,萧队长站在炕上,灯光下面,两眼睁得溜圆,不叫人抬手,人们急得叫口号:

    “翻身要翻透,一个地主也不漏。”

    “翻身要翻好,封建都斗倒。”

    “彻底打垮封建势力。”

    “斗经济,斗政治,起枪枝。”

    南炕和北炕,替换着叫,这边才落音,那边又轰起,外头房檐下的小家雀,叫屋里的雷轰似的声音惊动了,飞出窝来,把那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①撞断一根,落在窗台上,像玻璃碴子似的发出叮当一声响,郭全海听到,对大伙说:“听,外头还有人。”

    ①屋檐水冻成的冰柱子。

    一听到这话,站在外屋的人们就都往外拥。人们跑出去,院里院外、屋前屋后,仔细搜一遍,不见人影子,才慢慢地都转回屋里,接着开会,萧队长笑着说道:

    “警惕性是提高了,这没有害处。”

    人们把这混进农会来听声的地主张忠财撵出了农会。郭全海跟张景瑞、老初、老孙头一块堆,在八仙桌子边,编联小组。他们合计全团积极分子编成二十个小组,作为骨干,带动全屯,清查和接收地主的底产。编完小组以后,窗外小鸡子叫过三遍,日头冒花了。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东屋的大红躺箱里,起出一面红绸子旗子。这是头年农会的旗子。张富英上台以后,扔在躺箱里,没有用过。白大嫂子用一根小木棒子做旗杆,叫人挂在农会上屋房檐上。干雪盖着屋顶、地面、草垛和苞米楼子,四外是白蒙蒙的一片。红绸旗子高高挂在房檐上,远远地瞧着,好像是这晃眼的银花世界里的一个晃动的火苗。大会散了。编了小组的人们顾不上吃饭,领着人们奔向指定他们接收的地主的大院。各组的人们向四外走去,靰鞡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的,响遍全屯。

    郭全海和老初合计,叫他派民兵拿着钢枪和扎枪,到全屯警戒。郭全海自己带领一组人,去清查和接收杜善人财产。他这一组有二十个人,里头有两位妇女,一个小孩。小孩就是猪倌吴家富。他穿着赵大嫂子给他做的新棉鞋,手里拿个铁探子①,在郭全海的后头走着。两个妇女,一个是白大嫂子,一个就是刘桂兰。她的男人才十岁,她十七了,个儿长得高高的,脸蛋泛红,好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她是贫农刘义林的姑娘,妈早死了。刘义林拉下小老杜家的饥荒,临死以前还不起,死逼无奈,就把自己心疼的独生的姑娘送给了杜家。张富英当令,包庇地主,小老杜家仗着杜善人的腰眼子,杜善人靠张富英维持,又都威威势势,胡作非为了。没上头的童养媳,下晚是跟男人隔开来睡的。她跟婆婆睡北炕,她的男人,那个十岁娃娃跟她公公睡南炕。一天下晚,刘桂兰的婆婆叫醒她来,要她给公公捶腰,刘桂兰不肯,婆婆不吱声。第二天,杜婆子说刘桂兰偷鸡子儿吃了,她气得直哭,跑到妇女会哭诉。小糜子偏袒小老杜家,骂了她一顿,把她撵出来。就在这当天下晚,外头下着雨,屋里灭了灯,炕上黑漆寥光的,伸手不见掌。有个什么人爬到她炕上,把她惊醒。她叫唤起来。睡在南炕的她的男人,那个十岁的小嘎,从梦中惊醒,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炕地摸,他爹不见了,吓得他跳到地下,迷迷瞪瞪,只当是来了胡子,或是哪里失火了。他光着两个脚丫子,跑到桌子边上摸火柴。他妈也跳下地来,跑到她儿子跟前,打他一撇子。他扑倒在南炕的炕沿上,呜呜地哭了。刘桂兰趁着这空子,光着脚丫子,逃到院子里去了。

    ①探物的细铁条。

    雨下着,院里湿漉漉的。她顶雨站在院子的当间,脚踩着地面,泞泥盖没脚骨拐①。她听见屯外野地里的一声声瘆人的狼嗥,又冷又怕,心里直哆嗦。她寻思着:“往哪儿去呀?”爹妈死了,早没有家了,妇女会是小糜子当令,她无处投奔。她爬上苞米楼子,伏在苞米堆子上,幽幽凄凄地哭一个整宿。

    ①脚踝。

    雨哗哗地落着,她的哭声没有人听见。

    天麻花亮,她从苞米楼子上跳下,光着脚丫子,跑出大门。跑不远遐,碰到白大嫂子在井台上打水。看见她两眼红肿,两脚光着,白大嫂子吃惊地问道:

    “刘桂兰,你怎么的呐?”

    刘桂兰光顾着哭,说不出话来。白大嫂子挑着水筲子,邀她往她家里去歇歇。回到家里,白大嫂子给她换掉湿衣裳,洗净泥巴脚,叫她上炕。她一面烧火做饭,一面跟她唠着嗑。刘桂兰把苦水都倒出来,说到伤心处,哭得没有头。白大嫂子说:

    “别哭了,往后就呆在我家。看谁敢来整你?”

    从那以后,刘桂兰躲在白家。白大嫂子叫她做些针线活,整天不出门,免得叫她婆家的人看见。过了一个月,小老杜家打听出来了,想要人,自己又不敢来要。他们知道,白大嫂子是不好招惹的。小老杜家告到妇女会。小糜子派人来劝白大嫂子,把人交出来。白大嫂子说:

    “你叫小糜子来,咱们评评理。”

    小糜子害怕白大嫂子把自己不能见人的事,也给啁①出来,不敢上门。小老杜家又告到张富英那儿。张富英放出一个话,说要派民兵来抓。白大嫂子听到这话,站在公路上,扬起她的黑老鸹的羽毛似的黑眉毛,大声吵嚷道:

    “刘桂兰是我收留了,谁敢来抓,叫他来,咱跟他豁上。你们山高皇帝远,干的好事,只当我姓白的不知道?”

    ①啁:音周,义如掏或翻。

    张富英气急眼了,真要来抓人。李桂荣估量白家是干属,怕把事情闹大了,区上县里派人来调查,惹火烧身,反倒不美。他劝张富英:

    “咱们不要管这些闲事,白家屋里的是个惹不起的母夜叉,你还不知道?”

    小老杜家又到杜善人跟前诉说。杜善人架着眼镜,正在看报纸。他是常常悄悄找些《东北日报》来看的,从那上面研究我们的政策,估量战争的形势。这会正看着人民解放军冬季攻势胜利的消息,蒋匪一师一师被咱们歼灭。小老杜家来求他帮忙抢回刘桂兰,杜善人叹一口气说:

    “唉,往后瞧瞧再说吧。”

    刘桂兰就仗着这位“母夜叉”护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岁小嘎,来哭过两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干瘪:说话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刘桂兰跟他站在一块堆,要看他,得低下头来。

    过门的时候,屯子里人都说不行。老孙头也说:“这媳妇过不长,终久要干啥。”刘桂兰身板壮实,胳膊溜圆,干活没有一个妇女撵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镰刀,都是利落手。薅草拔苗,扬场推碾,顶上一个男子汉。这会看着这个十岁的小嘎,她的挂名男人,站在她的眼前掉眼泪,她的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胡子叭碴的臭嘴巴子,她觉着恶心,不想回去。她打发他走了。就这么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里。萧队长回来以后,白大嫂子带领她参加了贫雇农大会。现在,她们编入郭全海小组,上杜善人家老孙头也在郭全海小组。他赶一张二马爬犁①,跟在大伙的后面,准备把没收的谷物和家具拉到农会去。

    ①一种雪地的马拉的交通工具。没有车轮,用马拉着两根木头,像犁一样地在雪上顺着滑走,木头上搁着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爬犁。二马拉的,叫二马爬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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