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页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周而复 本章:第333页

    三三三

    “你长的这么高了,要在马路上碰到,真的会不认识的。”汤阿英关怀地说出心里的疑问:“你不是生病了吗?看样子,身体蛮好啊!”

    “我……”汤阿贵想起爹写信给姐姐说他有病的事,连忙点头,说:“是呀,我生病了!”

    “怎么忽然得病了?”

    张学海不等汤阿贵回答,紧接着问:

    “你生了啥病?”

    “唉,我这个病啊,可不轻哩,”汤阿贵一边想一边说,“伤风感冒,发高烧,头上滚烫,浑身发热,……”

    “是受凉了吧?”汤阿英走上去,抚摩弟弟的胳臂,是不是还发烧,凭她手的感觉,体温是正常的。

    “大概是吧。”

    “现在完全好了吗?”张学海问。

    “好了。”

    “完全好了吗?”汤阿英不放心地问。

    “完全……好了……”汤阿贵怕姐姐一直问下去,使他答不上话来,有意把话岔开,“姐夫,你头一回来,为啥不捎个信来,我也好到车站上接你们。”

    “走的仓促,没来得及。”

    “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能到车站上接我们?”

    “我,我是病了,”汤阿贵慌忙对姐姐解释,“可是,我,我现在好了呀!”

    “我们离开上海的辰光,不知道你好了啊,哪能好写信要你来接?”

    “我不能接,爹可以接你们啊。你们到里面去坐吧。”汤阿贵过去挽着巧珠往屋里走,对汤阿英说,“巧珠长的真漂亮啊!”

    “这丫头长的倒不错。”汤阿英说。

    “小海呢?”阿贵想起姐姐早些时生的男孩。

    “留在上海,给他奶奶做伴了。”汤阿英对巧珠说:“给你讲的话忘记了吗?”

    “舅舅。”巧珠马上叫道。

    汤阿贵猛的把她抱起,亲热地吻了吻她的细嫩红润的小腮巴子。她紧紧搂住舅舅宽厚的肩膀。

    “爹呢?”汤阿英进了屋仍然没有看到爹,急着问。

    “他现在是互助组的组长,可忙哩。早一会还念叨你们哩。”阿贵放下巧珠,说,“你们歇一会,我叫他去。”

    不等她们回话,他身子一闪,飞一般的走了。

    张学海望着玻璃外边广阔的天井和大厅高大的屋顶,愤愤不平地说:

    “农民整天在田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住破房子。地主啥活也不干,蹲在家里,住这么好的房子,真会享福。”

    “后面还有花园哩!”

    “哦!还有花园,倒要见识见识,看他怎么浪费的。”

    汤阿英一走进这座房子,她就想到一个地方去看看,一时抽不开身,见他要去看花园,便用手向大厅后面一指,说:

    “朝后面一直走,天井左边有个园门,进去就是花园,你带巧珠去白相。”

    巧珠一听说到花园去,妈妈也不要了,抓住爸爸的手,一蹦一跳地向后面走去。

    汤阿英仔细向大厅四面看看:就是在那张八仙红木桌子旁边,她挨了朱老虎他老婆不知多少次的鸡毛掸帚,那噼噼啪啪响声好像还萦绕在她的耳边。他老婆一过打人一过吼叫的声音也好像清晰地听得见。有时朱老虎还从旁帮助,鸡毛掸帚和棍子雨点子似的朝她身上落下,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一见那张大八仙红木桌子,好像身后又有人打来,浑身痛楚。她的脚步慢慢向大厅后边移去。

    大厅后面又是一个广阔的天井,右边有一道小门,正对左边通向花园的园门。小门外边,是一条阴森森的火巷,两边是又厚又高的青灰墙,显得天空比别的地方高。火巷的墙脚长满了碧莹莹的苔藓。她一走进来,凉风飕飕,寒气浸浸,一股腐烂的潮湿的气味迎面扑来。这条火巷很久没有人走动了,过去,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或者镇上的灯火完全熄灭的辰光,她都要走过这条阴森森的火巷,开始一天的劳动,要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牛房旁边的小屋子去睡觉。

    火巷的尽头转出去,就是牛房。牛房旁边有三间砖瓦平房,一明两暗。原先一明一暗堆着喂牲口的草料,另外一间小屋子就是汤阿英的卧房。这间小屋子还和当年一样,不过墙有些倾斜,两扇木门半掩着。墙脚和道上都长着绿茸茸的什草。时间虽还早,天空也很晴朗,可是这里照不到阳光,在高大火巷旁边,显得阴暗苍凉。汤阿英一见到这间小屋,便愣住了。她多么希望看到这间小屋,一见到这间小屋,她就低下了头,生怕有人看见似的。她回过头去,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影,牛房里空荡荡的,火巷里也没有脚步声。她稍微放心一点了。

    她推开门,跨进去,里面更加阴暗,一股霉湿的气味向鼻子扑来。她直奔旁边那间卧房,熟悉地打开窗户。她清清楚楚看到靠墙那里一副木板床,上面墙角那里结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蜘蛛在网上肆无忌惮地走来走去。她注视着那副木板床,慢慢陷入惨痛的往事里:一天夜里,满天乌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地下着倾盆大雨。她累了一天,疲劳极了,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走过火巷,一步步捱到牛房,走进那间小屋,点燃了煤油灯,孤孤单单蹲在屋里,四面墙壁阴森森的,有点怕人。她熄了灯,倒在床上。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我要你生,你就生;我要你死,你就不敢活……她不敢再往下想,可是那些事仿佛就在眼前,好像是刚刚发生,又不容她不想。她浑身汗毛凛凛,忽然感到头昏眼花,好像天旋地转,使她站立不稳,差点要晕倒在地上,幸好一只手扶着墙壁,慢慢站稳了。她像是苔藓和杂草,任人践踏,这一条命差一点就埋葬在这间小屋子里啊!多亏爹拿定了主意,让她逃出虎口。娘把她带到上海,秦妈妈介绍她做厂,她活了下来,今天才能够回到镇上,走过火巷,看到卧房。如果无锡不解放,她这一辈子休想回家,也永远见不到家里人了。她愤怒的两眼炯炯地盯着木床,盯着墙壁,盯着小屋,盯着窗户,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她嘻着嘴,胜利地笑了。

    她紧紧咬着下嘴唇,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燃烧。她恨不能抓住朱暮堂,亲自打他一个痛快,不能发泄积郁在胸中多少年月的仇恨。想到朱暮堂早已被捕伏法,人不能再死第二次,她激怒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

    她回到大厅,张学海和巧珠已在那里等她了。张学海问她到啥地方去了,她说:“随便看看,”把他支吾过去。接着汤富海和阿贵从地里回来了。汤富海见了汤阿英,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你怎么还有工夫回来?我以为你把阿贵的病忘了!”

    “爹,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打算请假回来看阿贵,正巧碰上厂里要开劳资协商会议……”

    他不让女儿解释,拦腰打断她的话:

    “我晓得,又是‘三反’啦;‘五反’啦……别给我上政治课。我在家里也不闲着。这些事体,我全晓得。”

    张学海从旁帮助汤阿英说话:

    “她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不好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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