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矮小稚嫩清瘦的身影穿梭在竹影斑驳、树影婆娑的山间田野中,当某些半大孩子在枯叶中发现某些尖尖头后,便朝远处和一起同来探宝的小伙伴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在一阵不可思议的冲刺中,身高还不到手中锄头一半的大孩子很快就在刚刚提供的线索中顺藤摸瓜挖出了一个毛绒绒、用层层伪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一根结结实实的新竹笋。
“哥哥,这笋真大,够我们吃几顿了吧?”那个半大孩子说完后,嘴角都开始不自觉的流出了一阵口水,他始终记得爹爹去年拿那东西炖了一顿肉,他整整吃了三大碗糙米饭,那是他去年吃得最满足的一次。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山里的竹林改了姓,他们之后挖个竹笋,砍根扎篱笆,晾衣服的竹子便开始偷偷摸摸起来,一旦被竹山的主人发现后,不但要吃一顿板子,严重的甚至会吃一顿官司。自从家里又添了一口人之后,所有人发觉家里的米缸见底比往些年快了很多,所有人把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指向了那个新生儿,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家里他们这些孩子都在长身体的时候,都能吃,每天哪怕多吃那么一口,去年不错的年成也经不起他们这一大家子这么大的消耗,更何况大部分粮食的收成还进入了当地最大一位庄主的谷仓,另外一部分又送到官府抵税之后,十之存二三的粮食能让这十多口小家子安然熬过冬天,这对他们一家人乃至一村庄的人来说本身就是上天的馈赠了,毕竟迄今为止村庄上至少没有饿死或者冻死一个老人或者小孩,村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位老人入春后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拄着他那根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油光水滑的拐杖从村东走到村西,又从村西逛回村东,见了每个熟人都会咧开嘴笑得及其开心,口中念念有词:“娃娃们,今年年成一定会和去年一样好着呢。”
其实所有人心里对今年这一年没抱什么希望,几乎村庄里每个人到过傅家庄后回来的人都骂骂咧咧的,庄主傅仲景又提高了一成租用新谷子的费用。尽管他家里铜钱金银论斤称,谷堆得像小山,那些来不及吃的糜烂于仓底,反而把那些谷耗子养的肥肥壮壮的,围墙修得快赶上外围那些大树的高度,傅家却没准备给周围这些靠租他们地种为生的庄客好日子过。
“狗日的傅大少,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财狼。”
众人口中的傅大少,是傅仲景的第一个儿子傅春年,在他之前还有两个姐姐,傅春香,傅春竹,先后嫁给了成都府一个普通的吏胥做妾和一个做大米商人的胖子做妻,这几年来一大家子没少干哄抬物价以次充好的坏事,大女婿有这么一层简单的背景关系,加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当一级一级的打通了旁枝末节后,在成都府周边简直已经只手遮天呼风唤雨,傅大少更是扬言知府吴檗这几年也是吃着他们庄上的粮过活并赞不绝口,让人觉得知府大人吴檗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们傅家庄的粮仓了,这让周围村庄的人更是敢怒不敢言。
傅春年这一年多尽打着周围几个村子拱卫的中间一片几乎一眼望不尽的竹林,攻身为辅攻心为上,这一年多来他用各种由头分化瓦解了这些民风淳朴的泥巴人,更占山为王般在山里围出了一片片篱笆,在进山的位置都布置下了竹签、鹿角等各种陷阱,并专门雇佣了一帮二流子在山里的竹舍中防着这些村民,看着那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竹林里宝贝,好些山民欲哭无泪。更让人心寒的是,山里的鸡、鸭、鹅等牲畜都是放养的,只要过了那些篱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隔不了多久还能看见满地的鸡毛鸭毛鹅毛,那些痛哭流涕的村人拿着那些证据去和这些二流子理论,反而被这些二流子骂的狗血喷头,久而久之,这处天然淳朴的竹乡正在逐渐失去他的人情味。
那些篱笆身高数尺的大人虽然不能通过,对于这些半大的孩子而言却没有任何的障碍,当山里雾气还没散尽的时候,这些早已熟悉陷阱所在位置的,背着竹背篼,手持着竹刀,肩上扛着锄头的孩子便迅速的闯过那片对他们来说几乎等于不设防的陷阱区朝出笋区进发了。
当浑身已经被露水润湿透,密密匝匝的竹叶中已经能透出斑斑点点的光线后,孩子们背篼中已经塞满了一个个足以让他们睡着都能够笑醒的收获。小名为大毛竹,小毛竹的兄弟两想起家里那么大一家子,并没有如其他小伙伴见好就收,反而朝竹林中距离竹舍仅仅一百步之遥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几个大竹笋的目标摸了过去。也许是到了起床的时间,也许是兄弟俩挖竹笋的动静闹得太大,最终两兄弟的这一大胆行为惹来了一行手持竹棒,凶神恶煞,吆五喝六的家伙。
大毛竹把竹篼嗖的一声撩到肩上,牵着弟弟小毛竹的手拔腿就逃,他们像泥鳅一样穿行在竹林中,这竹林从他们懂事起前前后后来来往往穿行了不下数千数万遍,简直比自家后院还要熟,一转身便将那些追兵甩远了,就连哥哥大毛竹竹篼背后那些竹笋似乎在嘲笑这些大人的无能,在颠簸的竹篼中蹦蹦跳跳欢快个没完。那些原本用来防贼的陷阱反而成了后面那些追兵最大的障碍,一个个落入竹签陷阱中的恶人由原先的龇牙咧嘴变成了鬼哭神嚎,兄弟俩也没忘记给这些讨厌的家伙来一次落井下石,他们死命的用手中的泥巴朝那些吃了他们家不下数十只肥鸡,肥鸭,肥鹅的贼宣泄着心头的那份讥诮。
当一个脚板上扎了不下十多根竹签,哭得鼻涕横流的家伙如发现新大陆般识别出这兄弟俩的真正身份之后,大吼一声:“这是毛二郎家的大毛竹和小毛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你们往哪里逃,等会大爷们去你们家有你们好看的。”
兄弟俩这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好像自己的身份真的被人识破了,来不及多想,大毛竹依然开心的吹着口哨牵着弟弟往回家的路走去。越过那爿竹篱笆,哥哥大毛竹迟疑着该不该立刻回到家里去,今天这事毕竟是瞒着家里人出来的,而且还闯了这么大的祸,以这些人的德性,家里也不知道又要损失多少只鸡鸭,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对于这些人的狮子大开口,他们从来不会为自己争辩,而是往往把巴掌挥向了自己人,自己兄弟两今天免不了一顿好揍。他们兄弟俩搞不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片养活了原乡人的竹林成了别家的?他们以前那些光明正大的行为现在为什么必须偷偷摸摸的。
一个骨碌碌的脑袋看见兄弟俩冒头后,立马从荆棘林中跳了出来,这是大毛竹最大的大哥大丈竹,看见那一篼的收获,脸上立马笑开了花,他立马接过弟弟肩上的重负,准备回家。
“哥,我们闯祸了。”大毛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边走边聊说了出来。
“这个有点复杂,管他呢,家里粮食都快见底了,难道让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有你们挖的这一篼新笋,我们家至少又能将就几天,这事先瞒着,爹这几天烦着呢,别去触这个霉头。”
“可是他们认出我和弟弟了,他们找到家里来怎么办?”
“哥这身膀子肉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自己设的陷阱把自己坑了,哪有找别人晦气的道理。”
大丈竹的这一席话无疑给大小毛竹两人很大的信心,作为家里最有威望的人,说话比爸妈还好使的顶梁柱,大哥这一番说词自然让大小毛竹两心头的疑虑烟消云散了。
大小毛竹之所以被人当场认出来,其实事恰恰坏在哥哥大丈竹的身上,作为村子里越来越横的狠角色,自然成为了傅家渐渐开始拉拢的对象,以夷制夷,是傅仲景傅老爷最为高明的一招,当这些村子里的人想当然的以为这片竹林还在自己人手中的时候,其实他们离这片竹林越来越远。大丈竹清楚的知道竹林中的那份差事只能让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况且大多数时候还是吃的自己家的,如果不能帮着填满家里这些嗷嗷待哺的一张张饥饿的嘴巴,自己这个如父的长兄简直没脸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当他一次次的拒绝之后,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反而越跑越勤了,一来二去,家里那一张张面孔自然在那些人脑海中留下了印象。
当一大二小迈进自己那间院落的时候,一些陌生人的闯入让三兄弟几乎有些目不暇接,一个好看的女人牵着一个好看的小女孩,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一个脸色有一条刀疤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害怕的男人和自己的爹娘亲热的围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周围几个汉子要么背着弓箭,要么腰上别着好看的明晃晃腰刀,他们如一个个巨人般散落在院子中的各个角落,看见三兄弟回来之后,那个好看的女人牵着那个漂亮的女孩朝他们走了过来,在三人脑袋一阵空白的间隙,他们的手中不知道多了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再看看周围一双双投过来的如狼似虎的饥渴、羡慕的眼神中,三人想都没想便将手中那东西塞入了口中。甜,让整个身心都无限满足的甜味,这东西估计是这辈子他们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爹,这是笋,刚刚大毛竹和小毛竹新挖的,就用来款待这些客人吧。”大丈竹觉得拿这东西来款待这些印象很好的客人再为合适不过了。
“这...”父亲毛二郎支支吾吾的,看看家徒四壁的周遭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东西,他默认了老大的这一做法。
“我去剥笋吧,你陪吴兄弟和卧龙先生继续在这里说着话。”
就在此时,那个刀疤脸男人突然站了起来,对旁边一个手拿着竹竿的男人喊道:“平阳,带几个人去搬几袋粮食来,拿点可以和笋一起炖的肉上来,我们午饭今天就到这里吃了。”
刀疤脸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毛二郎家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就连毛二郎和他的浑家都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们明明口中念叨着‘不必这样,不必这样’,偏偏脚下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分毫。
吩咐完这一切后,原本省着力气说话的毛二郎立马将肚子中知道的各种存货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以便为肚子里多吞下一块两块肉腾点空间。大丈竹好奇的凑了过去,听见那个老者和那个刀疤脸男人似乎在打听着傅家的各种消息。
刚开始还躲在各自屋子里的邻里发现一个个壮汉分别在每家每户留了一小袋粮食和一块干肉,最后停留在村子里孩子最多,家里最穷的毛二郎家后,人们好奇的从家里冒了出来,他们今天拖毛二郎这富亲戚的福,每个人得了一份不错的福利,在中午炊烟中,村里家家户户像过年一般吃上了肉,这一次他们毫不吝惜的全下了锅,留着肉最终可能会便宜了那些竹林中喜欢偷鸡摸狗的疖子蛀虫,还不如好好果腹一顿。
“爷,刚刚我自作主张给其它户都送了一点,就说是二郎的一点心意。”
毛二郎听见这一句反而急红了脸:“这怎么使得,这得要多少粮食?”
“恩,这样村里人都陈你这份情,以后你这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吴爷,我二郎这一家子一辈子都记得你的这份好,我这没什么报答你的,除了孩子,您看您看得上谁,带着当个使唤下人。”
“你舍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吃人一把米,记人一辈子好,大丈竹,你说是不是?”
毫无准备的大丈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平时虽然和爹对着干,在关键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忤逆他爹毛二郎,更何况他爹给他似乎某了一份不错的前程。
“大丈竹?真的愿意和我走?我这份差事可不容易,可是随时要掉脑袋的。”
“吴爷,在这山里如果荒年熬不过,我,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爹娘最终难逃被饿死。我这样离开不但能省下一口粮食,还能帮着养下一大家子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行,先陪我出去学一门手艺,我正好有一份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
大丈竹听见自己第一次就能获得如此重用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憧憬,更是喜形于色,一根根用来生火的干木头在他的斧头下应声而破。
就在一块块肉干在被架起的炉子中被煮的冒出阵阵香味后,十多个互相搀扶着,要么伤了腿,要么伤了脚,要么伤了眼睛,要么伤了耳朵的二流子互相搀扶着冒了出来,当发现总算没有错过毛二郎这家的家宴,甚至发现那些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的证据的时候,一个个脸上笑得挤成了一条缝。当一个让他们几乎移不开眼睛的漂亮女人在一个刀疤脸男人身边绕来绕去的时候,几个腿脚好一点的甚至凑了上去。
“跟着这丑八怪有什么出息?以后跟着几位爷,我们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我胃口很大的,你们养不活我的,不如让你们的主子来,说不定我会给他这个机会。”
“我们有什么好处?”
“先请阁下喝一口热油。”
就在最靠近漂亮女人准备伸手的二流子回身的一瞬间,漂亮女人身旁那个原本轮着大勺的一个厨子冷不防舀起一勺热油,朝那人慢慢靠了过去,看着那些冒着滋滋热气的滚刀油,原本气势汹汹的几个二流子脸色苍白的闪开了去。
“毛二郎,你有种的给我滚出来,你看看兄弟几个这般下场,都是败你两个儿子所赐。”
毛二郎此刻躲在门背后,战战巍巍的瑟缩着身子,根本不敢露头,挖笋这件事本来就理亏,刚刚得意忘形之下,更是忘记去收拾眼前这些罪证,原本就老实巴交的他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各位是被大丈竹所伤?”一个老者突然冒了出来,好事的问了一句。
“老匹夫,你哪里来的本事管这些闲事?有能耐你含你那古董撮鸟给爷几个瞧瞧再来说话。”
“爷爷。”就在此时,大、小毛竹敢作敢为的出现在正准备发怒的老者的背后。
“就是他们俩,化成灰我都认得这俩兔崽子。”原本用白布包着一只眼睛的二流子高声吼道。
“这下人赃俱获,这事齐活了。”一行东倒西歪的二流子脸上露出挤眉弄眼的笑意,几个人甚至上来捉这俩兄弟。
“慢着,你说这俩孩子伤了你们这么多人,你们能告诉我他俩是用什么东西伤的你们?”
那些二流子没料到那个厨子又冒了出来,看着他手上那个大勺,众人不由自觉的往后又退了数步,生怕里面盛着热油泼洒向他们。
“他们在周围布下了陷阱,引我们入的套。”
“哦,那就是他们的不对了,如果是我,我绝对不可能让你们从坑里有爬出来的可能,说吧,你们准备怎么办?捉他们去报官?据我所知,那片林子好像是你们自己守的地盘吧?自己的地方被别人下了套,这事说出去我觉得你们多半保不住你们现在这份差事了,不如这样,我这里有几个铜钱,哥几个去买点酒喝去去火,等我们吃了这顿饭,自当登门造访,再把这事好好捋一捋。”
“吴爷,何必对他们这番客气,不如我现在就用这把柴刀砍下他们几个狗头,让他们拿着人头回去交差去。”
“你敢?”原本嫌刀疤脸手上那些铜钱少的二流子发觉情况没对,一把抓过铜钱,屁滚尿流的撒丫子就一瘸一跛的往外逃了开去,身后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摆盘上桌,我们准备开饭了。”
一顿有史以来风卷残云速度最快的家宴正式拉开了序幕,新笋烧肉,几乎让每个吃的这口美食的人都无限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