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袅袅垂柳影里,鸣钟击鼓声余音袅袅,一阵烟尘在落日的余晖中不断盘旋上升,然后消失在流动的尘影里。但见烟幕周遭:青松翠柏屈曲阴森,颀长挺秀直冲天际,茂叶林针俨如华盖,拨开障目一叶的丝丝垂柳,一面开了三个猫耳门的红墙青瓦门一字排开映入眼帘,左右两道门相对狭窄一些,而且二门紧闭,早已被门背后的门闩栓住,风雨不透,中间那道猫耳门则洞开着,来来往往的男女香客穿梭于其间,在那道拱形大门正上方的敕额牌匾上书写着‘古大圣慈寺’五个鎏金的大字,其两旁各有一小石匾,分别刻有“真解脱门”、“大光明路”字样。相传唐玄奘在成都四五年间,常在此处讲经,为蜀人所景仰。蜀人觉得大慈寺叫起来更朗朗上口,故成都府的百姓更喜欢称‘古大圣慈寺’为大慈寺,只是来往于成都府的外乡人往往只知道古大圣慈寺,却不知道大慈寺,其实两地乃同一地方尔。
大慈寺坐拥成都府中心锦江一处三线河流的西北角上,在三江汇集处,是一处繁华热闹的码头渡口,无数的舟楫停泊于此,随时扬帆驶入长江,这里建了一座垒基高数尺,10根亭柱支撑着连体构思巧妙,意味隽永的双亭,谓之合江亭,南来北往的好友、痴缠的眷侣、暗自垂泪的家人往往在这里依依作别,文人墨客们更喜欢眺望着亭下远去的江中点点白帆,品茶吟诗或送别友人,从中获得了源源不绝的灵感,更留下了不少流传千古的名句,唐杜甫更是在这里留下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伟大诗句,让人唏嘘嗟叹不已。这座始建于魏、晋,极盛于唐、卫,历史悠久、文化深厚、规模宏大、高僧辈出的大慈寺,世传为“震旦第一丛林”。寺内殿宇宏丽,院庭幽深,古木参天。现内设茶园、棋苑、名小吃店,往往令风流名仕,官宦眷属,簪花名伶留恋忘返。殿宇有天王、观音、大雄诸殿及说法堂、藏经楼等。大雄殿、藏经楼以峡石为柱,雄伟壮观。该寺壁上有各种如来佛像1215幅,天王、明王、大神将像262幅,佛经变像114幅,苏东坡曾誉为“精妙冠世”。其实大慈寺最让人称道的莫过于它所秉承的佛家‘度人度己,度己度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偈语,每逢年节,寺内这些僧人往往会将寺庙中多余的香火钱散布出去,用来资助附近的穷人以及和他隔着一条江流的锦江书院里的那些穷学生,大慈寺因为僧人的这些善举,不但没有衰败下去,反而香火越来越盛,远道而来参拜智诜、处寂悟禅的外地及化外僧人更是越来越多。
其中有这么一位僧人,便是来自化外之地,在大慈寺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只见他上身穿一领烈天猩红直裰,腰间紧一条虎筋打就圆绦,颈上挂一串七宝璎珞数珠,双脚着一双九环鹿皮僧鞋,衬里更是香线金兽掩心,就这一身装束,直接将大慈寺中穿着朴素的僧人比了下去。此人鹅黄髭须,方面大耳,面带凶相,耳垂上坠着两个小酒杯般大小的金环,一条铮光浑铁禅杖摆放在一旁,此刻的他正独自一人团坐在空空荡荡的天王殿中央位置的蒲团上念着经文,此人姓邓名远觉,绰号宝光如来。
“殿外是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是否有胆进来一叙?”邓远觉才说完,身旁那把不下于八十多斤中的禅杖已被他轻松自如的抄在了手上,也不等对方搭话,邓远觉迈开大步冲了出去,天王殿因为他这一声如洪钟的怒吼,四下里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照面,一道白光便朝邓远觉迎面激射而至,邓元觉抬起手中的禅杖一格,那道如银蛇般的白光进入了禅杖顶端垂挂着环耳中便被卡住了,邓元觉冷笑一声,单手飞速转动禅杖,手上更是灌入了内劲,‘铿锵’数声响,那道白光从中间位置断成了数截,同时一道清瘦的背影立马窜出来在天井中和邓元觉隔空而立,手中兀自鼓着掌,满腹的阿谀笑脸:“护法数月不见,这身内力是越发的精进了。”
“包道人,听闻这些日子你在成都府闹的沸沸扬扬,鸡犬不宁的,我可听说你此前可吃了大亏,我倒很想知道,到底是哪路高手让我们的‘灵应天师’慌了手脚,无端生这么大一通气出来?”
“不瞒远觉师兄,此人并不懂一招半式,更不是江湖中人士,说来惭愧,他只是成都府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姓吴名檗,祖籍东京,靠祖上那一辈的荫庇,原本可以在东京立足脚跟,大有一番作为,只是此人偏偏与蔡京之流交恶,时运不济,被当权太师蔡京排挤到远离东京的成都府补了一个知府的空缺,自从他当上成都府的父母官以来,可没少残害当地的百姓,先是榨取民脂民膏,而后拐卖无知少女,更是成都府豪赌成风的始作俑者,我这次之所以出手,实在是看不过他那般歹毒行径,路见不平一声吼,只是此人在成都府经营了多年,颇有些家资,属于他名下的宅子更是数不胜数,时至今日,小道费尽心机才毁了他几处宅院,至于他真正的住所犹如大海捞针不易得知,更没料想这几日,成都府风云激变,公人里更冒出了几个能人,我们在成都府想找一处安身立命之地,也不如先前般容易,在来这里的一路上,小道更是受了几波公人的盘问,如果在成都府继续待下去,我们的行踪难免暴露,为了教中剩下的这些青年才俊,小道这才斗胆来此向远觉师兄寻求一臂之力。”
“你我同为十三教主办事,虽不属同一脉,只是教中兄弟之间彼此同气连枝,你这有了难,我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说吧,想让我怎么帮你?”
“远觉师兄果然乃人中豪杰,宰相肚里能撑船,小道这些年好生惭愧,对于远觉师兄的金玉良言多次置若罔闻,还望师兄宽恕则个。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被我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爱徒袁四象,就那么有去无返,不知所踪,只是听出去打探的门人说他最后一次是在浣花溪出现过,小道关心爱徒的安危,希望师兄能去那一片打听一二,也让我最后决定跟着我的这批人的去与留。”
“道兄果然心存仁义,只是听道兄这番说词,我看爱徒多半被公人掳掠了去凶多吉少,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些公人便会找到你们的藏身之地,将你们尽数拿获,我看道兄就不必在成都继续逗留了,趁那些公人没发现你们的行迹之前速速离去。”
包道乙狡黠的盯了一眼同样狐疑和他对视的邓远觉,发觉拿这些话骗他不过,这才将真相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远觉师兄,我这里有一番难言之隐,实在不便相告,这件事受教主所托,现在眼看教主的宏图大计即将付诸东流,我打道回府实在吃罪不起,还望师兄能救赎在下,指点一二。”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道兄但说无妨。”邓远觉原本就是教主方十三在蜀中发展摩尼教门徒的另一招暗棋,也可以说是教主方十三派他来监视包道乙的,毕竟卫朝的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之间就存在着彼此制约的关系,这个在卫朝体制下逐渐成长起来的暗中组织,自然也学聪明,搞起了一明一暗的勾当,以防止包道乙在成都做大后不受江南总教的管制,只是包道乙的雄心壮举还没在成都府开始,便要惨淡收场,甚至都要灰溜溜的逃走了。邓远觉原本就是一个化外来的胡僧,他根本就受不了佛家的那套清规戒律,之所以纳入十三教主门下,仅仅因为摩尼教并没有戒色戒浑,他凭一身本领,在教中也混得十分快活,只是在教主身边,他碍于教主的威仪,不敢明目张胆,有所收敛。在成都府的这些日子,他简直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邓远觉没出家之前,便嗜赌嗜酒如命,这些年凭借自己的修为,在堵技上更是渐入臻境,在成都府的这些日子几乎所向披靡,逢赌必赢,当堵截的公人出现时,他凭借过人的本领早已翻过几道墙到成都府中的秦楼楚馆中去风流快活去了,每当他吃醉酒回到大慈寺,总会胡闹一番,只是寺里几十个好手被他那双铜锣一般的拳头打得满地找牙之后,主持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语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当初主持贪念他随身所带来的一部《珈蓝经》,才将他留在了大慈寺,没想成最终引来了这一场祸事,这六根不净的邓远觉不但在大慈寺中独占了一间大殿,更是多次殴打同门,只是那些吃他打的僧人往往临了时缄口不言,往往闹得死无对证,不了了之,邓远觉在大慈寺更是越来越无法无天,有时连主持都敢打。原来大慈寺的僧人都已本地人居多,大多数半路出家的僧人的亲人基本都居住在大慈寺附近,这些年自然没少收这些监守自盗僧人的好处,邓远觉刚来的时候便从这些闲言碎语中发现了某些端倪,后来留心观察了一阵,发现那些听来的闲话居然十之八九都是真的,第一次醉酒闹事先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之后再喝醉打人,便将这些人在寺中的监守自盗一股脑的抖了出来。邓远觉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他出手阔绰,当他第二天清醒过来后,往往给那些吃过他打的人送去一锭大银,那些被他酒醉后出手毁坏的佛像,楼宇等更是被他如数修葺翻新恢复,邓远觉更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一笔银钱来接济这些青黄不接,饿得面黄肌瘦的僧人,所以邓远觉在大慈寺僧人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毁誉参半,只是对于从来不缺钱的邓远觉来说,成都府简直成了他的福地。如果包道乙不得不带着他的人离开,那他邓远觉也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他内心更是一百个不愿意。邓远觉虽然是个酒肉和尚,但他脑袋并不糊涂,刚刚从包道乙的话语中便知道对方像拿他当枪使,而且还对他掖着藏着,他拿话揶揄了对方一顿,这才套出了对方的实话。
“念奴娇也跟着我来了。”
邓远觉听见这三个字之后,立马脸色大变:“是不是她被官府的人给擒拿住了?”
“师兄果然聪慧过人,看来任何事都瞒不过你这双识珠慧眼,只是念奴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出来了,而且她出来的时候带出来一个她新收的‘鬼奴’,那人是什么身份,在当下这个风口浪尖上,我实在没办法查到此人的真正身份,前几天我将四象送到了她身边,希望能安抚住念奴娇,在没查明那个‘鬼奴’的真正身份之前,我们的人不会和她轻易碰面,毕竟一个原本就该死在提刑司大牢中的人现在反而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你的面前,这里面处处透着蹊跷。”
“你的意思是?”
“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麻烦师兄能不能替我走一趟,试一试念奴娇身边新‘鬼奴’的身份,我知道远觉师兄为人放荡不羁,只是这事关系到我们在成都的去与留,远觉师兄可能要委屈一番,换上大慈寺僧人一身的淡素打扮,这样才能掩人耳目,不打草惊蛇。”
包道乙说完,邓远觉陷入了沉思,这个看似无理的要求,却是当下最好的办法,邓远觉其实心里根本看不上包道乙这个矮子道人,首先这个矮子喜欢杀女人,他邓远觉则不同,他愿意用获得的钱财去讨好秦楼楚馆里的每一个美娇娘,而不是在她们最美的年华让对方如昙花般一现,如果不是这矮子当下和自己是同门,邓远觉早杀了他千次百次了。其次,他只是混迹在摩尼教里的一个另类,某些教义和不经意渗透到他骨子里的佛家禅道是背道而驰的,但他和正宗的禅宗却格格不入,摩尼教这些年能够完全遵从教义的人除了十三教主一人,几乎寥寥,就连他的亲妹妹方百花也是屡犯教规,这也是教规执行不下去的原因之一,看出摩尼教的本质之后,邓远觉渐渐开始心灰意冷起来,这才由一个只是五根不全的胡僧变成了一个六根不净的化外恶僧,想起再次回到摩尼教那团混沌的旋涡中的种种不快,邓远觉最终点头答应了这个可以保留当前快活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