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再枯荣 本章:第49节

    那张大娘只信不过,抄臂连推他二人出去,“你才不要跟我讲客气,你既然租了我家的屋子,家中又没有个长辈,只当我是长辈才好!”

    一面说,一面背地里与他儿子睇上一眼。那张长生接过此言,有些闷憨地摸不着头脑,混沌的脑子里只有明珠大大一双杏眼与身上缕缕暗梅香,只恨不得再靠近她一寸、再贴近她一分!

    到得那边,只见院中青莲正打了一桶水拧着麻布将那些搜罗回来漆色斑驳的家具一一擦洗,听见动静直腰而起,警惕地拉过明珠暗询,“这人是谁?”

    “是房东大娘的儿子,大娘叫他过来帮帮忙。”明珠抬眸对张长生笑笑,指给他一根摇摇欲坠的藤条圆凳,“你坐一会儿,我们去给你煎盏茶来。”言罢,扯了青莲的袖口入得西面无墙的厨房内,“姐姐,我瞧见这人不大舒服,说他像个呆子,一双眼睛又贼溜溜地乱转,说他机灵吧,又像是有点憨兮兮的不会讲话,你可千万留心一些。”

    同样,青莲也猫着声儿,由一个粗陶小罐里抓了一把茶渣撒入湖中,“我瞧你才要留心些,我瞧他那双眼只在你身上转个不停,别是要打什么歪主意。你可记好了,若我不在家,你将院门楔死了,别放人进来!”

    二人嘀嘀咕咕一阵,那张长生闲在院内,将四面扫一圈儿,眼又落在明珠身上望一瞬,便拔座起身,搬起一张方案朝二人询问:“这案要放在哪间屋子?”

    恰逢茶一煎得,明珠忙捧一个土窑盏出来,“张二哥不必忙,我们来搬就是,多谢您把这些碗碟替我们拿回来,不敢再劳动了,您且回去歇着吧。”

    张长生置若罔闻,将案桌搬进正屋厅中,又另搬了一个小案到东厢,各色东西般完,捧茶喝呷一口,只见明珠递来一张软帕,讪笑两声儿,“多谢张二哥了,快擦擦汗吧。”

    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接过帕子便旋身出去,片刻那抹佝肩耷背的精瘦身躯便消失在门扉之间。钻进那边院儿里,张大娘立时便迎出来,瞧见他手上的帕子,绽出个灿若菊花的笑脸,“可是明珠那丫头给你的?”

    望他红一张脸点头,张大娘捉裙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一手招他过来,一手搬来个大圆簸箕在膝上,将里头黄豆内掺的沙与壳挑挑拣拣,“你也是二十的人了,我与你爹想着给你说个媳妇,可那些人家的闺女不是五大三粗的就是狮子大开口,哼,说起来就有气!他们倒好意思张口就是四五十两的银子,也不想想嫁给你,保不齐将来就是官太太,真是不会算计!罢了,咱们不要这些小门小户的嘴脸!”

    言语浅浅,竟不知将自家往哪里搁,只把一副愚昧无知的笑脸对向她儿子,“我瞧着,明珠这丫头倒是不错,长得自然不必说,水灵灵的模样,人又机灵,力气活儿又能干得,家务事也做得,又懂礼。……就是家里艰难些,可我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她家里无父无母,就有个姐姐,也是个不懂日子的小丫头,量她也不敢狮子大张口,不过给她们十几二十银子,总比那些破落户家的闺女儿好些!”

    将簸箕端起,“刷刷”几声,抖抖满院游尘。张长生横手扇几下,将帕子插入斜襟内贴胸放着,面红耳赤地噞喁咕哝,“全凭娘做主,我听着便是。”

    “那你可要勤快些,”张大娘斜目剔他一眼,可当是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别还是那副书呆气的样儿,连个话儿也不会说!总要多在她们姐妹面前行个好儿,她们既无父母做主,自然还是她们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主,你自然就要先讨她们的好了!”

    “我晓得了。”

    那张长生拔座回屋,顿一瞬,又回身楔了门栓,旋倒在床上,眼前即浮现起明珠一张香靥馥舌的鹅蛋脸,盈盈小笑中颠动两条乌黑的长辫,接着是她胸前半片鸡蛋清一样嫩白的皮肉,掩在小小起伏的衣襟内,如秀丽青山,绵延不断。

    及此,他将帕子由怀内掏出来,拈两个角覆住自己的脸,一手延下,掠过衣摆,插进灰白粗棉纨绔中。帕子在他的脸上,被粗重的鼻息微微掀动……

    日暮将倾,幽幽暗暗罩着院内光秃秃的老桃树,枝杈扑在东厢的筚窗上,里头,是明珠伏案的孱弱双肩,一片嫩草色的绉纱下,被绳索勒得两条粗重的红痕。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或许这点疼跟心内的疼相较,实在算不得什么。离了宋府这些日,她与青莲一直忙着四处奔走、走街串巷,只为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终于找见,身体得到瓦檐所庇,而心仍旧在浪海中流离失所。她会细致地看每一间屋子,它们或残破或斑驳,不像“那间卧房”,大得足够装下这里整个院落,有香炉生烟,有宝锦鸳帐,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宋知濯。

    她想起他的身形、他温柔的臂膀与四海一样宽广的胸膛、他偶尔耍无赖的笑脸、然后耳边响起他或高或低、或缠绵蜜意或漫不经心的一声“小尼姑”,如闪电雷鸣,将她的心劈得粉碎。

    眼下,她被囚在这四面筚墙之间,在灯影摇曳的夜、在暂得安稳之后,她意识见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她仍旧想他,刻骨铭心地怀念他,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80.歹意 市井歹人

    朔风一夜, 露重雾浓,昙花欢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销声匿迹。

    各种细小的不如意之苦, 终于在楚含丹心里汇集成一片汪洋, 里头绽放出瑰丽不败的“海石花”。她已经点算不清究竟是恨谁多一些, 暂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她睨着一眼正在各处掸灰的夜合,三指扶起一个茶盏细抿一口, 语中听不出个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够得高高地扫帐顶上的灰,闻言以为她是要茶, 便踅到榻前来准备添茶。屋内一个小炉燃着半暗的炭火, 上头隐约传下来丝丝筝弦, 可撑得上秋日雅闲。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兴,拂过素色汝窑盏,剔夜合一眼,“我且问你,上回知濯来, 说是晓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儿。我思来想去, 总觉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寻到金源寺去, 总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报信儿去的吧?”

    缄默一瞬后, 铜壶“啪”一声儿墩到案上, 随之扭过来夜合没好气的脸, “是我说的, 小姐明着问好了!大奶奶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去说这些呢?还不是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 你又捞得着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离了这府里,大少爷可有来接你去呀?”

    问得楚含丹垂首无言,一双眼紧盯着盏内半积的水,细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将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单薄,受尽北风呼啸,她如何不恨!

    然她检点一圈,家中倾颓,无兄无弟,父母尚在,却难合她心意。只余这么个眼前人相依,亦不好过多责难,只抑下自个儿千万个不服,打发她去,“罢了,我也懒得再同你争,横竖你也不听我的,去厨房将我的燕窝端来吧。”

    见她不欲责备,夜合松一口气,捉裙而去。大约一刻得返,两手空空,把个脸挂得好生难看,“厨房说,燕窝这些精贵玩意儿都是分毫有数的,从前是姑爷拿了银子贴补进去,现今姑爷没再贴补了,只按定例发放。一月五两的燕窝,咱们这边儿的早就吃完了。”

    此言更气得楚含丹髹红了眼,陡横袖一扫,便将榻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岂不是饭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银子去,要多少只管贴补给他们就是!”

    “……咱们哪里有钱啊?”夜合苦着一张脸,往一根圆凳上坐下,搭下肩来,“头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将用不着的月例银子、值钱的首饰头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净了。送完了,只把姑爷箱子里的银票接着去贴补,如今与姑爷闹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劝你去说些软化儿,你又不听……。”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头的人呢?只将袖垂下,半天不言语。

    欻然一阵过堂风,卷来胭脂浓香,又有一声讥诮,“这里倒是透风,咱们平日里都是在这里做绣活儿的,如今我虽住到了上头,可还是觉得这里的廊沿儿坐着舒坦些。”

    又有一女声接话儿,声音带着奉承的笑,“慧芳姐说得是,还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没有,仍旧与我们嬉闹在一处,这就是你的好处呢。”

    二人不仅旁若无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说这一筐的话儿。夜合睐目而视,只见楚含丹面若残灰、身似筛沙,气得不成样子。她便夺门而出,恶狠狠地将二人瞪住,唇上一讥,“我说哪里来的狐骚味儿呢,原来是打这里来的。我劝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险些被熏得头晕,且到别处去散味儿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输,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着对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还拿自个儿当主子奶奶呢,咱们宋府里还没出过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连盏燕窝都吃不起。”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牵引着一条长长的针线,针尖在斜入檐下的日头里闪一星寒光,“这还真是困窘至极了,就是头先那边儿院里的大奶奶,那样儿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你,虽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窝当水一样的吃,半点儿也不比正经奶奶差。”

    两人你对一言,我过一句地将楚含丹好一顿奚落,声息似一缕浓密的烟,踅入屋内,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饮鸩毒,烧得她五脏六腑沸腾难止!

    然她只是扬声儿唤回夜合,“夜合,进来吧,外头又不是咱们的屋子,谁要坐就让她坐好了,不至于闹得沸反盈天的。”

    寸金寸光中,夜合退进来,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脏污的潭底。

    “小姐不生气?”夜合坐过去,仰首瞥一眼窗外,那二人大概自觉无趣,已经散得无踪无影,“你不生气麽才好,倒不要被她们笑话儿了去!”

    “不过是些小丫鬟,哪里值得我生气?”

    日晖滤过楚含丹一对似若呆滞的眼,只望进一片飞尘中,倏然有什么在她眼内闪一闪,旋即又是一片暗潭。

    暗如深海的夜将至前,总有一片金光乍暖的回光返照。这片黄昏中,明珠正盘在院中,“嘟、嘟”敲着木鱼。一天光景就此在她鱼锤的一起一落中、她翕动碎念经文的双唇间鱼一样地滑过,一遍盖过一遍、一天敲过一天。

    每一天似水流逝,原以为可以将河底的碎石冲刷的晶莹剔透,可它们反长满青苔,丝丝缕缕随水浮荡,荡尽她的想念。伴随想念的,常常是一股钻心的疼,她无处排解,只好再往经文中寻得真理。然而,比真理更先到来的,是贫穷。

    桃枝沐晚,小院儿凝滞一片静谧的时光,青莲的惊呼却蓦然将这份静谧打破,“我的老天,这钱可真经不住花!”只见她抱一个黑陶罐在面前轻晃几下,响起一片叠丸垒珠之声,“快别念经了,来瞧瞧咱们还剩几个钱。”

    院内石桌上,明珠掩尽哀色,侧耳一听,“这不是还蛮多的?”

    “多什么啊?”青莲直将眼皮撩上青天,其状之苦,呜呼哀哉,“这铜钱声儿听着响,可哪有银子闷沉沉的声音动听?咱们这一段,又是这房子、又是那些日常用的东西、又是吃饭买菜,这一折腾,银子都耗没了,眼下就剩着几贯钱,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

    明珠搁好木鱼阖上经文,往罐子里头睃一眼,两只大眼扑扇几下,“要不,我往后少吃些?”

    这一头,青莲斜睐一眼,她便立时讨巧地笑一笑,后头半帘被锦缎裹好的头发被颠到胸前,“我说笑呢,姐姐别生气。我瞧着,我们该去找个活计做才是。”

    “能做什么活计呢?说到底,你我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就算是商贾门户上,也不要两个女人去跑堂啊,总不能又卖身进哪户人家去伺候吧?”

    “呵呵……,”明珠莞尔一笑,两只清明的眼又荡起水波,“姐姐自小在府里富贵日子过惯了,还不晓得怎么生计呢。姐姐手上可不就是手艺?不拘哪户人家,去接一些绣活来做,也能赚得到几个钱。我麽,不会这些针线上的功夫,却有一身力气,我去街上找找哪里有使得上力的活计便是。”

    二人对目思一瞬,只得姑且一试。又听闻“咄咄”几声扣门,明珠牵裙过去,透过一条粗门缝瞧一眼,原来是张大娘,这才放心拔了门栓放人进来。

    那张大娘一手端一只海碗,各盛了几个白面馒头与炒好的芥菜梗,直踅到石案上搁下,“你们倒是心细,还晓得关了院门,这才是对的,两个姑娘家,成日敞门开户的,就算不被贼人惦记去,名声也不大好听。”

    言此,她自坐下,指了两只碗挥一条细棉绢子殷勤地唤二人吃,“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街坊邻居的,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倒不要同我客气,想来我与你们去世的父母一般年纪,就也拿我当个家里的长辈,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烦难事儿也只管同我说说,我好歹这样的年级,比你们能拿个主意不是?”

    推脱不过,二人互看一眼,一人拿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到一半,明珠又猛地捉裙起身,朝张大娘憨态且羞赧地一笑,“你瞧我们连个礼也不讲,大娘进来这一会儿了,连杯茶也未倒,大娘先坐,我去烹盏茶,就来!”

    眼见她旋裙带风地快步去了西面几片破瓦搭的厨房,正是称了张大娘的心。她将枯红的脸笑一笑,故作闲谈地对向青莲,“你们姐妹二人生得如花似玉的相貌,身边又没个父母亲人,日子过得可知艰难呐!……我看,倒要趁着上好的年纪,捡个可靠的人家是正经,不然就靠你两个盈盈弱弱的姑娘,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倾筐倒箧一席话,总算叫青莲琢磨出点意思,忙摆起湖绿的一片衣袖,“大娘原说得极是,可家中父母才过身没多久,我们姐妹孝期还未满呢,哪里就能想着嫁人的事儿。”

    “哟,这孝期不孝期的哪有过日子要紧呐?”张大娘将双手叠在膝上,谆谆引导,“父母在天上,瞧见你姐妹过得艰难,也不会同你们计较这些!你是姐姐,更要挑起这个担子,也要为你妹子多打算打算才是,即便你吃得苦,难道就不心疼她?”至此,她诚然地笑一笑,“你们年轻人说话儿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那儿子往你们这里来了这几趟,你也是将他瞧在眼里的,觉着他为人可怎么样?”

    青莲只当她是来为自己说亲,倒磨不开情面,只将下颌点点,话儿尽量说得圆满,“大娘的儿子自然是好的,又是读书人,帮我们姐妹良多,我们感激不尽。可婚姻之事,自个儿可不好说什么的,只等我们寻得个亲人,再说这事儿不迟。”

    “你们外地逃难来的,在京城哪里来的亲人啊?况且,你可不就明珠丫头的亲人?俗话说,长姐如母,你就是她头上的青天,自然能做得了她的主!只要你点头,别人还能有什么闲言碎语不成?”

    玄机骤现,青莲登时又羞又恼,眼中闪过她那猴一样的干瘦的儿子,将一张红脸冷下脸来,“这事儿我应不了,还请大娘见谅,只因父母在世时,已将妹妹许给了京中一户人家,不过是一时断了联络,还没寻见这户人家在京中哪里,只等寻见了,就要将妹妹发嫁的。”

    恰逢明珠捧茶回来,二人便齐住了口。张大娘连茶也不喝,捉裙而起,握了明珠的手拍一拍,“我先回去了,你整日闲着,倒是往我家里去坐坐,不过几步路,来陪大娘我说说话儿。”

    言讫错身而去,把明珠怔一瞬,回望青莲脸上倏晦倏明,便凑近了问:“张大娘说了什么?她平日里来都要坐好大半天才走,今儿怎么连茶也不喝就去了?姐姐又怎的气成这副样子?”

    青莲吊眉嗔她一眼,满是气恼,“我说呢,她一日日往咱们这边儿来,又殷勤备至地叫她那儿子来帮咱们修这个补那个的,原来是要打你的主意!她方才张口,叫我立马就回绝了,我只说你在京中已许了人家,不过是还没认着门儿,你可别说漏了啊。”

    黄昏里袭来一阵浓郁秋风,明珠想起张长生那双总是半藏半躲的眼,难抑着打了个冷颤。

    那厢张大娘回去,张长生便拔座迎上来,急色之情状,仿佛盼了多时,“娘,可怎么说?”

    “好麽!”张大娘挥开帕子两手一摊,似恼又似无奈,“我与那做姐姐的说了,谁知她说她妹子已许了人家,将我堵得个没话儿说,只好暂且回来!”

    石墩子上,这张长生气又不平,一副肩更耷下几分,“娘,我就瞧她好!”

    “连我也瞧她好!”张大娘泄一口气,左右一想,将半副身子抖压在那石案上,“你且耐着性子等等,既说定了人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家,只怕是她说话儿哄咱们的,打量着想将她妹子捡更好攀去!若再等半月也不见有人上门来,我便再去开一次口!”

    “若她还是不依呢?”

    她将一副半肿的身躯振一振,眼中一缕精光也随之振起,“不依……、不依?若是不依,我自有法子。”

    81.恶念 绝境生恨

    啸啸的风吹向辽阔的漠北, 卷起一场飞沙。一行铁骑总算到达延州,宋知濯片刻不歇地招来知州与地方官员坐定议事。

    延州燥烈比京城尤甚,一行半月之久, 宋知濯的双唇业已起了不少细碎的裂纹, 似一匹风霜中的夜狼。他端在上座, 不时就要举盏抿茶润一润干涩的喉头,两眼如炬地将那孙知州望住。

    只见那知州捋一把须, 一把老骨头挺得极为硬朗,眉心几道皱纹被笑容叠得愈发深重,“总算把将军盼来了, 先前就听见有旨意来说朝廷里要派位年轻新将来镇压辽人, 原来是派了小公爷前来。如今一见, 真是年轻有为,颇有国公爷之神采,实乃国公爷之幸、朝廷之幸啊!”

    一番酌客谦词,宋知濯亦不大往心里去,将盏搁下, 拱手礼让, “大人太过奖了,不过是侥幸之功才得以报效朝廷。大人, 可方便将边塞细事说予我听听?我知道个虚实后, 也好与将士们商议如何应对辽人。”

    “正是要说此事, 自打曹仁出了事儿, 原来的禁军就充到了穆王军中, 一应都调往寿州去了,延州边境上不过是本地监军。这里失了重兵,渐渐便有人作奸犯科, 却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又都是些号称辽国子民的人,我们地方官员只好抓一抓,说两句就放了。可这些人竟然屡教不改,地方官员找到辽营那边去交涉,他们也不过是打些哈哈。故而我多次请奏朝廷,想叫人镇压一下,以防扰我边关百姓的安危。”

    几双眼真望向宋知濯,他罩一件琥珀色圆领袍,年轻俊逸的脸上一双深明的眼沉寂一瞬,声音果断而锵然,“什么辽国子民?我看尽是辽兵伪装,屡屡来犯,不过是为了试探我朝天威。”

    “如何不是呢?”孙知州捋须款笑,“我们心里彼此有数,不过朝中一直未有定论,我等也只好随他们周旋,如今既然派了将军前来,自然就不能再纵容辽国此举。”

    小小缄默后,宋知濯挥了衣摆,便有一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士拔座抱拳,“末将在!”

    “你先带一万人马换装成平民,随监军徐大人到在境内抓一些犯事的辽人,再由知州地方官员修书一封与辽军,就说一个人一万白银可赎,若是三日内没有赎金,就按我朝律法处置这些辽民。他们若来赎,就是还惧我朝天威;若不来赎,为保他国颜面,定然是要与我军开战,届时我等正好领兵讨伐!”

    那何校尉领命自去,先驱一万兵马,宋知濯与一副将带兵压后,到得边镇时,已是五日后。荒原的风永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刮尽了宋知濯一身书生风度,露出□□裸一片杀机。

    安营扎寨后,宋知濯先后召集各副将、校尉于营中部署。黄昏的半明的光透入营帐中,将他手上直指沙盘的剑尖反射出凛凛寒光,“诸位,辽人所擅骑射,安营在此处的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三万,加上监军人马,也不过四万,故而不可硬碰。且看这里……。”

    众人眼随剑尖望向沙盘一处标地,“这里是一处枯林,其中有一个小湖泊,辽人向来是豪放不羁,行军人数众多,必定是要在此处歇脚饮水。许校尉,你先带几名刺客,夜潜至此,将我由京城带来的“软足散”大量投于湖内,即便他们的人不吃,马总是要喝水的。何校尉、你领两万兵马同我一齐在阵前对敌,弓箭手、盾手、弩兵在阵前主攻,他们的战马饮过此水,必定会体力不支,待杀他下他一半人马后,不必再追,且放他们去。方校尉,你领五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乱石内,以断辽人后路,但不要斩尽杀绝,且留他们一些兵马回去。”

    各方部署后,众人散去,唯独副将梁成还在帐营内。一盏油灯正随辽阔的风四面摇曳,将灭不灭地映着宋知濯更深的眼色,“梁兄,辽军战败后,必定会整兵再来讨伐,你借机带一万人马在此处镇压,以作掩人耳目之用,我自带两万禁军直奔寿州与穆王汇合。你千万切记,不要将辽兵赶尽杀绝,要你来我往地与他们周旋,以此机拖住圣上或景王招我回京,他日事成,你再将辽兵痛击于此,我定会向新帝请旨报你的功劳。”

    “大人放心,”梁成抱拳领命,神色不见战事既来的忧心,反而可见前途无限的喜悦,“大人如此看重末将,末将自然为您马首是瞻,一切都听从大人安排!”

    至此,疲乏劳顿的一天就此过去,营中只余下宋知濯一人以及耳边呼啸的风。他倒在一张简单的榆木榻上,皮肤触及丝柔软锦的这一刻,他周身的杀气如枝叶轻敛,重新绽放出一抹绵长的思恋。

    他在想着明珠,当严肃的杀机暂时褪尽后,或者说,是脑中明珠的娇靥巧笑驱散了这些凝重的战争与死亡,令他身陷漠北的深秋,而心中却开出了江南温柔的烟雨中——盈盈伫立的清荷。

    夜灯在黄沙中寸寸残烬,相反的,是宋知濯分分点燃的叹息,他紧闭着眼,想念着他的故乡,思念那里的每一丈山川河流、青丝如瀑,以及她轻如四月春风一样的嗟叹,如歌、如诗、如曲,在每个起承转合里,他亦在那片土地沉沉浮浮。这些细节清晰得似昨夜刚发生在他眼前,他一遍遍地复习着这种熟悉的欢畅,以此来取代圆月旷野中的无尽空虚。直到过两日,雄壮的万人兵马将他包裹。

    这一天,宋知濯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点兵。黄沙内是一片铠甲齐整手持弓、弩、盾、□□、短剑的勇士,风撩起他们头盔顶上的红缨,组成一片飘摇的裙。他瞩目着这一切,胸中澎湃得似见到明珠的头一天,这是每个男儿共同幻想的情人——权利。

    随后像他预料的一样顺利,两军对阵,他长啸一声驱马杀入敌中,手中的长刀几如削砍落叶一样劈向敌人的背、颈、四肢,震天的铁骑之声里溅得他满身满手的鲜血,染就他一身荣耀的暗红。

    与漠北的炽烈的鲜血不同,京城的杀机永远在拐弯抹角中迂进。

    将晚天色里,艳红的鱼在水中争食噞喁,扑腾的尾绽出冰晶玉洁的几缕水花。亭上的阑干搭一条纤长的胳膊,拈一捧鱼食撒向池中,再度引得一群鱼打尾拍水。

    斜上廊沿下坐着挽髻戴簪的慧芳,愈发的光艳动人起来。反观亭隅内的楚含丹,一片乌发像是刚洗过,披散在荏弱的背脊,未着玲佩、未描粉黛,却自有一番天资动人,蕴静生香。

    这便是恼人之处了,即便她眼下陷于困境之中,却仍旧是美的,像落到鸡窝里的凤凰,仍旧高贵得不可一世!慧芳禁不住自视自身,满身锦缎珠翠装点,相貌分明可观,却仍旧觉得自个儿像插了凤毛的野鸡,浑身不对劲儿。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在锦衣玉食间越发彰显,她将眼一横,下睨着远处的罪魁祸首,“这么瞧着,奶奶心情像是好多了,这两日竟然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坐坐,只是不知身上可有好些没,可千万留心,要是落了什么病根儿,下半辈子可怎么生养呢?”

    言中状若关怀,语中却似讥似讽,楚含丹远远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心中千万的火却烧不到面上。在屋里淤着这些日,她在指缝流逝的时光里无数次点算那些幻梦的碎片,像审视自己少女的遗骸,它们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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