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新工程师乘着物资船到西珊岛。
物资船前天刚来过一次。
部队这边是临时接的通知,派了三个战士开着小皮卡去码头运物资。
通知里说这次还运来些工程建材,所以陈竹青也跟着皮卡一起去了。
到了那,码头上斜靠着个壮实的男人。他穿着白t,面庞稚气,脚边放着四五个行李箱。
没等陈竹青问话,他先伸手向他,“陈总工,您好。我是新来的工程师方维。”
陈竹青礼貌地和他打过招呼,又扭过头去问船上士兵,“工程建材在哪?”
方维指指自己,“就是我。”
陈竹青愣神几秒,“啊?”
方维真没把他当外人,自己拎着两个行李箱,又朝另外两个努努嘴,“陈总工帮我拿一下,行吗?”
陈竹青‘哦’了声,拖着两个行李箱,带他去宿舍。
在路上,两人聊了一些羊角岛的建设情况。
方维很年轻,参与的工程项目不多,但一副胸有成竹、业务娴熟的模样,说话时专业词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
陈竹青听这些话本应高兴才是,可心中却隐隐打鼓。
这人说话像掉书袋似的,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经不起琢磨,全是些书本上的套话和设想。一但落到实处,问他该用什么方案去测量、如何展开工程,他表情僵住,眯着小眼迷茫地瞧过来。
算了。
总比什么都不行要强点。
陈竹青想起自己最初到工程院也是这样。
工地上,什么情况都会遇到,许多是书本上没有的,全靠有经验的老师傅教。
他把方维带到宿舍,指指樊云良的床,“以后你就住这吧?”
屋子本就不大,又不用进行卫生检查。三个工程师的东西都是随手放的,桌上、地上全都堆得满满当当,显得整个屋子更逼仄。
西珊岛潮,到了雨季,墙面会渗水。
工程师们常有岛外建设任务,一年里有一多半时间都不住宿舍,墙面没人清理、修补,靠近窗户的四周有星星点点的绿色青苔,看得方维直拧眉。
樊云良的床位靠窗。
方维仰头目测下,觉得自己躺在那,脚肯定能碰到青苔。想到这些,他更崩溃了。一个没忍住,嫌弃的轻嗤一声,“就住这啊?”
正在吃泡面的向文杰放下筷子,走过来,环着他的肩膀轻拍,安慰道:“你来是跟我们一起负责羊角岛旧村改造的,我们基本上都住羊角岛。那的条件比这宿舍好一点。”
“一点?”方维嘴角下撇,更不开心了,“我回头问问我爸吧,看他能不能给咱们换个好点的住宿条件,岛上没空屋了?”
向文杰按在他肩上的手顿住,“你爸?”
方维很诚实地说:“我妈是筇洲工程院的书记,爸爸属筇洲建设兵团。”
向文杰喉结一滚,额前滴落一滴汗,怯怯地把手收回。
还真是空降。
这背景,够硬够强,他不敢多说什么,嘴角牵起抹笑,从旁边拉过一张凳子给他,“弟弟,你坐。”
方维嘴上虽然嫌弃,但并不娇气。
他和向文杰聊了几句,便开始收拾行李。
期间,向文杰要帮忙,他没让,只说他自己可以。
方维在这适应了两三天,很快投入工作。
方维毕业院校不错,专业知识扎实,但学得太死,经验又少。
到了羊角岛,陈竹青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可他总是完成得很差。
陈竹青有心教他,拿着工程方案,问:“这个测绘方案不适合沙土质地,该怎么改?”
方维犹豫一会,想不出答案,眼睛一偏,开始回忆课本里的相关章节,而且是一字不漏地全背给陈竹青听。
陈竹青好一阵无语。
耐心听他背完,他拿出铅笔在专业书上圈出重点,“你按这个方法再设计个方案吧。”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方维负责的设计方案还是漏洞百出,遇上问题他一点不思考,直接跑过来问陈竹青。陈竹青引导他去思考,他就直接背书给他听。
陈竹青靠在椅背上,又累又烦。
他摆摆手,“算了。你跟着向文杰吧。帮他做验算工作吧。”
方维‘哦’了一声。
走出办公室前,他回头看了陈竹青一眼,似是有话要说,可目光对上的瞬间,他又缩回去了,扭头离开办公室,径直走向工地去找向文杰。
没几天,向文杰在一次午休跑进办公室。
他衣领敞开,跑得满头大汗,一进屋抓起桌上的茶缸,咚咚咚地仰头全灌进去。
陈竹青把风扇转过来,朝着他吹,“怎么了?”
向文杰扶额,“那个方维也太笨了,只会死背书,跟他说不能那样,他非得说课本就是这么教的。动手能力也不太行,让他做一个小比例模型,搞了一周都交不出来。”
陈竹青笑笑,“慢慢来吧。你多给他一点验算的活。那个他行。”
向文杰擦掉嘴角的水渍,忽然叹道:“我想樊云良了。他在就好了。”
**
羊角岛这边,两人一边当免费老师,一边盯工程,忙得不亦乐乎。
筇洲那边又传来一个通知,说是上面要审核他们工农兵学员的学历,让他们下个月去参加一次考试。
工农兵学员是停高考那十年的特有产物。
那时候,恢复开办大专院校,缩短学制,从工农兵中选拔、推荐学生。
一些学生基础很差,有的甚至连小学都没上完,也被送到大学去。有的大学不得不开办预科班,先给这些基础差的工农兵学员补高中课程,而后再学专业课。
很多单位对这些工农兵学员的学历存疑,升职提干都对其进行限制。
但对一些正规高中毕业,在大学认真念书的工农兵学员,这样的限制同样不公平。
筇洲政|府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
对所有事业单位的工农兵学员进行学历测试,如果通过考试,则认可他们的学历,与正常毕业的大学生进行职称评比,若未通过考试,在档案上的学位会降低一级,未来的升职提干将有所限制。若是在技术岗位的工农兵学员未能通过考试,就要转到行政岗去。
西珊岛的工程师里,只有向文杰和陈竹青是工农兵学员。
拿到这份通知,向文杰是第一个骂开的,“他妈的。当初又不是我不想高考!”
陈竹青则劝他,“有时间在这骂,不如多回去看看书。”
舒安听到羊角岛的工作暂告一段落,陈竹青要回家,她好高兴,特意去食堂打了好几份肉菜给他接风。
谁知,一回家,看到他笔挺地坐在书桌前,埋头苦读。
陈竹青穿着件背心,弓身坐在那,头上绑着条细红布,台灯和大灯全开着,亮得像白天似的,屋内的咖啡味很浓,舒安刚踏进门,舌尖就尝到了苦味。
她走过去,“你干嘛呢?”
舒安往桌上瞟了眼,全是工程类的基础教材。有的被塞在书架最下一格,两三年了,没人动,书页泛黄、发脆。陈竹青翻页时,得捏着页脚,慢慢地翻过去。
她更疑惑了,“是新来的那个工程师不会?你怎么连基础教材都翻出来了?”
陈竹青把要考试的事跟她说了。
舒安有点震惊,“这意思是你考试不过,本科学历会被降成大专吗?”
陈竹青心情复杂地点头,“毕业证上的学历不变,但档案里的记录会更改。”
舒安同样为他抱不平,“怎么这样啊!以你的成绩,当年有高考,你肯定能考上的。”
明明需要考试的不是她,她却插着腰将做这些决定的人挨个骂遍。
舒安长得很乖,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尾音软糯。
平时她一开口,像含了糖一样,无论她说什么,陈竹青听来都觉得甜。
所以在她面前,他小心压抑自己,不敢飙脏口。
现在听到她在那骂,陈竹青颇为意外。
可一抬眸,看见她脸颊因为生气涨红,像只小河豚鼓着嘴。
陈竹青的心跳狂飙,随即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扶着后颈吻下去,“你说脏话也好可爱。”
舒安正生气,被他突如其来的吻给吻懵了。
晕乎乎地靠在他怀里,反应好一会,才问:“不学了?”
陈竹青抱着她往床上去,“先补点营养。明天才能有动力学。”
第75章 .1986会不会是怀了?
他们不清楚学历测验要考什么,只能把大学的所有教材翻出来,全都复习一遍。陈竹青手边有教材还好,向文杰的早不知道丢哪去了,为了应付考试,他特意去筇洲跑遍各大书店才买到一套新教材。
双人大书桌原本是属于陈竹青和舒安的,现在成了舒梦欣和他的。
二年级的作业不难,一会就写完了。
舒梦欣喝着牛奶,眼睛朝陈竹青密密麻麻的笔记上看,“姑丈这么老了,还要写作业的吗?”
‘老’字如刀子锥心。
陈竹青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摸摸小朋友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活到老学到老。姑丈到了这个年纪还有好多不会的,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如以前了。梦欣这个年纪记东西快,最适合学习了,所以要努力,知道吗?”
去学校待了一年,舒梦欣越发活泼,思维跳跃,舒安和陈竹青又特别宠她。她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怯怯懦懦,面对陈竹青说教一般的口吻,她哼了一声,站直身子,往外跑,“我聪明着呢,不用努力也能考第一。”
“哎……”陈竹青伸长手,只摸到一片虚无,他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
孩子还不到六周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没必要太过严厉。
他朝外喊:“不许去海边!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