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爱憎时,都是如此克制。
即使是热烈如火的人,说起爱时,也多是兴之所至。
情爱烈烈,真心缺缺。
可南舟说话的那种语气,就像是把一颗心直直捧到他面前,认真问他:这是我的心,你要不要啊?
面对这种认真,江舫明明能做到游刃有余,却又总感觉自己时时处在失控的边缘。
这种奇妙的错位感,让他难免不适。
于是他决定少和南舟说话。
锈都的街道上冷冷淡淡,没什么烟火气。
夕阳是小小的一只熟透的鸭蛋黄,碰一碰都要冒出油汪汪的酥汁。
南舟趴在宾馆窗边,望着太阳,几乎呆了。
他在鸭蛋黄一样的夕阳下回过头来,对江舫说:太阳。
对南舟来说,这应该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景象才对。
江舫不大能理解他的新鲜感。
他忍不住好奇,回应道:是的。是太阳。
南舟仰头道:我没见过这种颜色的太阳。
在《永昼》的漫画里,极致的颜色对比是一大特色。
所以,永无镇的太阳,不是白得让人雪盲,就是红得几欲滴血。
南舟的确没有见到过这样不同的太阳。
南舟盯着一个太阳,专心地看到它渐渐西沉。
直到一轮弦月爬上半空,南舟仰着脸,继续看下去时,江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他不阻止,南舟会一动不动地看月亮看到天亮。
他哭笑不得地把好奇猫猫领了回来。
南舟先去洗漱。
然而,要不是江舫再次把他从盥洗室里抓了出来,他能再研究吹风机半个钟头。
等江舫结束简单的洗漱,准备上床时,南舟已经在被子里了。
大床房里只有一床被子。
江舫自然而然地掀开一角,准备进去。
然而,江舫借着房内的暖杏色灯光,发现南舟把外衣外裤全脱了,只穿着自己穿过的那件对他的身形而言略微宽大的白衬衫。
白衬衫只能遮住他身后小半的雪白浑圆。
而南舟就这样毫无羞耻地躺在他的被窝里,歪着头看向天边的月亮,同时和他说话:我还没有看过弦月在天上挂这么久。
江舫:
他轻轻吁出一股热流,假装并没注意到这一点,钻了进去。
并刻意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躺下后,南舟还是好奇地问东问西:朋友,都要像我们现在一样睡在一起吗。
怕他出去乱跑,挑逗得他那帮心理素质一般的队友精神紧绷,江舫哄骗他:嗯。
南舟点头,记下了这个新鲜的知识点:唔。
南舟的手探向枕头下,却恰好和枕下江舫的指尖碰触。
江舫的手指谨慎地往后蜷缩了一下。
南舟问他:你也不喜欢做噩梦吗。
江舫低声:嗯。
南舟反过来安慰他:放心,把手放在枕头下,不压着肚子,就不容易做噩梦了。
江舫轻轻笑开了:谢谢提醒。
两个人在被窝里望了对方一会儿,都不怎么说话。
江舫没有另一双眼睛来看着自己。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温柔。
直到南舟彻底闭上眼睛,江舫才把手稍往后挪去。
他抓住了自己藏在枕下的锋利冰锥,往自己的方向移了移。
既是怕南舟发现,也怕硌着他。
当江舫回过神来时,南舟已经将李银航带出了书丛迷宫。
确认南舟也安然无恙后,和独腿锡兵在书架丛林里疯狂打游击的李银航终于肯出来了。
即使这一关危险重重,但他们三个算是打了个相当完美的配合,一脚把危机踏在脚下,冲向了光明。
所以李银航虽然累得不轻,但表情还是相当痛快的。
相比之下,她身后被迫和她一起高强度运动了十五分钟的锡兵拉着个蚂蚱脸,拄着枪,一步一顿地跳出来,站到了开启的门扉边。
满脸都写着三位请这边滚。
南舟跟江舫打招呼:我带她回来了。
江舫将曾经记载了他秘密的空白书页捏在掌心,背在了身后。
就像藏起那曾经代表戒备的尖刃。
他笑道: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舫哥:试图诱拐小船,结果把自己的心搭进去、所以盗窃值只有5的失败偷心贼
第93章 脑侵(六)
一场赌命的游戏结束,最终是他们胜出了。
棋子的魂魄没了寄托,像是兴尽而归的小动物,重新分散钻到林立的文字森林中。
胜者获得自由,败者继续和门对弈。
南舟站在干尸身侧,问拄着枪的独腿锡兵NPC:它还需要下多久的棋?
独腿锡兵说:下到有人来接替它。
南舟:它是什么人?
独腿锡兵:和你们一样的人。
说着,锡兵转头,又看了看墙边结束巡逻后一溜排开、被锡皮牢牢包裹着的、身量只有人类小腿长的锡兵:也是和它们一样的人。
对这个结果,南舟并不感到意外。
靠墙而立的锡兵,都是困在这里的玩家。
它们要么是违背了规则,被啖尽了故事,变成了麻木的傀儡。
要么是已经收集齐了棋子,却因为一时疏漏,将棋局的胜利拱手让给原本的干尸棋手,让它赢了属于它的那盘棋,最终功败垂成,不幸接班棋手,在这里枯坐成另一具枯槁的行尸。
南舟不由得想起了那只会借助地形优势、爬上书架、查探他和李银航去向的锡兵。
这些锡兵中的队长,似乎都比身后的小兵更具备智能。
这些行尸在经年累月的枯燥对弈中解脱后,恐怕也不可能离开图书馆了。
它们被烧制成了矮小的锡兵,带领其他没有灵魂、也没有故事的锡兵,机械执行着每隔半个小时一轮的巡逻任务。
属于它们的故事,和它们的思维一起,永远被封存在了一层闪亮的银锡下。
南舟还在思考另一件事。
在结束【圆月恐惧】副本、进入家园岛休息的几天光景里,南舟一边继续拾起了他的开锁技巧,窸窸窣窣地折腾着一把免费从家园岛铁匠门上卸下的坏锁,一边看着世界频道里大量刷过的信息。
经过一段时间的运行后,世界频道的功能迅速得以开发,孕育成熟。
在《万有引力》的游戏里,企图通过各种副业苟过去的玩家数量和下副本的玩家数量,大概是3比2。
肯分享自己的副本信息的玩家寥寥,各种信息也是龙蛇混杂,真假难辨。
但大家还是得出了一个相当一致的结论。
直到当下为止,没有玩家进过重复的副本。
而且没有一个副本,是《万有引力》原本有过的。
玩家们仿佛跌入了一个没有尽头、机变百出的万花筒,只能在光怪陆离的光环下勉强挣扎求生。
那么,这些被困在图书馆里的玩家,很有可能是另一种类人生物。
正因为此,他们留下的故事,才是那种怪异的、无法读懂的文字。
打个比方。
某半开放世界的游戏副本里,有一处图书馆,里面存放着大量可调查翻阅的书籍。
游戏会被翻译成各国语言,中英俄日法。
当中国玩家进入游戏时,会在语言栏中选择中文,因此书架中的书籍自然会被翻译成中文。
某些做得足够精致的游戏,甚至会根据玩家的国籍,更换书架中的内容。
但在这个游戏里还接纳过通过其他服务器登录的异域玩家。
在这种时候,身为游戏玩家的南舟,和曾经身为游戏玩家的类人生物,地位和权限是平等的。
游戏可能会将书翻译成南舟他们能够理解的语言,但是不会改变原有玩家留下的原始数据。
所以原有玩家被吞吃掉的故事,才是无法被破译的未知文字。
但当玩家也成为游戏的道具之一后,游戏自然能随意像提线木偶一样操弄它们,让它们说出其他次元的玩家能够理解的文字。
能佐证它们曾经存在过的,也只剩下那本吞吃了它们全部过往的、摆在书架上的故事书。
只是它们自己都未必能再读得懂那曾属于自己的故事。
如果说那只从【圆月恐惧】中得来的蛙蹼手掌算是物证的话,这趟图书馆之行,从逻辑上更全面地补完了南舟的判断。
在这多元世界的一隅,他们和其他类人玩家,在共同进行着同一种目的不明的游戏。
想到这里,南舟问独腿锡兵:你也是玩家吗。
我?我不是。
独腿锡兵抱着略微倾斜的枪身,站成了一个稍显滑稽的八字。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人来,等着有新的朋友来接替我老朋友的棋局。至少新朋友会哭,会骂,还懂得怎么说话。
独腿锡兵是原始NPC。
从副本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在游戏中了。
它一面遵守着副本赋予它的接引人规则,一面又苦恼于副本赋予它的人格所必然带来的孤独感。
所以,出于想拥有更鲜活的、能说话的朋友的私心,它不会给玩家过多的提示。
南舟望着它,目光里带着理解。
就像他理解困在屋中的小明和雪山上支离破碎的大学生一样。
南舟问他: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独腿锡兵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结束。
南舟似有所悟:什么是结束?
独腿锡兵:我不知道。
南舟:你知道门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吗?
独腿锡兵:我以前想知道。
说着,它拍了拍自己那只断腿。
烧掉一条腿后,就不想知道了。
南舟沉默。
一个曾经的NPC探出手去,轻轻拍了拍眼前NPC的肩膀。
锡兵似乎没有预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安慰。
它撑着枪,努力站直了身体,对准南舟,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啪的行了一个标准的欧式军礼。
南舟他们在这个副本中的小游戏里的探索,彻底结束。
路过门扉时,南舟着意向外看了一眼。
门外,并没有坐着一个具体的形影。
门只是门而已。
干尸的对手,好像就是这扇门本身。
而独腿的锡兵、巡逻的锡兵、枯瘦的干尸,都被这一扇仿佛拥有生命的门紧锁在里面,无法接触到外界的光明了。
南舟没有再进行无谓的停驻。
他和江舫、李银航一道,踏入了外面明盛的光中。
倏尔之间,覆盖在眼前的光芒像是被黑洞吞没了似的,消失殆尽。
从图书馆敞开的门扉里迈出后,周遭的光芒骤然黯淡下来。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条漫长的脑髓长廊。
时隔一个多小时,让人抓狂的匀速咀嚼声居然还在继续。
连绵不绝的碎响,连带着他们脚下的柔软的髓毯也跟着微微震颤。
手电筒的光只能照亮眼前两步半开外的地方,让本就逼仄的走廊愈加显得令人窒息。
南舟举着手电筒回望。
他们出来的门已经彻底消失。
仿佛被蠕动的墙壁咀嚼、吞噬了一样。
这回,立方舟三人没有急于进入下一个房间。
内里复杂、高低不平且四通八达的走廊。
微有些粘稠手感的古怪质地。
踏在地毯上细细的咕叽声。
闷响在颅骨内、形成了回音的牙齿咬碎食物声。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脑侵】这个副本关键词做索引
南舟基本可以确信,这里就是一个人类的大脑。
只是他不清楚,这处世间结构最复杂、最精巧的艺术建筑,为什么会特地向他们开放。
他们花了近一个小时,在这个拟态的大脑公寓内转了一圈。
他们提着一点光,走遍了每一处晦暗阴霾的小岔路,摸清了所有门的位置。
加上他们刚才去过的图书馆,颅内一共开了六扇门。
可以想见的是,每扇门后,都会是一个自带着特殊功能区、充满无尽可能的小世界。
即使这奥妙无穷的脑区,在正常的情况下,大小可能还不及一只松果。
南舟问:我们去下一扇门吗?
江舫笑问:你猜图书馆是大脑的额上回。那我们下一个要打开哪一扇门?
南舟摇头,认真回答江舫的每一个问题:这里不知道是按照多大的比例放大的,很难判断。而且,大脑的功能也只是大致分区,很难判断出门后的性质,只能根据它表露出来的特性慢慢去猜。
江舫笑。
正是因为南舟这个样子,他才特别喜欢逗着他多说一点话。
李银航早就被咀嚼声搞得不胜其扰,双手堵着耳朵,专心读着他们的唇语。
她问:走吗?
走自然是要走的。
他们选择走进了与消失的第一扇门直线距离相对最近的第二扇门。
拧开门把手,照例是无穷的华光迎面而来。
等眼睛可以重新视物后,南舟放下了手来,静静观视着他身处的这一片草原。
说是草原,这里的配色、场景,更近似于一个梦境。
天是平的,地也是平的。
两大片方形曲弯着相交。
天地相接,像是一只巨大的扁杏仁,也像是一只硕大的眼睛。
在这片眼睛形状的天地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祥和。
绿草如茵,方及足腕。
白云如绸,缀于青空。
一只淡粉色的绒毛小羊抱着四蹄,咕噜咕噜地在草场上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