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来旅行,或是安宁地生活在这里,每日载着客人出海,和客人搭讪,赚取不算丰厚的钞票,丝毫不觉自己的世界已经被人入侵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尽头和边际间,还藏有多少个这样的小世界呢。
这样似有若无的虚幻感,终结在南舟的一握里。
南舟捏住他的手腕:停船了。
江舫回过神来:是,我们到了。
南舟:那你可以教我了。
江舫反握住了他的手,用指尖抚摸他的掌心:嗯。
自从跌入这无穷无尽的副本里,在万千虚象中,南舟就是他独一无二的真实。
距离他们不远处是一片兽脊似的小小岛屿。
潜点的位置非常优越,位于一条海沟上,海水吸饱了日光,在泼火一样的夕照下,显出动人的澄金。
潜导介绍,这里的海水条件优越,海下能见度在天气状况良好时能有十七八米节。
趁着夕阳未散,他们在金色的洋流中潜了一回。
南舟的游泳基础是0,但在运动这方面,他的神经是天然的优越强悍。
被江舫扶着腰带学一阵后,他已经学会了三种泳姿,只是没办法像江舫一样踩水,一停下来就要往下沉。
离开了泳圈,南舟在水里能依赖的就只有江舫。
江舫踩水的动作很自然,足尖鱼尾一样在水里徐徐摆动,再加上手臂上一点分水的动作,就能立在海里,胸线在海面上一起一伏,一隐一现。
南舟自然地搂上了江舫的脖子:教我。
江舫拿额头轻轻顶他的,模仿海底生物打招呼的方式:不教。
南舟:你不教我,我就只能抱你了。
江舫:别客气啊,南老师。
于是南舟把江舫当作了他的中转站。
游过几程,他就潜回来,抱一抱他的浮标,休息一会儿。
至于李银航,她只敢在海岸边划拉划拉水,对于夜潜还是有些恐惧的。
因此她在保证不下水后,她的单人旅费缩减到了400泰铢。
她安心地留在船上烤马鲛鱼。
鱼皮被烤得吱吱作响,边缘微卷起来,内里软嫩的鱼肉泛着诱人的焦褐色。
当他们简单用过餐,时至8点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片海域真正的美才含羞带怯地真正显露出来。
潜导和一名兼职潜水教练的船员也探好了路,在水里示意他们可以下来了。
做完耳压,穿好防护服,戴好主副两灯和备用的单瓶氧气,咬上呼吸管,南舟拉着江舫,顺着橡皮滑梯重新滑入水中。
南舟开始了生平第一次对海洋腹地的探索。
发亮的波澜间,白日里隐匿在礁中的生物开始巡游,展现出了与夕阳时截然不同的生物相。
因为没有日光来喧宾夺主,水是无底洞的黛青色。
于是南舟有幸在水里,看到了一大片星河。
水母尾带上拖着发光的细丝,优雅地结队迁徙着。
彩色的小丑鱼从红珊瑚中探了个头,旋即又消失无踪。
有不知名的浮游生物,透着青蓝色的光,水底的萤火虫一样,明灭交替,优游来去。
南舟立在这片奇幻的水中天地,心里安安静静的,很快乐。
夜间海洋的浮力似乎比白天更大一些,自由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两个马来游客很是老实,一步不错地紧跟潜导的步伐。
这很安全,不过也错过了许多好景致。
南舟在脑中勾勒着诸多图像的轮廓,游得稍微慢了一点。
直到江舫对他打灯,示意他过去。
来看大海龟啊。
南舟向他游去,却正巧看到那只巨大的海龟舒张开肉感十足的粗短四肢,在水中作滑翔状,徐徐向他而来。
这种感觉极度奇妙。
它不像在游泳,宛如在致密的空气中优哉游哉,自由滑翔。
一时间,南舟分不清自己在海里,还是在云端。
而真正留在海面上的李银航,正在和一个热心的小船员一起收拾大家吃剩下的鱼骨。
她突然听到小船员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跑回了船舱。
隔着肮脏的、沾着海水腐蚀痕迹的玻璃,李银航听到小船员正叽里咕噜地用泰语向船长说着什么。
语速很快,听逑不懂。
语言不通的李银航只好放眼望去。
只见水面上起了一层薄雾,看上去并不可怖,袅袅娜娜的,还挺美。
但她却在无形中打了个寒噤。
没问题吧?
这场水底环游,预计绕海岛一周,以欣赏珊瑚为主,时间大概在40分钟左右。
南舟并没有掉队。
在主灯和BC灯的交相辉映下,三米之内的范围还是能照透的。
他用余光循着这点光亮,确保自己不走丢,欣赏着一条蓝黄相间的小鱼。
一切,就发生在南舟的一个眨眼间。
三米之外的光源,像是电视断了讯号一样,啪咻一声,消失了。
南舟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回身望去。
他四周全空了。
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江舫没有了。
潜导、教练和马来人不见了。
他探头出水,发现船也不知所踪。
他目之所及的,只有稠浓有如实质的海雾。
南舟微微凝眉,学着江舫的样子轻轻踩水。
广袤无垠的天地、海洋间,倏忽间只剩下了南舟一个人。
南舟:
他有些苦恼,把氧气管咬出了一点点牙印。
他手腕上绑着的探照灯散出柔和的白光,却只能照亮不到一米的范围。
南舟成了这无垠海洋中的一小团会发光的生物。
见他悬浮不动,有小鱼把他当成了某种提着灯笼的生物,摇着尾巴赶来,用鱼吻碰触了他的手腕。
南舟不很慌张,低头摸了摸鱼背,成功惊走了它。
在原地漂浮了片刻后,南舟打算掉头,照着刚才记忆里的线路再游回去。
然而,就在他将脸浸入海水中的瞬间,他的目镜前倏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被泡出了巨人观的尸体的脸,和他正面贴了上来。
尽管五官已经走形,但南舟看得清楚,它正属于自己。
南舟毫不犹豫,不闪不躲,伸手摁住了那尸体的脖子,上手就干脆利落地扭了个一百八十度。
作者有话要说:
舟舟:扭就完事儿了
第171章 邪降(十七)
但南舟清晰地感知到,他扭了个空。
那长着自己脸的怪物,起初是有实体的,可在自己扭断它的脖子时,它就凭空消失了。
而从他指尖筛过的,只有冰冷刺骨的海水。
南舟再次从水中浮起。
雾气已经浓郁到和海水一样,甚至带有阻力了。
月光依然应该是明亮的,只是那光芒投入厚重的雾气后,就像是被打入了水中的鸡蛋,弥散开来,变得稀薄又凌乱。
南舟摘下了水镜,注视着大雾深处,眼睫迅速浮上一层潮湿的水珠。
他垂着睫毛,微微皱眉。
他担心,江舫和他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在他看来,江舫和自己不一样,是很脆弱的人类动物。
任何一个人无所凭依地在被抛弃在充满未知生物的海洋内,而且刚刚还目睹了自己的尸体,现在八成已经濒临崩溃。
而南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在水里踩了一阵。
他不带感情地垂着眼睛,在认真地想江舫,以及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他出神时,一道离弦箭一样的乌黑阴影向他脚腕涌来。
从那模糊而肿胀的阴影里探出了一只手,抓向了南舟的脚腕。
浮肿的手想要去扯南舟的脚腕,把他拖到海渊深处去。
可那阴影还没能欺近,早就重新戴好潜水镜的南舟突然一个轻巧的后仰翻身,面对着面,坦然地和自己的尸体对视了。
那股力量也带有一定的生物性,被南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撤去。
这回,南舟清晰地看到了它消失的过程。
它是可溶于水的,在荡漾的水波间晃了一晃,便彻底消匿了踪影。
南舟靠着腰力在水里倒立,注视了一阵光怪陆离的水底世界后,又浮出了水面。
他确认了,是降头。
只是,降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海里?
将沾有尸油的纸人带来附近、操控了隔壁宾馆的倒霉客人的,极有可能是那只同样被降头操控了的套娃松鼠。
寻位降需要提前画好阵法。
可以让物体远距离爆炸的降头,则是以寻位降为基础施加的复合型降头。
他们互相爆头以示敬意后,南极星咬死了松鼠,放出了松鼠体内的怪鸟。
而那只鸟一直是被松鼠尾巴上的降头活锁在体内的。
总之,降头如果不依靠一定的介质、不提前安排好,那么就必须是近距离施受的。
尤其是这种杀伤力和攻击力兼具、还为了增加恐怖性、让幻象长了一张自己的脸的强力降头。
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对方吓人的套路后,南舟开始思索解决的办法。
如果能游出降头影响的范围,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南舟觉得不大可能。
谁也不知道这范围有多大。
100米?1公里?15公里?
而且,倘若降头和松鼠鸟一样是活的,是被操控的海鱼,那他除非原地长鳃,否则不可能游过它。
回到船上也不很现实。
这降头能让大海凭空起了浓雾,能让江舫、潜导和其他两名游客一起失踪,他就算真游回20分钟前的出发地,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恐怕也只是一片茫茫的迷雾海域。
无谓的消耗之下,他或许未必会被拖下水溺死,而是会因体力耗尽而死。
南舟慢条斯理地摆着腿,脚蹼上细细的导流沟,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海流的走向。
他抬手排尽了面镜内的水分,取下了呼吸管,想了想,考虑到船长说不要抛垃圾入海的要求后,便没有扔掉,而是捏在了手心。
救急用的空气瓶在江舫身上,这样就很好。
如果他遇到什么危险,至少可以缓一缓,撑到自己去救他。
江舫同他讲过,贸然潜入海底,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如果被人抓住、拖到海洋深处的话,很有可能在缺氧前,先死于水压。
现在,为了赶快解决问题,去江舫身边保护他,南舟想去试试看。
他舒张开身体,慢慢吸入氧气,让自己的肺部充盈起来。
即使知道那长着自己脸孔的怪物又从那冰冷海水里向他伸出了手来,也没有打乱南舟呼吸的节奏。
一只冰冷的手扯住了南舟的脚腕。
他的身体骤然向下一沉。
再睁眼时,南舟就看到了高悬在他头顶、由于笼罩了过浓的雾气而宛如天空云海一样的海面。
南舟心平气和地被水鬼拖向了脚底那片摇曳着生物之光的星空。
潜水面镜只是浮潜规格的,在水下五到八米的水压内还能游刃有余。
当南舟被拖拽到海平面十米以下时,它终于不堪重负,绽开了第一条细小的裂缝。
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急速压榨着南舟胸腔中的氧气,挤压他的耳膜,让他迅速陷入半昏眩的状态中。
好在,那降头的位置距离他的确不远,也就是百米开外的一条海沟。
距离海面,大约有十二、三米。
在美丽的珊瑚掩映间,藏着一只黄泥坛子。
坛子肚大,但口却偏于狭细,直径大概有十厘米,
坛封已经被启开,四周围绕着一股怪异的气旋。
如果它在陆地上,南舟会听到内里除了水响之外的声音。
那是溺水者被水吞没后绝望的喉音。
可惜在海底,这点声音也被吞没殆尽。
在南舟被拖入坛子前,一只体型不小的章鱼对坛子展现出了兴趣,在坛边探头探脑,触手贴着坛边,就要往里钻。
倏然,一股比它爪尖吸盘更强的力量,将它拉入了其中。
很快,它又被坛子吐了出来。
更准确地说,是挤。
只是在坛子里呆了两秒钟,它就泡得十几倍地胀大了起来,像是尸身在一个封闭又恶臭的水环境中发酵了数十天。
它变成了一块充满弹性的腐肉。
它原本小小的眼睛几乎被撑裂,眼眶松弛了,眼珠就顺势滚落了出来。
坛子并不着急,不徐不疾地把它向外吐去,就像是被敲开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空隙的鸡蛋,倒悬着,任由蛋清缓缓漏筛出去。
章鱼不会发出叫声,但是南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痛苦。
这坛子异常牢固,膨胀的章鱼一点点被挤出坛子,落到了一侧的海沙间。
两秒前还活力十足的章鱼,肢体还带有一点记忆的活性。
它划动着肿胀的足肢,爬出几步,就没了声息。
南舟也被拉扯到了坛口附近。
在水里,正常人是使不上太大力气的。
海洋的阻力和压力,是可怕而天然的压缩器。
南舟身体一翻,双手扶住了近在咫尺的黄泥坛口。
坛子里面,映出了一张陌生、苍白、满含怨毒的男人的脸。
他的唇畔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泰语。
如果南舟能懂泰语的话,这坛中男人的话足以叫人汗毛倒竖。
啊啊,痛苦啊杀掉我吧,或者我杀掉你
我们一起吧一起痛苦吧。
可惜他看不懂。
所以对他来说,男人就是在金鱼似的阿巴阿巴地张嘴。
他抵抗着那股漩涡一样的力量,双手抵在坛子边缘,想要将坛子攥碎。
然而他一攥之下,坛子却毫发无损。
而那坛子里的怪物像是遽然间蒙受了巨大的痛苦,发疯更甚。
十数只手臂一道探出,甚至包括刚才那只章鱼的触足,一起缠住了南舟的手,合力把他往坛内拉去。
坛中的景象又换了一番天地。
坛中活着的,竟远不止这一张脸。
翻滚着、扭曲着、拧动着的,是十数具被泡发了的雪白肢体。
它们没有实体,烟雾一样地彼此纠缠,把彼此卷成痛苦的麻花状。
但南舟没把精力放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