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应道:“听说这里有一套房子空着,我们来问问具体情况。”
孙嫂子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们也是来问季家的房子的?你们来晚了,年初就租出去了。”
陆珩惊讶,不可置信道:“租出去了?”
“是啊。”孙嫂子指向身后,说道,“就是这套房,已经租给简娘子他们家了。”
原来刚才那个女子姓简。简娘子见提起她,微微对陆珩、王言卿点头,脸上神情有些拘束。陆珩露出意外和遗憾交错的微妙表情,叹道:“原来是我们来迟一步。表妹,早知道就听你的了,不该为了房租犹豫。现在可怎么办?”
王言卿默默看着陆珩演戏,一时不察,竟然还演到了她的身上。王言卿赶紧控制住脸上表情,柔弱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言卿毫不客气将皮球踢回陆珩身边,要演他演,王言卿才不背锅。陆珩遗憾地叹了声,问:“季家房东在何处,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
孙嫂子面露为难之色,房子里还住着人,他们要去见房东,这恐怕不太好吧?没想到,反倒是简娘子给他们指路,说:“季涣兄就住在隔壁,季兄刚刚回来了,你们去里面问问吧。”
陆珩道谢,往隔壁走去。他们敲门时,简娘子也和孙嫂子道别,关上家门。建安巷的房子并不大,站在巷子中,能清晰听到两边做饭、骂孩子、夫妻拌嘴的声音,然而他们敲门后等了一会,里面才传来脚步声。
一个女子支开半条门,瞧见陆珩、王言卿两人,表情愣住了:“你们是……”
陆珩目光不动声色从她身后扫过,面上却温和地笑了笑,说:“我们从陈爷那里听说建安巷有一套空房子,顺路过来问问。”
王言卿压根不知道陈爷是谁,但听陆珩的话音猜测,应当是位人牙子,做倒卖、租赁等生意。王言卿心里意外,陆珩是个标准的军官贵族子弟,恐怕这辈子都不用租房子住,但是他对三道九流却十分了解。如今扮成普通人一口一个“陈爷”,没有丝毫不情愿,除了长相过于俊俏,确实蛮有落拓文人的意思。
难怪锦衣卫号称无所不知、无孔不入,他们竟然连下九流都有渗透。只是不知道那位“陈爷”是被陆珩利用,抑或本来就是锦衣卫暗探了。
女子听闻,脸色变好了些,让开门道:“原来是陈爷介绍来的。两位进来说话。”
女子迎陆珩、王言卿进来,匆忙朝屋里喊人。王言卿猜测这便是季涣的妻子常汀兰了,季涣被妻子叫出来,听闻陆珩二人的来意后,他尴尬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的房子年初就租出去了。不知二位什么时候需要?”
陆珩道:“目前我们倒不急着用,年底前能腾出来就行。”
王言卿微微惊讶,无声看向陆珩。陆珩脖颈白皙笔直,坦然望着前方,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下颌线极其漂亮。王言卿收回视线,心里慢慢琢磨。
常汀兰端茶过来,听到陆珩的话,不住对丈夫打眼色。季涣却一脸犹豫:“二位来晚了,我们的房间已经租给韩弟。韩弟在京城无亲无故,若是没有房子,恐怕寸步难行,我总不能做赶人之事。”
常汀兰听到,实在忍无可忍:“京城空房子那么多,他们再租一户不就行了?”
王言卿眼睛从这两人身上扫过,很显然,这对夫妻对于租房的意见并不统一。锦衣卫的情报说季涣和隔壁关系亲厚,如此看来,也不尽是。
陆珩也微微皱眉,道:“我们本不该强人所难,但我明年要考秋闱,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备考。久闻建安巷读书人多,文雅安静,找科考题目也方便,正适合我跟表妹。不知隔壁是何方人士,可否方便通融一二?”
陆珩可谓将一个落魄文人演的入木三分,话语中那股自私劲活灵活现。王言卿默默看着陆珩表演,季涣也有些为难,说:“若是他人便罢了,但隔壁住着的是我的同乡,我们相识十年,以文会友,韩弟如同我的手足。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来。”
陆珩问:“我们来时看到一位娘子出门送客,可否是他们家?”
季涣点头:“没错。韩弟和二位一样,也是表兄妹结为夫妻,你们看到的,应当是韩弟的妻子简氏。”
陆珩点头,还要再劝,外面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惊慌拍打隔壁的门,喊道:“简娘子,快出来,你们家男人好像淹死了!”
作者有话说:
陆珩: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不得志的文人。
卿卿:不得志,文,人,哪一个字符合你?
第89章 溺水
隔壁说话的声音不小,季涣这边也清晰听到了。屋里陷入片刻的死寂,季涣和常汀兰都有些愣怔,随即,隔壁传来女子哀戚的哭声,一阵兵荒马乱,许多叫喊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简娘子随着人群跑出去了。
王言卿站在陆珩身后,默默望着屋里众人的表情,冷不防出声:“他们说溺水的那个人,是你们的韩弟吗?”
季涣和常汀兰仿佛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季涣半张着嘴,惊讶地说道:“弟妹家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二位失陪,我得去河边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
陆珩同样戚戚然点头,悲痛说道:“刚才还好好的,一眨眼竟然发生这种惨事。简娘子孤身一人,弱质纤纤,遇到这种事一个人怎么应付的过来?季兄,事不宜迟,我们快去看看吧。”
王言卿默默瞥了陆珩一眼,怎么就成“我们”了?季涣竟也没注意陆珩话中的漏洞,点点头就往外走。
陆珩理所应当地跟在后面,他们到河堤时,岸边已经围了许多人。人群指指点点,透过杂乱的影子,能看到一个女子伏在地上,对着一具尸体掩面痛哭。
人群看到季涣来了,街坊邻居知道季涣和韩家关系好,还是同乡,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季涣从人群中挤出去,他看到柳树下那具湿漉漉的尸体,悲从中来,痛道:“韩弟,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去了!”
季涣悲痛,简娘子跪在地上哀切啜泣,众人看了这一幕,都连连摇头,十分不忍。一个中年妇人劝道:“简娘子,你们节哀顺变。出了人命总该报告官府,先去找捕头过来吧。”
这话刚落,树荫外就传来官差的声音:“让一让,官府办案,闲人退散。”
做官差打扮的壮汉不耐烦地推开人群,围观众人看到是官府的人来了,也赶紧退让。王言卿和陆珩站在人群最后方,被人潮波及,往后退了好几步。陆珩俯身扶住王言卿,王言卿借机附在陆珩耳边,用气音问:“你干的?”
陆珩垂眸瞥了王言卿一眼,幽幽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遇到死人,你竟然怀疑我?”
王言卿默默看向前面推搡人群、清理现场的“官差”,一照面的功夫,她已经认出来好几个熟面孔了。这哪里是官府差役,分明是锦衣卫!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套官差的衣服,跑到这里来假扮顺天府。百姓看到官差来了,虽然面孔都不认识,也不会再去报官,如此一来,这桩案子就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截下来了。
顺天府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替陆珩背了黑锅。
其实王言卿也知道不可能是陆珩,但他先前说要安排意外,紧接着韩文彦就死了,锦衣卫假扮顺天府官差接手现场,一连串的巧合让王言卿不得不多想。听到不是他,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稀奇问:“那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有命案?”
“我让他们来的。”
王言卿意外地看向陆珩,陆珩笑笑,说:“我其实安排了别的意外,谁想发生了命案。这个借口更好用,所以我改计划了。”
临时改变计划还能这么快到达现场,像模像样冒充衙门,难怪京城官员斗不过陆珩,输得不冤。
在锦衣卫的刻意安排下,人群被驱散,陆珩这个角落刚好能看清命案现场。陆珩看似混迹在围观群众中,其实在打量案发现场。
这不是王言卿擅长的部分,但她还是认真观察。河堤上没有阻拦,无论钓鱼还是凫水,都能轻易下水。岸上种满了柳树,此时秋色萧条,灌木丛生,河岸显得尤其凄清阴冷。
韩文彦的尸体就躺在河水不远处,他穿着一身青布衫,浑身被水浸透,衣服上沾满了绿藻。他身体僵硬,皮肤苍白,双眼张开一条缝,口鼻处有白色的细小泡沫,手指半握拳,僵硬地搭在地上,腹部细微鼓胀。“官差”们褪下他的鞋,能看到他鞋袜、指甲罅缝中有泥沙,脚底苍白皱褶,像洗衣妇人的手一样皱皱巴巴的。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害怕又好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王言卿其实看不懂尸体,她见陆珩观察得认真,就没有打扰他,悄悄离开,去人群中打探消息了。
命案把附近的人都吸引过来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可谓大型八卦交换场所,韩文彦有什么恩怨情仇,甚至昨日吃了什么饭都能给你翻出来。王言卿混进去偷听一会,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这种时候女子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众人聊天时留意到王言卿靠近,没人在意,依然各说各的。如果换成陆珩那样高大强势的男人,百姓恐怕就会心生防备,不肯再说了。
王言卿混迹在人群中,听到几个妇人冲着河岸唏嘘:“韩家那个媳妇才二十三四吧,还没有孩子,这就守了寡,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娘家人呢?”
“她娘家在青州,要是在老家活得好,也不至于来京城。再说她和韩书生是表兄妹,家里没有其他兄弟,韩书生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娘家兄弟。如今韩书生死了,连个依靠的人也没了。”
“青州?嚯,他们两口子和季秀才是同乡?”
“可不是么,要不然季秀才为什么忙前忙后,帮韩书生找生计,还把自家房子低价租给他们。”
“原来他们都是同乡,我还以为……”
妇人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怼了一肘子,朝另一边使眼色。妇人看到后边的人,心领神会,不再说了。
王言卿顺着妇人们的视线看去,发现常汀兰站在人群最后,有些魂不守舍。王言卿注意到常汀兰脸色苍白,不断搓手,旁边有人和她说话,她像是被吓了一跳,隔了一会才反应。
看她胡乱点头的样子,估计也没听懂对方说了什么。
王言卿走过去,轻声叫道:“常娘子。”
常汀兰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回头见是王言卿,肩膀绷紧了,勉强地笑笑:“是你啊。你也看到了,我们邻居出了命案,租房的事恐怕……”
王言卿和善地笑笑,说:“没妨碍,人又不是在你们房里没的,我们不忌讳。常娘子不急着拒绝,我和表哥很喜欢这个地段,诚心租房,你们不妨再想想。”
常汀兰缓慢点头,眼睛避开王言卿的视线,道:“我会和当家的说的。”
王言卿靠近,握住常汀兰的手,温柔说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常娘子是不是被吓坏了?唉,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不久前还见过,如今说没就没了,哪能不吓人呢。”
女子之间有亲密举动很正常,虽然前不久还是陌生人,但王言卿上前握住常汀兰的手,没人觉得怪异。王言卿上手后,感受到常汀兰手指冰凉,手心有汗,在她说出“不久前还见过”时,常汀兰的手指无意识紧了紧。
常汀兰这个反应,可不像是死了邻居。邻里之间关系再亲密,得知死讯后也不至于担心成这个样子。
王言卿搀着常汀兰的手,关怀地问:“常娘子,你知道韩公子为什么会落水吗?”
常汀兰垂着眸子,神情看不出异常,但她手臂却很僵硬,说:“我也不知道。这条河水深,时常淹死人,兴许是他走路不小心,滑倒后跌河里了吧。”
王言卿轻轻哦了一声,叹道:“那实在太可惜了。韩公子来往这么久都没事,为何独独今天失足了呢?常娘子,你今天见过韩公子没有,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才不小心出了意外?”
常汀兰细微抿了下嘴,说道:“这我怎么知道?韩文彦是简娘子的男人,她应该更清楚吧。”
王言卿点点头,道:“也是。可惜简娘子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韩公子既是她夫婿又是她娘家人,韩公子死了,她一个人日后如何维持生计?”
说这些话时,王言卿眼珠微动,不动声色盯着常汀兰的表现。她看到常汀兰撇了下嘴,转瞬即逝,随后说:“船到墙头自然直,天底下这么多寡妇,简娘子总会有办法的。”
王言卿浅浅应了声,她正要继续套话,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表妹。”
王言卿听到这个称呼,脸上表情停顿了一下,回头,果然看到是陆珩来了。陆珩含着笑,径直走向她们这边,说:“表妹,你怎么站这么远,叫我好找。”
王言卿往前面瞥了一眼,不出所料,“官差们”终于忙完了,正在往尸体上盖白布。王言卿无奈,只能陪着陆珩演戏:“我看到尸体害怕,就到这里陪常娘子说说话。”
陆珩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也对,我忘了你胆子小,连杀鸡都不敢看。刚才没吓着吧?”
常汀兰看到陆珩过来,低着头避让:“既然陆公子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了。”
陆珩热心地帮常汀兰指路:“我刚才看到季兄在前面安慰简娘子,常娘子去那边看看。”
常汀兰面对陆珩本能害怕,干巴巴道了声谢就赶紧走了。等常汀兰走远后,王言卿压低声音,轻声问陆珩:“你看出什么了?”
陆珩握着王言卿走在阳光下,不紧不慢说:“皮肤湿冷,颜色苍白,没有明显肿胀,是一具很新鲜的尸体,应当入水不久;他脚步已经出现褶皱,按如今的水温,粗略估计浸泡了两到三个时辰。他指甲中有泥沙,腹部鼓胀,口鼻处有粘沫,可以确定是生前入水。但他手指半蜷,眼睛微闭,不像是挣扎求救过的样子,应该在失去活动能力的情况下落水。”
王言卿听得似懂非懂,但依然能感觉到陆珩的观察能力有多么强悍。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就发现了这么多信息。王言卿试探地问:“所以……”
“所以,韩文彦是被人谋杀,大概在今天上午辰时到巳时之间落水。他入水时还活着,很可能是昏迷状态,被投入河中后溺亡。”
王言卿终于听明白了:“这我就能听懂了。下次,你可以直接说最终结论。”
“万一我判断错了呢?”
王言卿抬眸看他:“你会错吗?”
陆珩失笑,握紧了王言卿,对这句话非常受用。河岸边断断续续传来“官差”和简娘子的说话声,隐约听到“官差”说他们要将尸体抬回去,让仵作勘验,如果没问题的话会通知简娘子去领尸。
所有死人案件都必须上报官府,官府核查不是他杀后,才能自由安葬。人群听说官府还要验尸,都一阵哗然。有一个人急吼吼嚷嚷:“难道,韩书生不是失足落水?”
“官差”冷着脸,详细的不肯再说,毫不留情地驱赶人群。“官差”抬着尸体,很快离开,全程没有朝陆珩这个方向投来一眼。
“官差”走后,围观百姓的热情依然不减,有人害怕有人兴奋,到处都在讨论这桩命案。王言卿看着锦衣卫远去的背影,悄声问陆珩:“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一群钓鱼的老翁。”陆珩说,“他们五六个人一起到场,而且年老体衰,没有作案可能。凶手另有其人。”
王言卿点头,按照正常流程,排除了最先发现命案现场之人的嫌疑后,就该怀疑死者的伴侣了。王言卿问:“简娘子呢?”
陆珩垂眸看王言卿,笑道:“你和常汀兰说了那么久的话,我以为你怀疑的是她。”
王言卿摇头不语:“是你说的,查案最忌讳先入为主。常汀兰确实有些可疑,但枕边人才是最容易下手的。”
陆珩煞有其事地点头:“表妹高见。那就按表妹说的,先去问简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