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芝早已料到裴初的回答,即使如此心里还是觉得如同被人敲了一记闷棍般酸胀疼痛起来,他维持着体面的微笑,指尖却有些麻木,他缓了半响,才确保自己能够平静的开口,“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两人从前亦敌亦友,却是朝堂上最了解彼此的存在,轻易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可以说是默契无间,裴初其实很认可谢庭芝的作风和为人,也明白对方为自己着想的心意。
正是因为如此,裴初才不希望这样一个总是心怀天下与大义的人因为自己做出错误的选择,谢思危有谢思危的报负,林无争亦有林无争的活法。
“谢丞相可不要小瞧了我,这或许也正是我想走的路。”裴初嘴角扬起一抹笑,恣意洒脱,透着点慵懒,让谢庭芝想起了很久以前春桥相遇,未曾步入朝堂的他们,凝视着漫天烟花,展望向不同的未来。
在那之后他们擦肩而过,或许也是命中注定?可那时候的谢庭芝,又怎会明白今日的难以割舍。
第204章
全男朝堂·五十
小皇帝在书房里研着墨,桌上奏折堆积如山,书面半敞桩桩件件都是急需处理的要务。
绮纨之年的君王,微微皱眉,一双琥珀色的杏眼不笑时总会显得疏离浅淡,以至于让那副稍显艳丽柔软的容貌也变得端庄威严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响,宫人前来禀报武安侯已经奉召来见,楚墨的手顿了一下,石墨磕在砚台上,漆黑的墨汁漾起一圈圈涟漪。
“那就请侯爷进来。”
此时已经是接近日暮,天边云霞艳丽,楚墨从隔在书房前那张梨花雕木的屏风缝隙里看见那人从光影中缓缓而至。
薄红的夕阳透过木窗镂空的花影,映在他封侯以后紫红色的官服上,行走间光影浮动,一步一踏宛若踩在他的心尖。
“微臣参见陛下。”
裴初手掌掀起下摆毕恭毕敬正准备行礼,面前的楚墨却很快上前将他搀扶,“武安侯不必总是如此拘礼,在朕面前希望你能更放松些。”
少年皇帝一边笑眯眯的说着话,一边叫人赐坐奉茶,他拉着裴初的胳膊为他引坐,看样子并没有在说客套话,“这是御膳房刚做好的碧涧豆儿糕,侯爷尝尝,用来配茶是极好的。”
直到将裴初安顿好他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宫人们在此时都识趣的退了下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人,小皇帝一如既往的对他周到,说是体贴入微也并不为过,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甚至有些纡尊降贵。
裴初默不作声的捏着糕点尝了尝,入口是绿豆的醇香,带着点梅花的味道,细腻清甜,心里想着这大概会得李子璇的喜欢。楚墨一直在偷偷打量他,手里的奏疏无意识的翻动,哗哗的声响打破寂静。
“听说谢丞相昨儿个去找了侯爷?”
到底是有些沉不住气,楚墨笑盈盈的再次开了口,说是提问却也心中肚明,他终是放下手中做样子的奏疏,光明正大的看向了裴初。
“因为北狄的战事谢丞相来找臣商榷。”
咽下糕点的裴初,捧起茶盏,眉目半敛,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梢,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不闪不避的望向了楚墨,宛若一井深潭,直淹得人无处喘息,“臣以为那是陛下的意思。”
楚墨捏紧了奏疏的外封,质感略硬的封边压得他指尖有些发白,他声音哑了哑,许许多多想要说的话挤在他的喉咙口,撑得他的声带发紧发涩,一颗心却始终沉坠坠的,将那些话又拽进了肚子里。
明明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烟雨朦胧的天气,这人将死去鹦鹉的鸟笼按进了他的怀里,告诉他:“想要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的抓牢。”
如今残阳余晖照进宫殿,铺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长,边疆急报的文书被他看了很多遍,一字一句几乎要倒背如流,形势固然是危急的,而且时机很不巧妙,对大燕而言,几乎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但也并非无人可用。
只是这个人的位置太重了,重到再进一步便是功高盖主。
“武安侯想要去前线?”良久的沉默后,小皇帝才开了口,他唇角挂着笑,虽然年轻却并不显得天真,与从前的胆怯懦弱相比,判若两人。
“……侯爷是个聪明人,知道朕想要什么。”
手里的奏疏被松开,楚墨提起笔,笔尖在砚台上沾了墨,铺开黄绢写起了圣旨,他写得很慢,笔墨横姿,见字见心,但他写了两份,“你此去前线,朕不会拦你,但这两件事,你必须得应朕一件。”
两份圣旨都被摊开在了裴初面前,裴初一一看过,不由得笑了,他指着其中的一份,无奈叹道,“我若入宫,陛下当真便可放心?”
这份圣旨的内容可以说是恩宠有加,他此去若得胜而归,便会册他为后,宣他入宫,成为楚墨的中宫之主。
楚墨的意思与谢庭芝之前同他说的话不约而同,大燕律法有一条明文规定,朝中在职重臣如果相互联姻,那么为了避免结党营私,危及皇权,其中一方需要退出朝堂,从此在家相夫教子,不得再参与朝政。
而后宫更是有不得干政的规矩,可说到底不还出了一个蒋元洲,此前因为这位蒋太后掀起的种种风云历历在目,前车之鉴下,有谁还会放心一个比蒋元洲城府更深,实力更强的林子琅?
谢庭芝明明知道自己会遭遇忌惮,而楚墨又怎会不懂,即使如此他还是这么做了,将圣旨摆在了裴初面前,这是他唯一能给他的后路。
裴初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僚之子,一步步走到封侯拜将,策定乾坤,立而不倒,如果可以他自然更想做一只闲云野鹤,逍遥江湖,流连山水,平平淡淡,终此一生。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不信罢了,不信他没有野心,也不敢赌,赌他的淡泊明志,无欲无求。
或许从他当初在太和殿站出来替父从征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相信,也愿意让他回头了。
楚墨望着眼前人的笑,裴初的嗓音低哑却不坚硬,沉淀着一贯漫不经心的懒散,比宁静的晚风还要引人沉醉,只是他抬头的目光太过锐利,轻而易举的便刺穿了楚墨心中的隐晦,连带着那嘴角清浅的弧度,也像是露出了三分嘲意。
是权衡,也是私欲。
他终是对他的臣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对方曾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为他挡过风雨,也是亲手将名为野心的种子埋进他心里的人,如今这颗种子在经过腥风血雨的浇灌后,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想要用自己的手,去将眼前人抓牢。
楚商尧临死前的攀咬就像一句诅咒,不管在哪里都会导致失衡,遭受猜忌的权臣。楚墨只有让他入宫,才能保证安稳。
他自认自己不会辜负这人,在他身边楚墨可以护他性命,留得子嗣更是能享一世的尊贵逍遥。
可裴初伸出手却接过另一份圣旨,楚墨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楚墨凝视着眼前的人,看着他缓缓起身将那张圣旨一点一点的卷起来收进了袖子里,暮雪黄昏,斜斜的夕阳漫进窗台,烧得一室金红。
他看上去无动于衷,挺拔峻峭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书桌上,投在楚墨的手边,楚墨的掌心虚握,却什么也抓不住。
在他面前,让人忌惮又让人心折的权臣半跪了下来,轻轻低头,发丝遮掩下他的眸色模糊不清,慵懒的嗓音始终无动于衷,宠辱不惊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微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楚墨闭了闭眼,手掌死死撑住扶椅,嘴角勾起的微笑落下,在裴初看不见的上方,眼里漫起久违的无助与悲凉。一瞬间的慌张无措恍若年少,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变成那个冷酷的帝王。
“三日后出征,侯爷……”
略微的哽咽被他吞了下去,喉咙涌起针刺般的疼痛,但他语气不变,一字一句的启唇,嗓音透彻而低哑的吐出最后的话。
“慢走。”
“还望陛下亦不辜负微臣所托。”袖子里装着那张圣旨,裴初站起身,脚步声再次响起,直到临到走出书房前,裴初转过头,从梨雕屏风边侧过半张脸,语调轻柔的留下这一句话。
楚墨点了点头,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书房彻底安静下来,天光逐渐黯淡,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夹杂着一点雪粒,噼里啪啦的砸在屋檐上。
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有点冷,楚墨没有传召宫人,起身将窗户关上,忽而又瞥见挂在窗梁上的一只鸟笼,这只鸟笼挂了很多年了,一直空荡荡的。
他在刚才放飞了一只鸟,楚墨从胸口的衣领里拉出那枚旧了的鸟哨,心里想着应该再养一只。
青绿色的鹦鹉。
他会教他说话。
他该叫他无争。
可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第205章
全男朝堂·五十一
冬日陶陶,雨雪冥冥,冰冷的冬雨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的下着,天地间仿佛一幅宁静寂寥的水墨画。
楚君珩找到裴初的时候,是在他们从前常去的酒馆,宮变的时候老静王病发,他被拖在了静王府,这位父亲在政变之前没有阻止儿子的站边,在病重时却不想儿子涉险。
纵使父子二人关系冷淡,但在最后静王依旧安安稳稳的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了这位世子。
前不久老静王病世,静王府举办大丧,楚君珩守灵七日,还得应付家里那些牛鬼蛇神,等到终于能够外出的时候,才得知了裴初即将出征的消息。
他打着伞去了侯爷府,没找到人,阿愔说他出来买酒了,便又急匆匆的来到这里。从静王世子变成静王爷的楚君珩并没有显得多么意气风发,相反的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发丝微乱,衣衫被雨雪打湿,从前的龙章凤姿,仪表堂堂,如今却稍显轻颓落拓,背着雨幕天青,站在酒馆门口,远远一看像块清薄的玉片。
裴初从后院里打酒出来便看见了他,两人从前是旧友,老静王去世的时候,他也前去了祭拜,只是话没说上几句。
为南王办事的那会儿,他就将京城里的人得罪了个遍,虽然后来真相大白,多亏了大理寺卿的忍辱负重,曲意逢迎才保得了京城中众多臣子的性命,不至于让如今大燕的内政显得太过衰微。
但令楚君珩感到挫败的是,裴初把这些告诉了秦麟,告诉了谢庭芝,却没有选择信任他们一样,信任自己,可有些事情告诉他,比不告诉他作用大。
对方家里的情势也并不怎么安全,直到前不久,静王府里还揪出了好几个探子。
此时此刻,两人猝不及防的撞见,裴初想了想,暂且忽略之前还把人从大理寺扔出去的不愉快,拎起了手边的酒壶朝他问道:“静王爷一起喝一杯?”
酒馆的后院有包厢,从前两人皆独爱这里的桂花酿,不止一次结伴相邀跑来喝酒,酒馆的老板也是熟门熟路,但等再次带着两人一起穿过走廊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雪里裹着雨,飘飘落落宛若一道白色的薄纱覆盖了小院,雨滴敲打屋檐,红泥火炉上煨着酒,香气溢了出来,裴初看着楚君珩被冻得脸色通红的模样,提起锡壶给他满了一杯。
楚君珩灌了一口,又被呛得咳嗽,这些日子纠缠在他身上的事不少,以至于他眼皮子底下沾了点青黑,反倒看着比从前那个纨绔世子稳重不少。
但他还是开口就问:“林无争,我楚少游和你连朋友都做不得了,是吗?”
裴初的手一顿,楚君珩将酒杯重重的落在桌案上,声音沙哑,带着怒气,“你不可能不知道这次出征后果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接旨,大燕就如此无人了么?秦麟那个混蛋不是很能打吗?”
“你大爷的什么事都不跟老子说,连这次出征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他手指尖轻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声音沉得压抑,隐隐又含着的点委屈,裴初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了他,“单于逊性子狡猾,单靠秦麟是不行的,况且那些盘踞在江南的残兵……”
他其实发现楚君珩不需要他的解释,对方不是傻子,能够明白大燕如今的内忧外困,只是太明白了,所以才来找的他,想要拦却也知道拦不住。
他们之间终是错过了太多。
从前把酒言欢,朝朝暮暮,春衫年少,倚立斜桥,肆意张扬的招惹满街红袖,稀里糊涂的就走过了那些荒唐年少的岁月。
楚君珩和他勾肩搭背的时候,又哪里想得到他是自己心心念念好几年的狐面郎,青衣持伞的细雪夜里一见钟情,余后几年兜兜转转,日久生情也不敢认。
这个狗头军师,给他算了七年情账却是一团乱麻,认错人的时候,还是他在给自己出谋划策追谢庭芝。
简直丢死个人。
人生糗事莫过于此,而见证了所有糗事的人,是他的好友,亦是自己的心上人。
裴初抬起酒杯也喝了一口酒,红炉上的酒壶氤氲出白气,满院风雪做了陪衬,只独他一人,楚楚谡谡,藏孤意在眉。
楚君珩呼出一口带着颤栗的白气,几次张了张嘴,眼眶薄红,“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回来。”
楚君珩知道自己不想去在乎那么多,也容不得他去思考那么多了,能不能在一起也好,对方喜欢谁,和谁喜结良缘也好,世间诸事得失难量,但是这人只要能活着,让他远远看上一眼,已经是极好的了。
但裴初不说话,直到现在对方连一个谎言都不愿意给他,所以,他只好又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又不会打仗,去做什么?”裴初轻笑出声,像是觉得他在无理取闹,眉目疏倦,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跟从前嘲笑他为情所困时一模一样。
楚君珩一下子就被刺痛了,不甘的反驳,“做后援,做亲兵,实在不成做个牵马的小厮也行……你就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你一个王爷给我牵马?还想做我亲兵?”裴初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低声笑了许久,片刻后望着楚君珩的目光却多了一丝冷峻,“别闹了,楚君珩。”
他声音轻极,冷极,却散漫得犹如一片飘雪,他提起酒壶开始斟酒,透亮温热的酒液在绿瓷杯里荡起波浪,他神色多了点若有似无的追思,像是缅怀和遗憾,“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人生得逢一乐友,已是幸事。”
可我不止想做你的乐友啊……
楚君珩抿了抿唇,低头拿起酒杯的时候,有什么溅到了酒里,被他含混的饮下,“你还记得阿愔的故乡在渔阳吗?听说那里的煎包不错,你还想带他回去尝尝,还有泸州的戏曲,你不也说过想去听?徐州的山水一绝,还有老君山的道观……”
“林无争,我这半生都没怎么踏出过京城,什么湖光山色都是从你那里听说的,到头来却净是些吊人胃口的空话,你不是混账,谁是混账!”
抬起手,捂住眼,寒风呼啸吹得酒水变冷,年少意气之时,就算天上的星星也觉得伸手便能摘下,可世事却是转头空,昔日策马游街的少年郎,如今已成回不去的幻梦。
裴初一杯杯的喝着酒,像是没看见楚君珩桌前凝聚的清薄水渍,只觉得酒有些苦,又有些烈,越喝喉咙感觉越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沾染的这满身因债。
生生世世的轮回,欠下了一笔又一笔,他以为自己无关紧要,微不足道,不过一道留下阴霾的尘埃,逝去了便擦去了,可事实上,却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伤不会好,也不会消失,只会反复的流血化脓,满嘴的苦涩让他轻喘了一口气,斑驳陆离的回忆撑得他头疼,烈酒不仅不醉人,反倒烧得他越来越清醒。
因果,因果……
他可还得起?又还得清吗?
“林无争,你就是个骗子。”
一声轻喃将裴初唤回了神,他转头看见楚君珩神色无恙,除了本就有些青黑的眼角,像是染了胭脂,雪花被风吹进了窗户,簌簌飘零又融化。
酒杯又重新举了来,静王爷露出一个笑,颓丧的,勉强的,不尽人意的,与他曾经下巴轻扬的纨绔傲慢再不相同,却满是祝愿祈许,“我祝你此去旗开得胜。”
“等我守孝三年,你若还没回来……”王爷的嘴角轻颤了一下,目光深沉寂寂,却依旧泛着一点微光,自顾自的许诺道,“你不回来,我就不等你,我自己去渔阳,去徐州,天大地大,我可不想只听你的瞎话。”
裴初哑然失笑,唇角轻勾,载着愉悦肆意,荡开浮生若水,酒杯相撞,他敛目回答,“甚好。”
两日后,大军离开京城。
第206章
全男朝堂·完
林子琅这人,逆水行舟。
狼烟烽火,硝烟弥漫,一场杖打了大半年,边境两线僵持不下,双方都已近强弩之末。
一场大雨来的很不是时候,边境的狂风伴随着雨水刮在脸上让人生疼,尸横遍野,金鼓连天,两国交战的军队于城墙底下厮杀。
单于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抬眼望见闯进敌阵的裴初,一身衣袍破破烂烂,青衣铠甲血迹斑斑,他抬手无情收割敌人的性命,鲜血顺着长刀滴落进脚下的赤河。
风雨交织下的那双眼睛,恍惚间又与当年居庸关下,这人一箭擦过他的脸颊,射倒北狄旌旗的模样重合。当年的战败可以说是让一向自负的单于逊耿耿于怀,他养精蓄锐,筹划七年,只想着有朝一日将这个劲敌打败,他想让他俯首称臣,一雪前耻。
可时至如今,单于逊却忽尔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同样抬手抹过一名大燕将士的脖子,鲜血再次溅了他一身,宛若一个煞神。
两位主帅的距离越来越近,头发被血黏在脸上的感觉令人恶心,单于逊的耳坠晃荡,清脆微弱的声响短暂的盖过了厮杀声,下一刻又被刀与刀碰撞的金鸣淹没。
“林子琅,你来送死了?”
单于逊嗤笑出声,声音沉哑混合着怒气和嘲笑,他从来不愿称呼林无争的字,向来指名道姓,不知是故意挑衅,还是念头暗昧。
作为这场战争的发起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战争的意义,大燕内乱,他借着南王的东风趁虚而入,一口气攻到漠河,他心里很清楚,到最后不管是南王政变成功,还是大燕的小皇帝反败为胜,裴初都会被送到战场。
在大燕国内,这人就是这样一个实力强劲,却永远都会遭到忌惮的存在。这场战争,裴初如果赢了,他面对便只有一个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下场。
但如果输了,反倒能留下一条活路。
单于逊借此来算计裴初,他以为对方会惜命,毕竟聪明人又怎会自寻死路?
可没想到,这人偏偏就是爱自取灭亡。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忠君?还是爱国?”
单于逊心里清楚,秦麟平定江南,已经在赶来增援的路上,北狄没有多余的兵力再投入战场,若再不撤军面临的只会是北狄内政开始崩盘的下场。
而裴初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十拿九稳,纵使此时鲜血滑腻,让他有些握不住手中的刀,脚下的尸体也是堆积如山,绵延无尽的就像的要将他挤进一条幽不见底的深渊。
偏偏面前的单于逊还不肯认输,辛辣的讽刺可谓句句戳人心窝。裴初却是没什么所谓的开了口,“各得其所罢了,北狄王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瞧着像是真的不在意,头盔下鲜血流淌,一双黑漆漆眼眸里,还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恣睢张扬。
单于逊总是很难赢过他,智谋用尽,棋逢对手的交锋固然让人血脉喷张,可到最后,他还是感到不甘心。单于逊突然一个虚晃,伸手拽着眼前人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他于冷雨中又撞进那片从初见起便一片孤寂的湖泊。
“林子琅,你乖,和我回大漠。”
“我护你。”
单于逊一生中所有的败仗都是拜裴初所致,想要战胜他是心底的执念,可人活着才有战胜的可能,大燕如果容不下他,北狄必定容得下。
带他回去,他们会有很多方法分出胜负,既可以强强联手,也可以各自为弈。当然在单于逊的盘算里,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人和亲,若有裴初与他一起光复草原,便是百年之内不去入主中原有又何妨?
可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如果不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刀,便至少要保证他不会落在敌人的手里,单于逊能想到的大燕又如何想不到?
当小皇帝看着裴初摒弃那张入宫的圣旨来到战场时,便已经知道他做出的选择。
远方忽而传来号角,预示着大燕的援军已经接近,北狄的兵败在此时已经成为无法逆转的事实。
可单于逊还在等着裴初的回应,不像曾经马背上参杂的真真假假,他沙哑的嗓音含着一点疲惫,却是稳重又踏实的。
可裴初只是叹了一口气,凄艳的血色一点一点的从他的嘴角漫了出来,单于逊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在他将裴初拉过来的时候,裴初身体微不可察的轻侧,皮甲破裂声淹没在了冲天的喊杀声中,一时没人注意。
直到现在,单于逊才看见这位敌军将领身后,深深插着两支利箭。没人知道这两支箭是从哪儿射出来的,也许是北狄,也许是大燕,总之它就是这么势大力沉,时机和目标也是如此精准巧妙。
一瞬间裴初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他最初的那一世,背负着满身罪业被一箭穿心,孽火在背后焚烧,他跌跌撞撞坐在台阶,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他身边熙熙攘攘的走过。
“该结束了。”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裴初眨了眨眼,雨水落进眼眶,冲刷掉脸上的血色,单于逊那双灰褐色的眼眸沉甸甸的盯着裴初,却只见他露出一个极其轻快的笑,好像对自己的生死都漠不关心。
他的目光一点点的涣散,气若游丝,最后却还是回答了单于逊的话,“也好,大漠无边沐晚霞,驼铃阵阵走天涯。”
单于逊开口有些迟了,又像是正正好,北风吹皱了青衣将军的衣角,凌乱的发丝清扬,连绵不绝的雨势形成人间低垂的帘幕,冲刷着兵戈铁马间的血色,宛若天地最后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