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阿四 本章:第164章

    杜七抬眼盯着养女:“你不在京城?”

    杜瓯茶口吻寻常,慢声道:“我们当女使的,说不得何时就要被派去南边,为王府女眷采选吴丝杭锦。”

    杜七“哦”了一声,挥手道:“牢里这般腌臜,你快回吧。”

    ……

    杜瓯茶出了开封府大牢,还未走上热闹的大街,就被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梁师成掀起车帘一角:“上来。”

    马车没有去端王府。

    杜瓯茶一路沉默,只在下车要踏进那院子前,皱了皱眉。

    梁师成冷冷道:“怎么了?”

    杜瓯茶直言:“想到那徐侍郎在这院里,欺负英娘,我觉得恶心。”

    梁师成不置可否地哼一声,没有停下脚步。

    他径直走到耳廊尽头的一间书房中,坐下来,才对杜瓯茶道:“你现在,很有本事,能去死牢里,将人捞出来。”

    杜瓯茶站在门槛处,垂着眼帘道:“正道哥哥,那是我爹爹。若是爹爹要被冤杀,你不急吗?”

    梁师成怒道:“我没有爹爹!”

    他噌地起身,将逆光中的杜瓯茶拉进来,盯着那张精致明秀如画上洛神的脸。

    只看得须臾,梁师成就放开了杜瓯茶,平一平心气,努力将口气缓和了些,对女子道:“干娘陪着向太后,去永裕陵(神宗陵寝)了,这几日应就要回到京城。若教她晓得你从姚氏那里得了恩惠,她必会疑你不忠。故而,也莫管什么钱承旨、王少卿的后话,就只寻徐侍郎的晦气吧。你现下,就在这屋子里,将给御史的状子写了,举告姚氏命你为朝臣送良家乐,务必写清楚,这些朝臣均与端王交好,姚氏不惜自污名声,只为给简王清除劲敌。”

    杜瓯茶仰脸看着梁师成,:“这出戏,太难编了。御史问我,为何背叛端王,我尚且可以说,端王不青眼于我,而姚氏许诺,简王能让我做妾。但我刚刚得了姚氏的恩惠,就又跳出来举告她,这话,怎么圆?”

    梁师成撇嘴道:“这有何难?此事,那姓邵的,不也出大力了?你就说,他哪是行善,分明是暗藏了龌龊心思,诱使你委身于他,你才愤而举告他夫妇二人。”

    梁师成说到此处,兀地停住。

    他微微后悔,自己倒出这番说辞时,稍嫌漠然了些。

    瓯茶不是张尚仪,瓯茶分明还存着几分赤子之心与闺阁颜面的。

    但梁师成亦不准备将此事柔缓、停顿下来。

    见杜瓯茶只是愣了愣,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方砚台,梁师成遂走过去,往里添些清水,开始磨墨。

    杜瓯茶抬手掩面,她的声音从手指缝中,幽幽地传出来。

    “守道哥哥,我们,离开京城吧。”

    梁师成摇头:“说什么傻话。”

    杜瓯茶道:“尚仪又不是皇城司的。”

    梁师成正色道:“你怎地越想越偏了?我并非怕干娘,我是感念她,又敬服她。跟着她,将来,我或许也是从龙有功之人。”

    梁师成叹口气,又从案几后绕过来,张开大袖,将杜瓯茶揽在怀里,低柔地哄她:“我还是那句话,人要懂得分个亲疏远近。邵氏夫妇不过是给你养父说句话,干娘和我,当初救的,可是你呀。况且,人心叵测,焉知姚氏不是想得了你的信任,给端王使什么绊子,助她夫君对简王有从龙之功?都是各为恩主而已,谁也不比谁善,谁也不比谁恶。”

    杜瓯茶并未抗拒梁师成的怀抱,她在他怀中,尝试着最后一次努力:“我不仅仅当你是恩主,我当你是,心里的人。我们,走吧。”

    梁师成笑了笑,拍拍怀中人的后背:“你我既然情深,就莫教不相干的人离间了。来,写状子。”

    杜瓯茶沉默须臾,好像气顺了些,却越发显出疲惫来。

    她带着恳求之意,望着梁师成:“我现下实在难受,写不了。你让我回去,夜里好好睡一觉,明日想妥帖了,再落笔,行吗?对了,今日离开学坊时,英娘偷偷拉住我,说是拿到徐侍郎革带上的一件云燕青玉牌,我当时急着去探监,本也打算回去再看。”

    梁师成眼色一闪:“你让她拿的?”

    “嗯,免得姓徐的抵赖。”

    梁师成盯着杜瓯茶:“你不会,一念之仁,去与姚氏说吧?”

    “我要说,早就说了。守道哥哥,我心里,有你。”

    梁师成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好吧。”

    ……

    杜瓯茶没有回艺徒坊。

    她去到景寺,与景僧一起,虔诚地唱诵了赞美诗。

    景僧在胸前画完十字架,对杜瓯茶道:“孩子,你似乎比此前,精神好些了。”

    杜瓯茶道:“是的,我想通了一番道理。”

    “什么道理?”

    “如果不能按照所想的去活,早晚会按照所活的去想。后者令人沮丧,但,大圣慈父,总会指给我第三条路。”

    景僧闻言,细细辨别杜瓯茶的神情,觉得她面上,罩着一层宁和的光晕。

    景僧很满意。

    教众越来越表现得超脱出世俗的焦躁痛苦,这正是本教的伟大功绩。

    可以匹敌儒、释、道的诲人与渡人之功。

    景僧诚恳道:“孩子,下一次,可以带你的手帕交们,来这里,听听大圣慈父的启示。”

    杜瓯茶笑一笑,与景僧告辞,缓缓地往她所选择的第三条路走去。

    河边,萱草花和栀子花,都已经开了,前者金黄,后者莹白,香气袭来,慰人心腑。

    杜瓯茶记得,五年前,她跟着梁师成从应天府来到开封城时,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不知为何,没多久,船码头就迁移了。又过去两年,这里荒芜了人烟,却茂盛了草木。

    杜瓯茶很满意这里。

    她坐下来,静静地看夕阳沉入远方的夷山,看明月渐渐升上中天。

    如果没有勇气去自由地活,至少,可以尝试自由地去死。

    城中传来例行的夜市喧嚣之音。

    杜瓯茶在月光里站起来,握着十字架,走入汴河。

    ===第372章

    十字架与英娘===

    法曹的杨参军,疾步走出廨房,跑到开封府衙门口,冲梁师成作揖。

    打照面的瞬间,江湖道行亦不算浅的杨参军,很快咂摸出,眼前这位端王亲信的神色中,有一股古怪的凄怆之意。

    他立即将“梁先生怎地亲自来跑一趟”这样的傻话咽了回去,只神色肃穆地探问道:“在下,给先生引路?”

    梁师成面沉如水地“嗯”一声,挪动步子。

    却是只看路,不言语。

    杨参军心里嘀咕,果然不太寻常。若是普通的仆婢或者下僚出了事,王府来人认尸时,难道不应该先问几句缘由吗?

    从府衙到殓房,花不了一格刻漏的工夫。

    梁师成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仍抱着一丝侥幸。

    来报信的开封府胥吏说,此前,杨参军是与瓯茶打过交道的。

    梁师成见到杨参军后,第一感觉是,这法曹的主官,满脸蠢相,眼瞎认错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梁师成的最后一丝希望,在仵作掀开帕子的瞬间,破灭了。

    瓯茶躺在停尸台上,湿漉漉的额发与鬓发贴着惨白的肌肤,杨木钗子上还缠着几绺水草。

    她的遗容,没有丝毫的毁损,绝不能说狰狞,但也不安详。她双目紧闭,嘴唇却是微微张开的。

    梁师成于霎那间,好像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响起来:“正道哥哥,我们走吧。”

    杨参军参研着梁师成的背影。

    这个背影前倾的时间,有些过长了,以至于拎着帕子侍立在女尸另一面的仵作,都发现了情形的不太正常,偷偷地望向杨参军。

    终于,梁师成开腔道:“是我们端王府的杜娘子。”

    杨参军小心道:“梁先生移步,那一处,有杜娘子的随身遗物。”

    殓房靠窗处的木案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桐油布包,外层淌下的水渍洇了一圈,近旁展开的纸笺,则平整干爽。

    梁师成上前,纸上的字。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伏念端王、坊长知遇之恩”

    杨参军正要掂量着分寸说几句,门外小吏探个脑袋道:“参军,姚氏也到了,可要让她进殓房?”

    “对,”杨参军应着,又转向梁师成解释,“杜娘子毕竟,也是艺徒坊那边的管事……”

    梁师成面无表情,只将目光投向门边,待姚欢跟着小吏进来,淡淡与她拱一拱手。

    姚欢紧拧眉头,将杜瓯茶的尸身和所留的遗书都看了。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这句《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她还是知道意思的。

    姚欢问杨参军:“杜娘子,是自尽?”

    杨参军斜瞥一眼梁师成,背了袖子,正色道:“今日卯初,途径汴河的运粮船,将她捞上来时,杜娘子已无气息。方才仵作也查验了,裙衫齐整,腕上的镯子、项间的金锁,都在,只不见双履……二位都辨别了字迹,是小杜娘子的,没错吧?”

    梁师成幽声道:“是她的字。她书艺极好,端王还是遂宁郡王时,就指点过她的字。”

    姚欢望向梁师成:“小杜娘子,前日在学坊协理坊务时,还举止如常。昨日她去牢里探望她爹爹,就再未回去……”

    “哎,哎,姚娘子,”杨参军打断姚欢,“姚娘子,小杜娘子爹爹的案子,你可最是清楚,我们开封府,办得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杜氏父女,也再无疑义的。”

    杨参军与杜瓯茶非亲非故,今早见到人是横着抬进来的,须臾震惊后,无悲无疑,盘旋脑际的,只是怎么撇清关系,莫教外头以为,这姑娘是不满官府仍判她爹爹有罪、愤而投河。

    姚欢明白官员的那点儿心思,也不与杨参军搭腔,唯觉此事突兀又蹊跷,一时有些懵。

    杨参军见堵回了这民妇的话,便转向梁师成道:“梁先生,小杜娘子躺在此处,不是个办法……”

    梁师成好像醒过来一般:“劳烦参军手下,去唤个凶肆的伙计来,我与他交待诸般事宜。杜娘子入殓合棺后,我带她离开府衙。”

    杨参军一口答应,吩咐完几个胥吏,道声“本官先回衙署”,告辞离开殓房。

    “姚娘子也先回学坊吧,瓯茶是我端王府的人,身后事,自也是吾等来处置。”

    梁师成于勉力掩饰椎心痛楚之际,分出三分神思,试探地对姚欢道。

    姚欢看着杨参军与下属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转头道:“梁先生,我有缘结识瓯茶,虽不过区区数月,尚且称不上多么深厚的姐妹之谊,但她于学坊事务,颇为着力,便是普普通通共事过的同僚,我亦想探究,她怎地,忽然就……”

    梁师成听到“同僚”二字,觉得心里被扎了一下。

    “姚娘子,瓯茶遗言,感念端王与你,可见她亦与你相善。这些日子,她真的没有与你说过什么?”

    姚欢摇头,忽地起身,又去看杜瓯茶的两只手,连指甲里都瞧了。

    细细看了一通,姚欢叹口气,与梁师成道:“很干净,确实不像抓扯过人的。”

    梁师成喃喃:“好好地,她为何不想活了呢。”

    “梁先生,待凶肆来人后,你与我一道去趟艺徒坊,问问平素与瓯茶打交道的娃娃们,再去整理瓯茶房中的遗物,如何?”

    见姚欢确实不像做戏的模样,梁师成终于相信,杜瓯茶没有与她吐露什么。

    但,还有个英娘,自己的确应该立刻去艺徒坊。

    ……

    艺徒坊的师生与杂役们,难以相信杜瓯茶的死讯。

    小杜娘子,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个冷美人,但那种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与傲慢、焦躁、凶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杜娘子其实最是个好相与的人。

    这是所有艺徒坊成员的共识。

    于是,从未时末到酉时初,许多人用尽量清晰的语言,向梁师成与姚欢,叙述近些时日,他们所记得的杜娘子的言行。

    姚欢听下来,未免失望。

    果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梁师成则在问话中,如愿见到了英娘。

    凭着一个经验丰富的鹰犬男子的直觉,梁师成确信,女孩的目光深处,虽然有着意料中的震惊与惶然,但她面对自己时,没有躲闪与惧怕。她并不知晓,端王府来查问的这位锦袍内侍,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随后,梁师成与姚欢一道,踏进了杜瓯茶的寝屋。

    梁师成半是欣慰半是沮丧地发现,杜瓯茶似乎对这间小小的屋子,倾注了巨大的布置热情。

    书籍,画作,帷幔,以及林林总总的女儿家喜欢的小物件,还有窗台下开得色彩缤纷的春花。

    在端王府,杜瓯茶也有单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

    但绝不像此处这般充满了生机与闺阁意趣。

    她喜欢这里。

    梁师成的心又鲜明地痛起来。

    ===第373章

    十字架与英娘(下)===

    姚欢站在瓯茶的屋中,黯然中带着不甘的思忖。

    梁师成见她既然坦荡地现了探究的心思,便不敢突兀地将她遣出去,唯恐她起疑。

    梁师成只抢先去翻了那些有字的物品。

    不过是些茶经、话本,或者抄录的小令集子。

    姚欢也回过神来,开始收捡杜瓯茶的首饰匣子、衣裙箱箧。

    学坊的两个杂役婆子,静静地候在院中,等着帮忙将杜娘子的遗物抬去坊外王府的马车上。

    姚、梁二人整理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门外一个婆子扬声道:“邵提举,坊长在里头。”

    姚欢扣上箱子,起身与梁师成解释:“我夫君,下值后来接我回宅。”

    梁师成抹了眼中最后一丝凄迷之意,彬彬有礼地回过头,向邵提举拱手见礼。

    邵清回礼后,只沉声道一句:“在前院就听沈、张两位先生说了。

    梁师成的目光,与邵清略略碰触,就转开去。

    干娘说过,姚氏能将两处营生做大,靠的是不要脸地抛头露面、勾三搭四,但她跟的这个男人,更厉害些,区区一个孤寒之身的江湖郎中,能在官家和简王跟前都混个热络,不是等闲的心机手腕。与他照面打交道时,越是将声色言语藏起来,越好。

    此刻,悲恸,后悔,怨念,提防,诸般心绪炙烤下,梁师成只想快些离开杜瓯茶的这间屋子。

    “邵提举,姚娘子,在下先将这些物件带回王府,告辞。”

    ……

    邵清送完梁师成回来,看看只剩了桌椅床柜的空荡屋子,问站在窗边出神的姚欢:“你去殓房看过,有蹊跷吗?”

    姚欢道:“过世之人没有蹊跷,但活人有些蹊跷。去岁高俅送瓯茶来我处时,私下与我交待过,梁师成或已从端王那里得了恩赏,是要与瓯茶结为伴侣的。但今日我见他的模样,不大对。”

    邵清道:“怎么,他不伤心?”

    姚欢摇头:“殓房中,他就露了悲戚。可是,我总觉得,他心痛惘然的神色下,还藏了一时无法言明的怪异。所以,方才我在瓯茶的梳妆匣中看到这个东西,就没向他打听,而是藏下了。”

    姚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东西来。

    一个两寸长的铜制十字架。

    “她信景教?”邵清脱口而出。

    “嗯?你认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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