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下不过这小子。”
“七年后,怎么更下不过他了?’
“难道说我真的是个臭棋篓子。”
薛道勇开始了自我怀疑,许久之后,在老者身旁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影子,
正是薛家的秘卫首领,也是薛道勇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时折服之人。
世人皆知薛家薛道勇七重天武道宗师却很少有活著的人知道,乱世猛虎背后的鬼。
这影子的武功境界,内功修为,未必在薛道勇之上,但是论及杀人的手段,
即便是这乱世猛虎,也不能够和他相提并论,这阴影之中的老者看著对这棋局愤愤不平的薛道勇,第一次开口:
“这薛家的底蕴,是你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面,不知道多少次拼上性命,才一点一点,积累而出的,秦王既然没有心思从家主的手中夺取这些东西,为何您还要主动给出去?”
“对于此事,我实在还是不能明白。”
薛道勇抛接手中的棋子,闻言笑道:“你也会心疼?”
影子道:“这许多金银地契之中,也有我等拼死拼活,之前还觉得无所谓,
可是被家主你这样轻描淡写地给了出去,无论如何,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薛道勇放声大笑起来:“你啊你,当真是敢说话。”
“当真是,看不清啊!”
薛道勇带著一种叹息的神色,看著眼前这个老兄弟,道:“你眼中的那孩子,还是当年都无法发现你的那个少年郎,只是李观一。
?
影卫首领不解:“不是吗?”
薛道勇道:“是,也不是,他自是那个你我看著长大的少年郎,但是却也还是此刻已经占据方里疆域,魔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的秦王。”
“你觉得给李观一,心中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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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是给秦王,若是秦王问你要,你还有胆量说舍不得吗?”
影卫惬住,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丝丝说不出的寒意。
薛道勇手中拈著棋子,黑白两色的棋子,就像是这天下,就像是这人心,他淡淡道:“老夫一直告诉你,多读书,多读书,纵观青史,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多少乱世的时候,有那些占据一城,一州的富商大豪,愿意拿出千金万金去资助一些当时看起来不过只是草莽流寇般的人物?”
“不惜为他们铸造兵器,召集乡勇?”
影卫回答道:“是因为他们如家主一样,看到了这天下的变局,故而想要提前准备吗?”
薛道勇不由笑骂一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拍老夫马屁,
说什么勘破乱世,下注天下,天下这样做的人里面,九成以上皆不过只是为了个自保。”
影卫疑惑:“自保?”
薛道勇伸出手,白色的眉毛垂下,看著这两枚棋子:“天下大变之局,若尚是太平时日,四方没有兴起刀兵,朝堂之中又有隐患,则中原皇朝,大多,掠之于民。”
“于是有诸多的苛捐杂税,一步一步压在百姓的头顶,让他们活得疲惫。”
“但是,如此这般,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不过只是在透支未来百年的底蕴,来补现在的窟窿。”
“而这天下之间,龙椅上的君王,朝廷上的文武百官,这城中的富商世家,
还有百姓,彼此之间的矛盾,只是被短暂压下,短暂的粉饰太平了。”
“但是这矛盾终究会不断累积下来,犹如棋局之上。”
“劣势一点一点地积累下去,最终化作了磅礴大势,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于是不知何时,便有一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
“乱世将至。”
“此刻,百姓便是民心,民心便是底蕴,再不能够继续掠夺百姓的时候,你猜猜,这些天下的豪雄会做什么?”
影卫默。
薛道勇负手而立,淡淡道:“掠之于商。”
“如你所言,薛家偌大,似乎有著足以绵延到整个天下各处,不同州郡县城的商会,有著各种铺面,各种积累,看似是强盛无比,但是-天策府中,并非只是有观一一个人在,如今天下风起云涌,秦王和应国隐隐然如刀剑相对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现大战,观一不会强迫我等拿出东西来。”
“但是于他魔下那些虎狼悍勇之辈眼中,我等手中有金银,而秦王缺这些,
四方僵持,军士赴死,我等却犹自高坐阁楼之上,不发一言,不出一金。”
“你觉得,文清羽,晏代清,破军,文灵均这些人,会如何想呢?”
影卫的额头冷汗冒出,沉默许久,道:
“秦王念旧情。”
薛道勇大笑:“你这个时候又和我说起旧情了?”
“我已经说了,再大的情分,能用几次?。”
“难道说还打算再用这些恩情,换得我薛家三百年昌盛吗?这怎么大白天的,你就开始做梦了?”
“你说的对,你说的一点不差,观一念旧情,他大抵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但是薛家的人太多了,即便是老夫极力看顾,也一定会出现仗著家族中威风的顽劣之辈。”
“彼时只要出一点问题,就会被那些看薛家不顺眼的人盯著了,那时候,又如何呢?”
影卫失神。
恍愧间似乎已经看到那一幕。
一直以来维系著的太平时日,哪怕是他这样行走于阴影之中的影子,都下意识相信金钱的力量可以比拟刀剑,竟然忽略了如今这汹涌的乱世。
薛道勇随意松开手,那两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发出叮当脆响,道:“观一是好孩子,老夫必是善终的,但是,老夫走后,这些后辈子嗣们,能活多久呢?”
“乱世之中,没有器量和刀剑保护的金银,不过只是阎罗王的索命锁,若是再加上外戚,加上嚣张纨,违反律令,开国之年如此情况,这是亡族灭种的灾祸啊,不要忘记了·—.—””
薛道勇侧眸看向自己的老伙计,眼睛清醒,犹如狩猎的虎:“薛家。”
“亦是数百年世家。”
轰!!!
几乎如同雷霆奔走,这影卫的大脑一片空白,抬起头看著眼前的老者,薛道勇淡淡道:“即便是连慕容世家自身都已经解开,慕容家的宅邸成为了麒麟军工造坊所用。”
“薛家的产业太多,范围太大,即便是你我把持,这一百多年里面,你我是对得起自己的心,可是不同地方,难道当真就干净地如同这天下白雪秋霜?”
“你不如说陈鼎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与其临战之时,恶了天策府全军将帅。”
“与其天下太平之时,被四方查探时候清算往日的这些肮脏旧帐。”
“老夫去世之后,让薛家落个满门抄斩。”
“让观一和霜涛,兰因絮果,彻底决裂,不如,就由老夫亲自来做这件事情。”
“把东西彻底交出去,急流勇退,我薛家也不会差了。”
薛道勇的气魄从容,影卫默许久,恍惚许久,道:
“我终于是明白,家主所言,众人皆欲往前一步的时候,却要退后一步的意思了,即便是薛家,有可能成为真正一统天下的皇亲国戚,即便是薛家可以真正成为千年世家。”
“即便家主您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的时候,还要更退一步吗?”
薛道勇依靠听风阁的阁帘,道:
“我们求的是什么呢?”
“求名,难道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在青史之上留不下自己的丁点痕迹?求财,即便是薛家交出了这一切,剩下的余财,也足以让家族中子弟衣食无忧。”
“还是求权,去和开国之年,得国之正前所未有的那群当代英杰夺权,还是想去撩拨撩拨麒麟之须?”
“既皆不求,那这富可敌国,富贵于我何加焉?”
“况且,观一占据著万里疆域,休养生息的速度其实很快,老夫的这一次押注,不过只是让他节省三五年的时间罢了。”
“富可敌国,也不过只是商会,可敌得几年春秋?”
影卫道:“那么,家主这一次赌,赌的是什么?”
薛道勇道:“赌?”
“我赌我薛家不会灭族,赌这天下可以大定。”
“我赌一个万世太平的开端。”
“赌一个薛道勇的声音顿住了,旋即嘴角勾起,带著猛虎般的从容和笑意:“三十岁前,统一天下的无双君王!”
“彼时他骑乘麒麟,游荡天下,四方太平的时候。”
“我在这听风阁中,举杯遥遥相祝。”
“也算是对得起我这一生。”
薛家的商会诸多手续,全部先短暂运送到了江州城中,到了那位温润无害的文鹤先生那里,文鹤先生看了许久,无害诚恳的脸上带著一丝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
·厉害。”
最后,文鹤只是赞叹地说了一声。
那影卫送到了东西的时候,就要离开了,却被文鹤先生唤了一声,道:“先生请留步。”
“请留步。”
影卫疑惑,那位无害的先生笑著道:“薛老先生,送来了如此的贺礼,我们也不能够不给出回应啊,恰好,我这里有些东西,就当做是给薛老先生的回礼了。”
文鹤把一封信递过去了,影卫下意识以为是给钱。
可是拈了拈。
若是给钱的话,这点分量未免实在是太有些磕了。
但是,眼前之人乃是秦王魔下,这又导致了,这个点分量还有一点点微妙的可能性。
文鹤先生温和笑著道:“可以告诉薛老。”
“不必谢。”
影卫心中腹诽,就这么点东西,还说不用谢,但是表面上还是颇为恭敬客气地回了一礼,然后迅速地回到了听风阁,将这信笺拿出来,里面写著的只是一些名字。
全部都是薛家的。
影卫看到薛老微微勾起一丝笑意,道:“年轻人,有点本领,不错。”
然后让影卫再跑一趟,也是一封简简单单的信笺。
文鹤先生还在想著这么多东西,怎么去逗,啊不是,怎么去和晏代清先生好生交谈交谈,就发现了又有来者,心中多少有些微好奇的时候,见到那位影卫拿出来的东西。
是一封信,里面也是和文鹤给出的那一封一样,皆是名单,只是这一封信上,上面已经被抹去许多。
文鹤脸上的神色微有证住,旋即隐隐有些动容。
他知道了,那薛家的猛虎也早早就开始注意到了薛家内部的问题,并且一直都在处理。
薛道勇的这一封信,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
这乱世的猛虎,将会亲自将薛家内部的烂肉斩去,又将薛家的金银和商会皆交给了麒麟军,表示了全部的支持,却又不把自己的儿郎安插入天策府之中。
影卫对文鹤先生道:“家主说,先生不必谢。“
文鹤顿了下,道:“老先生手段高明。”
“文清羽甘拜下风。”
影卫顿了顿,道:“家主说,若先生如此回答。”
“那就要在下回先生一句话。”
文鹤道:“洗耳恭听。”
影卫道:“此番怎么不说,是西域晏代清了?”
文鹤默,笑叹一声,道:“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文清羽,领教了。”当着影卫的面,将薛道勇给的这一封信笺点燃,焚烧成为了灰烬,影卫方才离开。
时间缓过,也已六月末。
最为闷热的时期已经过去了,雨水逐渐地增多,频率也变高了,关翼城里面下起来了浙沥沥的雨水,打落在了道路两旁的树木上,发出了寇窒窒的声音。
雨水声让人心里面安静,两侧的百姓却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避雨,以免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了衣裳和头发。
这一场雨来得突兀,多少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回春堂的老掌柜本来外出送药,未曾带伞,临到了路上遇了这雨,皱了皱眉,只好打算去找个地方避一避雨,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身子也不如几年前。
可是周围一时半会找不到躲雨避雨的地方。
正自皱眉的时候,雨水忽然停了,但是耳畔还能够听到雨水落下来的声音,
眼里面也能够看到水珠穿成线滴落在地上,炸开了一个个小小的弧的模样。
抬起头,看到一把伞。
老掌柜的转身,看到后面有一名青年撑著伞,这青年人一身青衫,腰环革带,用一根很老的玉簪扎著头发,撑著伞站在雨水里面。
老掌柜的疑惑了下,旋即觉得这青年有些眼熟。
但是他是生性沉闷的人,只是道谢了一声,青年笑著道:“掌柜的,今天没有带伞吗?”老掌柜道:“外出送药,走得急了。”
“小兄弟把我送到前面那屋檐下面就行了。’
“我在那里站一会儿。”
“这个时候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好。”
青年撑伞徐行,老掌柜的背著个药囊,两人就这样步在雨水之中,雨势渐大起来了,散落在树叶上,落在地面上,仿佛将这一把伞下的事情和周围的世界分割开来。
青年带著他到了那个屋檐下面,收了伞,把伞侧放在旁边,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然后也和老人一起站在这屋檐下面,看著雨水落在屋顶,顺著瓦片滑落下来,滴落成水串。
老掌柜的就和这青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著天。
又是一会儿,雨幕里面传来了颇为匆忙的脚步声,披著斗笠蓑衣,颇胖大的汉子从雨水里穿行而来,倒是走得急切了,稍稍有些气喘吁吁的。
抬头看著店面前面衣裳都湿了的老者,道:
“哈,你个老药叟,要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要不是我邻家回去的时候,告诉我你在这里等著,我今儿就不出来了,这般大的雨,在院子里面热一壶茶,烤几粒花生吃吃才舒服。”
“这位是—”
他看著旁边青年,眼底疑惑:“你熟人?”
老掌柜的道:“是个好心人,把我撑伞带来了。”这酒馆老板只见得了李观一一次,即便是回春堂管事,这几十年里面,迎来送往的药师学徒也不知多少了。
七年时间,改变了太多了,他们似乎未曾认出来这年轻人,却也开了酒馆的门,邀请那青年一起进来坐坐,店家的手脚麻利,把这酒馆的窗户帘子拉起来,
里面亮堂堂的。
又自取了些芹菜花生,醋泡花生,蒜泥皮冻,还有先薰后卤的猪头肉,切了一盘拿出来,费劲儿搬来了一个小火炉,道:“今天颇有雅致,就喝点好酒。”
老掌柜的脸上也难得有一丝丝笑:“想要喝酒就直说。”
“还说什么雅?”
“咱们这地方有什么好雅不雅的?”
那胖乎乎的店家却不服气了,道:“你这话说的,难道说雅不雅,还和有没有金子相关联了吗?你且听好了,我这个地方,今日却有三种雅趣。”
“本来没有打算来,今日来的,便是第一桩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