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造次,连带着声音都压得轻柔,言辞圆融谄媚,两团脸颊肉都要笑酸了。
德方?一路领着谢蔺穿过狭长?的红墙宫道,直入内廷后宫。
乾宁帝为表亲近,特地在寝殿布膳。
看到谢蔺前来,乾宁帝细细打量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
谢蔺当初在乡下落难,明明吃了许多苦,却仍然不改柔善本心,即便受尽世?家权贵欺压,也没有折弯脊骨,背弃仁德。
他生得……实在是好啊。
乾宁帝欣慰一笑,伸手拍了拍下跪行礼的谢蔺:“二郎不必多礼,今日是你我父子私下家宴,如常用膳说话便是。”
乾宁帝为了让谢蔺不要太过拘束,连“朕”都不说,只用民间父与子见?面的“你我”自称。
乾宁帝废礼,谢蔺却不敢造次。
谢蔺道:“儿臣流落民间多年,不曾在父君膝前尽孝,诸多过错,还望父君莫怪。”
乾宁帝搀起?他,叹息:“当初你母亲罹难,是我忙于政务,没能护好她,幸好你平安长?大。你母妃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清直样子,定会?欣慰欢喜。”
谢蔺垂眸,没有接话。
乾宁帝邀请儿子一同入桌吃饭。
他亲自为谢蔺夹了一块鸡肉,对?二儿子说:“三郎与四郎的婚期定在五月,完婚后,你们三人各自就藩封地。琢哥儿可怜,年幼失恃,朕想着,那位纪二娘子,虽说待你有情?有义,门第却是太低,勉强做个亲王侧妃也是抬举她了。你若喜欢,便将她迎回府中?,也算是全了你们二人的情?谊。倒是正妃之位,朕这里有几个世?家之女的人选,都是德言工容的淑女典范,由这些名门女子作配我儿更好。”
乾宁帝待谢蔺关怀备至,父子好不容易相?认,他并不想损害父子之间难得的情?分。
而谢蔺刚刚出狱,他深知天威骇人,其实不该和乾宁帝闹翻脸,父子两人为了赐婚一事?对?着干。
但要谢蔺另娶旁人,将纪兰芷封为妃妾,实在强人所难,谢蔺决不能容忍。
谢蔺放下筷子,再次谢罪:“请父皇恕儿臣悖逆之罪。百姓皆知一句‘君无戏言’的俗话,既然当初父皇为儿子赐下婚旨,便没有改口的可能。是儿子福分浅薄,配不上这些世?家贵女。”
“二娘子待儿臣情?谊深厚,儿臣与二娘子早已私定终身,立下违者天诛地灭的誓言,儿子重诺,也决不会?违誓。况且儿子身陷囹圄,琢哥儿承蒙二娘子关照,这才不至于受尽欺凌。”
“为了帮扶我,二娘子甚至与建康侯府断绝干系,被剔出族谱……其母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为了庇护庶女,甚至不惜与丈夫和离。若是父皇当真心疼儿子,不如将二娘子过房给清澜盛家,由其嫡母收养,认于膝下。”
谢蔺坚持要聘纪家二娘子为正妃,乾宁帝遗憾的同时,又有些放心。
若是次子刚回宗室便攀附权贵,那皇帝也不敢轻易将军权递到他的手上。
而纪兰芷如今和建康侯府没有瓜葛,其和离的嫡母又是清澜盛家的嫡女……
若是谢蔺的妻族背靠清澜盛家,倒也勉强够格封为亲王妃。
乾宁帝不愿和谢蔺撕破脸,他叹息一声,也只能笑骂:“你小子性子是真的执拗啊!既如此,朕也不好再当棒打鸳鸯的恶人,你要娶纪兰芷,你便娶吧。朕当年不能随心所欲,朕的儿子又何?必再赴朕的老路……”
“多谢父皇。”谢蔺不卑不亢地起?身,心中?松一口气。
此举虽说略有些卑鄙,但他想……往后他要就潘衢州,定是会?带上儿子谢如琢的。
亲王镇守封地,没有皇帝传召,或新君即位这等大事?,不得私自上京,违者以谋逆论罪。
枝枝记挂琢哥儿,又怎么?肯和儿子分隔两地多年?谢蔺不过是体恤纪兰芷的思子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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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兰芷知道二哥出狱,还被封为晋王,一时间呆若木鸡。
没等她反应过来,建康侯府倒是消息灵通,立马派来纪老夫人的亲眷说和。
老夫人声称侯爷让纪兰芷母女二人久居在外?,心里实在不放心,从前种种都是儿子的过错,还望纪兰芷能够消消气,父女俩哪有隔夜仇……
纪兰芷知道,这是嗅到好处,又腆着脸上门来了。
纪兰芷二话没说,只让季嬷嬷把劝和的人乱棍打出去。
再敢来,她就拿着父女恩断的文书,以及盛氏的和离书,上官府讨个说法!
如今晋王世?子谢如琢,还住在纪兰芷的家宅里,和她情?同母子,谁敢来触这个霉头?
纪家人自知理?亏,这泼天富贵沾也沾不着,只能悻悻然离开。
又过了一日,纪兰芷封为晋王妃的婚旨下来了。
除此之外?,德方?还带来了封诰的圣旨,乾宁帝将纪兰芷的母亲盛氏,封为一等命妇,与郡王妃同品阶。
盛氏是世?家女子,如何?不懂皇帝的暗示,这是要将纪兰芷认到清澜盛家的名下,为谢蔺的妻族添势。
清澜盛家得知颁布的圣旨,不必盛氏多说,族中?兄父叔侄他们自己便举家上京,亲自来认下这个外?孙女、隔房外?甥女,进京的消息很?快送到了盛氏手中?。
盛氏之前担心的非议与唾骂不复存在,谁都羡慕她慧眼识珠,竟和一个没有血缘的庶女儿情?同母女,如今养女发达了,成了晋王妃,和宗室扯上关系,全族人的脸上都增光。
纪兰芷困惑之余,又为母亲感?到高?兴。至少,盛氏不必再担心沦为族中?罪人了。
夜里,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的谢蔺终于有机会?来小院见?一见?未婚的妻子与长?子。
纪兰芷今晚知道谢蔺会?来,她特地梳妆打扮一番。
纪兰芷换上盛氏为她备好的梨花绣纹春衫,绾了随云髻,发上戴了一圈珍珠莲花冠。
小娘子披着松霜绿的披帛,听到远处传来马车的蹄声,她转身站立,袅袅婷婷,如世?外?仙子。
马车停下。
男人抬起?修长?白皙的指骨,撩帘下车。
这是谢蔺被封为晋王后,和纪兰芷见?的第一面。
谢蔺没有穿御赐的亲王衣裳,他挑拣了一件家常的青袍,腰系玉带,长?身玉立,端的是芝兰玉树的清贵公子风姿。
谢蔺下地,凤眸轻轻一瞥,扫向纪兰芷。
他朝她走来。
纪兰芷远远看到清隽秀美的谢蔺,他身上的狼狈不见?踪迹,看来这些日子,他应该过得十分滋润。
纪兰芷没有热情?迎接谢蔺进门,反倒是立在他的面前,靠近了,小声问:“母亲认我为亲女,皇帝赐下册封亲王妃的婚旨……这一切事?宜,是不是二哥的手笔?”
她实在胆大,竟还敢称晋王为那个乡下的二哥。
谢蔺却没有半点不喜。
郎君薄唇轻抿,思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是感?念盛大娘子对?于琢哥儿的关照之恩,又恐她一位妇人受人非议。她是你的母亲,我知你怜她、敬她……如今这样,无人敢说盛大娘子的不是。而你成为王妃后,可随我就藩封地,琢哥儿也能由生母亲自教养,不好吗?”
纪兰芷哑然,男人实在巧舌如簧!
谢蔺又道:“若是外?人为正妻,琢哥儿没有母亲照拂,恐怕会?受诸多委屈。我知枝枝心善,定会?于心不忍,方?才出此下策。”
谢蔺说话的语气清淡、缓慢,娓娓道来,他说话的神态、语气,实在端正,犹如一位谦谦君子,教人生不出他会?耍奸的错觉。
纪兰芷沉默:“……”
她觉得二哥这话,似乎有点道理?,但细细琢磨,又好像她脑子没转过弯来,要被人诓骗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纪兰芷想了一会儿。
既然木已成舟,
她?不讨厌二哥,也喜欢和儿子谢如琢待在一起,还能趁此机会将阿娘盛氏带离京城,
一家人团聚,说实话也没哪里不好。
纪兰芷所求的,
也不过是亲人都平平安安。
小姑娘想明白了,
释然一笑。
她?摊开手掌,做出邀请的姿势,
迎这?位大齐国?新封的晋王进门。
谢蔺走近两步,停在小院屋檐底下,悬挂的灯笼被凉风吹得摇摇欲坠,
一圈圈打转。
郎君高挑的身?影被灼灼烛光拉长?,
与纪兰芷娇小的影子纠缠在一块儿,轻轻曳动?。
纪兰芷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谢蔺这?是在等自己一起走,
他没在她?面前摆亲王的谱。
纪兰芷噗嗤一声笑,抬起袖子,
小心?掩住上扬的嘴角,
用一双盛满温和笑意?的杏眸去看他。
“您是喜欢我喊二哥,
还是王爷?”
谢蔺垂眸看着她?,神情很柔和:“照旧便是。”
他喜欢纪兰芷喊自己“二哥”。
正堂里,
大家一看到?谢蔺过来,乌泱泱全站起身?。
桌上布满热腾腾的饭菜,油灼河虾、罗蓑肉、连鱼豆腐……全是滋补的大荤硬菜,
专门为谢蔺接风洗尘的。
众人等谢蔺落座,他们才敢坐下。
谢蔺如今是大齐国?的晋王,
那是他们这?些臣妇奴仆,平素接触不到?、遥不可及的龙子皇裔。
莫说盛氏和季嬷嬷紧张,生怕自己哪处招待不周,便是陪伴谢蔺多年的刘管事,如今看郎主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刘管事对待谢蔺的态度,崇敬中带着拘谨,每喊一句“郎主”就要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慢慢改口?称“王爷”。
唯有谢如琢不怕父亲,他看到?父亲就高兴地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腰。
谢如琢:“爹,你在牢里吃苦了吗?是不是受伤了?娘亲说你病得厉害,没有人给你看病送药。不过娘亲说了,如琢不能教?您担心?,如琢有好好吃饭,读书也没有落下,不止练习了馆阁体,还按照字帖学?了些柳体……”
小孩子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功读书,他还没有出仕为官,济世救民?这?样崇高的理想。小孩考虑的不过是,只要自己好好读书,爹爹就会开心?。
倘若谢蔺没能用崔善伽留下来的遗物换取新生,或许不止他落难,连带着谢如琢也丧失科举出仕的资格。到?那时,谢如琢多年所学?,他的读书天赋,都成了无用功。
谢蔺把手盖在儿子头上,心?疼地摸了摸,没有说话。
纪兰芷看饭菜都要冷了,她?大胆招呼谢蔺入座:“二哥,坐下吃饭。”
纪兰芷还把晋王当成那个说话好商好量、半点脾气都没有的寒门臣子。
盛氏大惊失色,不由扯了扯女儿的衣袖,担忧地望向她?。
倒是谢蔺替纪兰芷解围:“诸位不必拘谨,我身?陷囹圄时,多亏诸位四处奔走,照顾琢哥儿,是我承恩太多,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们才好。”
谢蔺没有拿王爷的威风压人,说话语气虽然冷静平淡,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感激之?心?。
众人渐渐放下心?,他们各自寻位置坐下,就连季嬷嬷和刘管事也可以上桌同主子们一块儿吃饭。
纪兰芷夹了一筷子醋芹炒肉,堆在谢蔺的碗里。
“这?就是我先前说的炒肉,二哥你尝尝。季嬷嬷烧菜手艺可好了,琢哥儿很爱吃,昨天还吃了两碗饭。”
谢如琢被母亲取笑贪吃,耳尖变得红彤彤的,埋头吃饭,不敢多说话。
盛氏看到?小郎君羞赧的样子,嗔怪地骂了纪兰芷一句:“咱们琢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怎么了?有你这?么做娘亲的吗?专门欺负自己儿子!乖,咱们哥儿可别搭理阿娘,听外祖母的,多吃些。老?刘啊,再给小公子盛一碗鸡汤来!”
刘管事笑呵呵地应是,亲自去灶房的铁锅里打汤了。
春寒料峭,天气还是很冷,鸡汤留在锅里,用将熄未熄的草木灰煨着,不至于变凉了,寒人的脾胃。
盛氏很宠孩子,她?知道谢如琢遭难,生怕小孩心?里委屈,吃饭没胃口?,身?体也变得不好。每晚都会让季嬷嬷熬银耳红枣羹,或是燕窝鸡蛋甜汤,哄小孩子睡前喝上一碗,补补身?体。
不过一个月,纪兰芷就觉得儿子的脸颊肉变得丰腴柔软,摸起来再没有之?前拔节长?高时,下颌生出的那种硌手感。
谢如琢很喜欢外祖母,并没有拂盛氏的好意?。
他乖巧接过鸡汤,对盛氏道谢:“多谢外祖母赠汤。”
盛氏摸了摸小郎君的脑袋,笑得见眉不见眼:“你个小人精!和外祖母客气什么,快坐下喝汤,莫要折腾了。”
谢如琢脸上浮起笑意,重重点头。
纪兰芷摇摇头,给谢蔺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像是把谢蔺当成宅子里唯一能当家做主的男主人,愤愤不平地和他告状:看看,我娘多宠小郎君。
谢蔺轻牵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
他看着众人同桌吃饭,气氛其乐融融,心?里泛起暖意?。
谢蔺想:他能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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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半个月,远居中州的清澜盛家本家的长?辈与子弟便赶到?了京城。
清澜盛家虽说没有在朝为官的子弟,但他们家底殷实丰厚,刚来都城,就在地皮金贵的内坊买下了一座四进的官邸,用于安顿自家人,以及作为纪兰芷出嫁的妃家。
从?前纪老?夫人总想纪兰芷和纪晚秋巴结清澜盛家,因?此每年溽暑,纪兰芷都会去中州避夏。
盛氏要掌家,抽不开身?。没有母亲的庇护,其实清澜盛家的女孩儿都不怎么把纪家姐妹当一回事,只觉得她?们是来打秋风的破落户。
然而,这?一次上京,清澜盛氏的堂房姐妹盛三娘和盛五娘,听说了纪兰芷即将成为晋王妃,她?们受到?父亲的敲打,再不敢低看这?位表姐。
一下车姐妹俩就围住了纪兰芷,亲亲热热喊她?姐姐,比对待同胞家姐还要热情。
纪兰芷在盛氏的带领下,见过盛家的长?辈,还认下了几个堂舅舅、堂叔伯。
又过了两天,钦天监择定晋王谢蔺亲迎王妃的婚期吉时。
三皇子李瑜和四皇子李章平的婚礼定在五月,对于两个皇子的王爵册书,会在成婚那日一并颁布。而晋王是排名行二的兄长?,自然要比皇弟弟们先成婚,因?此他的婚期便被定在了四月。
等六月的时候,三位亲王都要陆陆续续离开京城,治理父君分封的州郡。
大齐国?皇子出阁读书,及冠封王后,必须即刻赶往封地就藩。
此举也是为了保证皇太子的地位稳固,毕竟没有储君希望封王的兄弟长?久留在都城,与自己争权夺势。
如今是三月中旬,满打满算,距离婚礼,横竖也就一个月的时间了。
纪兰芷说不紧张也是假的,但她?想到?看似冷淡却待人柔善的二哥,她?不是盲婚哑嫁,她?了解谢蔺的为人,如此想想,心?里也不慌了。
晋王的婚事,祭告天地与宗庙后,乾宁帝便派来御前大太监德方行三书六礼。
这?一次下茶聘礼,是内廷十二监、光禄寺以及礼部联手准备的,一共一百八十抬的珍宝金银、玉石绸缎。
除此之?外,还另外送了不少牲肉海味、美酒佳酿,用作款待盛家的亲眷。
一般来说,大雁有迁徙的习性,春天会向北边飞去,寒露初秋则回到?温暖的江南过冬。四月的时季,不冷不热,雁鸟极其难找。若是成婚时,郎婿没能猎到?作为聘礼的活雁,是可以用金帛来代替的。
但谢蔺并没有怠慢纪兰芷,他外出进山,埋伏了几日,硬是活捉了三对大雁,送到?妃家。
活雁代表忠贞不二,对婚姻矢志不渝。
晋王有这?份心?,那说明他是真?心?喜爱纪兰芷。
盛家姐妹羡慕地看着纪兰芷,心?里有一点酸涩与嫉妒,但好在没人前表现出来,丢了盛家礼数。
“姐姐,王爷待你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