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上车门,转头见萧砚宁面色有些白,谢徽禛问他:“吓到了?”
萧砚宁摇了一下头:“没有,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而已。”
“见多了便不奇怪了。”谢徽禛语气淡淡。
萧砚宁一愣。
他忽然想起谢徽禛以前说的,小时候亲眼看到乳母为了保他自缢而亡,见多了,……是这个意思吗?
谢徽禛似有所感,冲他笑了一下。
萧砚宁低头,到嘴边的话没有问出口。
江南总督王廷在其母八十寿宴当日,于家中书房悬梁自缢,未留下只言片语。总督府一夕之间喜事变丧事,寿宴提前结束,宾客散去。
消息传出,众皆骇然。
傍晚之时,徐黔生将外头传来的消息禀报给谢徽禛,仵作已经去总督府仔细查验过,王廷应当确实是自缢身亡,王家人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已经闭了府,开始准备丧事。事情不日就会呈上京报与陛下知晓,因王廷是朝廷命官,又是二品大员,按惯例朝廷应会再派钦差来细查其死因,不会这么快发丧。
谢徽禛没多问,将人挥退了。
侍卫“春娘”也来禀报了一件事,他在宴席上注意到总督夫人柳氏曾离席了一阵,回来后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像在强颜欢笑,后头便传出了王廷的死讯,柳氏或许知道些什么。
谢徽禛沉吟一阵道:“先盯着王家,余的等钦差来了再说。”
人都退下后,他有些疲惫地坐下,揉了揉额角。
萧砚宁去倒了杯水来,温声提醒他:“少爷中午喝多了酒,晚上吃些暖胃的,一会儿早些歇下吧。”
谢徽禛看萧砚宁一眼,将水喝了,再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不再言语。
之后都没再提这些糟心事,用过晚膳下了两盘棋,早早便睡下了。
萧砚宁睡得不太踏实,被谢徽禛抱着,不敢乱翻身。
谢徽禛也睡得不好,萧砚宁觉得他今日自从总督府回来后便格外话少,像是有心事。有心想安慰他,但无从开口。
后半夜萧砚宁终于迷迷糊糊要睡沉时,睡梦中的身边人忽然尖叫了一声,猛地挥开了他的手。
萧砚宁瞬间清醒过来,回身用力抱住了谢徽禛:“少爷?”
谢徽禛满头大汗醒来,骤然瞪大眼,死死盯着头顶的房梁。
守夜的内侍闻声进来问,萧砚宁叫人点了灯,看到谢徽禛双眼空洞地大睁着,心尖一颤,再次喊他:“少爷……”
谢徽禛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望向他。
深不见底的浓黑沉在谢徽禛眼底,无声对视片刻,萧砚宁低声道:“你做噩梦了。”
他抬手帮谢徽禛拭去额头上的汗,谢徽禛手指动了动,伸出手,重新将他抱紧。
萧砚宁轻拍着他的背:“做了什么噩梦,能告诉我吗?”
片刻后,他听到谢徽禛哑道:“梦到上吊死掉的人,我的乳母,还有……我娘。”
萧砚宁帮他拍背的动作轻轻一顿:“……你娘?”
“嗯,”谢徽禛抱着他闭了闭眼,“我娘,在我爹死后,跟着上吊了,就在我面前死的。”
萧砚宁皱了皱眉,再又道:“都过去了,别想了。”
谢徽禛埋头在他肩膀上不再吭声,过了许久,久到萧砚宁以为他又睡着了时,再又开了口:“砚宁,我只有你了。”
萧砚宁怔了怔。
谢徽禛抓着他袖子的手慢慢收紧,近似在乞求他:“你别不要我。”
萧砚宁有些难受,谢徽禛是堂堂大梁皇太子,却在这寒夜时分从噩梦中惊醒,以这般脆弱姿态抱着他说“只有他”,甚至求他“别不要他”。
他不该这样。
萧砚宁:“……不会,我保证。”
再一下一下轻拍谢徽禛的背:“别想太多了,睡吧。”
谢徽禛紧攥着他不放。
安静相拥着,直到烛台上灯芯骤然炸响,谢徽禛终于松开手,坐起身倚着床头朝外看去。
萧砚宁也撑起身体,轻握住他的手:“少爷你在看什么?”
谢徽禛回头,撞进萧砚宁盯着自己的双眼中:“什么时辰了?”
见谢徽禛似已回复正常,萧砚宁松了口气:“应该还不到寅时,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谢徽禛伸手过去,轻抚了抚他鬓发:“方才吓到你了,抱歉。”
“少爷不用跟我道歉,”萧砚宁小声道,“我也安慰不了少爷什么。”
谢徽禛轻轻“嗯”了声:“你留这里陪着我就好。”
萧砚宁点了点头,被谢徽禛目不转睛地望着,心里蓦地涌起一股冲动。
他扶住了谢徽禛的肩膀,靠过去小心翼翼亲吻上他的唇。
如果用这样的方式能给谢徽禛一些安慰,他愿意做。
谢徽禛垂眼看向面前人,一动不动。萧砚宁认真亲着他,动作有些笨拙,但用心十足。
他抬起手,用力将人压入怀,翻身而下。
浮浮沉沉最难捱时,萧砚宁微微仰起头,视线越过谢徽禛的肩膀望向床帐外头,终于看清楚了谢徽禛方才在看什么。
烛台之后的墙壁上,映出他们交缠在一起的身影,比之前他所见过的每一回都更缠绵。
轰的一声,萧砚宁脸烧得一片通红。
理智很快又被撞散,溢出口的只余吟哦。
第40章
公主要来
江南总督王廷死了,还死得格外蹊跷,叫人费解。
事情报上朝廷,很快皇帝下了旨意,命了大理寺的官员为钦差,前来江南彻查王廷的死因。
加上一个还在寻州没走的巡察御史蒋文渊,一时间江南官场一众官员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夹起了尾巴做人,年节还未结束,皆都缩回了家中闭门谢客,连与同僚往来拜年都免了。
谢徽禛与萧砚宁又在徐家多待了几日,上元节一过便告辞离开,打算回去寻州的官邸。
走的那日徐长青送他们出城,到了城外最近的路亭,谢徽禛叫人去打发徐长青回去,徐长青过来说想单独与萧砚宁说几句话,他就站在马车之外,大有萧砚宁不下来便不肯走的架势。
车内萧砚宁小声恳求谢徽禛:“少爷,我只下去与他说几句话,很快便上来。”
谢徽禛漫不经心地抬眼:“只说几句?”
萧砚宁:“就只说几句,说完便回来,不会叫少爷等太久。”
半日,谢徽禛丢出句:“动作快些。”
萧砚宁推门下车去,他与徐长青走到一旁无人处,徐长青犹豫问他:“这回回去了寻州,之后还会来苍州这边吗?”
萧砚宁道:“应当不会再来了,少爷身份不方便,最好一直留在寻州那边,我要跟随左右,等蒋大人公务了了,我们便会回京去。”
“那我过些日子再去寻州看你。”徐长青立刻道。
萧砚宁轻拧起眉:“表兄,若无必要,你尽量还是别过来吧,少爷毕竟是同蒋大人一块来考察江南政务的,我是少爷身边人,之前是年节期间便算了,如今若是再与你和舅舅频繁往来,恐有瓜田李下之嫌。”
徐长青握了握拳头:“我不在意这些。”
萧砚宁:“舅舅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徐长青咬牙道:“砚宁,你说句实话,你是当真这般想的,还是根本是那位少爷不肯让你跟我们走动?”
萧砚宁面色微变:“表兄慎言。”
“这里只有你我,我便直说了,那日父亲与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和那位少爷,当真是那样的关系?”徐长青略略提高了声音。
萧砚宁没想到他会突然逼问自己这个,白了脸:“我……你别问了。”
“为何不能问,”徐长青激动道,“是不能问还是你不敢说?你娶了公主,还攀上了那位少爷,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这样的人吗?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为何要做这种事?是不是他逼迫你?他逼迫所以你不敢不从?你为何要怕他?他上头还有皇帝,告到皇帝跟前去以你父亲在皇帝心中分量,皇帝能偏袒他吗?你怕他作甚?!”
萧砚宁错愕看着面前人,因为激动徐长青的神情甚至有些狰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徐长青,在他印象里徐长青一直是谦逊有礼的温润君子,从不会像现在这般,目眦欲裂近乎失态。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徐长青伸手欲要攥他,身后出现另一只手将萧砚宁拉开,谢徽禛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徐长青攥人的手猛地顿住,脸上的表情却没有立时收敛,死死瞪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谢徽禛,眼神格外阴鸷。
谢徽禛倨傲冷睨向他,轻蔑一哂,只吐出一个字:“滚。”
徐长青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被人像以看蝼蚁之姿居高临下地蔑视,对方甚至连多吝啬他一个字都仿佛是恩赐,这样的羞辱叫徐长青气怒交加、愤恨难消,偏又什么都不能做。
谢徽禛没再搭理他,回头冲萧砚宁示意:“几句话说完了,走了。”
他先回去了车上,萧砚宁最后看了一眼低了头阴着脸死死攥紧拳头的徐长青,实在不知能再说什么,留下句“表兄你回去吧”,回身跟上了谢徽禛。
车驾重新出发。
谢徽禛沉默不言,萧砚宁想要请罪,刚抬起手便听谢徽禛道:“你若是敢替他请罪受过,孤立刻叫人去将他押来,治个大不敬之罪扔下狱。”
萧砚宁坐了回去:“……少爷别生气了。”
谢徽禛:“我生你的气了吗?”
萧砚宁道:“是我不对,但我没想替他说话,你别不高兴了,我以后再不同他往来了便是。”
“现在知道什么是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了?”谢徽禛问。
萧砚宁点头,有些艰难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般激动,甚至对少爷口出不逊,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太想当然了。”
“以后离徐家人远些。”谢徽禛道。
他说的不是徐长青,是徐家人。
萧砚宁稍一迟疑,点了头:“好,我听少爷的。”
谢徽禛这才缓和下声音:“你过来。”
萧砚宁坐去他身边,谢徽禛将人揽过去:“你听我的没错,我不会害你。”
谢徽禛的语气颇严肃,萧砚宁看向他,见谢徽禛点了点头,萧砚宁心头一松:“嗯。”
翌日,他二人返回寻州的官邸。
刚进门蒋文渊便过来禀报事情,将陛下的密信递给谢徽禛,说是昨日才收到的,请殿下亲启。
谢徽禛随手拆了,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看到后头忽然拧了眉,脸色有些难看。
蒋文渊见状小心翼翼问:“殿下,可是有不妥?”
“无事,”谢徽禛将信纸摁下,问他,“这段时日刘颉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蒋文渊道:“并无,照常过年,看不出什么异状。”
蒋文渊弹劾刘颉赈灾不力上的是密奏,并未传出风声,皇帝本就要派人来查他,如今出了王廷的事,便交给大理寺一块查了。
钦差这会儿还在路上,只等人来了就能将刘颉押下,之后便可一并审问当年之事。
谢徽禛吩咐了蒋文渊几句,将他挥退下去。
方才一直未出声的萧砚宁这才问他:“陛下是交代了什么让少爷为难的事情吗?”
谢徽禛嘴上说无事,可萧砚宁瞧他的神情,分明是遇上了不痛快之事。
谢徽禛冷着脸道:“陛下在信上说,乐平会来。”
萧砚宁愣住:“……公主要来?何时?”
谢徽禛生平第一回
生出了头疼之感,蹙眉道:“嗯,得了陛下恩典,同驸马一块来江南省亲,会住在寻州这边的江南别宫里,已经动身了,大约只比钦差晚个几日到。”
萧砚宁这才从公主要来的惊讶中回神,不解问道:“陛下此举是为何意?”
谢徽禛看他一眼,无奈解释道:“当年我父亲派人来江南查铁矿之事,一开始是查到了些线索的,后头大约走漏了消息,不但线索断了,派来的人也死在了这边,但当年提供线索的知情人说不定还有活着的,如今铁矿重现,乐平是我父亲明面上唯一的女儿,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南,若真有知情人,兴许会找上她。”
萧砚宁听明白了,陛下是想让公主来做这个引子,他有些担忧道:“可若是这样,这事背后的人或许也会这般想,担心自己有什么把柄将落到公主手里,会不会因而对公主不利?”
谢徽禛:“担心乐平?”
萧砚宁没否认:“这事总归是危险的,公主一个女儿家孤身来江南,牵扯进这些事情里,我没法不担心。”
“砚宁倒是挂心她。”谢徽禛的语气莫名。
萧砚宁不知当怎么说:“少爷,公主她,毕竟也是少爷的姊妹。”
谢徽禛轻眯起眼:“砚宁这是怪我没有手足之情?”
萧砚宁赶紧道:“不是,我知道少爷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
“若我与她同时陷入危险之地,你会先救谁?”谢徽禛忽然问。
萧砚宁一愣。
谢徽禛似笑非笑:“答不上来?还是不想说?”
萧砚宁:“少爷,我……”
“她来了这里,你便得随她去别宫里,轻易也不能再出门,免得被外头人瞧见对你起疑,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谢徽禛没好气道。
沉默了一下,萧砚宁低下声音:“我不去别宫里,我就跟在少爷身边,护卫少爷是我职责所在。”
谢徽禛:“就这个?”
萧砚宁:“……我也想跟在少爷身边。”
谢徽禛唇角上扬起,拖长了声音:“哦?现在不担心乐平的安危了?”
“别宫里很安全,公主想必是有分寸的,不会到处乱跑,只要小心一些应当无事,”萧砚宁再次道,“而且,我更想跟在少爷身边。”
谢徽禛大笑:“行啊,砚宁越来越会说好听的话了。”
萧砚宁微微红了脸,谢徽禛忽然凑近过去,盯着他目光闪烁的双眼:“砚宁,光是想跟我身边还不够。”
萧砚宁看着他:“殿下是何意?”
谢徽禛弯起唇角:“跟公主说和离之事,不用顾忌那么多,陛下那里我来解决,只要陛下同意了,你父母也不会如何,我只要你去与公主说,可以吗?”
萧砚宁怔怔无言,上次谢徽禛提了这个,他以为谢徽禛是随口说的。
见他半日没有反应,谢徽禛嘴角笑意逐渐敛去:“还是不愿意?”
谢徽禛转身要走,萧砚宁伸手过来拉住了他:“我和她说。”
谢徽禛目光落回萧砚宁脸上:“真的愿意?”
“我愿意说,我没有不舍得,真的会说,”萧砚宁有些焦急道,“但是至少,至少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平安回京之后,我再与公主说,这样可以吗?”
谢徽禛看着他没出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萧砚宁有些紧张,怕谢徽禛误会,硬着头皮与他解释:“公主她,之前与我提过圆房之事,我没答应,若要和离,是我对不起她,辜负了她,……可我不想你不开心,我想、想和你一起,我只能对不起她,但现在江南之事未明,她过来这边确实有危险,我不想她在这个时候再因为这件事情难过,等事情了了,回了京,我会跟她说,真的。”
谢徽禛:“不怕你父母因此伤心?”
“……你说你能说服陛下,我信你,只要陛下同意了,我父母确实不能说什么,可他们也确实会伤心,我这么做实属不孝,”萧砚宁神情黯了黯,“回家后我会自己去祠堂领罚。”
谢徽禛皱眉:“领罚?家法伺候?”
萧砚宁低了头。
“真的想清楚了?宁愿去领罚?”谢徽禛再次问。
萧砚宁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想清楚了,我愿意去领罚,这是我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