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知道怎么想的,同意了,开恩允郭英与徐达、常遇春等六王并列配享太庙的殊荣,并进封郭勋为翊国公,加太师。
郭勋一时煊赫非常,军中再无人能匹敌他的位置,武定侯府门口每日车水马龙,尊荣无比。
陆珩对此倒并不在意,郭勋的调查报告是陆珩亲手交上去的,陆珩早就有预料。某种意义上,郭勋能加封是因为陆珩,皇帝需要一个人来平衡陆珩,郭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真正对陆珩有影响的,是另一件事。
傅霆州这一年镇守大同有功,屡次击退蒙古人,郭勋在圣前给傅霆州请功,皇帝龙心大悦,大笔一挥,将傅霆州调回京城。
大同是边防中最重要的一关,历来是武将的跳板,可想而知,傅霆州这次回京,必然要升官了。
陆珩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眼前一黑。他甚至怀疑皇帝和他有仇。
陆珩不久前办了除服仪式,正式出孝。他一边筹备婚礼,一边给各府发请柬,婚期定在明年正月。
只剩下两个月了,傅霆州忽然回来了。皇帝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吗?
第97章
婚帖
十二月,一场碎雪笼罩京城,早晨是凌乱的玉屑,到了中午风停了,雪变成一团团的鹅毛,从天空沉甸甸压下来。
傅霆州赶在雪最大的时分回来,管家听到传信,慌忙从镇远侯府里跑出来。他一出来就瞧见一院子的马,这些马各个膘壮高大,此刻正不耐烦地甩鬃毛抖雪。大雪纷纷扬扬,阻碍了视线,根本看不清雪后人影。
但管家还是一眼认出了傅霆州。他站在一匹黑色骏马边,交待马倌喂马事项后,就将缰绳交给小厮。
管家看到,不顾外面大雪,赶紧跑下台阶:“侯爷,您回来了!您今日到京,怎么都不提前传个信,奴等也好去城门迎接您。”
傅霆州披着厚重的大氅,大步走上廊庑。这件黑色大氅由动物皮毛制成,油光水滑,细密严实,随着傅霆州的动作,上面的落雪窸窸窣窣掉下来,几乎和外面的风雪融为一体。
傅霆州穿过镇远侯府曲折繁复的回廊,心想京城和边关果然是两个世界,在大同府,怎么会有这种无用又浪费的建筑?难怪祖父从前线退下来后,一直不习惯北京的生活,总是惦念着打仗的岁月。
他才在前线待了一年,心态就已截然不同。勋贵中公认傅钺对傅霆州的教养非常严苛,傅霆州自己也觉得他习武练功十分勤勉,从未松懈过。但真正去生死场走了一遭后他才明白,原来的他只是个花架子。
在边关打仗一年,这种程度的大雪对傅霆州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他淡淡道:“赶路忌泄露风声,是我不让他们报信的。”
管家需小跑着才能跟上傅霆州,他双手拢在袖子中,嗫嗫应是,不敢质疑分毫。管家暗暗觉得心惊,曾经侯爷就是冷硬严肃的性子,但管家好歹还敢和侯爷说几句话,如今傅霆州站在他面前,管家一句都不敢劝了。
若说之前的侯爷是精心打磨的佩剑,上面镶嵌着宝石金箔,虽然剑锋凌厉,但更像一柄贵气的装饰品。如今,这柄剑开了锋,淬了血,真正成了杀人之器。
包括侯爷的行事作风,和以往也大不相同。他身边的随从几乎都换了,这些人看似沉默,但各个眼神犀利,神情凶悍,一看就是杀过人的军匪。
管家不由在心里叹息,大同府那个地方真是民风剽悍,骨子里流着善战的血。大同的驻兵似军又似匪,周围百姓听见蒙古人来了不怕,但听到大同军来了,赶紧收拾家私就跑。就连王言卿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儿家,学起武功来也事半功倍。
管家想到这里赶紧打住,他怎么想起她了?京城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他可不能让侯爷想起那位来。
因为大同府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存环境,那个地方人均战斗狂魔,京城空降的将军没点能耐,根本收服不了底下的兵。也正是因此,每一位顺利从大同退下的武将,之后都会仕途通畅,大展拳脚。傅钺是如此,傅霆州在大同只待了一年,如今也完全脱胎换骨了。
傅霆州自己就深刻感受到区别。他曾经觉得他是超品侯,陆珩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们都出生在同样的军官世家,生长经历相似,除了陆珩运气好一点,两人没什么区别。如今真正在铁马冰河中历练了一通,傅霆州才明白有实权和没实权、有人手和没人手,差别究竟有多大。
陆珩从十二岁起就进入锦衣卫,开始培植自己的人手,而傅霆州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接触到基层士兵。他越深入就越感受到他和陆珩的差距,他不得不承认,陆珩强于他的,远不止运气。
但迎难而上才是军人的风格,傅霆州如今回来,就是想再试一试陆珩的刀。
傅霆州十一月接到京城的调令,但大同是边关重镇,兵权交割不容马虎。傅霆州将交接事宜都安排好了,才带亲信回京。等他再次踏上顺天府地界,已到寒冬腊月。
傅霆州回家,第一件事是去见长辈。女眷们接到消息,此刻都聚在太夫人屋里。陈氏紧张地握着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行礼声,陈氏惊喜交加,失控地站起来:“侯爷!”
随着陈氏的声音,门帘被掀开,寒风碎雪席卷着冲入屋内,一个高大肃杀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女眷纷纷站起来,握着帕子问好,连太夫人都带着泪意,颤巍巍道:“好,好,人回来了就好。”
陈氏看到气质大变的儿子,忍不住落泪。众人又是安慰又是陪哭,女人们哭成一团,好半晌才安顿下来。
傅霆州等陈氏情绪稳定、再次落座后,才依次给长辈行礼:“不孝子给祖母、母亲请安。”
傅霆州是突然回来的,傅昌正好不在府中,现在屋里只有太夫人、陈氏和傅家的几个嫡女庶女。傅霆州可是太夫人和陈氏眼中的宝,她们哪舍得让傅霆州行礼,赶紧招呼傅霆州坐下。
丫鬟们上前奉茶,陈氏仔细打量儿子,边关一年,傅霆州变黑了些许,似乎瘦了,脸上线条瘦削深刻,却比以往更有男人气概。陈氏看着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叹到:“你这一年受苦了。幸好没受伤,你好好在京城休息几天,等过几天完了婚,身边有女人照顾着,慢慢就恢复了。”
傅霆州正要喝茶,听到这话,他皱眉,立刻将茶盏放回桌面:“什么完婚?”
陈氏和太夫人对视,难得有些心虚:“你和洪三姑娘的婚事啊。皇上亲自给你们赐婚,这是多体面的事情,趁你调回京城,赶紧把婚事办了吧。”
傅霆州听明白了,陈氏趁他不在家,私自给他定了婚期!傅霆州忍着怒,问:“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再定夺吗,为什么你们自作主张?”
“这……”陈氏语塞,眼珠子四处乱瞟,“我也是为了你好,你今年都二十二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还没成婚,这叫什么事?”
傅霆州轻嗤,不屑道:“陆珩不也没成婚么。”
陆珩不婚是京城里的一桩公案,每次提起大家都要揣测许久,但这次他说完,屋里许久没人接话。
傅霆州感觉到不对,皱眉问:“怎么了?”
管家欲言又止,傅家几个嫡女庶女低头看鞋,最后是太夫人慢悠悠开口道:“陆大人要娶妻了,婚礼就在下个月。你母亲就是羡慕别人正月里成婚,才赶紧给你定了婚期。可惜终究太赶了,最快也只能定在二月。”
傅霆州突然觉得喉咙艰涩,他缓了一下,才问出来:“和谁?”
屋里陷入沉默,众人心照不宣低着头,只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最终,是管家上前,递上来一封装裱精致的请帖:“侯爷,这是陆大人的婚柬。”
傅霆州打开那封婚帖,立刻被上面“王氏”两个字刺痛。傅霆州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并排出现,过了很久,才哑着声音问:“王氏是谁?”
女子闺名是秘密,不能轻易宣之外男,陆珩将未婚妻的名字写成王氏很正常。天底下有那么多姓王的女子,他要娶的究竟是哪个?
傅家众人默然,傅霆州无疑在自欺欺人,然而他们明知道结果,却没人敢戳破。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陈氏开口了:“这个女子很是神秘,陆大人将人藏得紧,京中没人见过她的真容。无论这个女子是何方神圣,看陆大人的态度,显而易见对她很在意。我们作为外人,还能追究陆大人看上的女人?客客气气去吃顿喜酒就算了。”
傅家嫡小姐听到母亲的话,面露紧张。她悄悄去看二哥,二哥看着还算冷静,但是他的手不断用力,已经将陆府的婚柬捏皱了。
她暗暗叹气,其实陆珩的请帖刚送到镇远侯府的时候,她们也疑惑过,这里面的王氏究竟是谁。虽然没明说,但傅家女眷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姓王的女子就是王言卿。
傅小姐叹气,她不知道王言卿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勾的男人一个个为她着迷,连陆珩都愿意给她名分。最开始王言卿失踪的时候,她们都以为陆珩将人掳走是为了膈应傅霆州,顺便玩玩她。
毕竟王言卿的容貌确实得天独厚,鲜少有男人忍得住。
然而,这张请帖却将傅家女眷隐约的优越感击得粉碎,陆珩并不是随便玩玩,他竟然当真要以三媒六聘之礼迎娶王言卿。傅家人一直没把王言卿当回事,不过一个寄居侯府的玩意而已,谁会真把王言卿当自家人呢?
然而现在,王言卿摇身一变成了陆珩的正妻,非但和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她们以后还要巴结王言卿。陆珩的夫人,京城中谁敢给她脸色看?
傅家小姐及陈氏这些天都在暗暗别扭,然而这还没完,更糟糕的是,傅家的顶梁柱傅霆州竟然还对王言卿念念不忘。只是一张帖子,就能轻而易举让傅霆州失态。
傅霆州经历生死磨练,已经比从前沉稳许多。他用力掐住自己掌心,勉力维持着冷静之态,问:“他什么时候送来的?”
傅家人面面相觑,不敢隐瞒,说:“十一月初就送来了。不光是镇远侯府,京城数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有。”
竟然那么早,傅霆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落空了。发请帖的日期在傅霆州接到调令之前,也就是说,陆珩并不是为了刺激傅霆州才故意和王言卿成婚,他是真的想娶她。
傅霆州心脏像麻木了一样,完全感受不到痛觉:“你们怎么想起给我和洪晚情定婚期?”
陈氏被问得愣住了,支吾了一下才说道:“圣上都赐婚了,请期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傅霆州心里更透亮了,是陆珩搞了小动作,诱导陈氏和洪家趁他没回京时将婚礼定下。而陈氏和洪家甚至没察觉到,这是别人引导她们这样做的。
很符合陆珩的风格,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任何还手机会。傅霆州只是意外,陆珩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傅霆州想,因为锦衣卫和旁人不同,锦衣卫不能结党,所以陆珩需要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妻子;陆珩许多年孤身一人,可能是他懒得挑,随便找人替他演戏……
傅霆州想了这么多理由,唯独不愿意承认,是陆珩比他更有勇气。陆珩敢抛开一切娶她,大方领着她走到人前,而傅霆州瞻前顾后,心里有太多不得已。
曾经傅霆州坚信是陆珩为了报复他,故意欺骗王言卿,陆珩所有行为都存了利用意味。所以傅霆州才敢抢王言卿,他有把握王言卿得知真相后,会跟着他回来。
但如果,陆珩也动了真心,王言卿会怎么选?
傅霆州不敢想。
傅霆州在众多视线中坦然地坐着,他看似平静镇定,其实完全没听到陈氏她们在说什么。终于,傅霆州觉得给长辈请安的时间够了,他起身,说道:“我刚回京,还有许多事需要打点。我先行告退,祖母、母亲见谅。”
太夫人、陈氏点头,她们嘴上说着让傅霆州去做正事,其实心里清楚,他是为了王言卿。
陈氏叹气,心里不无后悔。早知今日,当初何不如让他们成婚?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陈氏只希望等洪晚情过门后,傅霆州能慢慢走出来。
傅霆州走在镇远侯府,身后风雪席卷,不留任何情面。傅霆州漫无目的走了一会,无奈地意识到,他在绕着她曾经的院子兜圈。
不敢见,却又离不开。
傅霆州在雪中站了许久,直到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他终于说服自己,再试一次。
或许是最后一次。
哪怕她要走向另一个男人,傅霆州希望,至少是她完全清醒时做出的决定。
第98章
婚礼
如今京城最大的事,大概就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陆珩的婚礼了。贵族无论郎君还是小姐成婚都早,而陆珩拖延到二十多岁,身边连一个叫得上名的女人都没有,哪怕有为父守孝这一层因素在,朝堂底下还是流传着不少闲话。
本来大家都要默认陆珩身体有问题了,谁想陆珩出孝后突然公布了婚讯,京城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都收到了请帖。
陆珩这一招十分突兀,各方势力都在猜测他的妻子是何来路,接下来会对局势产生什么影响。众人忙着揣测那位神秘的准陆夫人,而关于陆珩不举、不喜女人等流言,不攻自破。
王言卿并不知道外界对她的臆测,她正在专心准备婚礼。女子应当从娘家出嫁,王言卿父母俱亡,为了婚礼好看,陆珩用她的名义在京城买了一处宅院,婚礼前三天,王言卿从陆府搬到了别院。婚礼当天她就从这里出嫁,迎亲后便可名正言顺搬入陆府。
因为是临时过渡的宅院,王言卿并没有上心,宅子中的事情完全放权给陆珩的人手管。虽然这是一个只住三天的私宅,但陆珩对这处房产的用心都快胜过自家府邸了。
原因无他,还是拜傅霆州所赐。
陆珩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傅霆州想干什么,婚礼在即,陆府无法渗透,王言卿暂时搬出来的这三天就是最好的动手机会。陆珩对宅院的人手筛了又筛,来往全部用熟面孔,一个生人都不能放进来,宅院外也安排了重重守卫。
陆珩将王言卿保护得密不透风,在他的严防死守下,这三天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一眨眼,到了婚礼正日子。
王言卿刚闭眼没多久就被叫起来,侍女们伺候她沐浴更衣,换上白色内衬,然后五六个人围着她,给她折腾妆容。陆珩从外面请了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来给王言卿梳头,全福太太握着犀角梳,从王言卿瀑布般的长发中穿过,嘴中絮絮唱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王言卿端坐在镜前,她看着铜镜中螓首蛾眉、星眸点漆、华如桃李的女子,竟然生出种陌生感。妆容一层层敷上来,她的眉毛、眼睛被细细勾画,虽然较以往更加明灿夺目,但也掩住了她的特点,像是戴上了一层华丽的面具,美则美矣,王言卿看着总觉得不真实。
包括不远处盛大华美的嫁衣,人来人往的新房,甚至即将成为新娘的她自己,都让王言卿觉得不真实。她在镜子前像木偶一样被众人摆弄了许久,终于,丫鬟们说道:“可以了,快扶着姑娘更衣。”
王言卿头上顶着繁琐沉重的发冠,根本不敢大动,只能展开手臂,任由丫鬟们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依次给她穿上鲜艳繁琐的嫁衣。
侍女们展开织金马面裙,交换系带,一圈圈绕紧,仔细地将马面裙系在王言卿腰上。然后是红色交领袄,侍女们半跪在地上,将衣服边缘拉平,轻声退开。两个侍女举着长长的大衫补上空位,正红色大衫长及地面,胸前用三枚镶金珍珠扣固定,袖子外缘缀着青色绣金缘边,长长压在裙裾上,端庄又隆重。大袖衫之外还压着青色霞帔,霞帔垂在膝盖上方,一簇珍珠流苏缀在霞帔下端,随着风细细晃动。
里外好几层衣服压下来,新娘就算是个活泼性子也得慢慢走路。王言卿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在丫鬟们的扶持下坐在喜床上,等待迎亲队伍。
红衣绯艳如火,王言卿坐在床上,裙裾整整齐齐垂在脚边,脚踏上只露出一对缀着明珠的云鞋尖。她肤白胜雪,明眸皓齿,哪怕浓艳的新娘妆都盖不住她眉目间的沉静。她这样安静坐着,宛如浓墨重彩的画卷上,最清淡最精妙的一抹留白。
全福太太和喜娘见了,都暗暗称赞此女美貌,平生仅见。怪不得身为平民女子却能被陆大人看上,这样的容貌,抵得上万贯家财。
众人感慨之余,见这位即将新晋陆夫人的女子在这么盛大的场合中都不急不躁,脸上没有得意也没有胆怯,不由都高看她一眼。然而事实上,王言卿没有多余表情,纯属饿得没力气。
婚礼仪式要进行一整天,为了防止新娘在礼仪中途想更衣,往往前一天晚上就不让新娘吃东西了。王言卿从醒来至今只喝了几口水,被她们折腾了半天,又要顶着沉重的发冠和霞帔,哪还有力气想东想西。
王言卿在京城里没有亲眷,喜娘见没有娘家姐妹来添妆,不断在她身边说讨巧话,生怕冷场。其实王言卿并不在意,无人送嫁,她倒也省了应酬的功夫呢。
她等了一会,渐渐吉时到了,她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吹打声,丫鬟端来盖头,喜娘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扬手一抛,王言卿的视线里荡悠悠落下一片火红。
盖头遮挡了视线,只能看到自己纤白的指尖交握放在膝上,衣袖对称堆叠在身侧,中间是一条庄重华贵的青色蔽膝。喜乐声越来越响亮,王言卿仿佛只是一晃神,耳边就响起喜娘欢欢喜喜的叫嚷声,同时,丫鬟扶着她的胳膊,搀着她往屋外走去。
绣鞋落在外面坚硬冰冷的地砖上,王言卿被冷风一激,终于生出些真实感。她要成婚了,二哥就在不远处。她期盼了许多年的事情,今日终于要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一点都没有放松,反而很害怕?
王言卿在人群簇拥下走出新房,前往正厅拜别高堂。王言卿的父母祖辈都已过世,今日她辞别的是王骢、沈兰的牌位。牌位是陆珩去大同府迁回来的,此后就供奉在这个宅子,算作王言卿的娘家。
王言卿再次恍神,这一切都是陆珩安排的。虽然名义上是他们两人的婚礼,但王言卿除了试嫁衣,其余什么事情都没操心,不知不觉间陆珩就都安排好了。王言卿心里稍微安稳了些,这是多年来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哥哥,他真心对她好,如果父母、祖父母泉下有知,也会赞同这门婚事的吧。
王言卿莲步轻移,而裙摆纹丝不动,款款走向正堂。陆珩一身红衣候在堂前,他惯常穿红衣,飞鱼服更是极尽奢华嚣张之能事,但今日这身衣服,却让他觉得格外隆重。
红色云锦上绣着暗纹,花犀带将绯衣高高束起,勾勒出一段利落修长的腰线。他站在廊檐下,外界风声呼啸,碎琼飞舞,而她盖着大红盖头,在人群簇拥下一步步朝他走来。
陆珩提了半年的心终于落下,他防备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切都是最顺利的模样。她乖巧等在原地,期待热忱地等着他来娶她,如今他已经顺利接到亲,接下来一路,不可能再出波折了。
王言卿眼前通红一片,根本看不清自己走到了哪里。喜娘示意她行礼,王言卿就端正行万福,她站好后,还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个方向走,手忽然被一阵温暖包裹。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修长有力,指腹、掌心有细微的薄茧,王言卿马上意识到这是谁。王言卿有些纳闷,昨日听喜娘说流程时,没记得有新人牵手这一环,是她忘了吗?
王言卿见四周没人反对,就以为是自己记岔了。其实并非她记错了,而是陆珩自作主张改流程。
喜娘急得眼睛都瞪大了,礼成前夫妻二人不能接触,陆大人此举于礼不合啊!但喜娘看着陆珩平静深远、不可见底的眼睛,到底不敢废话,只能装作自己瞎了眼,由着陆珩去了。
陆珩牵着王言卿进入正堂。厅堂正上方已经摆好了王骢、沈兰的牌位,陆珩和王言卿依次对着灵牌下拜。
婚姻大事,未敢自专,告知祖宗,永保百年。
陆珩默默在心里对未曾谋面的王骢夫妻说抱歉,他行事不义,望岳父岳母原谅。今后他愿意接替岳父岳母,用一生陪伴她,保护她。
拜别高堂后,喜乐再次吹打起来,陆珩带着队伍骑马,而王言卿在喜娘们的搀扶下登上花轿,前往她后半生的住所——陆府。
王言卿坐上花轿后,悄悄松了口气。她滴水未进,而这一身衣裳十分沉重,她一路上又是拜又是起,渐渐觉得浑身无力,眼前发晕。王言卿暗暗告诫自己再忍一下,等到陆府拜堂后,她就能回新房歇着了。
王言卿双手交握,哪怕无人看着,她也端端正正坐在花轿里。王言卿正在恢复力气,突然感觉到下方有动静。
王言卿一惊,赶紧挑开盖头,朝下看去。电光火石间王言卿飞快地想,今日婚礼,她唯独在今天没带防身匕首,莫非有人算准了这个,在花轿里设伏?
可是,这乃是迎亲队伍,前面不远处就是陆珩,仅隔一道帘子就是随从侍卫,刺客藏在这里有什么用?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王言卿低头看的功夫,对方也从座位下的暗格中爬出来了。她看到王言卿,不顾自己半边身体还在暗格里,祈求地对王言卿使眼色。
王言卿看出来,这个女子是怕她出声喊人。王言卿明明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心里却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内心深处仿佛有一道声音提醒她,她不必紧张,这个女子不会伤害她。
王言卿想不通这阵声音来自何处,但她觉得一个女子躲在轿子底下,应当另有苦衷。王言卿便没有出声,而是默默挪开,先让这个女子从座位下方爬出来。
翡翠能自由行动后,立刻对王言卿跪下,低声说:“姑娘,奴婢总算找到您了。”
锦衣卫最高指挥官成婚,花轿当然十分气派,同时容纳两三个人都不成问题,王言卿和翡翠一坐一跪,完全不觉得拥挤。而女子的体重轻,她们两人恐怕还没有轿子重,所以轿内多藏了一个人,轿夫也没感觉到不对。
王言卿看着跪在自己腿边的人,生出一种非常荒诞的感觉:“你是谁?”
“奴婢是翡翠。”翡翠低头拭泪,迎亲队伍吹吹打打,高亢的唢呐声压倒一切,翡翠刻意压低了嗓音,竟也没被外面人听到,“姑娘,奴婢伺候了您十年,您连奴婢都不记得了吗?”
陆府宛如铁桶,而王言卿暂居的宅院也被陆珩护得滴水不漏,傅霆州能利用的,只有花轿迎亲这一段路。迎亲队伍要绕城一周,而且,这是难得的王言卿独处时间,反而是绝佳的动手机会。
王言卿盯着翡翠的脸,深深沉默了。翡翠见王言卿无动于衷,眼神平静的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翡翠又是悲切又是心疼,忍着泪意,将这些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翡翠比王言卿大三岁,王言卿刚入府时,翡翠就调到王言卿身边伺候了。最开始翡翠是二等丫鬟,因为办事妥帖被提拔,最后成了王言卿贴身婢女。
王言卿表面看着光鲜,其实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她和翡翠相依为命,两人名为主仆,实际上宛如姐妹。
许多傅霆州不知道的习惯,翡翠都了如指掌。王言卿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事情、受过什么伤,天下再没人比翡翠更熟悉。翡翠根本不需要讲究话术,真实,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王言卿一直盯着翡翠的脸。这个女子在她成亲途中潜入花轿,一张口就说在前面领路、即将成为她夫婿的男人是假的,镇远侯府才是王言卿真正的家,如此行径,一定是蓄意为之。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
可是王言卿尝试了很久,找不到丝毫翡翠说谎的迹象。王言卿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女子受过特殊训练,能够完美伪装表情。但翡翠下意识的小动作证明,她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她控制情绪的能力远不如锦衣卫,她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婢女。
更可怕的是,翡翠口中那些细节,隐隐让王言卿生出一种呼应感。
没有人可以把谎话编成这样,许多王言卿自己都没注意过的习惯,也不可能接连碰巧撞对。
王言卿像在悬崖边被人推了一把,不断往黑暗深处坠去,四周呼呼的风将她吞噬,肢体麻木的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她不愿意相信,但脑海里莫名的不祥感告诉她,这是真的。
如果翡翠的话是真的,那花轿外面那个人,是谁?
翡翠说到一半,发现王言卿完全愣住,隔着盛大的妆容都能看出来她脸色惨白。翡翠心生不忍,后面的话默默吞掉,没有再继续刺激她了。
唢呐声高亢嘹亮,鼓点激越,锣鼓喧天,沿路不断响起百姓的喝好声。花轿内外仿佛变成两个世界,外面那么热闹,里面却宛如寒窟。
王言卿一动不动坐了许久,翡翠听到沿途响起的信号声,这是侯爷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听到这种声音就意味着离陆府不远了,翡翠要想活命就得赶紧躲回原位。翡翠想到外面那位决绝狠厉、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颇为坐立不安,但她又不能惊扰王言卿。就在翡翠惴惴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王言卿终于开口了:“是镇远侯让你来的吗?”
翡翠表情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犹豫间王言卿已经看懂了,王言卿淡淡点点头,语气轻飘如烟:“我知道了。你先躲起来吧。”
翡翠觉得姑娘的状态很不对,但是时间紧迫,翡翠没有时间再说,只能忍着担心重新藏回座位底部。王言卿木然坐在花轿中,外面乐声那么欢喜热闹,王言卿听着却只觉得悲哀。
奏乐声越来越响亮,轿厢外的喜娘喜气洋洋地提醒她陆府快到了,让她赶紧坐好。花轿落下,随即三支箭均匀稳定钉在轿头,喜娘满嘴说着吉祥话,一边掀开轿帘。
冬日冰冷苍白的阳光穿入花轿,王言卿抬头,正好和外面那个身影对上视线。陆珩见王言卿竟然掀开了盖头,细微顿了一下,随即笑着欠身,用身形挡住外面宾客和喜娘的视线,亲自来轿子中扶她。
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立马意识到她的手冰得不像话。更多细节争先恐后跳入他眼中,王言卿盖头掀开,她坐在轿子左侧,露出了右方空间,座位下面的木板有移动痕迹……
陆珩眼睛飞快地眯了眯,他脸上神情不动,依然握紧了王言卿,坚决强势地拉着她站起来。同时,他借着身形遮挡,轻轻一挑将她的盖头拨下来。
于是宾客们看到,公认是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扶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走出花轿,他紧紧握着新娘的手腕,仿佛一放手人就要消失一样。宾客们哄笑,鼓掌大肆调笑。
人群喧闹,处处都是笑脸和道贺,连他的政敌都难得露出微笑。世界上有这么多欢乐,陆珩却觉得虚假,包括他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在做梦?
虚妄的世界中,唯有她指尖的触感是真实的。她手指冰凉,在他掌心不断颤动,这次,无论他握多紧,她都没法再温暖起来了。
陆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人群中,他一眼看到傅霆州站在路边观礼。傅霆州负着手,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就那样静静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对上,一刹那间刀光剑影,杀意四射。陆珩不断想他若是现在杀了傅霆州,之后有多大把握全身而退。傅霆州恐怕同样在想,必须趁拜堂成礼之前,将王言卿带走。
陆珩太专注构思杀人,一时忘了防备外部环境。就在他细微恍神的功夫,猛地听到后面有破空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