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梨对上陆执方幽暗的眼?眸。
那种冷静克制的难耐,
与他那日在地牢的虚弱和勉强镇定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她骗了游介然,她不是作为婢女去?探听主子的喜好禁忌,
她就是单纯地想知道,
陆执方到底怎么?了。
世子待静思阁的人好,
待她尤其。
她不聋不瞎,没有?哪个主子会愿意给婢女守着床尾打老鼠的。馥梨攀着他肩头,
慢慢把额头贴在上面,“婢子腿站得发麻了,
好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来爬去?的,
我?也缓一会儿再回去?。”
陪陪他就好了,
她想陪陪陆执方。
她没有?办法像游介然那样不见、不知、不问。
斗室逼仄,
两人气息相缠。
陆执方垂眸看她发顶的小旋,觉得窝心,
想笑又想气,“知道刚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吗?”
“大概知道的。”
“那知道我?怎么?回事吗?”
肩头上的小脑袋迟疑着,极缓慢地摇了摇。
陆执方哼出一声轻笑,明知她依偎过来是火上浇油,
却如何都舍不得推开。
“不知道还敢来,也不怕吃亏。”
“游公子过的,
跟着世子爷不会吃亏。”
少女声音含糊,语调放松,透着信任。
“那你怎么?觉得?”
陆执方的话几番在舌尖绕过,于无人窥视的隐秘角落,
还是低低地哑声出了口,“跟我?好不好?”
他攥在袖里的拳头松开,手掌抚上她颈后,
一点点摸到后脑勺的头发,爱怜地摩挲两下。
话套着一层话。
她想答应,就能?听懂。
不想答应,就能?假装听不懂。
没有?十拿九稳的事,陆执方不开口承诺,可她待在他身?边,她想要的,她没想过要的,他都能?想方设法捧到她面前了。
小姑娘沉默得异乎寻常地久。
久t?到陆执方腾起的意念冷却止息,绮念渐散。
她抬眸认真端详他,似乎在确认他真的安好,尔后脚跟轻轻落下去?,踩了踩地砖,活动活动腿脚,“婢子腿不麻了,先?出去?找荆芥。”
有?时候忽略,就是一种拒绝。
荆芥就在屋子外潜伏。
他防备情况不对随时把人捞出来。没成想,听了好一阵面红耳赤的动静。野鸳鸯走了,过了许久,只有?馥梨一个人出来,伶仃身?影在月色下尤为单薄。
“世子爷呢?”
“他叫荆芥小哥先?同?我?回去?。”
馥梨声线偏轻软,此?刻绵绵无力,就像生病了一般,荆芥当?她被野鸳鸯吓着了没多问,领着她往最不容易被发觉的路线,回到东厢房那头。
她将入屋门,又回头神色认真地问他。
“荆芥小哥。”
“啥?”
“你往日要是惹世子爷生气了,他会怎样?”
“馥梨姑娘做事出错了?”
馥梨抿了抿唇,“没有?……就是拒绝了世子爷的提议。想着世子爷没准会生气。”
荆芥瞪大了眼?,世子爷惯常发号施令,还能?提议,还能?提议被拒绝?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露出一脸爱莫能?助,“我?只知道爷吃软不吃硬,馥梨姑娘想办法哄一哄吧。”
要哄,也要能?见着面才能?哄。
夜里,馥梨竖起耳朵,留意陆执方推门的声音,却一直没等到,只等到另一间厢房,游介然小厮进出忙碌的脚步声,还有?游介然压着愠怒的骂骂咧咧:
“陆九陵你有?病是不是?非要同?我?挤一张床?”
陆执方答了一句什么?话,很轻,她听不清楚。
馥梨静静看那层白纱帘,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进镇国公府,是知道这里年年有?仆役放良,身?契压在大太太手里,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小丫鬟等到年纪,得大太太点头就能?领一笔银子出府,再加上她攒下的工钱,就能?好好过活了。
她从没想过,会遇到陆执方这样的郎君。
翌日睡醒,严府仆妇端来早膳,只她一人份的。
馥梨吃完等了一会儿,隔壁屋没声息,昨夜离去?突然,棋盘上死活棋形还是她走时那样。她坐过去?,重新一颗颗摆弄陆执方教过的样式,心思沉下来。
“这里错了。”
修长?的指头一点黑棋位置,拨开。
馥梨倏尔转头,陆执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视线落在棋盘上,没看她,拨正了位置,淡声道:“收拾行囊,明日最迟天黑前就能?离开严府。”
“世子爷找到证据了?”
“我?们昨夜听到的就是证据。”
陆执方提起昨夜,没错过她眸中闪过的不自然。
他敛下神色,通知完了,便拢袖走了出去。
严瑞本在院中等待,严家谁下的毒,他自是要查证,有?大理寺的人为何不用。只是没想到第三日才过晌午,游介然等人就来找他了。
“诸位找到害我?儿的真凶了?”
“真凶有?一人,但凶手有?三。”
陆执方示意荆芥,荆芥上前把一个包袱放到严瑞面前,严瑞翻开,里头是几块黑褐色的碎瓦片,混着一股泥土气息和酸腐药味。
“这是何物?”
“煲过药的瓦煲碎片,从地里翻出来的。”
“是毒害我?儿的证物?!”
“是我?让护卫埋下去?地里的,无毒,”陆执方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在下与严老有?三日之约,没有?时间寻找早已被销毁得差不多的证据了。请严二老爷以?此?物为证据,叫梁知府带官差来将秦娘子抓走,装出人赃并获,论罪当?斩的模样,真凶自会现形。”
严瑞想到了什么?,旋即眯了眯眼?,“秦氏是帮凶?可她一向贤慧孝顺。”
“严二老爷只管一试,就凭严家在吉阳城只手遮天,我?们几人要杀要剐,您老一句话的事。”
陆执方看了看刻漏时辰,不再多话。
严瑞示意管事拿走了那袋碎片。
游介然在厅里一圈一圈地着急踱步,昨夜他已经?听了陆执方讲述来龙去?脉,“你,那人真的会来认罪吗?万一他是负心汉不来怎么?办?”
“他不来,秦菀玉为了自保,会供出来。”
“她不供呢?”
陆执方沉默了片刻,想秦菀玉不是那么?傻的人,严庆平不来认罪,就相当?于抛弃了她。可痴男怨女爱得蒙蔽了心眼?时,谁得准。
不过半个时辰,内院便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梁知府带着官差涌进来抓人,闹得鸡飞狗跳,就在秦菀玉白着一张脸,形容狼狈地被衙差抓走之际,严庆平不管不顾,闯到了严瑞的书房来。
他急切,话声音大,隐隐约约透过来花厅这边,先?是为秦菀玉求情,求情不成继而是认罪。
严瑞活了这么?久,听完认罪就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暴怒斥骂:“好一对狗男女!给我?捆起来!”
高门家事,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事,管事很快来请游介然等人挪到更远一些的偏厅等待。
严瑞再进来时,跨过门槛,险些一踉跄。
他气得脸色青白,直奔陆执方身?前:“你害死我?儿的一共三人,除了那对狗男女,还有?谁?”
陆执方掀眸看他:“第三人您老也认识,不久前还亲自为他阖过棺木,找人验过尸。”
他一字一顿,“就是令郎严学海。”
“胡闹!你、你有?胆子再一遍!”
严瑞手中拐杖挥起来,狠狠打向陆执方,荆芥守在一旁,大掌稳稳接住了。
严瑞半天拔不出来,“松开!”
陆执方一抬下颔,荆芥松了手。严瑞退后半步,站定了倒是没想再打人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气。
“三天约定,严二老爷该遵守约定放人了。”
“你污蔑我?儿,还想我?遵守约定!”
“在下没有?污蔑。”
陆执方声音平静,看了他一眼?:“令郎背弃少年夫妻诺言,见异思迁,致使秦菀玉心生愤恨,纵他沉溺声色而不加良言规劝。然而,秦菀玉为他纳妾进补在后,他不惜己身?,与勾栏女子牵扯在先?,染上花柳病或迟或早,怨不得旁人。他还有?一错……”
话音至此?,变为严肃冷沉:
“还有?一错不尽在他。他生于吉阳城严家,严家为了救治儿孙,能?叫闻大夫弟子断指,叫闻人语一把年纪还被关?在昏不见日的地牢。您老信风水玄黄,却不信积阴德、消业力?书房一男一女如何处置,还请严二老爷想清楚,莫以?孽生孽再纠缠。”
陆执方得严瑞几乎一口血哽在喉头,他还不罢休:“对了,闻大夫还在狱中,严二老爷与在下这会儿话的功夫,这一刻的孽已经?造了。”
严瑞手攥得快把拐杖镶嵌的翡翠抠出来了,好半晌,咬紧了后槽牙:“你们想闻人语放出来,可以?,此?后他不能?再踏入吉阳城半步。”
陆执方一哂:“您老记恨他见死不救?还是害怕严家那些非常的通天手段传到外头去??”
今日小嘴淬了毒么?,怎么?不懂见好就收呢!
游介然真怕严瑞咳血,赶忙来打圆场:“严二老爷息怒,息怒,只要能?放出来,都好,就是怕闻大夫在狱中虚弱,不能?立刻就收拾家当?。”
“小侯爷,老夫最多给他五日时间。”
严瑞拄不动拐杖了,勉力支撑坐在太师椅上。
“九陵,你今日讲话怎么?格外……”被请出严府的路上,游介然嘀嘀咕咕,“格外地刻薄。”
陆执方否认:“我?怕闻人语死在监狱里。”
游介然一噎,还没有?!
闻人语终于是从监狱里出来了。
接出来时面色苍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腿脚也发软,不太走得动路。游介然安排了软轿,腾出客栈拐角最安静的一间厢房给他,隔壁那间小的住了他亲传弟子,将养几日已经?醒了,能?进食汤药,能?行走。
“诸位救出师父,大恩大德,小生愧不敢忘。”
亲传弟子看势就要下床给他们磕个头,游介然连忙摁住他,“我?们是有?求于你师父,想他帮忙。”
他随即叹了口气,露出个惨兮兮的笑:“你要是还有?精力能?够开药方,我?把闻神医抬过来给你看看?”老大夫在狱中吃了苦头,要治疑难杂症,得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把精气神补足了,才能?接诊。
亲传弟子自然连连点头。
陆执方无法留在吉阳城等闻人语养起来了。
他本是趁着新年休沐来的,赶路的日子加上把人从监狱里捞出来耽搁,已远超计划。
即便路上已去?信大理寺再告假,也快用完了。
“荆芥留下看护大姑娘安全。待闻大夫养得能?行走,你们就启程回皇都,皇都药材多,行事方便。”
陆执方鞋尖点了一下游介然,“看好t?嘉月。”
“行了,少一根头发,我?拿脑袋给你抵。”
游介然挥挥手,巴不得他赶紧走。
陆执方想得仔细,一件件事事都交待了。
最后,目光落到馥梨身?上,这是两日来,他真正打量她的第一眼?。小姑娘清凌凌的杏眸立刻对上他,流露出之前没有?的紧张情绪。
“你留在大姑娘这里,不必跟着我?赶路。”
陆执方很快做了决定,起身?要回自己的厢房,手触到门扉,衣袖忽而给人扯了一下。
她亦步亦趋跟着他,顾不得屋内还有?游介然等人在看着,细声细气地问:“回到去?之后呢?”
陆执方忍着没回头:“静思阁的差事照常当?。”他将袖子轻轻一抽,推门走出去?了。
馥梨盯着他的背影看。
荆芥,不知道陆执方生气什么?模样。
她知道了。
什么?模样都没有?,笑脸没有?,冷言冷语没有?,训斥怒骂更加没有?,像隔了个纯净的琉璃壳子,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偏偏什么?都触碰不到了。
拂晓时分,寒意袭人。
陆执方带上轻便行囊,独自下了楼去?牵马。
马厩还挂着夜里点的灯,一点暖色在冷淡晨曦中融融冶冶。有?粉面桃腮、玉肌明净的少女穿着轻便的裙装,挎着个宝荷色的包袱皮子,等在灯下,手边还牵着一匹比她高大许多的漂亮红毛马。
她连人带马,小跑着到他跟前,“世子爷。”
陆执方扫了她身?后一眼?,眉间凝着的冷意未散,扯过她手中缰绳,要把红毛马塞回马厩里。
馥梨挡在马厩栅栏前,“我?陪世子爷回去?。”
“我?不记得有?过这吩咐。”
“是我?自己想的。”
他扯缰绳过来,她收缰绳回去?。
“吉阳城距皇城成百上千里。”
“婢子来时就知道了。”
他左一步去?,她右一步挡。
“路上风霜雨雪,沙尘满面。”
“我?带了斗篷和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