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画师不重要,
确实画得好啊,
此画气脉贯通,
满而不塞,设色古雅有韵味。要是画得拙劣,
单凭胥老?题字,卖价也?不能凭空涨上这许多。”
博古画坊琉光堂的罗掌柜点评道。
这话引得旁观的书生们一阵附和,
“胥先生的眼光岂是什么平庸作品就能收藏的。”
几日后,
市面上再流传一副与山水画同一单字落款的《秋日婴戏图》,
画了一对?姐弟在玩推枣磨的情景。女童天真烂漫,
幼弟童稚无邪,二人表情生动传神?,
叫人仿佛能听见画面里其乐融融的天真嬉笑之声。
《秋日婴戏图》才一挂出售卖,就被匿名藏家重金购入。那位曾经到滦贤山求胥垣墨宝的富商,正是义卖山水画的购得者,得了胥垣的题字和藏品还不够,
就想看看同一画师的新作如何,无奈来迟了一步。
只?能听见看过?的人夸得天花乱坠。
“到底是何人买走?了《秋日婴戏图》?罗掌柜,
你?给我陈某人透个底,我自不会说出去。”
“陈员外,是匿名藏家,就我琉光堂见过?,
我要是透露了,这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罗掌柜摸摸山羊胡,话音一转,
“说是不能说,但可以代为转达,陈员外想见这位藏家是为了买画?”
陈员外拍出一叠银票,“他出什么价买下来,我愿意花双倍价格买回去。”他心里打的是另一算盘。
胥垣这人难讨好,得了他收藏过?的同个画师佳作,再去求墨宝,总不能叫他吃闭门羹了吧。
就这样,《秋日婴戏图》转手再售出了高价。
所得银钱,绝大部分存入了思源钱庄的某个户头,剩下一点零碎,拿来买了两壶玉浮春。匿名藏家游介然?提着酒,叩响了静思阁的屋门,“陆九陵!来喝酒!”
南雁小跑着追上来,“游公子,世子爷心情正不好,恐怕是不会见客了。”馥梨姐姐走?了后,世子爷向?大理寺告了好几日假,成日里闭门谢客。
“你?还小不懂,他这种时候,就得借酒浇愁。”
游介然?径直踹开了门。
南雁的表情霎时呆滞。
主屋里,陆执方只?用一根木簪束发,身着素色燕居棉袍,正对?着棋盘自弈,面无表情瞥了游介然?一眼。
“回去吧。”这话是对?南雁说的。
南雁点头,替他阖上了屋门。
游介然?“哐当”把两壶酒搁在他棋盘上。
“事情都妥了?”
“妥了,我敢保证眼下皇城里,小梨子已然?是身价能够挤得进前三的画师了。这壶酒就是用画钱买的,剩下的都存进思源钱庄了。”
游介然?想起陆执方托他买画时的叮嘱,“那可不是一笔小钱,真的都拿去赈灾了?”
“是馥梨自己的意思。”陆执方拔过?被游介然?弄乱的棋子,将?白棋一颗颗拣出来,丢到棋篓子里,眼前还能看到馥梨拧着眉头,有些?心虚的小表情——“是借着义卖和老?师题字才鼓吹起来的名声,我怎好把银钱拿来私用?拿去南方给灾民解急,能派上更大用场。”
算了算,已经快十日没见过?她?了。
腾起的念头很快被打了岔。
游介然?拔出了玉浮春的酒塞,从他茶案上摸出一套茶具,大大咧咧地酒倒入了茶盏里,推到他面前。
“我给你?办事,你?陪我喝酒,来!”
陆执方执起茶盏,陪他饮了一杯。
“今日陈平候家的t?姑娘生辰宴,嘉月去赴宴了。”
“哦。”
“他家二郎君追得可紧,连母亲带嘉月去礼佛,都能在庙里碰见。这个月都见第三回了。”
“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我好好的刑窑白瓷盏,拿来装酒?”
搁在往日,即便陆执方不说,游介然?少不得也?得骂一句暴殄天物,如今却浑然?不觉,眼角眉梢的风流潇洒不再,只?有莫名的沉郁失魂。
游介然烦躁地又灌了一杯,撇开了话题,“陆九陵你?个小气鬼,小爷赔你?一套就是了。”
“修自,茶盏没了能再买,人嫁了可难回头。”
陆执方敛去玩笑神色,郑重地劝道。
馥梨不在静思阁,他总觉得自己的院子少了些?什么。人在习以为常,习惯了拥有时,不会去设想失去时的滋味。他的思念尚有可缓解之法?,游介然?的却未必。
胥垣大寿这日,春山暖日和风。
滦贤山的坡道繁忙,挤满了来贺寿的宾客。原先设的八卦迷阵和路障被撤掉,重新成为通往山顶的坦途。
陆执方骑着白马,等在山脚下。
等了许久,才等来一蟹青色圆领直裰的斯文?青年,骑着慢悠悠的毛驴赶到,“小陆大人,我不熟悉路况,在城外迷路耽搁了,抱歉抱歉。”
“无妨,快些?跟上。”陆执方领着他上山。
此人是本在塞州任推官,今年得了调令到大理寺任寺丞的宋良弼。他在吉阳城住入严家,用了宋良弼的名号,见到宋良弼后,便告知了相关事情。
“我不白欠人情,你?可以换一样想要的回报。”
“小陆大人,什么回报都可以吗?”
宋良弼当时两眼放光,就在陆执方猜测他要钱权利哪一样时,宋良弼试探着开了口,“下官听闻小陆大人是胥老?门生,可否代为引见?胥老?当年的政论与谏文?,有好几篇我都倒背如流,科举作文?时还引用过?。”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出。
山庄早已坐满了宾客,胥垣在主位同人寒暄。
有同胥垣一样年长的高官或富绅,有同他们一辈,尚未入仕或者官场资历不算深的青年郎君。厅堂内除了胥垣和沈霜月惯用的小僮在奉茶,还有一道娉婷身影。
少女端着托盘,给宾客摆上时令鲜果和点心。
她?穿着樱粉色的妆花半袖,套一条浅月色素纱裙,唇红齿白,眸如清泉濯洗过?的乌润,顾盼俏皮灵动。
有人觉得她?是新聘用的婢女。
有人觉得不像,二老?向?来朴素,而少女衣裳打扮虽谈不上奢丽,处处细节都是精致用心。
“这是我最近收的义女,叫迟霓。”
沈霜月从侧门缓缓走?进来,换了一身更考究的暗花锦裙。她?神?情淡淡,路过?少女时,牵着她?来到上首的动作却很亲昵。她?坐了下来,拍拍少女的手。
“我行医大半辈子,近来在编写草药典籍,小梨儿替我画插图,也?算是我半个关门弟子。她?还是喊我们师父师娘,你?们也?按着辈分,喊她?小师妹便可。”
这话是朝着一众门生说的。
这位师娘素来冷淡,一声小梨儿已表明?了亲近。
门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眸中都浮现惊讶之色,登时有人敏锐地联系起来,作了猜测,“胥老?义卖所捐出的那副山水图藏品,可是……”
“就是你?们小师妹画的。”
“那之后那副《秋日婴戏图》也?是?”
一直未点破她?身份的胥垣点了头,语气中也?有抑制不住的赞赏,“卖画所得,都兑换成衣食物资,不日就会随朝廷赈灾队伍出发了,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满堂低声议论与惊艳目光里,少女神?情未改。
陆执方来得迟了,与宋良弼坐在偏后位置,却见她?含着明?软秋水的眼眸,似清波微漾,随眼睫一眨,准确向?他投了过?来,专注的,温柔的,充满了宁静与欢悦。
好像在软软地喊他,世子爷。
第46章
第
46
章
“你是半点不想我。”……
胥垣的寿宴,
办得既隆重又?简朴。
隆重在宾客身份清贵,士林清流叫得出名号的人,将近一半聚集在此,
胥垣与沈霜月借此让义女露了面?。简朴在席面?菜色家常,
连酒水都是沈霜月亲手酿造的。
馥梨在胥垣介绍下?,
见过了他最看重的几位得意门生。轮到陆执方时,胥垣看向了他带来?的青年。
“这是学生在大理寺的同僚,
姓宋,名良弼,
一直仰慕老?师才学。”
“晚生见过胥老?。”
宋良弼在胥垣面?前,
克制得很好,
只是行礼作揖时,
手没忍住微微颤抖,泄露了激动?之情。
胥垣面?上露了笑?,
同他寒暄几句,馥梨就乖乖站在一旁听,好奇的目光朝着宋良弼打量。她还?记得,陆执方在严府里用了他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宋良弼本?人。
宋良弼被一道清澈的视线注视着。
少女无辜纯粹的观察,不带冒犯,
像一阵柔和的清风。他没克制住,朝馥梨回?看,迟疑着问:“方才在席间听闻迟姑娘擅绘画,可曾到过大理寺去?”
馥梨亦惊讶,
她不记得自己在大理寺见过宋良弼,再说出入都是戴着帷帽,入了画室才摘的。
陆执方表情变了变:“你认得她?”
大理寺里,
只有程宝川知道馥梨的真?实身份,对外只宣称是请来?帮忙的画师。因此,在宋良弼面?前承认也无妨。
宋良弼点头:“头一日到大理寺报告时,人生地不熟,走错了方向,本?该去政务厅,却?去了画室,见到迟姑娘在窗边作画的场景。在下?目力与记忆力都不错,见过的人,只要有些特点,都不会忘记。”
馥梨从?陆执方眼神里看到肯定,才道:“是我。”
宋良弼面?上浮出一抹钦佩之色:“迟姑娘帮忙画的孩童与女郎五官图册,对大理寺案情破解贡献良多。”说罢又?郑重对她行了个文人之间的礼。
“算不得什么事,宋大人无需如?此。”
馥梨第一次被男子如?此行礼,杏眸闪烁,侧过一步没受,侧的方向刚好是陆执方站的位置。在宋良弼眼里,就像一直受惊的小兔子,躲在了熟悉的树后。
“快要变天了,去药方帮你师娘把东西收了。”
重要的人都见得差不多了,胥垣把馥梨从?她不善应对的局面?中解救出来?。陆执方身后的樱粉色衣裙一旋,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远了。
陆执方作为得意门生,需得陪着胥垣宴宾客。
等好不容易抽出身去药房,已是宴会快散的时候,远远就见向来?只有药材、竹架与师娘的药房院子,人影攒动?,看着比刚才席面?上还?热闹几分。
“小师妹,这筐药材要搬到哪里去?”
“小师妹,地黄、地黄我通通都切好了,你看看这厚薄是否合适?还?要切哪些?都交给我吧。”
“小师妹……”
馥梨霎时比在席间给宾客上瓜果点心?时还?忙碌。
她逐一回?答,忽而觉得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原是陆执方不知何时进来?:“棋圣黎曙钻研了新的棋局,在同老?师切磋,现在去,还?赶得上看中盘。”
此话一出,方才围拢在药房院子的少年郎君们,又?呼啦啦地涌过去观战了。娇憨可爱的小师妹,日后还?有机会能看,棋圣与老?师的对弈,可遇不可求啊。
馥梨松了一口气,待少年们都走远了。
她轻轻唤了一声:“世子爷。”
陆执方朝她抖抖那筐药,“搬哪儿去?”
“屋里边。”馥梨伸手一指。
陆执方的声音在半掩的门后模糊:“屋里哪边?”
她提了裙摆,迈过去,“就在药架子旁……”手腕倏尔被扣上,一拽,人被拉到了他身前。青年身量高挑而肌理轻薄,她所碰到的胸疼和手臂都是硬的。
“世子爷。”
“该叫师兄了。”
陆执方拇指摁上她的唇,摩挲了两?下?。
那水润红唇无比乖顺,开阖间吐出轻飘飘的两?字:“师兄。”听起来?有些新鲜,有些特别。
陆执方还?想再听一遍。
馥梨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张的齿关里,舌尖在他指腹上浅浅扫过了一下?,濡湿温软,即刻就唤起了这些天来?时常入梦侵扰他好眠的回?忆。
身体反应比他更快,意识到时,已缠住那片温软,像灵蛇咬住猎物。馥梨仰起臻首,闻到了陆执方身上的那股熟悉冷香,被他体温烘成清爽的味道。许久未亲近过,骤然再相贴,她身体起了一阵轻轻的战栗。
可门扉只阖了一半,随时会有人回?来?。
馥梨分出心?神去看,唇上却被重重磨了一下,继而是轻轻的咬,陆执方手掌在她腰侧掐了下?,强迫她专注在自己身上,却?蓦然听见一声问:
“小梨儿,你在屋t?里吗?”
是沈霜月的声音。
人离得不远,已入了院子,脚步声停顿在门外。
馥梨惊得一颤,艰难挣出自己的唇,“我在……”
陆执方双臂圈着她不放,像是要挤出她胸腔最后的一丝呼吸盈余。馥梨眸中雾蒙蒙一层,推他推不动?,又?不敢说话,生怕师娘听见,只能委委屈屈地看他。
半晌,陆执方心?软松开了人。
馥梨从?他身侧走过:“师娘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