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陛下有令,让明日再出发。”
“你知道为何非得?是明日吗?今夜就是最后给?你反悔的时机。你明早随我进宫,求娶云梦公主。”
陆执方拢袖看着眼前的父亲。
“陛下九五之尊,金口已出,岂能因几句话?朝令夕改。父亲若是怕陛下气难消,影响陆家?朝堂地位,大可不必。陛下既已责罚,便不会再无?端迁怒。”
陆敬心思被?他直白戳破,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差点就把凉透了的茶水泼过去,“赈灾钦差岂是那么好做的?陆家?是两头不偏,你与太子同一师门?,在那位看来就是隐藏的太子党。你这差事,做到十全十美才能有功,但凡出一点纰漏,都是祸端!”
此话?不假,陆执方没有反驳,垂眸听训。
正堂灯火亮至深夜。
陆敬没能动陆执方,只知道翌日一早,不孝子又被?召进宫去训诫了一番,调令依然没能更改。
等陆执方离城,已经是午时。
镇国公府里?只有陆嘉月来送,苗斐也?想来,碍于陆敬还在生气,便也?没来。
大理寺同僚来得?不少,连连宋良弼都在。
陆执方一一仔细看去,没有那道玲珑身影。
游介然是来得?最早的。
他骑了一匹马送行,还带了一架装满了货物的大车,车夫也?是游家?雇的,“这车物资是小爷自掏腰包补贴的,不跟户部赈灾的大部队走,就跟你的车,我跟你送到驿站就原路回头。”
陆执方看了一眼,觉得?麻烦,倒没拒绝。
他示意那车夫跟上陆家?车马,再调转马头,回望城门?下,送行的人?该到的都到了,也?告别过了。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他挥手,示意高扬驾车送嘉月回去,便一夹马腹,先朝着城外跑。
“哎,陆九陵你等等我啊。”游介然骂骂咧咧,一甩马鞭追上去,踏出尘土飞扬。
户部大部队先行,他们便不算赶。
一下午的路程,抵达罗阜官驿时,正是日落。
荆芥替他要了官驿最好的房间,陆执方告别一路絮絮叨叨的游介然,在大堂用?完晚膳,回到厢房里?。
屋里?正中央的空地上,摆了个?大箱子。
“这是何物?”
“世子爷,这是游公子随车物资里?的,他叮嘱过小的,要夜里?给?你搬回来。”
荆芥回忆那重量,“可能是酒坛?挺重的。”
“公差路上,不至于这般没分寸。”
箱子上贴着封条。
飞扬肆意的字迹,一看就是游介然写的——“今夜日落,九陵亲启。”陆执方嫌弃地皱眉,想不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挥手让荆芥退出屋外。
“撕拉”一声,封条被?他开启,箱子盖忽然动了动。陆执方冷静盯视那盖子,退开了半步距离。
盖子抖抖,啪叽翻开,从里?头探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抱膝正好到他半身高,脸蛋上还印着箱子里?木板条一道道的痕迹,眼神却很亮。
“陆执方。”
“我食言了,我还是想……”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看着眼前愣怔失神的青年郎君。
她没有像陆执方的那样,半点不想他。
她想的。
第48章
第
48
章
小祖宗。
“想陪你一起去。”
馥梨说完了?,
眼前的青年郎君却没有她预料的欣喜。哪怕知道他惯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都没从陆执方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克制后的欢欣。
“先出来?。”他伸来?一只手。
馥梨握上他干燥温暖的手掌,维持同一个姿势在箱子里睡了?这一路,
猛然站起来?,
腿上哪哪都酸软无力?。她一步踏出来?,
身子往前一栽,陆执方手臂绷紧给她扶好,
提声往外吩咐。
“荆芥,叫大堂送一顿晚膳来?。”
“是。”
大堂饭菜送得很快。
红烧肉、清炒韭菜、卤水豆腐并?一碗蛋花汤。热腾腾的三菜一汤,
已是官驿里能提供的最好晚膳。
陆执方扫了?一眼脸蛋印记还未消的小娘子。
“好吃吗?”
“嗯。”
馥梨扒着饭点头,
唇上沾了?点油光。
陆执方见过她在静思阁吃年夜饭,
与她在滦贤山拜访老师师娘时,
同坐一桌共进过餐。馥梨吃饭细嚼慢咽,斯斯文文,
此刻依旧如此,可也?看出来?饿得急了?。人但凡饿起来?,粗茶淡饭都是人间至味。
官驿厨子的手艺分明?糟糕得很。
“我去赈灾兼代管翁沙县的政务,那里受灾最重,
去到了?,或许连这样的三菜一汤都吃不上。”
陆执方的语气很认真。
“我也?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呀。”
馥梨夹卤水豆腐的动作?一顿,
重新攥了?攥竹筷,“我跟师娘这段日子,学了?处理伤口?的简单办法,懂得清理包扎,
时令病像是风寒的通用配方我记得,到了?可以给医馆调配,还能给大夫们打下?手。”
陆执方无言,
脸上表情?显然还是不赞同。
馥梨闷声吃饭,屋内一时静得很。
至熄灯时分,两相对视,谁都不想让步。
陆执方坐在床缘,朝她伸了?手。他没t?让荆芥再多开一间厢房,馥梨是去是留,今夜都同他一处,全看明?日出发前,谁是先说服对方那一个。
小娘子乖顺地走?近他,与他牵手。
薄被覆盖上,体温熨帖,屋内还留一盏暖灯。
“赈灾队伍里有医官,有专门应对时令疫病的药物,不缺你一个忙前忙后。你走?了?,谁帮师娘编写草药典籍?”陆执方的声音放松低缓,有些像耳语。
馥梨没有答话。
他还在描述:“春汛初退,路上泥泞脏污,断壁残垣,未处理的人畜尸体随处可见。当真不怕?”
她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说话。
“明?日一早,我就让荆芥送你回去。”
眼下?还没离开皇城太远,一个下?午的路程,荆芥脚程快,送她回去再追上,不会耽搁一点进度。
陆执方拢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不轻不重掐了?下?,放到唇边亲,“小梨儿,点头说好。”
“才不好。”
“馥梨……”
“陆大人考虑了?人手充足,考虑了?师娘的草药典籍,连我会害怕灾后乱象都预设了?,怎么最重要?的理由?却一点都不想?”
“什么是重要?的理由??”
馥梨声音轻轻的:“陆执方,你不想我在吗?”
陆执方愣怔。
“你说一句不想,我明?日立刻就跟荆芥走?。”馥梨将手抽走?,翻了?身拿背对着他,连着薄被也?扯走?了?。
陆执方怀里一下?空荡,温热倏尔散尽。
还未成婚,已经无师自通懂得怎样治他了?。
他想的,怎么不想。
看见她从箱子里冒出来?的第一眼,还觉得是日有所思看见了?幻想。陆执方呼出一口?气,“馥梨。”
小娘子给他一个裹成蚕的背影。
他语气幽幽:“我冷。”
“……”
“真的冷。”
小娘子掸掸手脚,撑开薄被,又慢慢滚了?回去,将他妥帖收藏在不够宽厚,却温软馨香的怀抱中。
两人都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馥梨换上大箱子里预备好的男装,游介然想得周到,连尺寸都大差不差。深蓝色软皮小帽,配同色的细棉窄衫长裤,不过片刻,娇俏清丽的小娘子变成了?机灵清秀的小厮。
陆执方看馥梨在眼前转了?两圈。
眉眼肤色都用脂粉刻意修饰过,遮盖女气,强调利落干净的眉锋与鼻梁,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依然能看出几分女儿家的天真娇憨,只能糊弄眼拙的。
“难道不像吗?”她刻意瓮着嗓子,眨眼问。
只得七八分像,不过男装到底行事方便?,陆执方扶正了馥梨的软皮小帽子,“去到地方少说话,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当个哑巴影子。”
馥梨点头。
陆执方越过她走?到屋外,回头催促时,语气终于?漏了?点笑:“还不快跟上?”
馥梨小跑着去。
翁沙县在定南府,一入定南,事先会经过陶州。
陶州城外,有锦衣青年骑马来?回逛,视线梭巡每一个入城的人。馥梨骑马跟在陆执方身后,青年远远先看陆执方,再看她和?随行人员,眸光一亮,打马迎上来?:“敢问可是赈灾钦差陆大人?”
陆执方侧目:“阁下?是?”
青年一笑:“小人是南定知府嵇锐进之子,嵇鹏,家中行二,陆大人叫我嵇二就好。父亲得知陆大人不日将到,特定命我在城外迎接。陶州不曾受灾,但有其他州民涌来?,家父怕冲撞了?陆大人。”
嵇二郎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一行人往城门去。
“对了?,陆大人能否让我看看钦差令牌?”
“怎么?嵇二郎怕有人胆子肥到假冒钦差?”
“天灾之下?,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实在看招摇撞骗的人看得太多了?。”
嵇二郎说罢,竟勒了?马。
原先守城门的卫兵见到他来?要?放行,一双长塑又顿时降下?,拦住了?去路。陆执方眸光微闪,同嵇二郎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他转头看向荆芥。
荆芥朝嵇二郎出示了?吏部的调令文书。
这便?是陛下?派他督办赈灾的矛盾之处,给他督办之权,钦差名头,却无管辖知府的钦差令牌,调令文书上只说暂代翁沙县政务。若非他大理寺官职还在,官阶上还比嵇锐进低两级。
嵇二郎细细看过,恭敬地递回,“小心驶得万年船,陆大人勿怪。天很快将黑,客栈已经定好,小人这就带陆大人先行安顿。”
馥梨留神看了?入城后的景象。
嵇二郎说陶州不曾受灾,路面?便?也?没有陆执方给她描述的那种惨状,甚至连涌入的流民都很少。日暮刚至,不少商铺就闭了?门,街道上行人稀少。
嵇二郎将他们带到了?客栈。
“小二哥,这位是前来?督办赈灾事宜的钦差大人,好酒好菜都招呼上,赶紧的。”
“好咧!”
“不必铺张。”
陆执方提了?一句,跑堂小二摇头笑了?笑,“说是好酒好菜,待会大人见了?可别笑。定南多州受洪灾,嵇大人组织富商慷慨解囊,咱东家捐了?不少米面?肉,连招牌菜好几例都撤下?去了?。大人来?年再来?,小店定能叫您吃上更好的定南美食!”
陆执方有些讶异,挑了?挑眉。
待席面?呈上,果真只是略丰富一些的寻常饭菜。
同官驿水平差不多。
陆执方吃了?个半饱,没再动筷,馥梨坐在他旁边捧着碗,见他不吃了?,便?也?放下?碗筷。桌布之下?,她的手忽然给陆执方抓住了?。她抬眸去看,这人一边同嵇二郎镇定自若地闲谈,一边在她掌心比划。
一笔一划地写——吃你的。
她脸颊微烫,右手又握起了?筷子。
直到嵇二郎拿出了?一叠简报,“陆大人看。”
陆执方松手,接过来?,发现是定南府各州的简略情?况,包括农田受灾、屋舍损坏、居民伤亡失踪数目,按最严重到最轻,依次排列。
“这是家父在洪涝发生后,命各县统计呈报的,只是目前得知的情?况,最新的还有待各县跟进。户部与工部几位大人先陆大人一步,已经派物资往翁沙县、安浚县、义宁县这些受损最厉害的地区去了?。”
陆执方捻着那叠简报没说话,看了?嵇二郎一眼。
嵇二郎摸摸鼻尖:“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嵇大人做得很好,”陆执方笑,“有了?这些简报,还省了?本官许多的行路麻烦。”
“家父正是此意,他正忙着在定南府组织重建,脱不开身,过两日就到翁沙县亲自拜会陆大人。”
嵇二郎举杯:“薄酒一杯,为陆大人接风洗尘。”
陆执方亦举杯饮过,那酒味酸薄,在舌尖笼罩,回到厢房里,用清茶漱过两遍口?,才消散干净。
馥梨吃饱九分饱,有些困。
客栈厢房不大,一床一榻,她坐在榻上打盹儿的功夫,看见陆执方从箱笼里翻出一套黑色夜行衣,放在床边,显然是打算迟点再换的。
“陆大人这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