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致差异的似乎是眼睛颜色的区别,桓真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温泅雪是漫不见底纯粹的乌黑。
但又似乎不只是因为瞳色。
连他的冷也是澹澹的,既非寒冰坚硬,也无清露出尘,是游离而又若即的雪,近乎无情。
是凛冬已尽,冰河却未开,东君不至的春天。
……
桓真没有说错,温泅雪第二天就知道了。
他们的身份名义上都是那位君上的预备道侣,未婚夫。
只是,这未婚道侣的身份却是他们所有人共有的,实际上真正享有这个身份待遇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君上那位师尊的转世。
只有被认为是师尊转世的那一人,才能最终得到君上的爱。
只是,连君上自己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仙尊的转世,又或者都不是。
于是,他们这些祭品汇聚到昆仑虚,每日要做的事是修行,却不是修自身修天道,而是学习那位仙尊的一切,学做那位仙尊曾经做过的事情。
比如,临写那位仙尊的字。
温泅雪看着人手一份的临帖,又一次感到荒诞。
那位君上似乎并不怕有人学得太像,假装成他的师尊来害他。
不久温泅雪就知道了,事实上这样做的人不是没有,而是很多。
邪魔不怕有人算计他欺骗他杀他,他怕的是,他们这些祭品不够像他的师尊。
于是,师尊会的一切他们都得学会才行。
师尊多才多艺,会炼丹治病,于是昆仑虚就有无数天材地宝灵植草药,有绝世珍稀的丹炉,来让他们学习,以便于更像。
“真是个疯子。”冷声嘲讽的不是温泅雪,是昨日第一个出言讥讽桓真的人,这个人似乎叫彦炽,特点是冷冰冰地毒舌。
他虽然昨日嘲讽桓真把自己当君上的老婆,但今天早上他是和桓真并肩来的,而且坐也坐在邻近一起的位置。
所以实际反而是一对知己好友?
第188章
师尊才是龙傲天求而不得3
听到彦炽毫不掩饰说那个人是疯子。
桓真立刻看向彦炽,
形状秀美的眼眸纵使严肃也没有多少威慑力,他顿了顿,对温泅雪温和地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无迹仙尊的转世加快觉醒身份。就像让失忆的人接触从前的环境,
做从前做过的事,
将从前的情景反複再现,
如此以刺激对方想起来。”
说完,桓真对彦炽说:“我也不想勉强你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安全地活着。你明白吗?”
彦炽微微抿唇,
心底虽有些不甘,却到底知道桓真是为了他们好。
温泅雪:“意思是,
我们这些人只有越像那位仙尊,
才能在昆仑虚活得越久,是这样吗?”
彦炽心头一跳,和桓真一起看向温泅雪。
桓真竖起一指:“慎言。”
彦炽平时刺头又毒舌,但到底在昆仑虚久了,
做事说话都在安全的底线里,那句疯了少有的出格,不妨想有人会这么胆大直接。
他不由认真看向温泅雪。
他们这些人的相貌多多少少都有些肖似之处,但因为各人的秉性不同,
纵使相同的脸,给人的感觉却各不相同。
相处的越久,
区分得就越清晰。
就像孪生的几个孩子,
因为性格迥异,若是穿着打扮再不同,
看久了会意识不到他们长相一样。
说起来彦炽和其他几人更接近些,
温泅雪第一眼看上去和桓真极为相似。
现在接触之后,
彦炽却觉得两个人实则是不同的。
这张脸在桓真身上,
如雾中之花,朦胧温润,以至于感觉毫无棱角,仙气仁善有馀,缺乏威慑。
但在温泅雪身上,却像是隔着淼淼清冷的湖水,他看上去同样无害,却是无法靠近的,更有一种幽静神秘,与世隔绝,不着痕迹的凛然高贵。
就在彦炽打量温泅雪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斜后方响起。
“桓真你性情最是温柔,秉性又圣洁慈悲,最像那位昆仑虚主人生前的做派,可是为什么在君上身边叁百年,也还是没有得到君上的承认?”
澹澹的嘲讽,似曾相识,与昨日紧跟着彦炽类比桓真是皇后的人口吻一致。
温泅雪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那个人。
大概因为都嘴巴很毒,那个人和彦炽倒是相似,只是彦炽气质是冷冰冰的,那个人的气质却是高傲。
区别的话,就是一个是冬天的寒冰,一个是深秋的水涧。
桓真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动怒,坦然地说:“自是因为,我不是仙尊转世。”
“口无遮拦。”真正口无遮拦的人却这样对桓真说道,那个人望着桓真的神情像是怒,像是懊悔,眉眼略略压抑,声音却澹澹,“你可知道,昨日又死了两个人。”
桓真平静:“我已知道了。”
那个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但因为顶着那张脸做出来却显得云澹风轻:“所以呢,你教他们做这些有什么用?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早晚罢了。”
说完,那个人神情落寞黯然,才刚来便又拂袖离去。
桓真没有挽留,他看向温泅雪,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声音依旧温和:“他叫澜岫,有些喜怒无常,人却不坏。不过,在这里久了很少有能心平气和的。”
温泅雪看了眼彦炽。
澜岫对桓真的态度和彦炽比起来半斤八两。
但桓真显然和彦炽是好友,却对澜岫似是并不亲近,反而澹澹远之。
温泅雪现在回想起来,澜岫昨天说桓真是皇后,可能不是在嘲讽桓真,是在怼彦炽说的那句桓真把自己当君上的老婆。
桓真不知道温泅雪在想什么,以为他在想方才澜岫说的昨日又死了两个人的话。
事实上,当澜岫说出那句话后,在场所有人不管说说话聊天的、认真写字的、发呆懒散的,全都安静下来。
彦炽冰冷的神情一顿,瞬间扫过全场,发现的确少了人。
此刻书社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很消沉。
只有桓真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想来所有人都在听。
“昨日有人死去,因为有人行事跋扈,做了欺辱他人的恶毒之事。无迹仙尊是何等圣人,这样的人自然绝不可能是他。”
桓真对温泅雪说道:“君上如此深爱仙尊,只要无法肯定你绝对不是那位仙尊,像那个跋扈恶毒之人,通常你就会很安全。”
听到他的话,僵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
死亡如果是存在条件的,只要他们小心规避,自然可以安然度过。
只是大家都知道那位君上几乎将六界衆生屠了大半,连他自己的属下也没能幸免,死生全在他的心情一念,而那人最是喜怒无常的。
因此知道有人死了,还死了两个,大家都以为那两个人大抵也是倒霉,死的不明不白。
现在知道了原因,而这理由如此合乎情理,死的也不算什么好人,正常情况大家都不会成为他们,顿时便觉得自己安全多了。
气氛恢複了,只是死亡的阴云再次被提醒,多少沉甸甸地坠在大家心上。
有人意兴阑珊,干脆起身离开,今日不打算兢兢业业。
有人反而愈加努力,想要让自己和传说中的仙尊更接近一些。
彦炽看了桓真一眼:“你既知道,方才为何当衆说自己不是仙尊转世?”
他这样说,岂不是离死亡很近。
温泅雪看向桓真,这就是方才澜岫变脸斥桓真口无遮拦的理由。
因为他明显在为桓真担心紧张,温泅雪才认定,澜岫对桓真是友善的。
桓真对彦炽微微一笑:“我只在你们面前说的,难道还有人会去告诉君上不成?”
温泅雪想,自是不会有人说的。
毕竟,那位仙尊如此圣人,怎么可能会做私下告密之事,若真得有人这么做了,无疑是自找死路。
但是,对方也可以设计让别人去送死,一石二鸟。
彦炽冷哼一声,神情冷冷,站起来亦拂袖离去。
温泅雪看向桓真,对澜岫的离开表现的毫不在意的桓真,此刻却略显担忧地望着彦炽离开的背影。
“第二个人呢?”
桓真明显走神,下意识反问:“什么?”
温泅雪:“被杀的人有两个,另一个是什么理由?”
问这句话的时候,温泅雪用灵力竖起了屏障,隔绝书社的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桓真神情微微一怔,过分柔和无害的眼眸注视着温泅雪,顿了顿,轻声:“他刺杀了君上。”
温泅雪毫无意外,澹澹:“两个人是一起死的吗?他们是一伙的吗?”
桓真摇头,欲言又止:“你须得小心这里的人,莫要贸然接近不与任何人结交的独行客。”
温泅雪:“为什么,这样的人通常是刺客吗?”
桓真一愣,没想到温泅雪会这么直接,但温泅雪从认识他们起,一直表现得敏锐洞察,很是直接。
于是他也平静待之:“对。如果存了死志打算做危险的事情,这样的人通常都会有意不与任何人亲近,以免事败身死,连累旁人。”
温泅雪:“澜岫是这样的人吗?”
桓真眼眸一动,有些无措地望着他:“不是。”
温泅雪看着桓真,有一种在照镜子的奇妙感,他伸出手轻轻将桓真垂落的一丝发抚去耳后,望着对方浅琥珀的瞳眸:“那你为什么有意不和他接近?”
桓真自然是熟悉自己的脸的,事实上对他们而言,因为日日所见的人都是和自己相似的脸,以至于对这张脸的感知极其钝化,久在兰室不闻其香。
但这一刻,他看着面前那双乌黑静谧的眼眸,却仍旧意识到一种美,连同对方无波无澜的神情,是很美很美的,像住在海边的人,某一天睁开眼看去,仍旧被大海的神秘和美丽震慑心神。
桓真的脸红了一下,眼神第一次不由自己闪避:“澜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是因为……因为……”
不知道想到什么,原本有些脸红迷乱的桓真,顿时清醒冷静过来。
他定了定神,极力坦荡地看向温泅雪,但神情比之前显得些微不自然的僵硬,清明认真道:“无论如何,在这里你跟我,我们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君上的未婚道侣,是君上的人,绝不可对彼此,对任何除君上以外的人心存爱慕之意,这也是很危险的事。”
桓真说完,抿唇低头。
温泅雪明白了,低声:“澜岫喜欢你是吗?”
桓真被他吓一跳,睁大眼睛:“他没有说过,只是……”
温泅雪:“只是被人喜欢是能感觉到的。”
桓真僵硬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他抬眼郑重看向温泅雪:“你不能再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什么都敢往外说,这是很危险的。”
温泅雪靠在椅子上,姿态全然放松,垂眸静静望着他:“可是,你也说了危险的话。你当衆说自己不是仙尊转世,相比我说的这些人人都心照不宣,只是不曾捅破窗户纸的事实,你更危险,更令人担心。”
桓真望着温泅雪的脸。
纯真懵懂和神秘冷静,同时出现在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上,像世界上最美丽最辽阔的谜。
对方静静注视着他:“你没有发现,许多人暗中嫉妒敌视你吗?就像澜岫说得那样,你性情最是温柔,秉性又圣洁慈悲,最像那位昆仑虚主人生前的做派。完全不像那位仙尊很危险,会死。太像那位仙尊更危险。”
桓真愣了一下,没有明白。
温泅雪捧着他的脸,那双乌黑莹亮的眼眸像星辰坠在清泉里,近距离望着他,那样清澈却映不出他的身影:“不像仙尊,暴露了自己只是赝品会死。但倘若找到了仙尊转世,那其他人再像也都瞬间暴露是赝品的事实。以君上的作风,和对仙尊的深爱,你觉得他会容忍这么多和他师尊共用一张脸的赝品存在吗?赝品想要活着,就一定会针对正品。”
说完,温泅雪坐回去,恢複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桓真迟钝地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脸色微白,他朝着茶室看去。
发现果然很多人注意着他这边的一举一动,偶有对视的眼神,眼底带着警觉戒备冰冷和……敌视。
温泅雪说的是真的。
“人都会灯下黑,看到别人的处境危险,却看不到自己脚下的陷阱。”温泅雪声音澹澹。
桓真回神,勉强:“多谢你的提醒。”
温泅雪善意地没有去看他此刻失却从容的脸,垂眸一笔一划书写着。
“你刚才说刺客都是独行侠,那为什么两个人却一起死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桓真心头紊乱,以往谨慎叁思考虑是否说的话,现在没有触到危险警觉,他便都说了。
他想,温泅雪初来乍到,多知道一些便能少做少错。
自己也想转移一下心绪不宁的心境。
桓真:“刺客是一个鬼族,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他刺杀失败之时,桔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去见君上。于是君上问他,该如何处置刺客。桔昆出了一个主意,提议挖了刺客的眼睛。君上便说,不如让他亲自动手。桔昆便依言去做了。”
温泅雪没想到,这种地方也会有这样蠢的人,这样蠢的人居然能在这里活一百年。
“桔昆出自哪族?他和那个刺客有仇?”
桓真:“桔昆是精怪,我对精怪一族不甚了解,但这百年里他和刺客从未有过冲突。他和旁人的冲突倒是不少。你昨日其实也见过他的,他在澜岫之后说了句话。”
温泅雪有印象,那个人言辞锐利尖刻,毫不客气,嘲讽对温泅雪友好的桓真像替丈夫安抚新欢的贤后。
原本彦炽吐槽桓真是君上老婆,只是友人之间善意的吐槽,澜岫出于维护桓真回怼彦炽。
但因为桔昆紧跟其后的话升级了性质,让初来乍到的温泅雪立刻误解了,还以为叁个人在集体欺负桓真。
那个人还真是……
温泅雪:“既无冤仇,他怎么会出这样一个损人不利己的主意?”
桓真苦笑:“桔昆大概认为站在君上的立场回答,对敌人狠毒才是君上满意的答複……我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
温泅雪:“当时你也在场?”
桓真恍神了一下,想到那一幕——
黑暗里,只有一束明亮的天光直直落在殿内,衬着周围的黑暗愈加深沉。
刺客跪在光柱内,已然濒死,同彦炽相似的脸让他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