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不是?”
陈嘉凛像是没听清这席话,该答的不答,不该答的却答十分正义。
因为他说的是:
“她也不丑啊。”
*
学校新建成一栋实验楼,刚竣工不久,一股子甲醛味,仍未对外开放。
这栋楼总共七层,每层走廊都造了一个凸起的弧形圆台,蒋顷盈避开监控区域,来到了第二层,手里拿着学校的违禁品。
点烟的动作信手捏来,蒋顷盈咬着一支女烟,神情清冷。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苦味,不经意间垂眸向下看去,蒋顷盈唇线渐渐拉直。
头顶传来一记刻意的口哨声,顿时拦住了闻莱的脚步,仰头而望,青白色的烟雾最快闯进她的视线。
再然后,听见蒋顷盈邀请式地说:“上来玩玩?”
闻莱走到二楼的时候,蒋顷盈已经把烟掐了,原本搁在栏杆上的烟蒂也被风吹到了楼底。
飘洒的烟灰掉在了她的白裙子上,蒋顷盈不甚在意地拍了拍。
蒋顷盈的家风严格,像这种使自己哪怕沾染一丝污渍的行为,都是对身份的亵渎。
私自抽烟更为致命。
她在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一直是名门闺秀,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所以她必须时时刻刻关注着自身的言行举止,一丝一毫都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自从来了沂南,越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蒋顷盈反而越来越放肆,被人看见甚至也懒得再装一下。
天边倏然响起一道惊雷声,云层翻滚,眼见就要落雨。
时间像倒置的沙漏分秒筛过,在悄然与循序的氛围里,蒋顷盈对她说:“我之前和他表过白,你猜结果怎么着?”
阴云覆盖下的一切都显得暗淡,闻莱全身仿佛透着隐秘的色彩,吸引蒋顷盈转头,与她对视。
四目交汇,闻莱口吻肯定:“你被拒绝了。”
你看,她都知道的,知道他们只是惺惺作态。
不然她会回答:你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得到答案,蒋顷盈眼底多了些坦诚,她大大方方的,干脆直接把理由也亮了出来。
“他给我发好人卡,说我值得更好的。”
“好笑吧。”
其实蒋顷盈没说完整,她不止向周郁迦一个人表过白,陈嘉凛也曾被她荼毒,周郁迦的确是这么回复她的,陈嘉凛骂她饥不择食,看来真是饿了,连他都看得上。
示爱被拒,对敏感的人而言,可能会被伤得不轻,事后想想还会觉得丢人现眼。
但他们都在用贬低自我的方式,保护着蒋顷盈少之又少的自尊心。
虽然她从没喜欢过两人当中的任一方。
她说“好笑吧”,其实是在笑自己,全天下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把自己的孩子当人养的。
她就不是。
她可以是昂贵奢侈的珠宝,可以是坐享其成的金丝雀,可以是千千万万被明码标价的物品。
却不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
蒋其明为了扩大他的商业版图,不惜断送他女儿的一生,他竟然要将她高价售卖,买家是港圈赫赫有名的富豪,私生活也是出了名的混乱,会把女人玩死的那种。
勾心斗角的环境驱使她学会了伪装,学会了迎合,生长在聚光灯之下的她同样享受权力衍生出来的虚荣感,那些禁锢人身自由的枷锁,早就变成的华而不实的荣誉,一点一点突破她的底线和原则。
明知道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牺牲品,明知道自己从出生起就是换取利益的筹码,可她还是甘愿接受。
因为她别无选择。
一味的反抗只会换来无尽的折磨。
不听话就会像童年时期那样,被人锁进一间小房子里,刺眼的白炽灯从黑夜亮到白天,她一整晚都睡不了觉,脑子是空洞的,麻木的。一闭眼就会听见惊悚的哀嚎声,仿佛死去的冤魂悬在天花板上,一睁眼它就会扑下来,但又不能将她彻底压死。
等她认了错,灯就会灭,第二天那些高额聘请的精英人士还会出现,他们充当着各式各类的家教老师,她在几天几夜都合不了眼的情况下,还必须学会正确的英文发音,流利背诵聱牙佶屈的古文诗词。
全部目地是为了将她培养成一名真正合格的名媛,尤其是礼仪礼节方面,出了错就要遭受惩罚。除了正常上下学,她的私人生活基本被恶梦填满,并且持续到现在。
甚至于她的名字也是特意算过的,寓意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供有钱人挑选的时候,争得一席之地,就像古代嫔妃侍寝前还要被皇帝翻个牌一样,足够独特就能脱颖而出。
所以是自由是什么感觉呢,她真的有体会过吗。
别无他法之时,是周郁迦突然的造访,让她起了一丝生机。
他是她逃出生天的希望,是她求之不得的靠山,她死皮赖脸地跟着他来到沂南,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背后的势力,因为他的姓。
即便是周郁迦有求于她家,蒋其明却把这份“有求于”看作是上帝的恩赐,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假心假意地奉承着,费尽心机。
于是蒋顷盈又被卖了,成了变相的、免费的、攀附权贵的、哈巴狗。
说实话,她和他的交情其实没多深,周郁迦无论亲情友情,都是非常淡薄的,一向生人勿近、庸人勿扰。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蒋顷盈想,自己或许一辈子都接近不了他的领地。
当她知道周郁迦为了爱情居然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蒋顷盈毫无疑问感到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当她知道周郁迦如此高傲的人,也会因感情望而却步、犹豫不前,担心这担心那,甚至逃避甚至害怕,蒋顷盈竟然想帮帮他。
就是手段不光彩,还会拉她下水。
冰冷的雨滴砸到她脸上,蒋顷盈的胡思乱想也到此终止。
从头至尾,彼此的交流不超出五句,闻莱看着远方的青山雾霭,欣赏式的姿态。静静的,与世隔绝般。
真的太过平静了,
透露再多的信息好像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比起周郁迦,蒋顷盈其实更想看她发疯。
“你家的经济危机解决了么?”蒋顷盈状似关心地问她。
雨势渐大,透着淡淡的凉意,闻莱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诚实地说:“应该快好了。”
“真的?”蒋顷盈轻轻地笑了,眼尾勾起的时候特别漂亮,人面兽心的感觉。
闻莱直白开口:“如果明知故问会让你觉得有意思,那么你还挺无聊的,你的心态一直这样吗?还是心理有问题呢?”
骂她有病呢,已经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蒋顷盈不怒又笑:“你想太多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坏。”
她忽然向前逼近一步,话锋突变道:“明天请个假吧,带你去见见世面怎么样?”
闻莱忍不住后退半步,不等她回应,蒋顷盈却自作主,声音亲昵极了:
“宴会上记得穿漂亮一点。”
“可以吗。”
“姐姐?”
——
被称呼吓到的小莱:完了,她真的有病。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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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0
布偶猫
闻莱只请了半天假,上午照常在学校上课,午休后又结束一节自习才揣着请假条走出校门。
礼服是蒋顷盈寄来的高奢,华丽、精美、长度堪堪超过脚踝,上身效果与量体裁衣别无一二。
那么问题来了,蒋顷盈是如何知道她的穿衣尺寸的?闻莱对着镜子不禁沉思。
时间有限,容不得多想。化了个简易的淡妆,随便抓了支口红涂上,连色号都没怎么研究,闻莱便乘车去往蒋顷盈指定的地点。
宴会场地在一座私家花园,挪威式风格的尖角建筑群,一栋栋错落有致高耸入云,外设草坪、花丛、湖泊等天然景观作装饰美不胜收。
一排灰雁从塔尖掠过,给如墨的天色又添下一笔阴影。闻莱挽着陈书的手,进入这幢足以媲美中世纪城堡的宴会厅。
华丽精美的装饰灯光、价值连城的西方壁画、以及格调高雅的整体布置,让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中心舞台立着一架三角钢琴,无人演奏。
蒋顷盈说带她见见世面,这地方应该称得上世面之一了,看地段看外观看规模没几个亿绝对买不下这一片。
富丽堂皇的本质从前仅凭想象,现实里还是头一次见,作为十八线小城市的沂南,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她,闻莱竟然有些许期待。
数不清多少道视线投向手挽手的他们,审视的、锐利的、绅士的、一眼而过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闻莱总觉得这里的女性多于男性,尤其是年轻女性,比她大不了几岁。
但和陈书……
闻莱像是猜到了什么,快速切断脑电波。
闻莱身上的书卷气质明显至极,游走在一众的社会精英当中,面对一个抛一个的犀利问题,又加上她是陈书身边且唯一的女伴,备受瞩目的同时也备受争议,暗地里的针对和敌意她也能感受出来。
但她不怯场,笑容盈盈的样子,毕竟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演就完了,管那么多干嘛。
因为陈书的原因,这一天,闻莱认识到了很多人,商业翘楚、影视明星、珠宝大亨……还有他的父母。
网上常说,出生越好地位越高的人群,素质及品行跟普通人相比,存在一定的壁垒。
他们由内而外的教养像刻在骨子里,体现于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闻莱与之交谈时深感舒心。
也渐渐忘记,她其实穿着一双不太合脚的高跟鞋。
她甚至收到了对方的礼物,那个送她玉镯的贵妇人,不是小时候牵她压马路的陈阿姨,更不可能是陈书的母亲,而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妻子。
当她不由自主扭头看向陈书的时候,手却被人拉住,紧接着腕上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像碎在水中的一弯冷月,她指尖下意识蜷缩。
皮肤肌理的细腻白与晶莹剔透的翡翠青交相辉映,她的心仿佛也被圈住。
如果没记错,这镯子是陈阿姨的嫁妆。
现在却戴在她手上,意义和份量可想而知。
耳边是长辈的轻轻夸奖,说着翡翠和她很配之类的话,借玉指人。
陈书显然也诧异,看到镯子的那一刻,大脑思路开始变得模糊。
偏偏她的目光又明又亮,反倒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需要及时补救才行。
须臾,陈书错开视线,说道:“你要是——”
“我们试试吧。”闻莱轻言轻语。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日记本也该翻翻页了,她想。
不等陈书理解这句话更深层次的含义,那只佩戴玉镯的纤纤细手,毫无预料牵住他的。
再下一步,走近舞台中心的那架钢琴。
她说:“试一试,弹弹看。”
第一次四手联弹的曲子是什么?她问他还记得吗。
陈书紧绷的表情松动七分,直到终于放宽心,他下颌点了点架上的曲谱。
英文版的《一步之遥》。
一切看起来都刚刚好。
细白的指尖在黑白键上有序按动,谱成一句只有陈书才会用心聆听的祝福语。
目前还只是试音而已。
她依旧灿烂地笑,他内心充满感激。
时间从指缝中悄悄溜走,所有嘉宾的听觉和视觉都不约而同聚拢,周遭安静下来,只有婉转的钢琴声。
——仿佛伦敦街头,夜色弥漫的泰晤士河畔,一对恋人翩翩起舞。
有人这样描述《一步之遥》的听后感。
璀璨的灯光斜斜地打在他们身上,像渡了一层水晶釉,明丽,清透,又色彩丰盈。
曲终,人未散。
穿行在形形色色的西服与裙摆之间,暴烈的深蓝色一下抓住她的视线,闻莱忍不住追了上去。
水中竹影摇晃,湖面泛着银色的波光,蒋顷盈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她出现几秒又不见了,像逃窜的鱼,闻莱顿时感到挫败。
显而易见,斗不过她。
她到底要玩什么把戏啊!
正要跺脚抒发郁闷,身后忽然响起稚嫩的一声,还带着隐隐的哭腔,呜呜地喊她姐姐。
眼前是一个扎着圆圆丸子头,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小朋友,身高有点矮还没到她的腰部,双手不停揉着眼眶似乎在抹眼泪。
闻莱立刻蹲下,关心道:“小朋友,你怎么啦,怎么哭了,是迷路了吗?”
这地是真的大,别说小孩了,但凡再绕两圈,她今晚估计都回不了家。
“猫猫……”小女孩夸张地抽泣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姐姐,我的猫猫……”
“不哭不哭。”闻莱一边安抚一边猜测,“是猫猫走丢了吗?姐姐和你一起去找找好不好。”
陈嘉愿闻言果断摇头,语气急急:“我的猫猫…呜…被车压住了,姐姐你能不能去救救它……呜呜……”
闻莱一听被车压住了,简直要吓坏,有些语无伦次地问:“它在哪呢。”
陈嘉愿扯着她的手,说:“姐姐你跟紧我,我带你去。”
“好,我跟着你。”压根没想过搬救兵。
两个人急急忙忙,陈嘉愿在前面引路,不时回头看看,再三确认对方跟来了,没丢。
闻莱一边张望一边迈步,走得太快了,梢不留心,裙面上的流苏就被茎叶植物紧紧勾缠,她顿住脚步,低头扯开。
动作还不能太大,不然裙子就彻底毁了,费了一点劲,刚准备继续向前。
不远处,停在树下的那辆黑漆的车,闻莱看见后莫名心悸,硬生生停在原地。
交代给她的任务只差一步就要完成了,姐姐怎么好端端不动了呢。
陈嘉愿不想半途而废,声音又虚又弱的:“猫猫……姐姐。”
仿佛被手握权杖的女巫施了魔法,闻莱下一秒又恢复了意识。
沿着月色的轨迹,靠近车身,闻莱集中注意力认真寻找小女孩口中的猫猫,就在此刻,后座的车门突然打开,车灯当即亮了,腰间随之一紧,她被护着头,一股力将她扯了进去。
车门轻飘飘地合上,发动机重新启动,驶向浓浓夜色。
周围很是空旷,落叶被风吹出几米远,陈嘉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愿愿。”
听见有人声音低低的喊她,陈嘉愿迅速扭头,心头那点害怕等看清来人时,烟消云散。
她雀跃地张开手臂,笑起来像块甜甜的奶油小蛋糕,“哥哥!”
陈嘉凛笑了笑,百炼钢化为柔指缠,原本锋利的眉眼此刻变得柔和。
他将樱桃放到地面,弯弯腰,轻而易举地抱起了他的小妹妹。
“小郁哥哥要和那个姐姐去哪里。”陈嘉愿在他的怀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