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初三的课程渐渐吃力,没有项嘉辅导,他进展如龟速。
“如果我不在,有不懂的也可以问唐梨和许攸宁。”项嘉凉拌了个海带丝,倒小半桶油入锅,把红薯切成小块,均匀裹上一层淀粉。
等油烧到五六成热,红薯入锅,小火慢炸几分钟,表皮焦黄后捞出。
“你不天天在吗?”程晋山没心没肺地问了句。
项嘉垂下眼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第二件事:“林婶身体不好,你多上点儿心,等他们俩年纪大了,搬过去照顾更方便。”
“那不行。”程晋山可不上当,“年轻人和老人住不到一起,保持点儿距离感挺好。”
他在别人家电视里看过不少家庭伦理剧,没结婚的时候千好万好,结婚之后,婆媳矛盾就要找上门。
他不想让项嘉受委屈,又不太会处理复杂关系,所以还是分开过比较好。
程晋山想得长远,项嘉却一无所知。
“都行。”她言尽于此,不打算再劝。
拔丝算个麻烦菜,最关键也最容易翻车的就是熬糖这一步。
干净的锅里加入适量清水,再放入等量白糖,用锅铲不停搅拌,保证受热均匀。
白糖慢慢融化,水分也在蒸发,渐渐的,糖液变得黏稠,呈现出甜蜜的焦糖色。
及时关火,将炸好的红薯块倒进去,快速翻动。
黏糖扯出缠绵细丝,仿佛可以无限拉长。
盘子底部刷一层油,防止粘连。
这道菜趁热吃最好,一旦变冷,就会泛出苦味。
程晋山抡圆胳膊,将拔丝扯出一米来长,又凑上前咬。
项嘉翻转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脑袋,另盛一碗冷水,教他正确吃法。
糖丝遇水即断。
原来,对付难缠拔丝,也有斯文技巧。
感谢宴格外丰盛,项嘉做了七八道菜,一盆皮薄馅大的肉包子,还有道平桥豆腐羹,茶几差点儿摆不下。
程晋山吃得满嘴流油,回锅肉塞到嗓子眼,还要贪心地灌下一碗汤,填补胃里的缝隙。
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儿,满足地拍拍肚子,朴实无华地赞美道:“项嘉,你做的饭真好吃。”
项嘉慢吞吞吃完一小碗长寿面,抬头看向他:“时间差不多了,快去上班吧。”
“行。”程晋山也急着去隔壁干活,动作麻利地洗干净碗筷,收拾好灶台,换上运动鞋。
“你的伤还没全好,别乱跑啊。”他怕晚上扑个空,给她打预防针。
“好。”项嘉破天荒地将他送到门口。
她犹豫了一下,叫住程晋山。
“还有事?”少年眉眼弯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好脾气,“有话你直说。”
他没什么恋爱经验,猜不出女孩子的心思,优点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生怕慢待了她。
“没什么事。”项嘉摇摇头,目光中蕴含化不开的悲伤,“你也成年了,以后别冲动,少打架,稳重点儿最好。”
“行。”程晋山立刻点头,“都听你的。”
他懂她的意思。
要学着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养家糊口,伺候……
啊呸,保护好自家媳妇儿。
“那……再见。”项嘉试图笑一笑,唇角却像挂着沉重砝码,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早就失去了微笑的能力。
程晋山觉得她今天有点儿反常。
他晃晃脑袋,没有多想,假装下楼,等项嘉关上门,又偷偷溜进唐梨家。
也是奇怪,今天做什么都不顺。
小宝宝刚出院,还不适应吃母乳,哭得撕心裂肺。
唐梨手忙脚乱地抱着哄,一不留神踩烂小彩灯开关。
少女粉的气球打到一半,打气筒忽然罢工,剩下一半,只能靠原始方法吹。
程晋山吹得腮帮子发酸,停下来缓口气,发现玫瑰花瓣少发了一包。
他气得直跳脚,眼皮子也跟着乱跳。
“今天不适合表白。”程晋山狠狠皱眉,迷信发作。
唐梨刚把孩子哄睡,一个气球忽然爆炸,“哇哇”的大哭声再度响起。
他把道具胡乱收拾进纸箱子里,急着回家:“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去看看项嘉。”
许攸宁扶着腰夸他:“还没结婚就紧张成这样,以后肯定是个好男人。”
程晋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可叫了半天,项嘉都没开门。
他拿出备用钥匙,进屋一看,里面空空荡荡。
茶几上摆着项嘉藏私房钱的小盒子。
底下压了张纸。
他大步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抬头,犹如被人砸了一闷棍,眼前直冒金星——
遗书。
0047
走上最后那截短短的阶梯。
出租房管理混乱,楼梯上堆满杂物。
鲜少有人知道,那扇生锈的铁门后面,还藏着个天台。
项嘉搬进来的第二天,就为自己择定死亡方式。
跳楼。
翻过破旧沙发,越过乱七八糟的铁架,白裙子上沾满污渍,她却毫不在意。
门锁虚张声势地挂在那儿,入手很沉重。
她轻轻摘下,放在地上,“吱吱呀呀”,推开破门。
艳阳高照的天气,迎面吹过来的风是暖的。
项嘉一步步走向尽头,犹如负重前行的旅人,终于可以卸掉层层枷锁,拥抱永久的平静。
附骨之疽般的恶意暂时退却,肩膀越来越轻松,心情越来越畅快。
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跨过高高的护栏。
二十多米的高度,俯瞰下去,破落的平房变成小孩子过家家的积木,三三两两的行人变成渺小蝼蚁。
项嘉有点儿恐高,闭了闭眼睛,攒够勇气才重新睁开,看向地面。
她选的跳楼地点很合适。
底下正对着片闲置空地,轻易不会有人经过。
水泥也够硬。
这么高跳下去,足够命丧当场。
就算她倒霉,没有当场气绝,捱上一两个小时,也会因内脏损伤或失血过多而死。
项嘉最擅长忍痛,保证不会发出一点儿呻吟。
至于给房东带来的负面影响,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不是所有的老人都值得尊重。
更何况,她这一生都在照顾别人感受,也该有一次想想自己。
项嘉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裙裾翻飞,像一只轻盈蹁跹的白色蝴蝶。
清清白白地来,无牵无挂地去。
程晋山看完简短遗书,整个人都是懵的。
项嘉交待得很明白——存款归他,抵住院期间垫付的医药费;尸体火葬,没有家人需要通知,更不必办追悼仪式。
可他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寻死?
顾不上多想,他冲出去,一嗓子喊出唐梨和许攸宁,让她们帮忙找人。
有预感似的,他自个儿冲进楼道,往上跑了两步,发现印在灰尘里的新鲜脚印。
蝴蝶翩然飞起,在视网膜留下凄美倒影。
“呼呼”风声大作,热意瞬间转为冰寒,渗透骨血。
“滴答”、“滴答”……
水龙头出了点儿毛病,不知疲倦地往下滴水,又被廉价的绿色塑料盆接进怀抱。
头发乱松松的女人掀帘子出来,试试水温,冷得“嘶”了一声。
妆容很艳,黑眼线描绘过的眼睛像挨了两拳似的,刚满十六岁的程晋山读不懂其中美感。
“山子?”女人瞧见台阶下站着的熟人,诧异一笑,“你不是当学徒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少年骨头很硬,自尊心也强,别扭地看向旧发廊中暧昧的灯光,含糊道:“当学徒没意思,回来跟着虎哥收保护费。”
女人总觉得他和自己老家的弟弟有几分像,虚假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亲热,拽着人进屋:“姐这里生了炉子,暖和暖和再走。”
她还拿他当孩子,也不避嫌,往盆里兑了热水,撩起裙子,蹲在角落洗下身:“姐待会儿有熟客,办完事就给你钱,不让你为难。”
程晋山贪恋这里的温暖,再加上饿得走不动,也就没有拒绝。
理发只是个幌子,皮质座椅艰难承载体重,“嘎吱嘎吱”乱响,对面的镜子上也糊满污迹,照不出人的真实模样。
女人收拾完自己,抓了把奶油味的花生给他当零嘴。
桌上放着盘绿油油的鲜橄榄,青嫩水灵,看起来挺招人。
程晋山吃了几颗花生,实在没忍住,偷偷伸手抓了两个。
放嘴里嚼两口,出乎意料的酸苦占领口腔,他“呸呸呸”吐进垃圾桶,皱着浓眉看向女人。
“琴姐,这什么玩意儿?真难吃。”
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吃习惯就不苦了呀,还有点儿甜呢。”
说着,她示范给他看,吃得津津有味。
程晋山不信邪,又尝试一回,照样以失败告终。
没多久,干干瘦瘦的男人进门,猴急地抱着琴姐,在帘子后面的小床上滚成一团。
程晋山辍学之后,跟着几个社会大哥来这边玩过,虽然没有开荤,也见过些世面,因此并没有大惊小怪。
他只觉得那档子事脏,觉得琴姐做作的叫声里藏着痛苦,觉得男人精虫上脑的样子不可理喻。
一把花生吃完,男人也提上裤子,却不肯按之前的价格付账。
琴姐泼辣,追着骂到大马路上。
几分钟后,她捏着轻飘飘的五十块钱回来,咬咬牙塞给程晋山,说道:“山子,你再等等,姐再接一个客人,肯定能凑够。”
等到夜里十二点,好不容易盼进个顾客,又是泼皮无赖。
程晋山饿得烧心,火气没压住,拽着人狠揍了一顿,搜出两张大钞。
打这时候起,关系就渐渐拉近。
他常往发廊街跑,不图别的,就是喜欢和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姐姐亲近。
她们比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更像家人,遇上生意好的时候,还会凑在一起打牙祭,说说笑笑。
程晋山厚着脸皮跟着蹭饭。
琴姐知道他爱吃饺子,常点一家东北菜馆的外卖。
皮薄馅大的白菜猪肉饺子,他能一口气吃掉两盘。
风尘中人多侠义。
可惜的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
眼睛弯弯的小云姐被家里人嫁给又老又丑的跛子,换取大额彩礼。
梦想当歌星的素萍姐不幸遇到变态客人,姣好脸颊沾上硫酸,再也没法接客。
琴姐最惨。
医生说她得了艾滋病,子宫也长满肿瘤,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
大冷的天气,程晋山买了袋青橄榄,过去瞧她。
女人消失不见,几个小姐妹撕心裂肺地呼喊她的名字。
程晋山在废弃厂房的楼顶找到她。
女人站在烈烈寒风中,对他凄惨一笑,扭头就跳了下去。
他冲过去,拼命抓住她的手。
可琴姐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亮光,摇头求他放手:“山子,姐活够了,别管姐……”
他眼睁睁看着她坠落,骨头戳进血肉,嘴角流出鲜血。
她亲弟弟来领尸,没有看她一眼,却用怀疑的眼神盯着程晋山,问他为什么存款只有一丁点。
他像疯狗一样和年龄相仿的少年厮打起来,眉骨被砖头砸出疤痕,也给白眼狼开了瓢。
青橄榄滚了一地。
程晋山顶着满脸的血,捡起一颗咀嚼。
真是甜的。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到底要尝过多少悲辛滋味,才能对这玩意儿甘之如饴?
如今,悲剧重演。
他蓦然从回忆中抽离,睁大弧度上挑的凤眼。
冷风呼啸而过,太阳毒辣地照在脸上、身上。
本能反应快过思考,大半身体扑出护栏,悬在令人惊恐的高空。
他抓住了她。
他抓住了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