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在原地,被淋了一头雪,忙晃晃脑袋,晃下来一半。
卫璋似乎有所察觉,往这边望来,只见一道鹅黄色身影,提了盏灯,立在那树下,神情呆滞。
庆儿则抱着只大公鸡,站在边上,一脸沉痛地别开了脑袋。
良久,清商抬手,擦了擦沾雪的睫毛。
卫璋垂眸想了会儿,还是动身走了过去,停在她面前,抿着唇,不语。她乌发上覆了碎碎的雪,睫梢也坠着些。绵白的小脸,像水乡温软的绸,洒落许多珠粉在上,光华流转,不动也生辉。
他抬手,才靠近她一点儿,便被她下意识躲了一下。
顿了顿,依旧覆上她发顶,轻轻拂了拂那些碎雪,凉而晶莹,都融在了指尖。
“好看吗?“他轻声问。
清商半夜被吵醒,本就不悦,大老远跑来看他舞剑,还被淋了一头雪,这会子起床气上来了,恼得很。她拍开他的手,语气不善:“不好看!”
说完,瞪了他一眼,捂住脑袋,气冲冲往回走了。
卫璋从树上将剑拔下,树干微震了下,自己也淋了一头雪。他随手插了剑,提脚便跟上那道匆匆而去的身影。
金陵的雪,静静淋着,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小碎步走得匆匆,一个身高腿长,跟得从容。
清商往回看一眼,见他还跟着,有些生气,又走得快了些。
卫璋便也快走几步,紧紧跟上。
到了西院外,方才驻足。看着她进了屋子,继而,采薇的声音絮絮叨叨响起来,没多久,吹灭烛火,一院漆黑。
卫璋转身回了北边书房。
一回去,便见树下有个人,大雪天一身褐色单衣,正倚着树,静静望着他。
徐老将军见他来,笑了一声,问:“惹人生气了?”
卫璋垂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再抬眼,却见外祖眼中隐隐含着晶莹,不由一愣。
徐老将军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眼热,忙背过身去,仰头看一天雪子飞落,凶道:“老子是有眼疾,见风流泪!看什么看,回去睡觉!”
少年乌发覆雪,眉眼淡淡。默不作声地拔了雪地上的剑,提着剑上阶去了。
推门时,他忽然想起来,母亲的名字,是念卿。
再转头看外祖,正背着身子站在那树下,用袖子偷偷抹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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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国公府这个年,过得实在四分五裂。
卫国公自不必说,挨了他老丈人一顿鞭子后便好似缩进了壳的乌龟,几乎没怎么出过院子。轻薄者往往自侮,他敢大张旗鼓迎庶子回府,不过是拿捏住了旁人不好置喙他的家事,谁料一朝翻覆,他被抽得皮开肉绽,众人也不过暗自心惊,嗟叹一句“旁人家事”。
他如今不出来耍威风,下人们倒也乐得清闲,干完了手头的活,便抱着手炉子打起盹,门边灶后,一片鼾声。
至于夫人,因父亲既归了京,又思念往日闺阁,便回徐府住了些日子。
碎裂的却远不止往日整肃气象,还有西院的一对“怨偶”。
此乃某日世子雪天来访而被拒之门外时,采薇与庆儿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怨偶”二字油然而生。
今日,这少年又来了。
采薇在廊下生了炭盆,闻得几声簌簌踩雪声响,抬头一望,小院来了人。世子一身白色绣袍,墨发间束了银色的缎带,一起风,就斜斜吹上前来。
又来碰壁了。采薇心下忖了一忖,想到小夫妻如今龃龉,必然不会共用一个炭盆,便起身,又往后厨去生火了。
清商则坐在阶上,浑然不觉来了人。她垂着粉颈,正万分专注地滚雪球——滚了半日,已然有她环抱之大了。
卫璋走过去,在旁边站了会儿。
清商擦擦汗,忽然瞥见了雪地上的影子,只一瞬,忙装作没看见,两只冻得发红的小手掬起一捧雪,自顾自捏成小球。
影子的主人先开了口,却是没话找话:
“这是什么?”
清商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搓得浑圆的小球往雪人脑袋上一安,捡起根树枝鞭了下它的肚子,面无表情道:“这是大宝。”
大宝——他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他小宝了。
有些东西像流云,从前厌它轻浮,一到暗生欢喜时,却又不能拘捕入怀。
这些日子,他们也同往徐府去度除夕,听老将军醉中大骂卫国公,二人四目相接时,总是她率先别开眼。也同乘一辆马车,窄窄的厢里,她宁可面壁也不看他。
或许,只能等她气消。
卫璋在檐下站定,看着她,淡声道:“不要着凉。”
清商不想理他,从兜里摸出两个桂圆,咬开了,用拇指摁到雪人脸上,做了一双乌黑的眼。
她歪着头打量了会儿这雪人的眼睛,觉得好生眼熟。
一回头,那人立在檐下,玉白的面庞映了淡淡的雪光,一双黑眸格外分明。
见她看过来,他亦报以片刻回视,似在等她开口。
清商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