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国经济增长模式有问题吗?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志浩 本章:第四章 中国经济增长模式有问题吗?

    中国的经济改革是一场渐进的、独特的、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宏大事业。自1978年以来,中国逐步却坚定地挥别计划经济(国家占有一切生产资料并决定绝大多数商品的价格),转而走上市场经济的道路,到今天,我们已或多或少地到达了彼岸。GDP飞速增长,意味着百姓收入持续提高,贫困程度大大降低,中产阶级迅速壮大。然而,实现这一切,中国政府并非依靠经济学教科书里学来的大道理。独特的“有中国特色”的国有企业,价格双轨制,国家主导下的规模非凡的基础设施建设,其间伴随着非常有限的政治改革,被证明是已进入经济学教科书的中国人的创造。与此同时,私有产权保护的相对缺乏并未造成大的问题,民营企业在难以获得正规融资的情况下顽强地生存下来,而且还活得很好——民间融资为它们补充了血液。联想、海尔、娃哈哈、格兰仕这些响当当的牌子的崛起印证着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中国特色”的经济发展经验足以成为很多国家效仿的样本。

    如果你在读到以上文字时不断颔首深感赞同,那么,请你读一读黄亚生的最新力作《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英文版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2008年)。书中,这位麻省理工斯隆学院终身教授以数字和实例为据,发出响亮且颇具说服力的声音——你被误导了。此书深刻而全面地质疑了近年来的中国经济增长模式,值得认真阅读和探讨。本章中,我将顺着黄亚生的思路回顾近30年来中国经济走过的历程,在这一过程中,思索他得出的结论是否准确。我相信,他对中国的发展历程中的很多积极方面没有充分的认识——但他的很多批评十分中肯。

    生机勃勃的80年代

    黄亚生的观点大意为,30年前的改革始于乡村,并以乡村为中心。突然之间,农民获得了自主耕种土地、在城镇农贸市场出售农副产品获得收益的自由,从而迅速引发了乡镇企业和农村金融(包括正规的和地下的)的空前繁荣。1984~1986年间,33%的乡镇企业在创立的第一年获得了银行贷款(90年代这一比率下降)。这是企业家资本主义狂飙突进的黄金时代,数以万计的农户争相拿出毕生的积蓄或从金融机构贷来的资金,办起了自己的小企业。80年代经济快速增长,贫困群体受到关注,社会福利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黄亚生举了年广久的例子,1983年,这位安徽农民凭借一把炒勺将“傻子瓜子”炒至大江南北,一时积聚起巨大的财富。黄亚生评论道,这是好的模式,因为这是真正的企业家模式。

    不过,西方很多经济学者提出,中国的乡镇企业大部分为公有性质。换而言之,这些企业并非家庭经营的企业,而是村和乡镇政府办的企业。但是,乡镇企业的巨大成功,使通常认为政府办不好企业的经济学家中产生了一个疑问。经济学家们常有的这一判断并非全无道理——尽管可能最终走向意识形态的争执。大量实例证明,多数公有制企业,尤其是地方政府办的企业,通常不会产生好的效益。原因很简单,官僚机构倾向于将企业的利润用于别的用途,企业管理模式非常行政化,创新受到压抑,而且往往会冗员壅塞。因此,这些西方学者面对中国乡镇企业焕发出的勃勃生机,百思不得其解。这一矛盾促使部分西方学者提出一种新的理论来解释中国的乡镇企业。其大意为,80年代中国的整体氛围对私营企业是不友善的,存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猜疑,市场处于被控制的状态,产权得不到保护,意味着私营企业的财产可能说没就没了。正是由于地方政府保护了这些企业,它们才得以生存,扩大投资并壮大。

    黄亚生没有过多地回应这种理论,他的反驳很简单,“乡镇”是地域范畴,而不是所有权的概念。他说,中国大部分乡镇企业(包括所有80年代设立的新的乡镇企业)并非国家所有,实际上是私有的,80年代后期所有的新增就业都来自私有的乡镇企业。1996年,乡镇企业就业达到顶峰,13510万人在乡镇企业就业,其中,7560万人在私人乡镇企业就业,集体乡镇企业的就业增长要慢得多。黄亚生估算,到1985年,私人乡镇企业平均产出比集体乡镇企业高出50%~70%,利润和工资也较后者为高。

    因此,黄亚生相信,乡镇企业没有什么特别“中国的”特色,也不需要什么理论去解释乡镇企业的成功。它们成功的理由很简单——创业致富的口子一开,人们就这么做了。这个国家最富活力的地区挤满了乡镇企业,他举例说,1987年,温州的4000家集体乡镇企业通过明晰产权改制为股份公司,从而转变为私营企业。黄亚生认为当时这种产权改制现象的普遍程度要高于此前很多人的推测。不仅浙江,从东北到华中,涌现出大量的私营企业。黄亚生还抨击了国家主导的经济增长模式,他说,广受赞誉的“苏南模式”建立在政府所有制基础之上,从未真正取得成功。

    但是,私营企业究竟是如何在那种制度欠友善的环境中兴盛起来的呢?私营企业在法制薄弱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应该非常困难,而这却是20世纪80年代的实际情况。对此,黄亚生怎样作出解释?

    黄亚生的回答是,党的最高领导机构站在企业家一边。最高领导层公开承诺将采取措施促进经济自主权改革,公开谈论致富道路,接见商业人士,释放搞活经济的政策不会动摇的信息。最高层态度转变本身,即为乡镇企业的诞生创造了足够空间。突然之间,各级官员热衷于支持这类企业,而不是把它们关掉,这与毛泽东时代相比发生了巨大转变。要促使市场经济成熟并发展,需要明确大量详尽的法律条文和监管规则。但就那个时代来说,私营经济生命的最初爆发只需一两句话就足矣。一旦机遇之门打开,对未来的幸福生活满怀憧憬的人们不需任何理由,即一头扎进商海里。自然,风险是很大的。我们知道在改革初期,保守势力和改革力量的交锋从未停歇,尤其是在1989~1992年间,数万家私营企业被关闭。换而言之,制度并不是牢不可动的。但最重要的是,80年代私营企业的风险比以前小很多,这就够了。

    不一样的90年代

    时间步入20世纪90年代,也带我们了解黄亚生世界观的几个关键点。很多分析家认为,改革在1989~1992年间经历了短暂痛苦的徘徊之后继续前行,而在黄亚生眼里,这段时间,中国的经济改革经历了剧烈的停顿,90年代的增长模式不再同于上一个10年的“企业家型资本主义”,他称之为“国家主导型资本主义”。当时的资料数据非常有限,但黄亚生仍竭力去发现,90年代私营企业的经营被压缩到哪些领域,就业人数有什么变化,它们的融资渠道有哪些。1993~2001年间,私营企业固定资产投资占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总额的13.3%,而在1981~1989年间,这一比率为21.4%。在1984~1986年间,33%的私营企业在建立的第一年申请到银行贷款,而在1990~2001年间,这一比率下降为26%。90年代初期温州等地的民间金融遭到严厉的清理整顿,曾经对农村私营企业作出重要支持的农村信用合作金融机构,处于更为严厉的管控之下。黄亚生指出,整个90年代,农村信用合作机构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反之,农村地区的商业银行经过了重组,以服务农业而不是乡村企业为宗旨。私营企业生存空间的缩小意味着,当时大多数产业仍为国有企业主导;经黄亚生估算,1993~2001年间,真正的私营企业规模仅占产业总规模的22%,远远低于很多学者估算的50%。90年代,中国经济增长转变为以城市为中心,以基础设施投资为主导。中国社会家庭收入增长情况也发生了转变,80年代农村家庭收入增长更快,90年代被城镇家庭反超。90年代,私营企业突然之间求贷无门,这意味着它们只能求助于地下融资市场。地下融资为私营企业带来了成长机会,但与正规银行体系信贷相比,融资成本高昂,而且融资规模减小。很多有潜力成长为农民企业家的私营业主万般无奈,不得不背起行囊,离乡背井涌向城市,涌向建筑工地等各个角落,成为了农民工。

    黄亚生指出,90年代社会资源流向了国有企业,私营企业出局。吸引外国投资的优惠政策与很多本土企业的际遇形成鲜明对比——外商投资企业享受税收减免,更完善的法律保护,以及多项其他优惠。很多中国企业转而积极寻求外国投资,也有人想出了曲线救国的主意:把资金弄出去,在香港、开曼等地溜达一圈,然后以外资的身份衣锦还乡(即所谓的“返程投资”),以享受身为外资的种种好处。在此期间,政府队伍迅速膨胀,公务员人数从90年代的2000万人增加到2004年的4600万人。税基在持续扩大,这在某种程度上很有其积极意义,因为90年代初期中央政府的收入已经下滑到了危险的境地。这一状况在1994年得以改观,随着当年分税制改革的进行,国家税收开始增加;而且,地方通过卖地实现了政府财力的不断充实。涌进政府财库的新财富潇洒地撒了出去。其结果是,首都人民看到了外形特别、造价高达8亿美元的国家大剧院;上海人从机场出来,可以乘坐耗资12亿美元修建的磁悬浮列车,抵达市郊的地铁站;如果到乡镇去,你会发现,曾经的农田之上政府大楼气宇轩昂。一句话,国家牢牢地掌控着经济,资源被集中于城市,而对乡村来说,没有了创造财富的源泉(私营企业),也没有社会保障体系。

    黄亚生对比了90年代家庭收入发生的明显变化,80年代收入增长更快的农村家庭,90年代为城镇家庭所反超。这是为什么?城市里打工的农民工获得的收入大大低于乡镇企业支付的工资。黄亚生认为,90年代的问题出在乡镇企业受到严格管束,就业增长受到抑制,收入不平等状况加剧,识字率出现下降。

    一些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明显改善之后,又于90年代重新浮现。黄亚生举例,20世纪80年代识字率取得了很大进展,21世纪以来却发生逆转。官方数据显示,2005年,15岁以上人口中11%为文盲(1.14亿人),而2000年文盲率为6.7%。2000年10~14岁的青少年中接受基础教育的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黄亚生认为,官方入学率看上去虽然不错,但没有考虑辍学儿童数量。在学杂费飞涨的年代,农村贫困地区辍学失学现象非常普遍。2000年,官方数据显示,农村地区初级中学入学率只有50%~64%,大大低于城镇地区72%~80%的入学率。

    90年代经济增长模式转变的另一个后果是,导致了工业产权制度的变革。国有部门高歌猛进,私人部门节节撤退。2000~2001年所做的一项调研显示,80%的中国私营企业反映遇到融资障碍,而同期在印度这一比率是52%。很多行业仍然是国有企业或国有控股公司一统天下。还记得前面提到的几家成功的中国企业吗?好吧,黄亚生告诉你,它们中没有一家真正是“内资”企业,均为外商投资企业。它们受益于(并由此得以存活)香港或其他属地的法律和融资环境。当然,它们的主要市场在国内,但苦于在国内得不到很好的所有权保护和融资渠道,它们不得不在香港或其他地方注册成立。

    这一发现完全不同于近30年中国的工业经济已基本私有化的观点。OECD(经合组织)经济学家肖恩·多尔蒂(Sean Dougy)和理查德·荷德(Ric Falling Barriers and Groration:te Economy in Clystate)企业,将国有持股不足50%的企业划归为“间接国有”(indirectlystate)企业,将其余企业均归为“私营”(private)企业。据他们估算,2005年中资私营企业创造的工业附加值占当年所有规模以上企业工业附加值的50.5%,外资企业创造的工业附加值占20.7%。他们的研究认为,私营企业在中国工业化版图中占主导地位。

    但是,黄亚生指出,这种划分企业所有权性质的方法是有问题的。他指出,从国家统计局工业企业数据库层面,并不能找出所有事实上的国有企业。许多经过公司化改制的企业由同样经过改制的国有控股公司控股。因此,尽管这些公司可能不是国有控股公司,但顺着产权链向上搜索两级后,你就会发现所有者是国家。这种情况非常普遍。黄亚生重新分析了这些样本,对私人所有权进行了更为严格的界定。他将私人持有的股权超过50%的企业定义为私企,他发现2005年中资私企对工业附加值所作的贡献仅为22%,与外资企业加在一起对工业附加值的贡献为50.8%。也就是说,尽管私人部门得到了很大发展,尤其是在2001~2005年间,中国经济仍是以国有经济为主导,这一发现与很多外部的眼光和印象颇有差异,后者看到灯火璀璨的夜上海,看到身价上亿的成功企业家,还以为这个经济体和他们的一样,以私人经济为主,并受同样因素的驱动。

    我们继续看多尔蒂和荷德的分析中有价值的内容。他们的主要研究方法是比较各类所有制企业的劳动生产率和盈利能力。尽管对于他们的研究结果有不同的声音,但其研究仍然不失重要性,而且得到了有趣的发现。他们发现,企业越“私人”,生产率越高,普遍的盈利能力越强。这一发现或多或少与按所有权对企业分类的问题有关。例如,国有间接控股企业的生产率是国有直接控股企业的两倍,真正的私营企业的劳动生产率增速较国有企业高出5%。这些发现冲击了国有企业的业绩表现可以与私营企业一样好的观点。当然,经过公司化改制的国有企业的确比未经公司化改制的国有企业业绩表现好——这一点很多人都能明显看出,但仍落在私营企业后面。这并不意味着私人部门是完美的资本主义模式,显然不是——这类企业的处境也可以非常糟糕,甚至生存都存在问题,经常出现窃取他人技术、侵犯投资者权益的事情。但总的来说,驱动私营企业发展的动力——获取利润——似乎在推动私营企业在价值创造方面略好于国有企业,后者是受其他动机推动的。

    好,继续回到黄亚生关于90年代中国经济模式调整的观点。什么原因造成了中国经济增长模式在90年代发生巨大转变?黄亚生承认,他也不十分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他提到了最高领导层的人事变化。80年代的领导人,对农村改革投入了相当大的热情,他们中的很多人有过基层生活经历,对农村经济受到的严重破坏有切肤之痛。相形之下,90年代的领导人更熟悉也更青睐社会主义的上海模式,与农村有些距离。

    中国经济的背阴面

    我们该如何看待黄亚生讲述的这一段故事呢?首先,我们要向他致以敬意,他在实证的悉心研究基础之上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观点。他的讲述以数字和实例为据,连贯、清晰、有力,非常难能可贵。他的观点与很多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往往以一句含糊的“渐进式”,即一步一推进来评价中国的改革。不过,我对黄亚生的部分视角及结论有着不同的看法。

    黄亚生的观点存在漏洞。有时候他似乎相信,整个世界被华尔街的银行家忽悠了,他们口中耀眼的GDP和上海瑰丽的天际线遮蔽了完整的实际。他引用了一些专家的观点,但这些专家显然并不十分了解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他所列出的很多问题已经有人做了研究,而且也不是新问题。下面我想简单地列出多位中外经济学者对近年来中国经济中发展不够完善的方面所做的研究工作。

    美国华盛顿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中国问题专家尼古拉斯·拉迪的研究发现,90年代私营企业被正规融资拒之门外。如今他和很多学者一起关注政府主导下的过度投资行为。Cion,1998,世界银行驻北京的经济学家高路易(Louis Kuijs)分析了在不当政策激励下,大量储蓄怎样涌向基建项目和重工业。我们将在第七章介绍他的研究。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政治学教授蔡晓莉(Lily tsai),以及其他研究者,列举了90年代农村地区基础设施建设和社会保障止步不前的状况。她的研究详见第六章。现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林毅夫,以对90年代农村经济衰败的研究而声名鹊起。卡尔·李思勤(Carl Riskin)与王小鲁等经济学者对不断扩大的收入差距进行了深入探索。我们将在第五章中谈到这一题目。Inequalityand Povertyin Cion,2001,美国卡内基学会的政治学者裴敏欣分析总结了中国原有体制中固有的巨大的改革阻力。Crapped transition,2008,两名中国记者陈贵棣、吴春桃所著的描述了90年代农村底层令人震撼的贫困生活。亚历山德拉·哈尼(Alex harney)所著的《中国价格》对深圳和东莞的农民工的生存状态进行了调查。

    曾对中国80年代涌现的小企业赞赏有加的米尔顿·弗里德曼,90年代初重游中国时,在新崛起的上海金融中心陆家嘴前摇头叹息。弗里德曼教授显然极为欣赏邓小平。

    黄亚生的贡献同样不可不提,他在上一本著作《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Selling China)中提出,外国直接投资成为趋势是国内私营企业融资受到约束的结果。中国的企业家们不得不将自己卖给境外投资者以求生存,获得扩张资金,或受益于向外商投资企业敞开的政策优惠之门。黄亚生认为,外国直接投资的巨大存量是经济失败的征兆,而非实力增强的迹象。

    90年代真有那么糟糕吗?

    黄亚生的这部著作存在的一个问题是,他对90年代经济政策存在的问题的批判似有过火之嫌。他没有提及中国经济在这一阶段取得的积极发展。尽管增速慢于城镇家庭,90年代农村家庭收入仍然在增长,足以令很多新兴经济体羡慕。当然这并不表明90年代中国农村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显然没有。如果数据可信的话,农村问题更多出在基层政府对农民的各种非税收费和摊派过重,以及农村教育、医疗和基础设施残缺不全上。

    该书也完全忽略了90年代的国企改革。在这10年中,数以万计的小型国企倒闭,有些直接破产,有些由管理层收购。到90年代行将结束时,大型国企经历重组,数百万人失去了饭碗,这是一个极其痛苦而又必需的过程。很多亏损企业关闭,补贴减少,终止了巨大的财富破坏和浪费。这些都是有益的发展,有助于市场的培育和发展,尽管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大量腐败。同时,具有盈利能力的大型国企得以保留,并在之后专门归属某一部门管辖。但这些国企经过了改组,其中很多改组为公司,商业化程度得以提高。这些改革当然并不完美,而且这些国企仍然是很多行业的主导。但认识到取得的进步也很重要,作为国企改革的结果,90年代国企劳动生产率增长十分强劲。

    同样未在黄亚生的书中被提及的还有中国加入tO。入世带来贸易壁垒的降低,同时中国经济对外开放一些新的领域。现在,这些变化给中国境内的外资企业带来了一些好处——在黄亚生看来,这种偏袒已经成为问题。但同时,加入tO也为中国出口企业——这一领域以私人部门为主导——开放了全球经济这一永久的平台。加入tO引进的新规则总体说来也有利于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在大多数经济学家看来,这是积极的发展——很奇怪这一点也被黄亚生遗忘了。

    90年代另一项成功的重大改革是禁止军队经商。很多发展中国家由于军队深度参与经济活动而削弱了经济。通常,军队渗入经济将阻碍良好的制度形成,导致不公平竞争,并且也会削弱军队自身——忙于赚钱的军队哪里有时间为国防操心。这项改革是积极的。

    90年代还进行了大量国家建设。从很多方面说,国家建设是必要而且有益的。朱镕基总理1994年开始的分税制改革,拯救国家财政于破产边缘,设立了中央银行,将其作为金融市场监管者之一;先后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商业银行法》以及其他大量法律法规。由此终结了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的漠视,这种现象在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比较常见。当然,地方仍对中央命令有着不同的解读,有时也会对它们不喜欢的税收等政策执行不力(尤其是关于房地产的)。但与20年前相比,地方的力量大不如前。

    在农村政策方面,如今很多人将当前中国的农村问题归因于90年代的政策,并且将农村经济取得的进展归功于2002年以后政策纠偏的结果。但是,关于农村的积极改革始自90年代末,当时朱镕基启动了农村税费改革,以减轻农民负担。从医疗卫生数据看,在90年代农村并非长期持续地滑向贫困。这10年中新生儿死亡率下降,1991年每1000名新生儿中有50.2例死亡,到2007年新生儿死亡率降低到1.53%,不过1996~2002年间,死亡率降幅减慢。产妇死亡率稳步下降,1990年每1000名产妇中,死亡数达94.7例,2007年降低到36.6例。肺结核感染情况仍然非常严峻,尤其在农村地区,每年新增的130万肺结核感染病例中有80%在农村。联合国和中国外交部于2008年9月联合发布的《中国实施千年发展目标进展情况报告》中,识字率的数据好于黄亚生引用的数据——15~24岁人口识字率从1990年的94%上升到2005年的99%。

    总之,90年代确实进行了一些积极的改革。黄亚生没有接受“渐进”版本的故事无疑是正确的。但他的“前进一步,后退两步”的观点也是有问题的。继续向前走,我们既要充分认识到90年代经济建设的成就,也要认识到犯下的错误。

    未来30年

    黄亚生所述故事的第三部分,始自2003年新一届领导人执政。新一届领导层中有多人具有贫困地区工作经验。黄亚生写道:“2007年10月中共十七大颁布的政策蓝图或许是中国自13世纪以来最为自由和进步的。”例如,政策重心重新回到农村和社会保障领域;环境保护和节能减排也进入中央政府的议事日程;政策转向关注民生和构建和谐社会。黄亚生认为,这一新方向是受欢迎的转变。

    但由此我们想提出几个问题,第一是政策的实施。作为新的政策重心的环保和民生保障方面的改革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得以落实?医保方面确有进展,对农村基础设施也有大量投入,但环境保护和能源节约方面,我们到底取得了多大改善呢?东部沿海地区一些城市的企业说,环保官员执法严格,有权让你关门。但是,不必向内陆走多远,那里的企业就会告诉你,环保规定仍然宽松,违反规定的企业也不会被关掉,交点罚款就没事了。节能方面,取得的进展是一些效率低下、污染环境的火电厂被关闭,但全国各地方仍然十分希望保留本地的钢铁、铜和铝生产企业,这些行业耗电量十分巨大。实际上,中国发电量的三分之二由工业消费;而发达国家家庭用电超过三分之二。转变企业用电和民用电占比将对提高能源使用效率大有裨益,但是我们仍然并未真正走下高耗能的老路。

    第二个问题是改革模式。经济改革将以怎样的模式进行?80年代的做法是放开口子提供空间,让农民企业家自由闯荡。这也正是经济增长的源泉。如果相信黄亚生的说法,90年代国家的经济实力强大,伴随着私人部门经济活动大量受到抑制。21世纪以来这种状况有变化吗?我不确定有明显的转变,至少现在还没有。在我看来,高层似乎始终存在一种心态上的挣扎,既想开放又担心开放带来不好收拾的后果。以中国经济的顽疾之一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为例。中央政府大声鼓励银行向中小企业放贷,有时甚至下达放贷命令,但商业银行不为所动。为什么?部分原因在于,由于各种因素的制约,大银行通常做不好小额贷款。这是全世界面临的共同难题。因此,解决途径是由小银行来做。我们将在第六章谈到,中国政府已开始了在这一领域的试验,允许成立村镇银行和小额贷款公司。很多人真切地期盼改善农村和中小企业融资的窘迫状况。但目前这些改革的成效非常有限,原因是监管仍然十分严格。利率受到控制,股东人数以及所持股份受到控制,筹资方式也受到控制,法规依然禁止农民以土地作为抵押,而土地是大多数小农户的唯一资产。因此,当今中国中小企业融资渠道匮乏的原因之一是监管。监管之所以紧,是因为监管者担心一旦放开这一领域,将导致利率飙升和资金滥用。并且,政府在扶持经济中某一行业时,首选的办法往往是设立专项投资基金,而不是减免税费、消除行政障碍或建立恰当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政府试图通过多作为以帮助经济活动主体,但很多经济学者认为,从政府已做的事情判断,或许政府少做一点帮助会更大。

    第三个问题是,当今中国切实推进亲市场的改革日程将有多大难度。举世皆知,官僚主义是改革的阻力。庞大的官僚体系更是增加了赚钱的难度。铁路改革已经讨论了很多年,但目前铁路建设、经营和管理分离方面仍无进展。如果铁路改革不能顺利推进,意味着国内货物运输尤其是煤炭铁路运输仍面临很大困难,每年春运时一票难求的局面也难有改观。再如,国有企业每年上缴国库的利润只占其净利润的5%或10%,但既然是全民所有的企业,理所应当将全部红利(而不是一小部分)上缴国家财政,以改善民生支出。但是推动央企上缴红利改革非常困难,原因很清楚,央企愿意把钱拿在手里用于扩大投资等,央企的管理者对于这种现状也十分满意。

    黄亚生认为,“治理改革”是真正打破这一怪圈的唯一途径。国内一些严谨的学者也发出过类似呼声,如著名经济学家、政府经济政策智囊吴敬琏。我同意他们的看法——同意这一观点的还有这几年来与我有过交流的许多政府官员、工商业人士和媒体人士。治理改革将在某一时点发生似乎已成为很多人的信念。这一概念也时常出现在学术论文、演讲或报刊文章的结尾,但通常是寥寥数语,很少有人深入地提出治理改革的细致设想。当然,想明白并付诸实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治理改革,不论以何种形式,不会轻轻松松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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