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六文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司马辽太郎 本章:第六十八章 六文钱

    这里有一位奇妙的大名。

    名曰真田昌幸。

    信州上田城的城主。当时他就以英勇善战而远近闻名。昌幸还是后来大坂之阵的智将真田幸村(信繁)的父亲,故而名声远扬。

    当时,真田昌幸五十四岁。

    他个头矮小,却长了一个大脑袋,脸面铁青浮肿,一眼看去像个乡下老和尚,只是双眼闪着犀利的光。

    眼前这个男人,不可小觑。

    真田昌幸生于信州的小豪族家庭,在战国的动乱里成长,具备了人类的所有狡黠。昌幸将此作为唯一的生存智慧,爽飒度世,是具有战国乱世特色的人物。

    昌幸的人物形象,就像他的出生地、活动舞台——信州的地形一样。信州山河状貌复杂,领国分隔成若干狭隘天地。若在这世界里反覆发动战争,玩弄谋略,琢磨出的计策自然而然会像工艺品般小巧精致,不会宏大。

    谋略家真田昌幸,其思考与手法已臻艺术之境。而身为战术家的他,指挥操纵区域性战斗的高妙之处,亦可谓当代第一。

    归根结柢,宛如命中注定的不幸,信昌前半生的主要活动舞台局限在强国环伺的信州。昌幸的青年时代,这个高原之国四周为越后的上杉氏、关东的北条氏、甲州的武田氏等日本屈指可数的强国。信州国内存在难以统一的地理因素,造成了小政权割据的状态,以致于信州好似周围大国共享的草料场。

    自然而然,小豪族发展出应对的深奥智慧。

    真田昌幸就是其中之最的代表性武将。

    昌幸自年少时代就有雄心壮志,拚搏着想做一番大事,怎奈周围与大国紧密接壤,难以如愿。为了扩张领地,昌幸定下生存的基本方针:尽可能利用这些大国,发展成长于狡智的小属国。

    首先,他成为武田家的“被官”(隶属大名),俸禄六万石。武田家在胜赖时代灭亡了,昌幸失去了强大的保护国。其后不过半年里,他换了四个保护人,依次是北条氏、上杉氏、再度北条氏,而后德川氏。

    接着,昌幸对德川感到失望,离去了。昌幸半生反覆施展谋略、甚至谋杀,欺骗无数人,但每次都成功了。但在上州沼田城的归属问题上,他头一次受骗,家康毁弃了协议,昌幸对家康大失所望。

    “家康是奸人,不讲信用!”

    昌幸大怒,改投秀吉。当时秀吉的天下刚刚诞生,盘踞东海地方的家康尚未来归。其间面对家康的大军,昌幸以少胜多,给予毁灭性打击。

    不久,丰臣家的天下安定,家康成为秀吉麾下首席大名。

    “为了万世的太平,你跟家康和解吧!”

    虽经秀吉劝说,昌幸仍不太积极。但后来真田家的长子信幸决定娶家康部将本多平八郎忠胜的女儿小松。

    初闻这桩婚议时,昌幸气势汹汹地拒绝了。

    “我家虽小,依旧是大名身分,焉能娶家康的家臣之女!”

    昌幸对媒人这样说道。无奈,家康将之招为养女,以“德川家与真田家”的名义结下姻缘。

    昌幸就是这么个讲究原则的人。

    他性情佶屈,顾盼自雄,除了自己的智慧外,甚么也不信。此前没尊敬过几个人的昌幸,不可思议对秀吉采取了例外态度。

    昌幸受到秀吉保护,为了前往致谢,他在信州上田城下击溃家康军,然后去了大坂。

    这是他首次拜谒秀吉。面对这种个性强烈的土豪型人物,秀吉有绝妙手腕能够加以驯服。

    “哎呀,是安房守(昌幸)呀。你的武道绝妙,久闻大名。所以不觉得是初次见面。”

    秀吉说着就从上位走下来,不造作地拉起昌幸的手,将佩带腰际的精致短刀连同刀鞘,拔出相赠。

    “这刀和你比较匹配哪。”

    秀吉潇洒大度地笑了。

    昌幸生平从未受过如此令他折服的待遇。回国后就让画师画了秀吉肖像,挂在壁龛,朝夕焚香礼拜。关原大战后,昌幸被流放到高野山,但这习惯没改,一直持续到六十五岁辞世。

    昌幸虽然性格奸猾,但世间评价却好极了。其一,他战术高明宛如神授,是作战高手;其二,偷偷礼拜秀吉画像,这种出奇的天真令人觉得可爱,因此获得极高评价:

    “安房守大人是古今少有的名将。”

    还有一件几近滑稽之事。昌幸半生玩弄谋略、进行作战而汲汲奔走,却依然不过是个年禄五、六万石的小大名。

    “运气不好。”

    世间的同情者都这样断定,昌幸自己也认同此说。和他的才能相比,这种现状显得过于卑小了。

    真田昌幸与其他大名一样,遵照丰臣家大老家康的命令,参与征讨上杉。

    昌幸率军由信州上田城开拔,经由中山道西行,越过碓冰岭进入关东。抵达野州佐野(栃木县佐野市)之际,大坂的密使追上来了。

    此人一副山野僧打扮,自报家名,乃石田三成与大谷刑部少辅吉继联名派来的密使。

    其使命就是传达:

    “加盟秀赖一边!”

    三成与昌幸是挚友。加之,三成的同仁大谷吉继之女嫁给昌幸的次子幸村,可谓亲缘近密。

    三成喜欢动笔,他的来信,依照惯例,详述了西军和东军的态势:

    “渴望得到大人的智勇。奏捷之后,秀赖公赐予甲州、信州两国。我对神明发誓,绝非谎言。”

    甲州、信州两国,俸禄恐怕有八十万石以上。

    (可得到甲州二州啊!)

    昌幸仰望烈日长空。这是撼动灵魂的待遇。

    (想来……)

    他不由得回首半生的奋斗与徒劳。尽管目前有些人称自己为神秘的军事家,但三十余年来孜孜奋斗,得到的领土不过五、六万石。比照努力与才能,收获过少了。

    (我这岂非时来运转了吗?)

    如此一思量,丰臣政权安定以来昌幸那酣睡的雄心,倏然又熊熊燃起。

    “请稍作歇息。”

    昌幸对密使说道。他命侧近负责接待,并要全军停驻休息,接着命令使番:

    “将伊豆守与左卫门佐叫来!”

    他要和两个儿子商量。伊豆守即长子信幸,时年三十四岁。他担任先锋大将,遥遥走在队伍前头。

    左卫门佐即后来大坂冬之阵、夏之阵的中心人物,次子真田幸村,刚满三十岁。

    少刻,弟弟徒步而来。哥哥骑马,冲开队伍,逆驰在狭窄的道路上。

    “都来了?”

    老昌幸将二人叫到折凳旁。

    “是秘密会议,不能夹杂外人,只和你俩商量。到那山丘上。”

    昌幸手拿马鞭指着。

    他带头走去。俄顷,进了山道,踩踏拨开夏草,来到山顶。

    “坐到那里。咱们靠近些。”

    昌幸也坐了下来。他的脸颊像少年一样红扑扑的。

    “何事?”

    哥哥信幸问道。此人后来在江户时代,成为信州松代九万五千石的真田家家祖。信幸下颚宽厚,性格笃实,平时少言寡语,但其武勇和智略绝非二流。

    “看这个。”

    父亲将三成的密信扔到草地上。哥哥捡了起来。

    展阅之间绷起了面孔。

    “此、此事非同小可!这怎么能答应下来呀。”

    “所以,需要商量。”

    父亲故做无精打采状。

    弟弟也读了起来。弟弟的面相总体而言较像母亲,是单薄的长脸,双睛特别水灵。低头时长长的睫毛似在摇曳。

    “这件事非同小可。”

    幸村说出与哥哥同样的话,但是,之后的提问却与哥哥不同。

    “父亲大人,这又怎生拒绝呢?”

    弟弟幸村的青少年时代,和娶家康养女为妻的哥哥完全不同。他自幼就远离家乡,成为小姓,服侍于丰臣家的殿上,博得秀吉喜欢,总叫他“源次,源次”。

    朝鲜战争期间,秀吉来到肥前名护城,幸村是骑马亲卫队一员,不离左右。文禄三年(一五九四),幸村的官位晋升到与哥哥一样,同为从五位下,任左卫门佐,还获赐姓丰臣。就连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秀吉也未赐此姓。弟弟和丰臣家的亲密度与哥哥大不一样。加之,娇妻又是三成的好友大谷吉继的女儿。这封密信是岳父与三成联名写的。由此看来,他的反应与胞兄相异,理所当然。

    “想听听父亲大人的想法。”

    哥哥说道。

    “我的想法?”

    昌幸微笑了。他微微开口,眺望着四外的景色。少刻,

    “跟随西军。”

    昌幸斩钉截铁说道。

    “这是义举。”

    综观这位老将的履历,和其他战国武将一样,从未有过与“义”有关的行动。老人仅熟知次子幸村喜欢“义”这一儒教理念,将其作为说话的开头而已。

    “男子汉一辈子,就是为了开拓自己的命运。现在运气来了。”

    “这是不着边际的荒诞事。”

    哥哥说道。此话的意思是,赐予甲信二州一事,纯像伸手去抓云彩一样不着边际。

    “那块云彩,我抓得到。我抓到手后,就不把它当云彩了。我要在天下竖起真田家六文钱的大旗。”

    “父亲大人惊慌失措了吧?”

    总地说来,哥哥信幸是个想法现实的农夫式人物,他与父亲、弟弟不同,不具备他们那种充满商人般梦想与野心的投机性格。

    “父亲大人,请再好好想一想。治部少辅可是招天下厌嫌之人。他若任事实上的统帅,无论怎样借用秀赖公名义招集大名,其后不久,离合聚散的结局肯定会到来。”

    “值得一做。”

    “必败?”

    “必胜!”

    老人断定。

    “不过,这是指只要有我在。我要打胜仗给大家看看。”

    老人说出了他的作战方略。家康必率大军由关东向西发进。仅靠东海道是不够的,理所当然,要有一半人马走中山道。

    “中山道的信州上田城有我在。尽管城小,却可阻击十万大军,不放一人西去。我要打这样一仗给大家看看。”

    确实,家康发送大军时,分中山道和东海道两路进军。中山道三万余大军交给嫡子秀忠,榊原康政任总参谋长。这路大军全部遭到昌幸上田城的阻击,到底没赶上关原大战。

    “我是有这般技能的人。”

    “即便如此,石田败了,又当如何?”

    “天下越发混乱吧。然后,我给大家画一张更宏大的蓝图。”

    昌幸的愿望,和在九州一隅要不择手段蛮干的黑田如水,可谓用心相同。

    “无论怎么说,我也难以赞同。我妻子是内府的养女,目前正蒙内府厚恩。事到如今,我不想反戈袭击内府。”

    说完,他问弟弟:

    “你当如何?”

    幸村从刚才开始就没看哥哥,此时还不看哥哥的脸,只是静静回言:“问我啊?”

    “我随父亲大人。”

    “你娶了大谷吉继的女儿,才这样的吧。”

    “非也。我是一个深蒙丰臣家特殊恩泽的人。义在何处,服从何处,这才叫武士。”

    “纵然失败也无悔吗?”

    “交手后才能见真章。”

    “好,就这样定下来了。”

    老昌幸表态。

    “伊豆守跟随东军,我和幸村跟随西军吧。无论哪方胜或败了,真田的家名都不会断绝的。”

    兄弟俩用惊骇的眼神看着老父。这是老人昌幸从乱世中多年积累的经验智慧中产生的结论。

    “明白了?不久咱们战场相逢吧。那时,信幸你殊死奋战吧!我让你在飞矢和枪弹中看到我的麾令旗如何模样。”

    老人发出了摩擦青草的声响,站立起来。他似乎对这个巧妙严密的结论十分满意。

    少刻,三人走下山丘,分别骑上战马。率领先头部队的哥哥真田信幸继续东进,率领中军以下的父亲昌幸和弟弟幸村,立即改变部署,引军折回,向出发点信州上田行进。

    途中经过信幸的居城上州沼田城下。

    (干脆将城池夺过来吧。)

    昌幸老人好像这样思谋。他派人给留守城池的大儿媳小松送信说道:

    “我想看看孙子。和孙子轻轻松松玩一晚上。将城门打开!”

    小松一看队伍里没有夫君,疑惑不解,便传回话来:

    “尽管是父亲大人的命令,但只要不是夫君伊豆守大人的命令,就不能开城门。要想强行开城,这里只好弓箭伺候了。”

    听此回言,老人发出苦笑,说道:

    “真不愧是本多平八郎的女儿!”

    昌幸在城外住了一夜。翌晨,整军迳直撤回信州。途中下起了细雨。

    下野小山也下着同样的雨。昌幸此举,发生在家康于小山召开军事会议稍早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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