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村上春树 本章:第三章

    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鸡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鸡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棒球?”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棒球规则:那个男的投球,这个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钟。广告开始时,问我为什么没有修克.波科斯和乔尼.阿里迪的磁带。

    “没人喜欢。”我说。

    “那么,法国歌手里哪个受人喜欢?”

    “亚当莫。”

    “那是比利时人。”

    “米歇尔.波尔奈列夫。”

    “狗屎!

    说罢,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时,那女子总算转回。

    “谢谢。让我招待点什么?”

    “不必介意。”

    “有借必还嘛,我就这个性格,好也罢不好也罢。”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只好默默点头。女子用手指叫来杰,吩咐为我来啤酒,给她拿吉姆莱特。杰准确地点了三下头,消失在柜台里。

    “久等人不至,对吧,您?”

    “好像。”

    “对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样。看来话能投机。”

    我无奈地点头。

    “喂,看我像是多少岁?”

    “28。”

    “说谎。”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于不快。像是单身?还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奖不成?”

    “未尝不可。”

    “已婚。”

    “喔……对一半。上月离的婚。这以前跟离婚女子交谈过?”

    “没有。不过碰到过患神经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学实验室。5个人把它推进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学生?”

    “嗯。”

    “过去我也是学生来着,六十年代,满不错的时代。”

    “什么地方不错?”

    她什么也没说,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莱特。继而突然想起似地觑了眼表。

    “还得打电话。”说着,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后,我的提问因没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来杰付帐。

    “你是要逃?”

    “是的。”

    “讨厌大龄女人?”

    “与年龄无关。总之鼠来时代我问好。”

    出店门时,那女子已打完电话,正往厕所里钻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子,但名字却总也记不起来。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车停在海滨公路上,一面望着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乐部之歌》。歌词我想是这样的:

    “我们大家喜欢的口令,MICKEYMOUSE。”

    说不定真的算是不错的时代。

    ON

    喂,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兴得不得了神气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给诸位一半共享。NEB广播电台,现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时间。从现在开始到九点,周六夜晚愉快的两小时中,将不停地播放诸位中意的热门歌曲。

    撩人情怀之曲、怀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烦意乱之曲、令人作呕之曲,一律欢迎,只管打电话点来。电话号码大家知道吧?好么,注意不要拨错。打的人晦气、接的人烦恼——错误电话千万别打。好了,6点开始受理,受理一个小时,台里的10部电话一阵紧似一阵响个不停。对了,不听听电话铃声?……怎么样,够厉害吧?好——咧,就这声势。尽管打电话,打到手指断掉为止。上星期打来的电话实在太多,多得保险丝都飞了,给诸位添了麻烦。不过这回不要紧,昨天换上了特制电缆,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还要粗得多,尽管打来就是,放心大胆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电台里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险丝也绝对不会跳开。好么?好——咧,今天实在热得叫人心烦,让我们听一支大众音乐冲淡一下,好吗?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同可爱的女孩一样。OK,第一支曲!安安静静地听着,实在妙不可言,热浪一扫而光!布鲁克.韦顿:《佐治亚州的雨夜》。

    OFF

    ……啊……简直热死了……

    ……喂,空调不能再放大点?……这里快成地狱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给汗浸透了……

    ……对对,是那样的……

    ……喂,喉咙渴冒烟了,有谁给我拿瓶透心凉的可乐来?……没关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这膀胱特别强韧……对,无论如何……

    ……谢谢,由美子,这下可好了……嗬,凉得很……

    ……喂,没有开瓶器呀……

    ……胡说,怎么好用牙齿来开?……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没时间了,别开玩笑……听着,开瓶器!

    ……畜生……

    ON

    妙极了,这才叫音乐。布鲁克.韦顿,《雨中佐治亚》,凉快点了吧?对了,你猜今天最高气温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热过头了,简直是火炉!37度这个温度嘛,说起来与其一个人老实呆着,还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凉快些。不相信?

    OK,闲活少叙,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维特.里本巴尔:《雷雨初歇》。来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经用麦克风底座打开瓶盖了……

    ……唔,好喝……

    ……不要紧,不至于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担心……

    ……我说,棒球怎么样了?……其它台正在转播吧?……

    ……喂,等一下,为什么广播电台没有收音机?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凉冰凉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7点15分,电话铃响了。

    此时我正歪在客厅的藤椅上,一边一口接一口喝罐装啤酒,一边抓奶酪饼干来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广播电台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听听广播可好?”

    我赶紧把嘴里剩的奶酪饼干就着啤酒冲进胃袋。

    “广播?”

    “对,广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电动吸尘器精密得多,比电冰箱玲珑得多,比电视机便宜得多。

    你现在做什么呢?”

    “看书来着。”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听广播才行!看书只能落得孤独,对吧?”

    “噢。”

    “书那玩艺儿是煮细面条时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来我们可以交谈了。我说,你可同不断打嗝的播音员交谈过?”

    “没有。”

    “那么,今天算首次,听广播的诸位怕也是头一遭。话说回来,你晓得为什么我在播音当中打电话给你?”

    “不晓得。”

    “实话跟你说,有个……呃……,有个女孩要送给你一支点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

    “点播的歌曲是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好个叫人怀念的曲子,怎么样,这回该想起来了吧?”

    我沉吟片刻,说根本摸不着头脑。

    “哦……这不好办。要是猜对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制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转动脑筋。觉得记忆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时隐时现——尽管极为缥缈。

    “加利福尼亚少女……比齐.鲍易兹……怎么,想起来了?”

    “如此说来,大约5年前好像一个女孩儿借给我一张同样的唱片。”

    “什么样的女孩?”

    “修学旅行时我替她找到隐形眼镜,作为回报,她借给了我一张唱片。”

    “隐形眼镜?……那唱片你可还了?”

    “没有,弄丢了。”

    “那不大好。即使买新的也要还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还……呃……就是说有借无还,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学旅行中失落隐形眼镜的她,当然正在听广播,对吧?噢——,她的名字?”

    我说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听说他准备买唱片送还,这很好。……你的年龄?”

    “21。”

    “风华正茂。学生?”

    “是的。”

    “……唔……”

    “哦?”

    “学什么专业?”

    “生物。”

    “嗬……喜欢动物?”

    “嗯。”

    “喜欢动物什么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动物不笑?”

    “狗和马倒是多少笑点儿的。”

    “嗬嗬,什么时候笑?”

    “开心时。”

    我突然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气忿。

    “那么说……噢……狗来当相声演员也未尝不可!”

    “你想必胜任。”

    哈哈哈哈哈哈。

    《加利福尼亚少女》:

    东海岸少女多魅力,

    时装都会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说话是组装式。

    中西部少大多温柔,

    一见心脏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爱,

    令人浑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亚州的……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来了。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棱角分明的崭新的t恤,在港口一带随便转了一圈,然后推开眼前一家唱片店的门。店内没有顾客,只见一个女孩坐在柜台里,以倦慵的神情一边清点单据一边喝可口可乐。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蓦地发现女孩有点面熟:原来是一星期前躺在卫生间那个没有小指的女孩。我“噢”了一声,对方不无惊愕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t恤,随后把剩的可乐喝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工的?”她无奈似他说道。

    “偶然,我是来买唱片的。”

    “什么唱片?”

    “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点头站起,几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训练有样地狗一样抱着唱片折回。

    “这个可以吧?”

    我点下头,手依然插在衣袋没动,环视店内道:

    “另外要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第3号。”

    她没有做声,这回拿两枚转来。

    “格伦.古尔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个好?”

    “格伦.古尔德。”

    她将一枚放在柜台,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尔在卡尔克》的戴维斯.迈尔斯。”

    这回她多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抱着唱片回来了。

    “此外?”

    “可以了,谢谢。”

    她把三张唱片摊开在柜台上。

    “这,全你听?”

    “不,送礼。”

    “倒满大方。”

    “像是。’她有点尴尬似地耸耸肩,说“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钱、接过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么说,上午算托你的福卖掉了三张。”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气,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开始重新清点那扎单据。

    “经常一个人值班?”

    “还有一个,出去吃饭了。”

    “你呢?”

    “她回来替我再去。”

    我从衣袋里掏香烟点燃,望了一会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话,一起吃饭好么?”

    她眼皮没抬地摇头道:

    “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我也是。”

    “是吗?”她不耐烦地将单据挟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尔的新唱片放在唱机上,落下唱针。

    “那为什么邀我?”

    “偶尔也想改变一下习惯。”

    “要改一个人改去。”她把单据换在手上,继续操作。“别管我。”

    我点下头。

    “我想上次我说过:你分文不值!”言毕,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动单据。

    我走进爵士酒吧时,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着脸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电话簿一般厚的长篇小说。

    “有趣?”

    鼠从书上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真看了不少书哩,自从上次跟你聊过以后。你可知道《较之贫瘠的真实我更爱华丽的虚伪》?”

    “不知道。”

    “罗杰.贝迪姆,法国的电影导演:还有这样一句话:‘我可以同时拥有与聪明才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充分发挥其作用。’”“谁说的,这是?”

    “忘了。你以为这真能做到?”

    “骗人。”

    “为什么?”

    “半夜3点跑来,肚子里饥肠辘辘。打开电冰箱却什么也没有。你说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继而放声大笑。我喊来杰,要了啤酒和炸马铃薯片,然后取出唱片递给鼠。

    “什么哟,这是?”

    “生日礼物。”

    “下个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来。

    “是吗!寂寞啊,你不在的话,”说着,鼠打开包装,取出唱片,注视良久。“贝多芬,钢琴协奏曲,格伦.古尔德,波斯顿。哦……都没听过。你呢?”

    “没有。”

    “总之谢谢了。说白啦,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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