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长亭送别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实甫 本章:第十五章 长亭送别

    话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到妆楼来叫小姐。一路上她不知有多高兴,自己没有挨一顿好打还在其次,主要是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使得老夫人不得不重新许婚,为张相公和小姐争得了幸福。一路兴冲冲来到妆楼。

    却说小姐自从红娘走了以后,一直在提心吊胆。她担心红娘会不会被拷打?出了这种事情,红娘的这一顿家法按说是逃不了的。如果她挨了打,会不会把西厢之事和盘托出呢?又担心母亲知道了西厢之事,不知对张郎用什么手段去责罚?是把他叫到中堂,当面训斥痛骂呢,还是更为严厉,送往官府?如果送到官府,追根溯源,我一定要抛头露面,出乖露丑,那时将何以堪?又想到自身,也许母亲就会命人来把我叫到堂前,严加责问,甚至动用家法,在合府仆妇丫环面前,我的脸面放到哪里去,将来还能做人吗?想到此处,不觉万念俱灰,恨不得一根绳子,死了拉倒。但事情还不清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许会有转机。红娘的口才是第一流的,也许被她花言巧语,唇枪舌剑,把老夫人说服了,岂不是逢凶化吉,一天好事吗?心里不觉为之一宽,在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能死,死了对不起张郎,还是等红娘回来再作定夺。

    不说小姐在这儿患得患失,心乱如麻。且说正在小姐忧急的时候,红娘到了。她脚步轻飘飘地上楼来,一进房门,见小姐眉蹙春山,脸挂珠泪,正在向门外张望,知道小姐此时快要急断肚肠了,遂道:“小姐,红娘回来了。”小姐一见红娘,如同见了亲爷娘一般,心里一阵安慰,含着眼泪,哽咽道:“好红娘,你终于回来了,等死我也。”

    红娘想,我又不是上杀场,一去不回来。说道:“小姐,不必忧急,红娘好端端地回来了。”

    小姐道:“红娘,你为了我挨家法板,打坏了么?”

    红娘道:“小姐,没事没事,那家法板只在我身上滴溜溜地滑了半下子,被我说过了,我也怕不得那么许多。”

    小姐问道:“你是怎样说过的?”

    红娘道:“小姐,别急了,一天乌云散尽了。红娘我到了内堂,如此如此,这样这样,终于说得老夫人重新答应婚事,小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小姐听了,立刻转忧为喜,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对着红娘学着张生那样一揖,说道:“啊,多谢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红娘“扑哧”一笑,用小手刮着脸说道:“小姐,没羞,没羞,把张相公的那一套都学过来了!”

    小姐脸上一红,并不十分害臊,因为这一个月来,小姐和红娘已经打成一片,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私底下已不分主仆了,这样的调笑也经常有。小姐问道:“红娘,如今母亲怎样了?”

    红娘道:“我奉了老夫人之命来唤小姐前去,等待成亲吧。”

    小姐想,尽管母亲又许了婚,可是我私下做出了这种事来,终究是不光彩的,我怎么好意思去见母亲呢?说道:“红娘,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去见母亲?”

    红娘道:“唷,小姐,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娘亲跟前有什么难为情的。

    想当日,明月刚上柳梢头,你便悄悄地约了张相公在黄昏后,你们把门关得紧,我却见到了,一个是恣情的狂,一个是柔声的浪,羞得我脑背后把牙齿儿咬着衣衫袖,低头盯着弓鞋尖儿。呸!那时节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你拿点和张相公云狂雨骤的勇气出来,见了娘就不羞了。”

    小姐给红娘这么一说,倒羞得满面通红,这鬼丫头,原来偷看了我与张郎云雨欢爱的模样,这才羞死人呢!说道:“鬼丫头,谁教你偷看来着?”说着,举起手,装作要打的样子。

    红娘笑着说道:“好小姐,就饶了红娘吧!你和张相公做得,我红娘看看又不要紧。”

    小姐道:“鬼丫头,你也想了吧!下回我叫张相公把你收房,好不好?”红娘道:“啐,小姐,我不来了,我不来了!”羞得一壁厢蹬脚。

    小姐可乐了,笑着说道:“红娘,你也有害臊的一天!”

    主仆调笑了一会儿,红娘道:“小姐,说笑归说笑,老夫人还是要去见的。”

    小姐道:“红娘,我见了母亲,她查问起来,叫我如何回答呢?”

    红娘道:“咳,小姐,你从前聪明,现在可糊涂了,这还不好办,低着头哭,一声不吭。”

    小姐一想,也只有如此,以不变应万变,方能过此难关。无可奈何跟着红娘,一步一挨来到内堂。

    此时老夫人在内堂端坐,默默无言,可心里却像打翻五味瓶似的,又火又气。赖了几个月的婚,结果枉费心机,不但没有赖掉,还给自己找来了羞愧,想不到生了这宝贝女儿不争气,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来,败坏了崔氏门风,丢尽了堂堂相府的脸。越想越不是滋味,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现在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不要这个女儿,让她去寻死好了。可是子母肠肚终须热,她千错万错总是我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就按照红娘说的,成全了她吧!这样一床锦被都遮盖了。老夫人打定这个主意以后,心想等会儿女儿出来,教训是非教训不可的,女儿尽管做出了这种事来,她的脸面还是要照顾,我不便在众下人面前训斥,就说道:“你们都与我退下。”

    众仆妇丫环们除了一个春香以外,都纷纷退下,只有奶娘还抱着欢郎不动身。她认为自己身份特殊,又是原告,完全有资格旁听,另外她也气不过,自己一心想当个掌刑官,好好地收拾收拾那个傲慢的鬼丫头,哪知老夫人只在鬼丫头身上像拍灰尘那样,轻轻地拂了两下,真是大失所望。现在见老夫人命红娘叫小姐来,又让仆妇丫环们退下,猜想还有什么重要事要瞒着大家,这是独家新闻,不能放过,所以照样大大咧咧地站在旁边不走。

    老夫人见众仆妇丫环都退下去,环顾四周,眼角瞥见奶娘还在旁边,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的事,都是你弄出来的,要不是你捅破,让我慢慢查问,也许不会落到这种田地,你还站在这里干吗?就对奶娘说道:“奶娘,你带了欢郎也下去吧。”

    奶娘听老夫人要她也出去,恨得牙齿痒痒的,嘴巴里说“是”。心里直在骂:“这个老东西,听都不让听,活该,生出这么个宝贝女儿来替你出丑,也是你这老东西心肠不好的报应。”一百个不情愿地拉着欢郎退下去。

    奶娘刚走出内堂,恰巧在门口碰上了红娘和小姐。红娘一见奶娘,心里的火上来了,都是你这老怪物吃饱了饭撑的,小姐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出来多管闲事,差一点坏在你手里!就对着奶娘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意思是说:“老怪物,你别得意,想看我和小姐的好戏,门都没有。”

    奶娘也瞪了红娘一眼,意思说:“小妖精,你别神气,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总有一天,还要落在老娘手里。”

    不言奶娘与红娘斗法,再说红娘带了小姐,一挑门帘,进入内堂,小姐是只管低了头,心头忐忑地跟在红娘身后,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红娘一看,内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夫人和春香二人,她的反应特别快,立刻猜到这是老夫人为了顾全小姐的面子,总算还有母女之情。红娘上前一步,说道:“禀老夫人,小姐来了。”

    小姐此时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钻,只管低垂着头,侧身站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滚落■■■■■不敢上前去参见母亲。

    老夫人原来在低头沉思,听得红娘回禀,抬头一看,只见女儿这副可怜相,低着头,羞得脸红到脖颈,愁得眉毛打着结,两只王手不住地绞着衣襟,眼泪像雨点落下。心里老大不忍。女儿长了那么大,从来没有这般担惊受怕过,算了,饶了她吧,别吓坏了她。老夫人是又爱又恨,说道:“儿啊,为娘是怎样疼你爱你,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小姐听得母亲责怪,心里万分悲伤,心想,我和张郎本是一对美满的夫妻,若不是你言而无信,赖却婚约,早已一双两好,何至于做出这等事来!你此刻不自责却来怪我?想想真是冤屈,不觉嘤嘤啜泣起来。

    老夫人道:“这等事不是我们相国人家做的,你这是辱没了你父亲!你是我的孽障,我去埋怨谁呢?”

    小姐听母亲提起了父亲,更为悲痛。是你老娘亲先行辱没了父亲,我是被你逼出来的,现在却把一切罪错全都推在我身上,想到此处,不觉放声痛哭。

    老夫人见女儿如此悲伤,心更软了,想想事已如此,责怪也无益,说道:“我儿,不要悲伤了,这事不能张扬,让人家看笑话。你做女儿的丢脸,为娘的也不见得光彩。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何况为娘就生你一个,因此把你正式许配给张生,了却你的心愿,现在总该称心如意了吧?不必啼哭了。”

    小姐听见这句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娘啊,你早该这样了,不过现在还不算晚,足可以挽回局面,所以也就止住悲声。

    老夫人道:“红娘,命你到西厢书房去,把那个禽兽给我叫来。”

    红娘连忙答应道:“红娘遵命!”立即转身出了内堂,兴冲冲地向西厢而去。

    张生并不知道西厢之事已经泄露,还在书房内得意洋洋。这一个月来,夜夜拥着如花似玉的小姐,爱个不够,亲个不够,男欢女爱,沉浸在欢爱之中,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啊!他想,我张珙真是三生有幸,获得了绝色佳丽的眷爱,享此人间艳福,也不虚此生了。可惜现在只能明去暗来,偷偷摸摸,更不能终日对此解语花,实为莫大的憾事。不觉叹气道:“小姐啊小姐!不知何日得成连理啊!”

    这时,红娘到了,听得张生在屋里自叹自言,心想张相公啊,大白天这么高声朗叫,这秘密不败露才是怪事!忙上前敲门,叫道:“张相公,开门,开门!”

    张生听得外面敲门声很急,听出是红娘的声音,心想,怎么大白天小姐就来了,那太妙了,连忙答应道:“来了,来了!是红娘姐姐吗?”

    红娘道:“快些开门!”

    张生一边应声“是”,一边把门打开,说道:“小姐呢?她在哪儿?”

    红娘道:“呸!还问小姐呢!你们的事败露了!”张生听了,吓得脸色陡变,说道:“啊哟,这还了得!不知哪个走漏了风声,坏了我的好事?”红娘道:“谁叫你在书房内如此高声朗叫,给人家听到了,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大怒,把我叫去,用家法逼问我西厢之事。”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能讲啊,要替我们遮盖遮盖。”红娘肚内好笑,终究是夫妻在一张床上睡,一个心眼儿。说道:“我被老夫人重重责打了一顿。”

    张生道:“红娘姐姐,是小生连累你的,害得你受罪了!”

    红娘道:“我被打得没办法,只得全都讲出来了。”

    张生道:“啊哟,这便如何是好?红娘姐姐,那老夫人听了如何呢?”

    红娘道:“老夫人听了,大发雷霆,要把你扭送官府,办你个引诱良家妇女之罪。”

    张生急得两手乱搓,心想一经官府,斯文扫地,我有何面目再立于世上。说道:“这,这,这。。我命休矣!”红娘见张生急成这个样子,心想这个傻角也是不经吓的。说道:“相公别急,红娘话还没有说完哩。”

    张生道:“那老夫人究竟如何?”

    红娘道:“那老夫人被红娘如此如此,这样这样一说,她自己觉得理亏,不敢去官府告发,无可奈何,只好把小姐正式许配给你。”

    张生听了,不觉笑逐颜开,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但又怀疑不是真的,问道:“红娘姐姐,这是真的吗?”

    红娘道:“谁来骗你!我就是奉了老夫人之命,来请相公到内堂去面许婚姻的。相公,快走吧!”

    张生难为情极了,心想这些丑事,正应该设法遮掩,怎能去不打自招呢?说道:“啊!红娘姐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西厢事发,小生心中惶恐,有什么脸面到那里去见老夫人?小生不去!”

    红娘道:“相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害臊的?既然事情已经泄漏了,总得有个了结,你也应该去主动认错,投案自首。现在俺崔家陪酒陪茶倒过来迁就你,用不着你再去请媒人来求婚,你怕什么。我不愿意再当师父,收你这个苗而不秀的没出息的徒弟了。”

    张生道:“小生怎么敢去啊!”

    红娘道:“呸!你真个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当初你在说‘小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时那么胆大,在月光下跳粉墙时那么胆大,你一个月夜夜做夫妻,又那么胆大,你一个人在书房毫无顾忌地高声朗叫又那么胆大。现在西厢事发,你就这般的胆子小!你以为能遮掩过去就遮掩过去,做夫妻能遮掩一辈子吗?”

    张生听了,觉得甚是有理,可是实在放不下脸来,只是“这个,这个。。”红娘道:“张相公,别再这个那个的了,你如果不去,对得起小姐吗?

    别说每天朝踩露水夜踏霜的来西厢陪你的辛苦,你不想想她是抛弃了名节而来的,今天老夫人重新许婚,正是保全小姐名节的好机会。你再推三阻四,有何面目去见我家小姐?”

    张生听了,感到事已至此,如何能逃避得过,就横下一条心来,说道:“也罢,红娘姐姐说得对,为了小姐的名节,小生万死不辞!”

    红娘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小姐没有看错人。事不宜迟,老夫人和小姐都在内堂等着,快些走吧!”

    张生虽然鼓足了勇气,说了那“万死不辞”,想想去见老夫人却仍然怕得心里打鼓。跟在红娘后面,也和刚才小姐下楼一样,一步一挨,真希望西厢到内堂这段路永远走不完。不多时,已到了内堂口。

    红娘一打帘子,说道:“张相公来了!”

    张生此时,已是骑在虎背上,要退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满面羞惭,低头走进去,走近老夫人面前,连忙施礼,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张珙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见了张生,越看越生气,回起话来当然也不会有好声气。说道:“哼,好一个秀才!枉为圣门弟子,知书达礼,你是读过《孝经》的,难道忘了‘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的教诲吗?竟然作出如此荒唐之事,岂不有辱斯文!”

    张生羞惭难当,窘得无地自容,头更加垂得低了。

    老夫人又说道:“本则要送你到官府,念你十载寒窗,免得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先生虽然不义,老身我不能不仁,你应当扪心自愧!”

    小姐在母亲身后,张生进来时,并未回避,虽然不敢正视,但一直偷偷地看着,见张生羞惭满面,低下了头,心里也替他难受。原是同病相怜,现在听母亲这样严厉责骂,小姐心里更加不好受了,老娘啊,你不自己想想,难道都是人家的错吗?说得也太过分了,张郎是否受得了?希望他能忍得一时之辱,以博百年之好。

    红娘在旁听不过了,不是说好叫张相公来当面许婚的吗?这个积世的婆婆还唠叨些什么?再说过分了,傻角受不了,一拍屁股一走了之,看你如何收场,刚才这傻角还再三不肯来呢,还是提醒一下吧。说道:“啊,老夫人!”老夫人对红娘瞪了一眼,心里想道:你这小贼人别来阻止我,总得让我说两句出出这口气。说道:“如今我也不与你多作计较,就把莺莺许配与你为妻,成全了你们吧!”

    此话一出,喜坏了三个人。小姐听了,心花怒放,自己的名节终于保住,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红娘听了,十分高兴,这桩婚姻总算落实了,也不在我半年来的奔波辛苦。张生听了,喜出望外,刚才的羞惭忧愁一扫而光,从心底里感激老夫人,他按捺不住心头之喜,连忙抢上一步,叫一声:“岳。。”

    “母”字尚未出口,老夫人马上阻止,说道:“先生慢来!我虽然已把女儿许配给你,但是我们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你虽是礼部公子,一榜解元,但尚未为官作宦。你要做崔家的娇客,必须要纡青拖紫,取得功名,才能和相府门第匹配。此处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要以功名事业为重,明日就上京去赶考,中了功名,拿五花官诰来和小女完婚。如果落第了,你就别来见我。请自便吧!”

    红娘听得老夫人要张生明日就动身上京赶考,着实吃了一惊,这个积世婆婆心肠也太坏了,归根结底还是要赖婚,这次赖婚比上一次高明得多!上次的借口是“中表联烟”,可以用“佛殿许婚”抵消。这次的“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却无法反驳。为了维护崔家的门第,你张生必须做官,不做官就别回来,而且还含有激励小辈上进的善良愿望在内,何等的冠冕堂皇!张相公是才华盖世,取功名好比探囊取物,可是世界上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张相公考不中呢?张相公一落第,当然无颜回到崔家来,那么这桩婚姻不必去抵赖,就自动赖掉了。这是张生的没能耐,不争气,不是我老夫人的狠心肠,多么的光明正大啊!上次的赖婚,还有一个兄妹相称,张生还有一个子侄的名义。这次可好,一声“先生且慢”,连子侄的资格都赖光了。上次赖婚以后还挽留在西厢,这次许婚了反而立即赶出门。看来老夫人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放在家中不太平。不要堂没有拜,先抱外孙子,干脆撵了,眼不见为净,一劳永逸。唉!这个积世的婆婆啊,真是阴险毒辣透了!小姐啊,张相公啊,这回我红娘可帮不上忙了,但愿张相公高中回来,也让小姐和我红娘扬眉吐气一番。那时候,我要受你的媒红,吃你的喜酒。

    张生听得老夫人逼他明日就要动身,心里十分惆怅,九九归一还是门第。老夫人说到此也至矣尽矣,没什么话好说,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志气还是有的。于是说道:“晚辈谨遵老夫人之命,明日一准进京,努力功名,争得五花官诰、凤冠霞帔为聘礼,决不辱没你家相国门媚、崔氏家声。”

    老夫人听了,说道:“好,说得好,好男儿应该有这种大志!”老夫人怕张生提出,既然已把小姐许配,就拜堂成亲了再走,那就不大好办了。现在张生不提此事,是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就对春香说道:“春香,传言总管,安排果酒,准备车马,明日我亲往长亭,与张先生饯行。另外,通知长老一声,请他也去送别。”

    春香领命而去。

    老夫人见春香去了,对张生看看,戏演完了,你还不快走,站在这里让人生气,赶他走吧。说道:“先生且退!”

    张生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老夫人下了逐客令,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说道:“是,是,晚辈告退。”怏怏回西厢而去。

    小姐此时,心中刚才因母亲许婚而生的喜悦全部化为乌有,悲苦难言,母亲啊,你不要认为别人看不出你的手段,你是口蜜腹剑,表面上是为了崔家门第,为了我女儿好,实则还是不忘记赖婚。我和张郎已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你既然把我许配给张郎,就成全到底,拜堂成亲,让女儿名正言顺,恢复名节以后,再让张郎上京赴考也还不迟。你如此匆忙地把张郎撵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不是要活活拆散我们这对好夫妻吗?你看重门第功名,我莺莺可不在乎这些,我要的是人品好,白衣人又何妨?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要张郎去求功名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啊,你根本不爱女儿!万一张郎不回来,你女儿名节何存!想到这里,眼泪又掉下来了。老夫人见张生已走,回头看看女儿,见小姐正在落泪,就知道她是为了和张生分离而悲愁。心想,你这个不长进的贱人,弄得我下不了台,我压根儿不愿把你许配穷酸,这婚是赖定了的,你们高兴得过早,先让你们尝尝生离的痛苦。往后嘛,我料想这个已伤了阴德的禽兽,犯了圣门之戒,冥冥中是不会让他考中的,那时节,就由不得你了。老夫人已把女儿和张生放到敌对的地位上,已经没有半点骨肉之情了,不过在表面上还是要做作一番的。说道:“儿啊,不用哭泣,为娘是为你好啊。只因为崔家不招白衣女婿,张生虽是解元,却并未做官,有辱崔氏门庭,故而为娘命他明日赴京赶考,将来他得中了新科状元,出任为官,当然就是崔家的女婿了。”

    小姐还是不停地落泪,心里直在呐喊:什么崔家不招白衣女婿,难道表兄郑恒不是白衣么?为什么硬要中表联姻?

    老夫人见女儿还在哭泣,说道:“儿啊,为娘已经年迈,不能照看你一辈子,我让张生去求官,为的是让你享受荣华富贵,这是为娘的一片苦心啊!不用伤心了,明天早上,跟随为娘一起到长亭,与张生饯行,以表心意。红娘,扶小姐上楼去吧!”

    小姐告辞母亲,由红娘扶着,哭哭啼啼回到妆楼。

    却说张生,被老夫人请退以后,回到西厢书房,坐下长叹了一会儿,觉得不走也无法可想,只好暂时忘掉愁闷,叫琴童道;“琴童!”

    琴童自从相公被红娘叫去,也估计到可能和小姐来西厢有关,现在见相公回来后愁眉不展,不住地长吁短叹,知道有些不妙,也不敢去问,在旁边侍候着,听得叫唤,忙答应道:“相公,琴童在,有什么事吗?”

    张生道:“快些收拾行李。”

    琴童觉得奇怪,问道:“相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张生道:“唉!这都是狠心的老夫人做出来的好事!”

    琴童道:“相公,能不能说给我琴童听听。”

    张生道:“一言难尽,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把我叫到内堂,先是训斥了几句,就把小姐许配与我。”

    琴童忙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那我家小姐真的成了我家主母了。”张生道:“当时我也高兴万分,哪里知道老夫人却说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着我明日就上京赶考,分明是拆散我们夫妻嘛。”

    琴童道:“相公,你反正迟早要去赶考的,不必伤感。”

    张生道:“那老夫人又言道,得中了功名,就来和小姐成婚,如果落第了,就别去见她,请我自便。”

    琴童听了,说道:“啊哟相公,听这种口气,分明又是要赖婚了,不过,相公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桩婚事是赖不掉的。相公是才子,满腹经纶,中个把状元不在话下,到那时,状元骑白马,跑来娶我家主母,气气这个老东西!”

    张生道:“琴童,不得无理!”

    琴童道:“是,气气这个老夫人。”

    张生道:“琴童,你在这里好好整理行李,我要去向长老告辞。”张生出了西厢,来到方丈,在门口恰巧碰上了法聪。

    法聪道:“阿弥陀佛,张姑爷,久违了,一向可好?”

    张生道:“法聪小师父,久违了!托小师父福,一向粗安。”法聪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姑老爷大驾给吹来了?”

    张生道:“一来感谢小师父往日的鼎力相助,二来要拜访长老。”法聪道:“君子不忘其旧,相公何日请我小和尚喝喜酒?”

    张生道:“日后归来,一定奉请。长老在家吗?”

    法聪道:“师父在家,听相公口气,似乎要出门?”

    张生道:“是的,特来向长老和小师父辞行。”

    法聪道:“阿弥陀佛,相公请稍候,让我去通报师父。”说罢,转向门里叫道:“师父,张相公来了。”

    长老正在屋内打坐,听得法聪通报,说道:“有请。”张生踏进方丈,见了长老,连忙施礼,说道:“长老,久违了,小生这厢有礼!”说罢,一揖到地。

    长老忙合十还礼,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还礼,里边请坐。”宾主落座,法聪送上香茗。

    张生道:“长老,小生今日特来辞行。”

    长老道:“刚才崔府总管通知,得知先生明日启程赴考,不知为何如此仓促?”

    张生道:“一言难尽!今日老夫人召见,面许婚姻,然而又以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命小生明日即上京赴考,恐明日登程匆促,不及告辞,故此先来与长老一聚。”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总算允婚,亦是一桩喜事,老衲恭喜先生。老夫人要先生上京应举,也是爱护先生,督促先生上进。想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独占鳖头是意料中事。老衲在此拭目以待,静候佳音。”

    张生道:“多谢长老。”

    长老道:“明日长亭,老衲亲自相送。”

    张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怎敢劳动长老法驾?”

    长老道:“阿弥陀佛,想老衲和先生,忝为忘年之交,先生远行,理当相送。”

    张生道:“小生实不敢当。小生行装尚未整理就绪,告辞了。”说罢,起身一揖。

    长老道:“先生请便,明日长亭再见。”起身相送。

    至方丈门口,张生道:“长老请留步,明日劳动长老,于心不安。”

    长老道:“阿弥陀佛,先生不必过谦。恕老衲不远送。明日再见。”

    张生道:“明日再见。”辞了长老,回到西厢。

    张生今天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想得很多,思绪很乱,他回忆了这六个来月的一切,有苦亦有甜。这两种感受,又各有不同,在痛苦之中,有相思的痛苦,那是含有甜味的。有被赖婚的痛苦,有现在被逼拆散夫妻的痛苦,者夫人明为许婚,暗中还是赖婚。自有科举功名以来,这考试谁都不能保证,何况还要夺得状元。如果我侥幸得中,倒也罢了,万一科场失利,岂不是和小姐永远不能相见了?老夫人的心肠何其毒也!明日离开了小姐,不知道何日再能相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琴童平常贪睡,可今天比往常起得早得多。他起身后,重新把行李检点了一回,就到张生房间里,看看相公是否醒来,一进房门,见主人躺在那里看帐子顶,已经醒了,其实张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皮。

    琴童道:“相公,你醒了。”

    张生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琴童道:“早已收拾好了。昨天相公去见长老时,老总管来说,要相公先到长亭去等候,老夫人和小姐一同去。”

    张生见天已大亮,就没精打采地起身梳洗。心想老夫人如此催逼启程,冷酷得毫无一点人情,多留此间,徒增烦恼,走就走吧。就是因为门第功名,受她白眼,当年韩信受辱于胯下,也没有我张珙今日的窝囊!但愿此去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吐气扬眉,方能一雪今日之辱。说道:“琴童,吃饱饭,准备启程。”

    琴童道:“相公,你也吃一碗。”

    张生道:“唉!纵有山珍海味,金波玉粒,我哪里吃得下啊!”

    此时,崔府有几个僮仆悄悄来送别,其中有琴童的好友崔禄。他见了琴童,很有点依依不舍,说道:“琴童兄弟,这次去了,不知何日再见,路上要多多保重,好好侍候张相公。”

    琴童道:“多谢禄哥关心。我想我们不久就能再见。我家相公一定会中个状元回来的。”

    崔禄道:“这也是我的希望,那时,大家可以高高兴兴地喝喜酒了。”

    张生和琴童对前来送别的人一一答谢后,就一肩书剑,静静地踏出书房,张生随手把房门带上。唉,在这西厢,曾经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也获得了无限的蜜意柔情。这假山,这角门,处处留下了浪漫的痕迹,永生也难忘却,令人留恋难舍。

    琴童道:“相公,走吧!”

    张生若有所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寺门,看看周围的一切,想起了春间初游的情景,山门依然是旧时的山门,景物还是当日的景物,不过是盎然春意换成了肃杀秋光。看着碧蓝的澄空飘荡着缕缕白云,墙边林间开遍了金灿灿的黄花,飒飒的西风,一阵紧似一阵,真像那老夫人紧紧催迫一般,让人从身上直冷到心头。从北边飞过来排成“人”字的大雁,哀声啼叫,飞向南天。前面一片枫林,好似醉人的脸庞,是谁把它染红了的?那都是别离人儿伤心的血泪啊!张生睹物伤情,不住地叹气。

    琴童放下行李,把马牵到了张生身边,说道:“相公,上马吧!”

    张生此时无限惆怅,带着满腔伤感,跨上马背,也不挥鞭,任着马儿脚步,缓缓而行,真是“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不知不觉,已到十里长亭。

    长亭,始自秦汉时代,沿大路每隔十里,就在路边造一所凉亭,以供行旅的人们休息,也是送别的处所。后来,每隔五里也设一个亭子,叫做短亭。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中说到“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李白的《菩萨蛮》也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句子。今天大家就在这里分手。

    张生下了马,琴童放下担子,接过马缰绳,把马匹系在一棵柳树上。这里没有别的建筑物,仅有一座孤零零的凉亭,亭子是四角形砖木结构,十分简陋,亭中除了中间一张石桌,围了四条石凳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处在这萧瑟秋风中,更显得凄凉。加上亭内立着个断肠人,其凄凉更添十分。张生在此等候了好久,真是度时如年。

    正在张生凄惶徘徊的时候,老夫人和小姐乘着油壁车来了。

    今天老夫人用了两辆车子,自己带了春香坐一辆,小姐和红娘同乘一辆,其他仆妇丫环一个也不带。饯行的酒菜,装在食盒里,就放在车上。小姐坐在车中,珠泪不断,简直是肝肠寸断,死别生离。她恨和张郎相见得太急,怨张生归去得太快,长亭外古道边千万条长长的柳丝,也难以系绾住张郎的白马儿。张郎的马儿慢点走吧,我这辆车怎么不快点儿行啊!可恨我娘亲,在家里有意磨蹭到此刻才动身,我真恨不能拜托枫树林梢挂住那已经西斜的太阳,不要那么快地落到山后。我和张郎刚刚摆脱了相思之苦,却又开始品尝这别离的滋味。我自从听到了一声“去也”,腕上的金手镯立刻松动:望见了那十里长亭,玉肌冰骨顿时清减。这种痛苦,有谁能知道呢?在家动身时,红娘还问我今日为什么不打扮?唉,这丫头哪里知道我的心啊!看到了安排好去送行的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地生气,哪里有这份闲心肠去打扮得娇娇滴滴像花朵一样呢?送别张郎以后,我就准备着被儿枕儿,干脆昏昏沉沉地睡,那衫儿袖儿上承受着重重叠叠的泪水,只能悲悲切切地把书信儿寄。

    红娘想,小姐和张相公此时一定悲伤万分,一对好夫妻,今天要生离死别,这积世婆婆实在缺德,看来她不达到赖婚目的是死不瞑目了。今天的长亭,也许又有什么新花招使出来,唉,小姐和张相公的命也真苦!

    法本长老带了法聪也赶到长亭为张生送行来了。

    车子在长亭外停下,春香和红娘把老夫人和小姐先后扶下车来。

    张生见老夫人和小姐到了,连忙以小辈见长辈的恭敬态度,抢步上前,拱手行礼,说道:“岳。。”

    老夫人见张生要叫她岳母,这可不行,我根本不承认你这个女婿,今天给你一叫,名分定了下来,将来赖起婚来又多一层麻烦,不行,赶快堵他回去。说时迟,那时快,慌忙截住道:“张先生,老身还礼了。”

    张生此时,又气又恨,又羞又窘,分明不承认我这个女婿,一时行礼也不好,不行礼也不好,只得低下了头,垂袖而立。

    红娘在旁看见,心想老夫人硬生生把张相公那声“岳母大人”给堵了回去,赖婚之心不死,而且比上一次更阴险毒辣。可一时也顾不得细想,和春香赶忙把车上带来的酒菜安放在石桌上。这时,长老也到了。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早。”

    老夫人道:“长老也早,有劳长老了。”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相召,老衲岂敢不奉陪?何况老衲与张先生谊忝知交,亦理应相送。”

    有夫人自己居中坐下,石凳上早就铺好坐垫。说道;“长老请坐。”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衲谢坐了。”说罢坐在老夫人上手。

    老夫人道:“儿啊,你也坐下了。”

    小姐正在生气,娘啊,你也太过份了。你既然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就是你的女婿,叫你一声岳母大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凭什么不让他叫,把它半道上堵回去,真是岂有此理!分明你根本不想把我许配给张郎。看看张生孤凄地站在亭子外面,心里更为难受,唉!张郎受委屈了。现在母亲命她坐,她就呆呆地在老夫人下手就坐。

    老夫人见女儿已坐定,才对红娘说道:“红娘,去请张先生进来赴宴。”红娘道:“是!”走出亭子,只见张生站在那里唉声叹气,迎风洒泪,他被老夫人当头一记闷棍给打昏了,真可怜。遂柔声道:“相公,老夫人请你赴宴。”

    张生回转身来,低声说道:“是,遵命!”其实张生离亭中的石桌不过几步距离,只要轻轻唤一声,就能听到。老夫人却让红娘去请,表面是表示敬重,实则是见外,根本没有把张生当作自家人相看。按照张生的脾气,这个宴会是不愿参加的,几次三番戏弄侮辱,铁石人也会恼火,所以虽然说了声“遵命”,身子却没有动。

    红娘想,老夫人不认张相公为亲戚,我来替你认,说道:“张相公,来吧,自己亲戚,何必客气啊!进来坐吧!”

    张生听红娘这么一说,觉得不管如何,看在小姐和红娘面上,且忍一时之气。说道:“多谢红娘姐姐。”

    老夫人心里十分恼火,红娘这小贱人乱开腔,我没有把穷酸当亲戚,要你去认!算了,反正你认你的,我不认我的,说道:“张先生请坐。”

    张生很不自在地在老夫人对面唯一的空座上落座,说道:“多谢老夫人!”坐下后,偷眼望了望小姐,只见小姐花容憔悴,泪流满面,一夜没有见,玉人儿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往后将如何过日子呢?不觉一阵阵心痛。

    老夫人道:“红娘,拿酒过来,代我敬张先生一杯。”

    红娘奉命执着酒壶到张生面前满斟一杯。

    老夫人道:“请先生满饮此杯!”

    张生对着酒杯看看,再向老夫人望望,心想这杯酒是否又是赖婚酒,不能喝,说道:“晚生蒙老夫人长亭饯别,已不敢当,今复赐酒,愧不敢领。”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太谦,岂不闻恭敬不如从命,先生请饮此杯,老身有句话要奉赠于先生。”

    张生想,有话你尽管说,酒我是不喝,说道:“老夫人有良言教诲,晚生洗耳恭听。”

    红娘看了,心中暗暗好笑,这傻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吸取了赖婚宴上的教训。其实今天的这杯酒,喝与不喝都一样,老夫人不会再让小姐叫你救命的哥哥了。现在不是怕这饯行宴上的赖婚,而是万一你相公考不中时的赖婚。但愿相公此去争争气,捞个状元回来。

    老夫人见张生不肯喝酒,也不再勉强,说道:“先生,老身有一言奉告。昨日老身已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要发愤苦读,拔取头筹,不要辱没了我崔家的门第,不要辜负了我女儿对你的一片心意。所以先生此次上京赴考,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得失,更关涉到我崔家一门的荣辱,希望先生好自为之。”张生道:“是,晚生托庇老夫人之福,凭着自己胸中之才,夺魁首、得官职易如拾芥。”

    老夫人道:“先生,自古功名无凭据,也有文章虽好,时运不济的,还得靠祖宗积德,自己修身。希望你不要迷恋眼前的温存,安心去夺取金傍第一人。先生,此次如果名落孙山,空手归来总是不好的吧!”

    张生怔住了,还没有考试先听到如此不吉利的言辞,她是存心咒我考不中吧,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这,这。。”

    老夫人道:“老身所言,无非是激励先生,戒骄戒躁,大展鸿图,原是一番好意,请先生三思。”

    长老在旁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所言极是,张先生决不是落后之人。来,先生饮了老夫人所敬之酒,老衲也要借花献佛,敬你两杯哩!”

    张生道:“多谢长老,小生担当不起。”说罢,把红娘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长老拿过酒壶,亲手在张生的酒杯里斟满了,说道:“阿弥陀佛,这一杯祝贺先生连科及第,金榜题名!”

    张生道:“多谢长老。”举杯一饮而尽。

    长老又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是祝贺先生衣锦荣归,完婚团圆。”法聪在旁说道:“相公,师父说得很对,这杯是成双酒,不可不饮!”

    张生道:“好,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两位深意,小生感铭肺腑。”说罢,就把第二杯酒饮了。

    小姐在旁,二直不住地长叹,在这西风起黄叶纷飞的季节,长亭外烟霭凝寒,衰草凄迷,我侧身枯坐,蹙额愁眉,形容憔悴,见张郎也是泪珠在眼眶里转,却不敢掉下来,恐怕别人知道,或猛然间把头低下,长长地叹口气,假装整理衣衫。虽然日后会成为佳配,但不知哪年哪月,空蹉跎了大好青春,怎么不令人伤心呢!仅仅是昨晚到今天,我总是神不守舍,杨柳腰围都清减了。今后那漫长的相思日子,教我如何过呢?

    老夫人看在眼里,心想让女儿也去表表心意。见长老敬酒已毕,对小姐说道:“儿啊,与张先生敬酒!”

    小姐听了,心里十分生气,哪有让女儿叫丈夫为先生的?第一次赖婚时,还让我称一声哥哥,这次倒好,连兄妹之情都剥夺了,索性变成了外头人。母亲啊,你的心也太狠了!她端起酒杯,让红娘斟满了,颤巍巍地捧到张生面前,低声长叹道:“请饮此杯。”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心想,我和你亲热还没个够,分离倒来了,回忆起前一晌的私情蜜意,昨天才许婚,今日就别离,我曾经深刻地领略了这两天相思的滋味,哪料到这别离的痛苦更增加十倍!

    张生见小姐来敬酒,慌忙站起来去接,想和小姐说几句话,可是老夫人在一侧虎视眈眈地盯着,虽有千言万语,也被吓了回去,只有默默而视。小姐见张生不说话,倒有点埋怨起张生来了。心想,你我都年纪轻轻的,却这样随随便便地远别了,你的情太薄,容易抛弃。你全不想你我腿压着腿,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头挨着头的亲热劲。你到我家来做相国女婿,靠我了做妻子的荣华,你做丈夫的也照样尊贵,只要能够夫妻在一起好似那并头莲,比状元及第强得多了。

    老夫人见他们两人敬酒,一个递的不放手,一个接的也拿着酒杯,两个人共捧着一只杯子,既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道:“红娘,替张先生敬酒。”

    红娘道:“遵命!”就拿起酒壶,走到张生面前,说道:“相公,把小姐手里的酒喝了,红娘奉老夫人之命,给你敬酒来啦,相公,这是红娘敬的。”小姐把酒杯递给张生以后,叹了口气,唉!敬酒也敬得太急了,只让我们对面看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别离了。若不是老娘亲在旁边监视着,我一定要学学孟光,给他个举案齐眉,虽然只是这短短的一时半刻,也总算是我们夫妻同桌吃了饭。现在只能在眼里传递情意。想想这种痛苦的场面,我差一点要变做望夫石了。

    张生接过红娘的酒杯,说道:“多谢红娘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小生铭记在心,来日再报。”说罢,一饮而尽。

    红娘道:“小姐,你早饭也没有吃,就在这里喝一口儿汤水吧。”

    小姐道:“红娘,什么汤水,我还能咽得下吗?”这些酒和菜,尝尝味道好像还不如土和泥;土和泥还有点土气息,泥滋味。那些温得暖溶溶的美酒,清淡寡昧得像白开水,其中多一半还是相思泪。面前的茶饭实在懒得去吃,肠胃中已塞满了愁和恨。为了蜗牛角上的虚名,苍蝇头那么大的微利,把好鸳鸯拆散在两边,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不住地长吁短叹,泪水涟涟。

    老夫人看着女儿哭得可怜,把她的铁石心肠也哭软了,她知道有她在旁边监视着,这一对苦人儿纵有千言万语也不会说半个字儿的,还是走开吧,让他们去说些体己话,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再做那些越礼的丑事。遂道:“春香,套上车儿,我们先回去。红娘,你侍候好小姐,随后回来。”

    红娘听了,欢喜非常,这积世婆婆大发慈悲起来,倒是出乎意料,忙道:“红娘遵命,随后马上就回来。”

    长老也向张生告辞,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也要告辞了,别的话也不用多说,老衲在荒寺内准备买登科录来看先生的好消息,那办喜事的茶饭是少不得老衲的。哈哈哈!先生,一路上小心,鞍马上要保重!”说罢合十作别。

    法聪道:“先生,法聪也要告辞了,祝先生飞黄腾达,独占鳌头。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阿弥陀佛!”

    张生连忙还礼,说道:“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小生一定不负二位期望。”说罢,深深一揖。

    长老带着法聪,跟在老夫人的车子后,回寺而去。

    此时的长亭,石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张生、小姐和红娘三个人,冷清清的格外凄凉。

    小姐在想,现在已是夕阳西下,远山横翠,马上就要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了,不知张郎今晚投宿在何处,叫我在梦里也难寻觅。讲几句知心话吧,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总以为昨日内堂许婚,可以朝夕相处了,哪知道相思才开始,真是柔肠寸断,泪水干行。小姐哽咽地说道:“张郎,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希望你保重身体,在路上要小心饮食。住在荒村时,那里雨露多,要早一些睡。投宿在野店时,那里的风霜重,要起身得迟一些。到了京师,更要小心在意。在这秋风里鞍马旅程,容易疲劳,最难调护保养。张郎,没有人在身边照顾,你一定要自家保重!”说罢,泪如雨下。

    张生道:“多谢小姐关切,希望小姐在家,也要善保玉体。”

    小姐道:“张郎,不知此去,何日可以归来?奴家敬你一杯。”

    小姐的衣衫襟袖上洒满了淋漓的血泪,比江州司马白居易的青衫更湿。

    马上就要伯劳东去,燕子西飞,现在是人在眼前,转瞬就是相隔千里。郎君你还未登程,我不得不先问归期。来,满饮此杯!还没有喝,心已经先醉了。唉!眼中在流血泪,心里已成灰烬!只见她强抑悲伤,亲自执壶,为张生斟满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又替红娘斟满一杯,说道:“红娘,我们一起饮尽此杯,愿张郎早日归来!”说罢,端起酒杯,红娘说道:“是的,相公你要早去早归,别让小姐为你相思憔悴。”也端起酒杯。

    张生也端起酒杯,三人一饮而尽。

    张生心中万分难受,这个归期我也没有把握啊,我还没有上路,小姐已先问归期,足见小姐对重聚是何等的心切,但我也无法预定,只得说道:“小姐若问归期嘛,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小生此番前去,定要夺个状元回来,不夺状元誓不回来!”

    小姐一听,心里很是焦急,你不考中就不回来,叫我怎么办?这也难怪,母亲说得太绝情,说什么“落第了休来见我”,“空手归来总是不好吧”,逼得张郎如此。功名从来无凭据,万一此去考不中,岂不是等于永别了?说道:“张郎,功名从来无凭据,此去不管是得官还是不得官,一定要赶快回来啊!千万不要以为金榜无名就人不归来,要知道奴家在日夜盼望你哩!”张生道:“小生此番进京赴考,一定要夺一份五花官诰来为小姐增添光彩,岂肯辱没了小姐,被老夫人耻笑吗?”

    小姐道:“张郎的志气固然可嘉,奴家心领。不过奴家委身于你,只是爱你的人品才华,并不爱你的富贵禄位。夫妻只求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已经满足了,所以无论中与不中,都要赶快回来。”

    张生道:“小姐所言极是,小生此去,若是功名无份,也会立即回来,替小姐画眉。”

    红娘道:“相公这就对了,别去听老夫人空吓唬,我才不信你回来老夫人会把你撵出门去。”

    小姐此时心中悲痛之极,两行眼泪好像九曲黄河决了口,一腔怨恨把华山三峰压得低了一大截,这份天来大的忧愁向谁去诉说,这相思也只有自己得知,老天爷从来不管人瘦损憔悴。刚才是笑吟吟一同来,马上就要哭哭啼啼各自归。想我回去之后,只能在傍晚独倚西楼,望望那夕阳古道,衰柳长堤,只是难见伊人。就寝时钻进罗帏里,昨天晚上还是绣衾里香喷喷、甜蜜蜜、暖融融欢爱不尽,今夜里却是翠被中孤凄凄、苦丝丝、冷冰冰,只有梦知,禁不住泪眼愁眉。

    张生道:“小姐,还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嘱咐小生?”

    小姐道:“张郎,奴家不忧你‘文齐福不齐’,考不中无关紧要,怕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使奴家有白头吟之叹。我怕你见了异乡花草,又像在普救寺见了奴家一样住下来不走了。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也没有什么相赠,口占一绝送给你吧。”言毕,泪眼婆娑,娇啼哽咽,吟道: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张生道:“小姐,你多虑了,小生之心,唯天可表!想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小姐更美更多情,小生还敢去怜谁?况且从春天到现在,其中艰难曲折,若非小生一往情深,还能等到现在?你我情深义重,海可枯,石可烂,耿耿此心永不变。小姐的诗章,情味深长,小生谨和一绝,以剖寸心。”说罢,朗声吟道。

    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

    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小姐道:“张郎,你此去,要经常寄信回来,不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是青鸾有信频须寄,只要有便,我也会不断写信给你的。再叮嘱你一句,希望你牢牢记住,千万不要‘金榜无名誓不归’,一定要回来啊!”

    张生道:“小生一定铭刻在心,请小姐放心。”

    红娘道:“小姐,夕阳西下,老夫人也回去好一会儿了,我们回去吧!”小姐还是难舍难分。

    张生一看天色,再不走,今晚要赶不到宿头了。说道:“小姐珍重,小生就此拜辞!”

    此时琴童已把玉骢马牵了来,张生一狠心跨上马背,说道:“小姐,请回去吧!”一挥马鞭,琴童挑了担子,沿着夕阳古道,直奔天涯而去。

    小姐肝肠欲碎,呆呆地仁立在那里,眼望着张生的背影,从大变小,青山隔断了送行人,稀疏的树林恶意遮挡,暮霭淡烟也来掩蔽,我的张郎去了,夕阳古道上静悄悄的,只有秋风送过来几声马嘶,我实在懒得登上车儿,为什么来时急匆匆,回去那么迟缓?不由得哭出声来:“张郎啊!”

    红娘道:“小姐,千里送行,终须一别,张相公已经远去,看不见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说着,扶了小姐,登上油壁车。

    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四周围的山色都是愁绿惨碧,夕阳返照更是苍茫凄凉,人间的忧愁烦恼填满了胸臆,估量这些大车小车儿怎么能承载得起啊!

    此时的张生奔走旅途,怅然若失,看看天色不早,就对琴童说道:“琴童,我们得赶紧走一程,早些寻一个旅店客寓。”

    真是: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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