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第十一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炳南 本章:先进第十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我国自古称为礼乐之邦。礼尚恭敬,乐尚和平,两者都是以仁为本。然礼乐往往因时因人而演变。此章意义,古注有多种异解,兹采一种解释。先进于礼乐,是在孔子以前的时代,学礼乐者都很朴素,看起来,是乡野之人。后进于礼乐,在孔子当时,学礼乐者不像乡下人那样朴素,其人言行注重文饰,看起来,是君子。但是讲到实用,孔子则从先进的礼乐。因为先进犹近古风,不失仁本,可使风俗归于淳朴。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随孔子受厄于陈蔡的诸弟子,皆不及门。朱子集注将此章与下面德行章合为一章,且以四科弟子为从孔子于陈蔡者,此时皆不在孔门,所以孔子思之。此注已经先儒辨证其非。据经典释文,郑康成也以此章与下章相合,但并未以四科弟子为从孔子于陈蔡者。

    陈蔡之厄,是孔子周游列国时一次困苦的遭遇。卫灵公篇所记“在陈绝粮”,即指此事而言。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当时吴国伐陈,楚国出兵救陈,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便派人来聘孔子。孔子将往楚国,陈蔡二国大夫惟恐楚国重用孔子以后,将危害他们,因此共同派人围困孔子,以致断绝粮食。后来孔子派子贡到楚国,楚昭王出兵来接孔子,始替孔子解了围。据江永乡党图考,此事发生在鲁哀公四年。

    孔子所说:“皆不及门”,郑康成注,皆不及仕进之门。刘宝楠正义引孟子尽心篇:“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以无上下之交即此处不及门的意思。此义可从。诸弟子与陈蔡大夫无交往,始遭遇这种困难。

    从孔子于陈蔡的诸弟子,史记孔子世家载有颜渊、子贡、子路,弟子列传有子张,吕氏春秋慎人篇有宰予,此外则无考据。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此章开头无子曰二字,据皇疏说,这是记者所书,并从孔子印可,而录在论中。

    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是孔门四科教育,颜子等十位大弟子各以特长分属四科,德行列为第一,足见道德教育最为重要。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颜回非有助益于孔子,因孔子说的话,颜回无所不悦。

    孔子之言,颜子一闻即悟,所以孔子曾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既然一听就能完全领会,便只喜悦于心,不再发问。既无问题,孔子便不再发挥,而在座的其他弟子不能获益,因而孔子的教化不能普益他人。所以说:“回也,非助我者也”。这是孔子所作的反面文章,言外之意,则是赞美颜子悟性极佳。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闲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不闲,即是没有闲隙,这是由于闵子骞以孝行感动父母,能以齐家,使外人对他的父母昆弟无话可说。

    韩诗外传,以及艺文类聚孝部引说苑等记载,闵子后母偏爱己生的两个儿子,冬天给他们穿很厚暖的衣服,给闵子穿的则以芦花冒充棉衣,后来他的父亲发觉,要逐出他的后母。闵子却向父亲求情说:“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意思是留后母在家,只有他一人受寒,如将后母逐出去,便连后母所生的二子一同受寒。他这一番话感动了父亲,取消原意,也使后母感激而成为他的慈母,他的两个异母弟弟也受感动而行弟道。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白圭是白色的瑞玉,毛诗大雅抑篇:“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玷是玉上的缺点,尚可磨灭,若言语有缺失,则不可磨。三复的三字,代表多次。南容读诗,读到这四句,多次复诵思维,可见他慎于言语,求其无玷。孔子将其兄的女儿嫁给南容。

    大戴礼卫将军文子篇曾说南容“独居思仁,公言言义”。这两句话很重要。独居思仁,是慎独的工夫。公言言义,即对众人说话必须合乎正义,以为公众法则。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季康子想进用人才,所以问孔子有那一位弟子好学。求才何以问好学,因为人才由好学而来。

    雍也篇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之详细,此处对之简单,何为其然,不必考据。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其父颜路请求以孔子之车为之椁。椁是棺外的套棺。古注以为颜路请将孔子的车子出卖,以资买椁。也有注者认为不是卖车买椁,考据甚繁。

    孔子未许可,并对颜路说明,人子虽有才与不才之异,但在其父各言其子则同,我子鲤死,有棺无椁,当时我未尝卖车为他作椁,因我有时要随大夫上朝,不可以步行。

    孔子周游列国,回到鲁国,虽不作大夫,但国家有大事,仍然上朝,故谦言:“从大夫之后。”

    颜路之请,或因礼制不合,所以孔子不许。其他原因,古注所说不一,存疑。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噫,伤痛之声。天丧予,即是天丧亡我。伤痛之极,所以连说两句。

    孔子尝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又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来此世间,是由天命以自尧舜至周文的道统,教育人民。在其三千弟子中,颜子最能了解孔子之道,他听孔子与言终日,不违如愚。他在孔子的心中,是道统的继承人,是圣教的辅佐者。颜子一死,孔子遽失辅佐,道统无人继承,天下苍生将如之何。因此,有天亡我的感受,所以发出如此悲痛的叹息。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孔子到颜家吊哭,哀伤过度。集解马融注:“恸,哀过也”。随行的诸弟子对孔子说:“夫子恸矣”。孔子恸而不自知,经弟子提醒,故先疑问;“有恸乎”。既而一想,确是过于哀伤,便说:“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夫人”当“此人”讲,即指颜子而言,意思是,不为颜渊恸,当为谁恸呢?由前章“天丧予”,可以了解此章“哭之恸”的悲心。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门人,是孔子的弟子,也就是颜子的师兄弟。他们要以厚礼葬颜子。孔子不许可,但未能阻止,因此感叹说:回,待我如父,而我不得待你如子,使你的丧葬不合礼,这不是我,而是由你的师兄弟所使然。

    礼记檀弓上篇记载,子游问丧具,孔子答以“称家之有无”,家里富有,也不能逾礼厚葬,无财则不可以备礼。颜子家贫,又未出仕,厚葬便不合礼,孔子不许可,实为爱之以德,奈因颜子之父颜路作主,师徒虽如父子,毕竟不是父子,终于不能止其厚葬,所以自歉而又责备门人。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问事鬼神。事是事奉。事鬼神即是祭祀鬼神。孔子答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意思是说,能事奉人,方能事奉鬼神。欲知所以事鬼,须先知道所以事人。

    子路敢问死,是问死后的状况。孔子答以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尚未知生,何能知死,欲知死后的状况,应当先知生前的状况。

    生前死后以及鬼神等情形,孔子十分明白。程树德论语集释引康有为论语注: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又曰,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原始反终,通乎昼夜,言轮回也。死于此者,复生于彼。人死为鬼,复生为人,皆轮回为之。若能知生所自来,即知死所归去。若能尽人事,即能尽鬼事。孔子发轮回游变之理至精,语至元妙超脱。或言孔子不言死后者,大愚也。盖万千轮回,无时可免。以为人故只尽人事,既身超度,自证自悟,而后可从事魂灵。知生者能知生所自来,即已闻道不死,故朝闻道夕死可也。孔子之道,无不有死生鬼神,易理至详。而后人以佛言即避去,必大割孔地而后止。千古大愚,无有如此,今附正之。

    程树德按语:鬼神死生之理,圣如孔子,宁有不知,此正所以告子路也。昔有举轮回之说问伊川者,伊川不答。所以不答者,以轮回为无耶,生死循环之理不可诬也。以为有耶,与平日辟佛言论相违也。此宋儒作伪之常态。至康氏乃发其覆,此如大地中突闻狮子吼,心为爽然,洵孔氏之功臣也。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闵子骞等四人侍于孔子之侧。闵子方正,子路刚强,冉有、子贡和乐。孔子见四位弟子各自坦率的显露其性情,不禁欢乐。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若字上的曰字,据皇疏本。此章最后何以有此一句,存疑。

    子乐的乐字,郑康成注:“乐各尽其性。”刘宝楠正义说:凡人赋性刚柔不齐,惟各尽其性,斯有所成立,可同归于善也。

    皇侃疏:“不得其死然,谓必不得寿终也,后果死卫乱也。袁氏曰:道直时邪,自然速祸也。”

    宋蔡节论语集说,此“子乐”下,脱“子曰”二字。

    清洪颐读书丛录:此句本别为一章,“曰”上脱“子”字,文选注引皆作“子曰”。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集解郑注:“长府,藏名,藏货财曰府。仍,因也。贯,事也。因旧事则可,何乃复更改作。”

    鲁人为长府,是将长府改建。长府为鲁国财货武器聚藏之所,在鲁君宫内。为长府,不是单纯的改建房屋,而是别有企图。鲁人,古注不一,应指鲁君而言,但此文不言鲁君,而言鲁人,是学春秋笔法。

    刘氏正义以为鲁人即是鲁昭公,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公伐季氏,当时孔子正居鲁国,则知鲁人为长府,正是昭公居之,因其毁坏,而欲有所改作,以为不虞之备。但季氏得民已久,非可以力相制,所以闵子骞言仍旧贯,意思是但仍旧事,略加缮治,何必改作,以此讽使昭公不要妄动。

    刘氏此说较为可从,但鲁人也可以指昭公以后的鲁君。昭公伐季氏不成,反被逐往齐国,此后鲁国的三桓之家,目中愈无鲁君,愈使鲁君不能忍受,所以八佾篇里有哀公问社于宰我一章,此处为长府,指为他的计策,当然也说得通。但此时鲁君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三家的监视,若伐季氏,必蹈昭公的覆辙,所以闵子以“仍旧贯”之言,暗示其以维持现状为愈。由这一言,一则保住鲁君,一则使鲁国免于祸乱,所以孔子称赞他不言则已,言必正合时中。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瑟是一种乐器。瑟有易止而难进的意义。白虎通礼乐篇论五声八音说:“瑟者,啬也、闲也,所以惩忿窒欲,正人之德也。”因此,弹瑟时,要心平气和,表现闲啬之义。

    集解马注:“子路鼓瑟,不合雅颂。”雅颂之音,令人心气和平。子路性情刚勇,弹瑟或许欠缺和平的意味。说苑修文篇、以及孔子家语,都说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所以孔子说:“在我门中的仲由,弹瑟为何弹出这样的音调。”门人不解孔子的语意,因此不敬子路,孔子再用比喻解释,仲由的造诣犹如已经升堂,尚未入室而已。

    孔门弟子求学,譬如入门、上阶、登堂、入室,由浅入深、程度不等。入室,如颜子,固然最难,子路升堂又何尝易得。圣人教育,步步引进,子路虽已升堂,但尚未能入室,所以论其弹瑟,正是期其续求深入。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师是子张,商是子夏。孰贤,是谁比较高明。子贡想知道师、商二人谁优于谁,所以如此问孔子。孔子答复,子张过之,子夏不及。子贡再问:“然则师愈与。”愈字作胜字讲。孔子解释:“过犹不及。”犹字表示两者平等,譬如行路,以达目的地为恰到好处,不及或者超过,都是未达目的地,所以,无分轩轾。孔子讲中道,要在无过无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季氏就是季康子。鲁国三家权臣,季氏的权力最大。他拥有最多的土地,比当时天子的宰卿周公还要富得多,但他仍感不足,要向民众加征赋税。孔子的弟子冉求作季氏家宰,替季氏聚敛,以增加其财富。礼记大学说:“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又说:“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所以,聚敛之臣不是良臣。“子曰”以下两句,是孔子的评论语。聚敛之事本来出于季康子,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得很清楚,但孔子只责备自己的学生,所以向诸弟子说:“冉求非吾徒也,你们可以鸣鼓而攻之。”这是声讨,鸣鼓即是击鼓。一鸣鼓,人皆知之。春秋笔法只责备贤者,孔子深责冉求,而不责季康子,是因为季康子不足以责备。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此记孔子简评六弟子的才性,“子曰”二字安置在中间,文法与上章相同。朱子集注将子曰以下另作一章,不如照旧。

    柴也愚:弟子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集解:“愚,愚直之愚。”愚直,呆板而已,人品却很好。朱子集注引孔子家语说明高子的为人:“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

    参也鲁:集解:“孔曰:鲁,钝也,曾子性迟钝。”迟钝是不够敏捷,但曾子用功勤恒,如“吾日三省吾身”,以及笃学忠恕之道,终于弥补其缺点,获大成就。

    师也辟:集解:“马曰:子张才过人,失在邪僻文过。”黄氏论语后案:“辟读若左传阙西辟之辟,偏也,以其志过高而流于一偏也。”(左传庄公二十一年,郑伯享王于阙西辟。孔疏引服虔云:西辟,西偏也。)竹氏会笺:“辟辟同,开张也,子张堂堂,盛自设施,务开阔而少翕聚。”辟不宜作邪僻解,说子张文过,也找不出根据。作偏,或作开张讲,皆通。

    由也喭:集解:“郑曰,子路之行,失于喭”。邢疏:“字书,喭,失容也。言子路性行刚强,常喭失于礼容也”。(,博漫切,音半。喭,鱼变切。)

    以上四子,各有一失,不得其中。

    回也其庶乎,屡空:庶乎,是差不多的意思。屡空,集解有两说。一说颜子庶几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一说屡犹每,空犹虚中,因为不虚心,则不能知道。两说应以后说为是,圣人体寂,其心常虚而无累,所以孔子空空如也,颜子未到圣人地位,所以其心屡空。如依前说,颜子屡贫,如箪瓢陋巷,固然合乎事实,但孔子空空,便须解释为经常贫穷,便与事实不合,故以后说为是,屡空是说颜子已近乎圣道。

    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子贡不接受天命,即是不顺乎自然,而货殖营利,把心放在财富上,以致不能空其心,但不为财富所迷,所以是亿则屡中。皇本亿作忆。皇疏说:“子贡虽不虚心如颜子,而忆度事理,必亦能屡中。”子贡有时研究大道,也能领悟,只不能继续而已。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张问善人之道。善人是乐于作善事的人,尚非圣人贤人,但学圣贤,须先学善。善人之道的道字重要,善人要学圣贤,其道如何。孔子答复,如不实践圣贤的足迹,虽学,亦不入于室,不能成为圣人。践迹,就是学习贤人与圣人的行为。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古注以此与前文合为一章,集解何晏注:“论笃者,谓口无择言。君子者,谓身无鄙行也。色庄者,不恶而严,以远小人者也。言此三者,皆可以为善人也。”皇疏:“此亦答善人之道也,当是异时之问,故更称子曰。俱是答善,故共在一章也。”朱子集注因为另有子曰二字,所以别作一章解释。陈天祥四书辨疑以为文未详,不敢妄说。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闻斯行诸”,即是“闻斯行之乎”。“诸”是合音字,用在句末,就是“之乎”二字或“之欤”二字的合音。“之”字就是所闻的那件事情。

    子路问:“听了这事就去做吗?”孔子说:“有父兄在,你怎么可以听了就做呢?”

    冉有也这样问孔子,但孔子答复,却是听了就做,不必请示父兄。

    仲由、冉求二人问题相同,孔子答案不同,公西华因此发生疑惑,所以他说:“赤也惑,敢问其中的道理。”孔子答复公西赤,冉求性退,所以引进他。仲由办事,一办就兼办二人分,所以抑退他。

    退则进之,进则退之,便是因材施教。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子畏于匡的畏字,不作畏惧解,可作被围解,其事实参见子罕篇“子畏于匡”章。

    孔子在匡,被匡人围困,后虽脱险,却与弟子失散,颜渊落在后面,最后才赶上来,孔子一见便说:“我以为你死了。”颜渊说:“老师在,弟子怎敢死。”

    孔子知道颜子不会死,“吾以汝为死矣”是一时欢喜的反义语。颜子说“子在”,也是知道孔子不会死,所以说“回何敢死”。孔、颜师弟相知之深,由此可以想见。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古注多以为季氏子弟。仲由、冉求,这时皆作季氏家臣。

    季子然问孔子,仲由、冉求,可以说是大臣吗?孔子先不答可不可,但说:“我以为你来问特别的事,乃问由、求二人而已。”继则解释:“所谓大臣,就是用道来事君,如果道行不通,只好辞职。”

    道就是治国之道,也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一贯所行的仁政。

    解释怎样才算是大臣以后,便说由、求二人可谓具臣。

    孔注:“具臣,言备臣数而已。”

    孔子已经答得恰到好处,而且句句是实话,但季子然意犹未足,再问:“然而他们一切都要顺从吗?”

    具臣也不好做,应该服从,把事情办好。但在季氏家里,事事服从,便有难题,季氏在鲁国三家权臣中权力最大,上欺君,下欺民,大有阴谋篡位之嫌。孔子不答从或不从,但讲何事能从,何事不能从,所以说:“弑父与君,亦不从也。”意思是说,一切事可以顺从,但如季氏弑鲁君,由、求绝不顺从。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派子羔做费宰。费是鲁国的费邑,当时属季氏所有。宰是邑宰,如后世的县长。

    孔子主张学而优则仕,子羔学问尚未成熟,派他去做费宰,无异是害他,所以说:“贼夫人之子”。贼是害。人之子,指子羔而言。

    鲁国当时,有不少做官的人并无很好的学问,因此,子路认为,费邑有民人,有社稷,使子羔做费宰,在治民与事社稷这些事上,即是学习,何必要读书然后才算是学呢?

    从事政治,必须有足够的学术,始能办理有利于民的事情,假使学问不足,就去做官,虽说边做边学,实际是拿人民作试验品,一定有害于民。子羔如做费宰,虽不致于害民,但自己会受害。然而子路竟从反面说得很有道理。孔子因而责备子路:“是故恶夫佞者。”恶是厌恶。佞是佞口,能敏捷的将无理说为有理。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此章记孔子隐居在家,与弟子闲谈其志。章分三段。

    第一段分二节。第一节记与闲谈的四弟子之名。其中曾皙,不必指为他人,就是曾子的父亲。

    第二节,孔子提示弟子各言其志。“以吾”的“以”字当因字讲。“毋吾以也”的“毋”字与“无”字通用,“以”字当用字讲。这一节,大意是说,因我年纪比你们长一些,我已无用了,但你们年纪还轻,现在闲居时,常说“无人知我”,但或有人知道你们,那你们“则何以哉”,将如何办事呢?

    以下第二段,分四节,四弟子各言其志,子路直率,冉有谦退,公西华温恭,曾皙简约。

    第一节,子路率尔而对,皇疏本率作卒,读促音,仓卒的意思,与孟子梁惠王篇“卒然问曰”义同。这一节,大意是说,子路一听,就卒然而对曰,一个千辆兵车的大国,挟在两大国之间,两大国“以师旅”来加害,又因兵灾而致年岁饥荒。由我仲由来治理,“比及三年”,比作“案验”讲,案验三年治理的成绩,可使军民有作战的勇气,而且知道义方。也就是知礼义之道。

    子路说罢,孔子哂之。哂是笑,含有训诫的意思。孔子这样一笑,冉有等就不敢说了,于是孔子指名征问。

    第二节,孔子先呼冉有之名问:“求,尔何如?”冉有对曰:“六七十方里,或五六十方里,我若去治理,到三年比考成绩时,可使民众富足。至于礼乐,则留待后来的君子。”

    冉有说的话,有谦退,有不谦退。不谦退的是“可使足民”,谦退的是“如五六十”,“如其礼乐,则俟君子”。孔子听了,未置可否。

    第三节,孔子再指公西华的名字问:“赤,尔何如?”公西华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祭祀之事,两君会同之事,愿穿礼服,戴礼帽,作一个小傧相”。郑注:“宗庙之事,谓祭祀。”胡绍勋四书拾义以为此处不得指祭祀,宜主朝聘而言。可备一说。会同有大小,例如齐桓公会众诸侯,是大会同,如两国诸侯相会,则是小会同。端,代表礼服。章甫,代表礼帽。公西华愿作小会同之相,言辞温恭。

    第四节,曾皙另在一旁鼓瑟,所以孔子先问前三人,然后问曾皙。

    “点,尔何如?”曾皙名点,古注有二曾点,另一曾点是狂士,不是孔子的弟子。“鼓瑟希”,曾皙原在弹瑟,听见孔子与子路等三人谈话时,便暂停止,此时孔子叫他,他就铿锵一声将瑟放下,起身对孔子说,他没有三位师兄弟的才具。所以记者形容为“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作,起也。就是起身。撰,经典释文作具字解,郑本作撰,说文撰具也。说无三子的才具,语气持平。

    “何伤乎”,是“何妨”的意思。曾皙说了“异乎三子者之撰”后,就停顿了,所以孔子说,不妨各言其志。

    曾皙于是简约的说出自己的志趣。“莫春”即“暮春”,是春季最后的一个月。这时换穿新制的春服,带领“冠者”,即是成年者,约有五六人,以及未成年的童子,约为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沂是沂水,出于鲁城东南方的尼丘山,流经鲁城南。浴,不一定是洗澡,可以引申作其他解释,例如礼记儒行篇说“儒有澡身而浴德”,浴德即是引申义。舞雩,是求雨的祭坛,祭时有乐舞,雩,是吁嗟求雨之声,所以叫作舞雩。此处是古迹,又是风景区。曾皙志在领一群青少年学生,在沂水雩坛各处游览,兴尽,歌咏而归。这就是隐居教书的志趣。所以孔子感叹说:“吾与点也”。与,是赞同的意思。

    以下第三段,结束语。

    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者出,曾皙在三子出去后,问孔子,三子之言何如。孔子说,他们三人各言其志而已。曾皙又问:“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解答,治国要以礼,由的言语不谦让,是故哂之。

    以下“唯求”“唯赤”两番问答,皇疏邢疏都说是孔子自问自答,朱子集注以为曾皙问,孔子答。

    孔子言语非常简要,上节“其言不让”已经答得很完全,不需一再引证求赤二子来反复解释,因此,唯求唯赤两问答,以曾皙问孔子答为宜,但集注以及从集注的徐英论语会笺,都未能圆说。

    “唯,求则非邦也与?”唯,是唯诺,这一字作一句。曾皙在听悉孔子何以哂由之后,以唯诺表示了解,随即又问“求则非邦也与?”冉求不是治国吗?孔子又答,谁说方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土地,不是国家呢?曾皙听了,再应以唯诺,然后再问“赤也则非邦也与?”孔子再解答,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既说愿作小相,然而除公西赤以外,谁能为大相呢?

    在孔子当时,天下无道已久,孔子周游列国,无一处能行其道,所以回到鲁国以后,就在家隐居以求其志,一面教学,一面删定诗书,作春秋。他曾与颜子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能行能藏,是孔子提示弟子各言其志的用意。所以既“与点”,也不否定三子谈政治抱负。哂由,只是哂子路“其言不让”而已。周易系辞传“显诸仁,藏诸用”,“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可以参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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