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嘴唇。
至少他救了她。她想,她是一个善良又有良心的人,会知恩图报。
她蹲下去。
在丁兰时再一次低下头的时候,按住了他的额头。
手指碰上,沾到一片濡湿的痕迹。
他的额头已经开始渗血。
梁小慵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身上新买的裙子,悄悄把血蹭在他的病号服上。
丁兰时默默地盯着她。
他这个时候很乖。
同样不讲话,但是比之平常漠然的样子,他现在矮着身,眼瞳里酝着痛苦和惊慌,至少有人气。
梁小慵像他的救世主,她讲什么他都会认真地听、认真地做。
“医生”似乎对他是很重要的一个角色。
梁小慵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承担这样的分量――
因为他们睡过两次,比较亲近吗?
她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梁小慵:“不许磕头。”
丁兰时低声:“……你会救爸爸妈妈吗?”
“我会尽力,”她说,“你去睡一觉,醒来我告诉你结果,好不好?”
丁兰时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腕。
梁小慵说:“你拉着我怎么去做手术?”
他才放开。
外头雷声已过,暴雨如注。
丁兰时重新躺回床上,在药剂的作用下迅速入睡。
医生们围在他的身边处理额头与手腕的伤口,梁小慵退出了病房。回过头,管家头一次赞许地看着她。
“梁小姐,你总算是一名合格的淑女了。”她说,“很好,先生也会高兴你成长。”
梁小慵小小撇了下嘴。
什么嘛。
还以为真的同意她随便处理了,结果只是一场考验。
她问:“如果我要让他搬走,你又是什么说辞?”
管家:“虽然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精神不稳定是很严重的事。如果您要让他离开,我也不会反对,先生会给他另找人看顾。”
梁小慵:“什么人?”
“心理医生、保安、护士……”她指了指,“你见到的这些人。”
“那可不行。”梁小慵皱眉,“回头我让爸爸把他们都开除了,这也叫医生?”
“在你来前,他们也用过药,但是根本抑制不住几分钟。”管家笑,“小姐平常虽然看起来跟小时关系不好,但没想到,他最亲近的还是你。”
“……”
肉体上最亲近的的确是。
梁小慵腹诽。
她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厅坐着,时尚杂志从今年翻到10年,管家发来消息,说丁兰时醒了。
她上楼去瞧。
推开门,他身上已经被处理好了。换了新的病号服,不见血污。
梁小慵走到他的身边。
“你没事了吧,”他佝着身子,向前倾,面色湮没在阴翳里。梁小慵伸手碰他的肩膀,想看看他额头的伤,“你的……”
“干什么。”他蹙眉避开,语气冷淡。
又变回那个讨人厌的样子了。
梁小慵咕哝:“狗咬吕洞宾。”
丁兰时阖上眼。
屋里暖色的光渡上他刀削斧凿的侧脸,渲上半分血色。在梁小慵以为他不会再讲话的时候,淡色的薄唇微动,很轻的一声。
“……谢谢。”
梁小慵吃惊:“你说什么?”
“谢谢。”
难得他态度这么好。梁小慵好奇他的底线在哪里,故意凑近:“我没听清――”
丁兰时转过头。
四目相对,梁小慵能看见他眼里的自己。她以为他会不耐烦,正要闭上耳朵,识相地拉开距离。
却看见他认真地复述了一遍:“谢谢。”
语气与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寡冷平淡,但是梁小慵忽然不好意思了。
天呐。
她突然觉得丁兰时一点都不讨厌了。
生与熟
梁小慵有点别扭。
她说:“有什么好谢的。”
“那个时候,没有医生理我。有人比我会吵,有人比我会闹,医生需要花精力先安抚他们。”他神色淡淡,仿佛叙述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梁小慵啊了一声,“……怎么这样。”
丁兰时:“人死得太多了。”
梁小慵抿了抿唇角:“后来治了吗?”
“治了,”他垂下眼,“但是太迟了。”
梁小慵不知道该讲什么。
她坐在床边,盯着被子上的褶痕发呆。好一会,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丁兰时皱眉:“干什么?”
梁小慵说:“安慰你呀。”
“不需要,”他躺下,背对着她,“把你的假好心收起来。”
“怎么假好心了。”她噘起嘴,明明刚才还在谢谢她,为什么转头又成另一副模样了?方才他软化的态度,让梁小慵大胆起来。她本来就是无所顾忌的娇纵性子,直接把他的肩膀掰过来,“丁兰时,你给我把话说明白。”
她撑着他的肩膀,半幅身子都压在病床半空。
细软的长发垂在丁兰时的脸侧,很淡的气息,像被蜜桃的绒毛拂过。
他绷着脸,想要偏头离远一点。余光跟着移动,那双乌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娇气又可爱,叫人舍不得拒绝。
丁兰时盯着她。
缄默几秒,他口吻冷淡:“归根到底,还是你的父亲害死了他们。”
“胡说八道,”父亲被冠上这个罪名,梁小慵有点生气,“怎么叫‘害’?”
丁兰时:“如果他没有回去拿公司文件,我的父母就不会有事。”
梁小慵急了:“你能预知未来呀?万一救别人也死……”
她看见丁兰时脸色一沉。
她知道自己讲错了话,但还是犟着讲完了末尾两个字。
“……了呢。”
病房轻松的气氛顷刻凝固到底。
梁小慵咬住嘴唇:“做消防员不就要做好可能有牺牲的这一天吗?你别老怪到我爸头上,他对你这么好,已经仁至义尽了。”
丁兰时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好。”他的目光带着暴雨后的湿冷,“希望你将来遇到这种情况,也可以一样想。”
梁小慵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丁兰时不再理她,阖上眼睛。
-
三天后梁知成回国,把丁兰时从医院接回家里。梁小慵与他的相处,维系在了一个诡异的平和阶段,没有一开头那样的针锋相对,也没有融洽和睦。他们可以谁也不理谁,也可以容忍在上学前共用一个洗手台刷牙洗脸。
为了控制病情,梁知成之后空出时间,把丁兰时也转到了B班,与梁小慵同桌。他们彼此又生又熟的关系,从家中蔓延到学校。
方旭明最先有些挂不住脸。
上次的事,梁知成亲自来敲打他的父亲,惹得他好一通挨骂,私底下被逼着跟丁兰时道了歉。
马屁拍到马腿上,他对于梁小慵还能自我调节,可丁兰时转到他们班上,顿时叫他心里膈应。
他坐到梁小慵身边:“小慵,这怎么回事?”
“就这样啊,”她正在写数学试卷,怎么解都跟答案对不上,心烦,于是语气也不好,“你少干蠢事,把他当空气就行。”
方旭明听她的口吻,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跟他关系好了,那我这些天白担心你了。”
梁小慵:“担心我什么?”
方旭明又恢复了油腔滑调,笑说:“担心你被他欺负啊。”
“我能被欺负什么。”梁小慵白他。
方旭明:“惹我们公主生气也是欺负,是不是?”
梁小慵笑了,“写作业去吧你!”
方旭明:“每天在学校就这么点时间能看看你,怎么能拿写作业占用?”
他们在边上说笑。
突然,右边传来水杯放在桌上不轻不重的声响。
方旭明本就对丁兰时心生芥蒂。
他皱眉望过去:“你搞什么?”
丁兰时:“吵。”
方旭明:“班上还不许说话了?管真宽啊。”
“当然可以讲话,”他慢条斯理地盖好笔帽,视线睨去一眼,“只是你恶心到我了。”
心跳线(100收加更)
方旭明沉脸:“你再说一遍?”
“也没说错,”梁小慵推他,“别吵我写试卷,坐回去。”
方旭明不甘心地回到位置上。
身边清净了,梁小慵算术的笔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托着下巴,视线从方旭明身上移向右边的丁兰时。他若有所觉地回看,目光落在她的草稿纸上,淡淡地嗤一声,重新低头去写试卷。
梁小慵莫名地低下头。
她才发现,自己的草稿纸上画满了不知所谓的波浪。
像她此时的心跳曲线。
梁小慵感觉自己跟丁兰时在一起待久了,也变得奇奇怪怪。
她把那张草稿纸翻了过去,埋头继续计算。
-
回到家。
梁知成把她叫过去,“小慵,来。”
“怎么了?”她又在喝难喝的蔬菜汁,边瘪嘴边坐到梁知成身边。
梁知成:“白城灾后重建工作基本走上正轨,当地市长邀请我们一起去表彰会。大会结束,到时候,你记得跟小时一起去墓地里给他爸妈上香。”
梁知成给白城捐了很多钱。
梁小慵并不意外。
她只问:“你跟他讲了吗?”
“这就是先叫你来的原因,”他叹气,“他们的意思,是希望媒体跟拍。我怕小时不同意,要由你去说。”
梁小慵:“我跟他也不熟。”
梁知成:“这个家里,他心中最亲近的还是你。上次的事劳伦斯已经全部转述给我了,忘记跟你说,你做得很好。”
“上京那边的,也都听说了这件事,对你印象很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等从白城回来,未婚夫的人选也应该能定下了。”
“……哦。”
梁小慵怔了怔,慢半拍应了一句。她心不在焉地放下杯子,上楼,说是要想怎么说服丁兰时,实际心里一团乱麻。
梁知成这几年生意蒸蒸日上,眼光已经不再局限于南城,逐步往上京圈里发展。但是老牌的格局很难接受新人的加入,梁知成需要找到一个能引荐他的人。
梁小慵无疑是最优秀的敲门砖。
她不在乎未来的老公是谁。这是梁小慵十六岁以前的想法,但此时,这一个事实重新浮出,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介意。
她不想这样。
梁小慵在位置上发了会呆。
陈鹿溪不知道飞哪儿去玩了,几天没见到她。梁小慵想找人倾诉,也没有地方。
她闷闷不乐地拿出作业。
往日很简单的题目,在她眼睛里变成一条一条的蝌蚪,扭曲晦涩,直到接近凌晨,她才合上书本。
她洗漱完,正要睡觉,突然看见从楼下走上来的丁兰时。他的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似乎还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梁小慵咬了咬嘴唇。
丁兰时――也算一个适合的倾听对象吧。她想跟他讲讲,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他们没有熟络到可以谈心的这个地步。
梁小慵在床上躺了会。
她翻来覆去,坐立难安。心中像压了块石头,喘不上气,必须找到可以释放的壑口。
她抱上被子,磨磨蹭蹭地走到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口。
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