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乱世红颜的援琴鼓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周王题 本章:第七话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乱世红颜的援琴鼓瑟

    “快来快来,不然就赶不及了!”赵直毫无征兆出现在我的房里,“闭上眼。”我正诧异怎么会有“赶不及”看的往事,便被赵直一把拉进魇师的世界。睁开眼时才明白,这次我们穿越的不是时间,而是空间。

    身处剑阁的钟会正将一通书简封入袋中。

    “久闻将军家学渊源,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一旁姜维一脸淡然地说着恭维话。

    “惭愧惭愧,家父多年教诲,却被用来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钟会志得意满地谦虚着。

    “邓艾养犊小儿,一朝得志,又得将军这般的高门名士为记室,也算是三生有幸。”姜维神色依旧。

    “终究没能赶上。”赵直有些遗憾地转向我,“我今天出去闲逛时发现钟会和姜维截了邓艾进呈司马昭的表章,随后钟会模仿邓艾笔迹,加以改写。你知道,钟会之父钟繇是数一数二的书法名家。我想到这该是日后出现在史书中的场面,就赶忙带你来旁观。可惜没有看到他写了什么。”

    “该看到的已经看到,我们回去说。”我笑笑。

    重回斗室,赵直迫不及待问:“什么叫‘该看到的已经看到?’,你明明没有亲见那封书信的内容不是么?”

    “内容并不重要,我猜不过是用更骄慢的口气复述了一遍原信的内容,试图令当权者对邓艾产生反感与不信任。但刚才的场面倒的确意味深长,它折射了一个时代的政治生活,预示了至少一个人的命运。”

    赵直不解:“两个人设计陷害第三个人,这和政治生活有什么关系?”

    “依你之见,钟会为什么深恨邓艾?”我悠闲问道。

    “明摆着嘛,邓艾行险侥幸,迫降后主,夺了钟会大功,如今位在钟会之上,当然会被嫉妒。”

    我摇摇头,笑道:“这只是表面现象,更深层的原因是:两个阶层的对立。后汉政治是被外戚、宦官与豪门名士所掌握的政治。前两者没有连续性,能在一代代动荡中缓缓积累名望,财富,人脉等实力的,只有高门大族。袁绍之所以能由一个空头郡守迅速发展为跨有四州的大军阀,就是凭着他‘四世五公’的家族势力。在三分的乱世里,固然有许多出身寒微的才智之士登上舞台、成为主角,可他们退场后,其后人无法与世家大族深厚的潜势力对抗,也就渐渐淡出了时代。你看看魏、吴两国便知道。”

    赵直颔首表示同意。

    在江东出身寒微的开国功臣里,无论纯以军功起家的将军们,还是像鲁肃、吕蒙那样的文武全才,后人几乎全部销声匿迹。只有顾,陆,朱,张诸多大姓还维持着昔日的荣华。

    “我还以为这只是孙权刻薄寡恩的结果。”赵直恍然。

    “君主越是刻薄,这个规律便越显着。”我微微冷笑,“孙权刚愎自用,对功臣子弟无情无义、至于其极,却始终不敢处置屡屡忤逆他意旨的张昭,找借口逼死陆逊之后,也不敢进一步铲除陆家,反而让其子陆抗继承父亲的兵众,也都是因为顾虑陆家的潜势力。魏国更是如此。曹丕为取得豪门的支持,采纳了陈群提出的九品中正制,从制度上保证世家大族的权利,如今在魏国掌权的司马氏很明显要走‘汉魏禅让’的老路,因而对世家的依赖更为明显。用手指头都可以猜到,”我多少有些激愤,“未来的司马皇朝,定然是以门阀决定一切!”

    “好啦、好啦!”赵直半是圆场半是嘲笑道,“决定安心做个史家的你,干嘛要为在新王朝里无用武之力而愤懑?”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又发问了,“那么,钟会的敌意,是来自这种身份上的差异喽?”

    “是。豪门与寒门天生存在对立,姜维方才一直在提醒钟会:高门子弟的他——颖川钟氏自后汉以来就是显赫的大族——正居于邓艾之下。这就成功地唤起并加深了钟会对邓艾的恨意。”

    “这样……被决定命运的是……?”

    “当然是邓艾。”我掩不住快意,“这家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邓艾出身微贱,完全靠自身能力走到这一步,他与贵族的关系很恶劣,屡次上言反对他们清谈浮华的习气。魏国需要他用兵的才能,这才一直容忍着,现在么……”

    “狡兔死,走狗烹?”赵直接口

    “不尽如此。邓艾不甘心只当‘走狗’,攻灭汉国后他自以为是、专擅跋扈,甚至出言不逊、干预国策。名门大族能容忍一个国之爪牙的名将邓艾,却绝不允许他进入国家决策层面。事实上,从邓艾承制封拜、上书求权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至于钟会玩的小把戏,只是加快了这个结果的到来。所以我说,信上写了什么并不重要,”我耸耸肩,“至少不像你想像的那么重要。”

    “这是你身为史家看到的未来?”赵直问。

    “是的。”我傲然回答,“我知道,身为魇师,你能预见出繁复而有多种走向与分支的‘未来’,而那是针对个人来说的;有些时候,我们能判断出时代之河必然而唯一的走向,从而推知激流中心的个人命运,这便是史家的答案。不过,奇怪的是,”我沉吟着,“以钟会的才智,自然知道邓艾必定不容于世,他为什么接受姜维‘居心叵测’的建议,这么着急谋害邓艾?难道……”赵直笑吟吟欣赏、等待的目光使我心内突然一动,“他的目标不是邓艾,而是……是——成都!是这样吗?钟会他……心怀异志?”

    “这个么?我可不能确定。不过,倒是有人做了与你相似的判断。”微微笑着,赵直一张手:一位雍容的老妇人在对一个子侄模样的年轻人说:“钟会狂傲放纵,不能久居人下。这次领兵西征,我担心他会生出不臣之心。”

    “这是?”我问。

    “这小姑娘是辛毗的女儿:辛宪英。”

    “小姑娘?”我横了他一眼,心下嘀咕,“这妖人究竟多大岁数?”

    “世间智者所见皆同啊。”赵直继续感慨。

    引起我好奇心的是:“你怎么会在意她?”——据我了解,能引起魇师关注的人物都是了不起的英才。

    “是因为你注意过的一件事,在子桓被立为太子、抱着辛毗脖子大喊大叫的那时……”赵直把一个柔美、富于主见的女声轻轻送入我耳内:“太子是要承继君主、宗庙、社稷之人,责任何等重大!身为太子,怎能不战战兢兢,既忧且惧。曹丕却喜形于色、得意忘形,这岂能长久?魏国的前途,只怕难以昌盛。”

    “说这话时,辛宪英才二十七岁。”赵直道,“当时我觉得这小姑娘颇有知人之明,就记住了她。前段时候在洛阳闲逛,忽然想去看看她,便见到方才场景。陈寿,你之前是否不知世上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从先秦开始,女性多数只是史书里附庸性的存在,赵直做出这么骄矜的猜测,并不出奇。相比之下,我的回答倒使他吃惊。

    “我恰恰因为另一件事情对她有所了解,”我说,“一件更能体现她人格魅力之事。赵直,你知道高平陵之变么?”

    “我闲着没事时去看过。掌握魏国军政大权的曹爽兄弟协同皇帝出京祭陵、狩猎,隐伏多年的司马懿乘机起事,一举铲除曹爽及其党羽,从此司马一门权倾曹魏。”赵直顿了一顿,“这和辛宪英有关系吗?”

    “是其中精彩的插曲。”每每轮到我给赵直讲故事时,心里便会涌上强烈的满足感,“司马懿紧闭四门、发动兵变时,留在城里的司马鲁芝约曹爽参军辛敞一起出城告知危难。辛敞一时拿不定主意,去找姐姐宪英商量。辛敞认为天子在外,司马懿在京城发难,可能想要夺取曹氏江山。辛宪英的判断则是司马懿只想诛杀政敌曹爽,并非要对国家不利。辛敞认为姐姐说的在理,又询问此事成败如何,宪英回答:曹爽粗疏大意、必败无疑。这时素来敬服姐姐的辛敞就想拒绝与鲁芝同往,宪英却劝阻他说:素不相识之人遭遇危难,君子还会伸出援手;身为他人部属,更不该违背尽忠职守的大义;当下之事只是两派争权,而不涉及国家存亡,你若不是曹爽亲信,就不用为之殉死,完成职责后,从众行事便行。辛敞听了姐姐的劝告,与鲁芝夺门出城,向曹爽告变,随后也没有做什么‘亲信’范畴内的事。果然,司马懿诛杀曹爽后,不但没有追究辛敞的罪责,反而重用了他。辛敞现在还在做着河内太守的高官,他时时感叹,幸亏与姐姐商量过,才能保身、全义两不误。”

    “好聪明的女子。”赵直感叹,“知人明世、应时而动,同时善于自保,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我皱皱眉:“其实我很怕别人这么想。”

    “怎么说?”

    “我明白你为什么说辛家父女十分相像。”我随手写下一个平庸者的姓名:“袁谭”,“是这个吧?”——当初辛毗在袁谭手下供职,他在为袁谭出使曹操时却乘机叛离故主、投靠曹操。依赵直之见,辛宪应洞见胜败、明哲保身的智慧便是从乃父那里继承的。“我认为,这是似是而非的两件事。表面上看,辛毗父女都不看好原来的主公而选择了敌方。可事实上,辛毗不仅背弃,更是出卖了旧主:他献计为曹操攻灭袁谭!在上个时代,‘弃主’不会遭受道德谴责,尤其新主公比旧主公更高尚的话,这种正确的选择反倒会成为弃主者行事的亮点,比如赵子龙将军背弃公孙瓒、跟随先主。‘卖主’却完全不同。无论原先所侍奉的君主有多昏庸,叛卖之举都不能得到道德上的肯定;无论之后表现得多么忠直刚烈——辛毗在我的书里,就被列入‘直臣’之属,可他毕竟将始终背负这个污点,承受世人怀疑的目光。”

    “辛宪英的行径与他有什么不同?”赵直好奇道。

    “不同之处在于宪英强调了‘报’。古代的烈士豫让曾经侍奉范家和中行家,这两家被智伯所灭,豫让转而侍奉智家;而当智伯为赵襄子所灭时,豫让却誓死为智伯报仇。人们问他为什么前后差别那么大,他回答说:范家和中行家把我当普通人,我就以普通人的态度来报答他们;智伯把我当国士,我就以国士的态度来回报(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人们一贯强调‘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观,却大多忽略了豫让的前半句,那就是:即便主公把国士视为普通人来对待,其人也至少该以普通人的能力来报答,而非耿耿于怀、心存怨怼?”

    “所以宪英说:尽到职责之后就随大流吗?”赵直笑了,“这还真是‘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的另一个版本呢!”

    “还不止如此。虽然司马懿最终没有杀辛敞,可这并不等于辛宪英预见到了这一点!事实上,司马得权后,诛除政敌的手段极为残酷,比如何晏,没道理一定要杀他,可他还是难逃一死。夏侯霸是魏国元勋之后,若不是及时逃往汉国,怕也难免遇害。辛敞强行破门而出,从行为上说完全可以归为曹爽一党,之所以能安然无事,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够资格做司马氏的敌人……赵直,辛宪英在事情发生之前便预知其成败,却宁可冒生命危险也要尽职而行,这岂不比单纯的知恩图报高上一层吗?”我随口加了一句,“多少有点‘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意思。”

    “唔……多少和孔明有些相似?哈哈!你还真是个善于联想的史家。”赵直的话里,含了点善意的揶揄。

    我摇头失笑道:“就算是吧。不过,辛宪英更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姐姐’:聂萦。先秦大刺客聂政杀了韩国宰相侠累后,为了不连累家人,自毁面容、自杀身亡。姐姐聂萦听说后推测出是自家弟弟所为,她来到韩国,说出聂政的身份。众人问她为什么不怕因此获罪,聂萦回答:弟弟这么做,正是怕拖累到自己,而自己却不忍心因此使弟弟的美名湮灭。言罢她痛哭而死。这两位姐姐都成就了弟弟的美名,不同的是聂萦的名字终究附在弟弟的名字上,她是‘聂政的姐姐’;而宪英则完全以自身之大智大勇留名世间,辛敞只是‘宪英的弟弟’。”

    “这不成材的弟弟能把姓名留在父亲身后,姐姐却只能做幕后英雄。”翻检着史书,赵直不无遗憾地说。

    “她本就是卓然独立的,不需要把名字附在谁后面。”

    “可是说起名字,”赵直奇怪地问,“你书里的女子,大多连名字都没有。”

    “不学无术的家伙!”我嗤之以鼻,“你又知道几个身边女子的名字?”

    ……半晌后赵直挠挠头:“居然一个都没有。”

    “明白了吧?”我耸耸肩,“出嫁前,女子之名只有家里人知道;出嫁时,才通过‘六礼’中的‘问名’这一项告诉给夫家;出嫁后,即便要抛头露面,也有对应夫婿身份的新称呼。所以就连诸葛夫人黄氏那么杰出的女子,也没有在世间留下本名。”

    “总还有个别例外吧?”

    “呃……”我灵光一闪,想出个自认为比较满意的答复:“留下了名字那是面子,没有留下的是本分。”

    喜欢刨根究底的妖人不肯罢休:“怎样的女子才能荣幸地拥有这个面子?”

    “荣幸?”我语气中带了一丝哀凉,“是不是荣幸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的,乃是——代价。”

    夏侯文宁有个女儿叫“夏侯令女”,嫁给曹爽的堂弟为妻。不久丈夫过世,她又未尝生育,父亲劝她趁年轻改嫁。夏侯令女割断头发、截伤耳朵,宁可自残也坚决不肯。后来曹爽被司马懿算计,满门男子均被屠戮。令女不得已回到娘家,父亲旧事重提、逼她再嫁,她竟然以刀截鼻,血流满面!家人惶惧心酸,劝她说:“人生一世,就像附着在细草上的纤尘,你何苦如此?何况夫家夷灭殆尽,你这是在为谁守节?”令女极为义烈地回答:“我听说:仁人义士不因对方的存亡盛衰而易节变心,曹家兴盛时我不打算改嫁,如今衰亡我却改嫁的话,便显得我是个趋炎附势的禽兽,我怎能这么做?”

    “真惨烈……”这个故事使赵直动容不已,“女子想要把握命运,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一死了之不是更简单、更少痛苦的做法吗?对你们复杂多变的道德观,我始终不甚理解。一般来说,殉死是高尚,降敌是卑劣,没错吧?”

    “大致如此。”

    “那为什么为董卓殉死的蔡邕得不到世人的谅解?”

    “因为董卓并不值得他为之这么做。”我爽利地回答。

    “难道吕布是值得高顺以死相随的主君么?为什么高顺为他殉死却能得到世间广泛的赞誉?”

    赵直以常人眼光来考虑问题时,他惊人的智力实在令人难以招架。我想了半晌,道:“大概是这样:蔡邕是那时天下第一的大名士,人们期待他对乱世有所交代,他却辜负了沉重的期待、投靠残暴不仁的董卓,只换来苟且存身与个人的荣华。所以,许多人将他看成被处置的董卓党羽而不是殉死之士。高顺虽然只是个单纯的武人,然而他清白正直,竭力想将主君导向正途,反而因此不被吕布信任。在这种境遇下,他仍然遵守最初效忠的誓言,为昏昧的主君出生入死,直至亡故。作为一个军人,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这番话没能刹住赵直的思绪,他紧接着提出一系列更锐利的疑问:“那么,同样离弃了原有的主君,为什么投奔昭烈的赵云广受赞扬,而依附魏武的许攸遭到谴责?倘若说是因为刘备比曹操更值得投靠,那为什么由魏降汉的于禁被讥讽为贪生怕死,自汉降魏的黄权却在两国都受到尊敬?倘若说是因为黄权更正直,那为什么同样正直、自汉降吴后功业越发不凡的潘濬仍然被讽刺?还有,同样是劝主投降,谯……”他硬生生把话收住。

    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在意谯先生“卖国求荣”的话题,这一小段难堪的沉默正好给了我思考的时间。

    “我不能也不必一一回答你,”我道,“不过,正好有个例子可以集中表现这方面的事。你知道‘断头将军’吧?”

    “当然。”他笑吟吟一伸手。

    一幕短暂的活剧上演了。

    数名汉军推推搡搡带上来一名双手反剪身后的将军,几案后威武的胜者居高临下,道:“老匹夫,你今被擒,还不快降?”

    将军厉声高骂道:“你等背信弃义、侵夺我主领土。我益州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之辈!”

    “死到临头,还这么大言不惭!左右,拉他下去砍了!”得胜者须发皆张。

    “砍头就砍头,喊什么喊?”将军面不改色,转身大步走向营外。

    “这……哎!哎!把他拉回来得了!可恶!这家伙还真是胆气过人。”获胜的武人不由敬佩起这名慷慨有义的手下败将。

    ——这是先主收川时,张飞将军俘虏刘璋部下巴郡太守严颜的情状。又一次被推入中军帐后,张飞释放了气节壮烈的严颜,好好款待了他,严颜终于归顺。

    “哈,这可是个没有断头的‘断头将军’哩!”赵直一语道明真相。

    “生死与节义的关系,在这件事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向魇师解释,“严颜为刘璋力战被俘,这是尽了臣职;他以生命为代价厉声高骂,以大义相责,更是尽了臣节,到此为止,他为刘璋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张将军决定不杀他后,那已是一段新的人生,严颜的新选择非常英明,先帝确实是比刘璋更值得侍奉的君主,所以严将军的人生无可非议。他虽然没有死节,却足以与那些慷慨殉命的忠臣烈士媲美。”

    “你是说,夏侯家的女孩子也是这一类吗?”看来,魇师还是对女性的兴趣更大一些。

    “不,令女较之更为高尚,因为她更像另一个人。”

    “谁?”

    我没有直接回答,自顾道:“牺牲就死很容易,哦不,应该说是一项很直接、不费脑子的选择。我并非指摘这种选择,只是很多人忽视了一个道理:‘生存’和‘生命’是两个概念。还有很多东西比‘生存’更高贵,比如忠义、比如贞洁,有时为了它们,的确要放弃‘生存’;可还有比贞洁与忠义更高贵的东西,终究必须由‘生命’来载负。我觉得,令女更像……”我给出一个叫赵直瞠目结舌的答案:“关羽将军。”

    “关将军曾经被曹操俘获,可他没有急于用一死来表现自己对先帝的忠诚,而是在立下了足以抵偿曹操活命之恩的战功后,重新回到先帝身边,留下‘生命’以承载辅佐先帝统一天下的梦想。这种选择比单纯的死亡需要更多勇气、智慧,或者因为世人都隐隐约约意识到这点,他们才把性格上有很多缺点的关将军当做神灵。夏侯令女和关羽将军一样,看清各种事物之轻重,面临难关时,一开始就没有想到死。她没有付出生命而是付出了容貌与健康来表现贞洁,以赢得独身的机会及宝贵的生命以承载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事物。”

    “这么个姑娘家,又没有孩子,辛辛苦苦留下性命想承载什么呢?”赵直的这句问话至少证明了他对“生死的选择”还不是完全麻木不仁。

    “各人心中最宝贵的东西都不一样,或许……是爱情吧。”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人生有限,家业、血脉、志望、学识……这种种有形无形之物都能被后人继承,惟独爱情只存在于两人之间,也将随着双方丧亡散入蒿草、消失无踪。令女想活着,或许只不过是为了能思念亡夫,使世上仍留存着这么一份独一无二的……情感而已。”

    赵直露出一副“不妨随我去看个究竟”的表情,我当即表态:“我不去,我劝你也不要去。”

    “为什么?你不打算写写她吗?”

    “绝对不会写。”我说,“你不觉得,我们谈论的是一件至惨之事么?”

    “……是的。”

    “仅仅谈论此事,已经使我相当不安,更别说付诸笔墨、加以讥评了。何况这件事极容易被礼法之士解读为‘节妇’的典范,依我之见,这既不是令女本意,又很可能会限制住更多女子以更丰富的方式去维护她们最珍惜的另一些东西。我为什么要做虚伪的卫道者的帮凶?”

    “行、行,不去了。”赵直很快妥协,继而叹道,“在真正的英雄时代过去后,这个世界迎来了悲哀的后英雄时代。多数男性只看得到荣华与权势,像狗抢骨头一样争夺名利;爱、智慧、信念、节义……反而只能在女子身上有所彰显。”

    “不过,世人世人一般并不以这些东西为第一标准去评判女性。”我笑了笑,有点无奈。

    “哦?那以……?”

    “德、容、言、工——所谓的‘四德’。”

    赵直失笑:“‘容’这种天生的东西怎么能归结到品德的范畴里?”

    “‘容’指的不仅仅是天生容貌,还包括气度、妆饰、举止等等可以由后天培养的东西,”我笑着安抚他,“而且‘容’在四德中并不占主要地位。我就知道一个无容有德的女性故事。”

    魏国重臣许允的妻子阮氏样貌丑陋,新婚那天许允不肯入洞房,对妻子说:“女性的四德你有几种?”妻子回答:“我只是长得不漂亮,在容饰上有所欠缺,而士人应有的百种良好品质,您又有几种?”许允说:“我都具备了!”阮氏引用孔子的话反驳道:“士人首要的美德是对德行的向往。如今您看重美色胜过才德,怎么能说十全十美?”许允知道妻子不是凡庸之辈。

    “真是善辩!”赵直哈哈大笑,“今后所有女性都可以用这来讽喻那些因为好色而把色相上升到女性品德高度的男人。”

    “后来许允参与反对司马师的政变,获罪病死于流放途中。司马师怕他家属日后报复,就派钟会去探看他家的情况。”我继续着阮氏的故事,“阮氏对她两个儿子说:‘父亲亡故,怀恨、悲哀在所难免,你们若装成不伤心的样子,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们心里藏有极深的怨恨。因此,只要表现出适当的悲伤就成。司马师关心的是你们有没有为父报仇的能力,刻意隐藏或表现能力都会引起猜忌。反正你俩才具有限,还是真实地表现自己吧。’两个儿子按照母亲的吩咐应对钟会,果然没有再受牵连。”

    “真漂亮!”赵直拊掌赞叹,“说到‘有德无容’,你不想去看看她吗?”

    “想。”我立即道。

    “喂……你没学过读心术吧?难道猜到了我说的‘她’是谁?”

    “丞相夫人,对不?”

    赵直一脸的惊异之色使我飘飘然的。

    “你怎么知道?”

    “就你还能想起谁来。”小小地讽刺了他一下,我说,“我之所以想去见夫人,理由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或者……猥琐。”——我始终认为“偷窥名人私生活”是赵直一大爱好,想必他以为我也是出于这种心态,“注意到没?先前那些女子,都在‘言’上有出色表现,丞相夫人却是位‘失语’的女性。我在收集丞相故事时,也接触到不少有关夫人的传说。一般公认她像乃父黄承彦所说,是个黄头发、黑皮肤的丑女,可另一种说法是她生得国色天香,只为避免世人不必要的关注才对外宣称面貌丑陋,有意寻一个不重样貌、注重才学的如意郎君;有人说她心思灵敏、创见过人,在机械方面尤有心得,发明过能自动磨面的木人,丞相受此启发、在夫人的协助下创制了木牛流马;甚至有人说她精通奇门遁甲,呼风唤雨、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简直像个魇师,哈哈!”不等赵直反击,我接着道,“我认为传说多不可信。实际上丞相夫人连名字都不可考。她这么重要的女子也未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在历史中、在伟大丈夫身后保持着永恒的沉默,所以我才说她是‘失语’之人。想去看看她,不是为了修史,而是……”我还是承认了,“个人好奇。所以你很可以拒绝我这不情之请。”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我正想与她喝一杯哩!”赵直咂咂嘴,“她可是唯一一个能与我拼酒之人!”

    他打了个响指。

    我与他行走在成都南面的小巷:锦柏里。赵直手里凭空多出一瓶酒、几包小点心,他步履轻盈、哼着小曲,心情相当好。这不是通往丞相府的方向,我没有多问。不多久赵直停步在一处小小的门院前,清清嗓子、整整衣襟: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谨慎举动,然后含笑扣门。

    “还以为你会直接溜进去。”我咕哝。

    “那多不礼貌,毕竟是女性的居所。”

    他说话时,门开了。开门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性,衣着很朴素,全身上下独一件的装饰是发髻上佩带的一枚铜簪。目光才在她面孔上略一逡巡,赵直便用手肘捅捅我,使我连忙识礼地低头。这时已留下第一印象:她谈不上漂亮,却十分……美丽,意思是她绝不是能以单纯的五官征服人、令人惊艳的女子,然而你凝望她时,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便能感到暖洋洋的舒适;开朗、自信、温暖,这个人,必是丞相夫人。

    “夫人您好!”赵直举举酒瓶,大声道。

    “赵郎好。”夫人微笑着把我们迎入。

    这么寻常的招呼方式由他二人做出来,很出我的意料。

    “多少年?多少年?”我拽拽赵直的衣袖。

    “建兴三年(公元225年)。”这个声音传入我耳时,赵直同时在与夫人交谈:“夫人好像有点失望?以为登门之人是孔明吗?”

    “他倒真说过要来。然则来的是赵郎,才真叫人喜出望外。”夫人接过酒,打开盖子闻闻:“昆仑觞?这可是孔明怎样也弄不到的上等佳酿。这位是……?”她等待赵直介绍我。

    “新买的杂役。”居然笑嘻嘻这么说。

    “喂——!你……”

    “有不便直言的身份?问问姓名可以吗?”夫人毫不以为意。

    “我、我姓陈。”我有点紧张。

    “陈先生能喝一些吗?”夫人端出一整副酒具:一升的爵、二升的斛、三升的觯,四升的角、五升的散以及一斗的壶,笑道,“昆仑觞有特别奇妙的香气,据说用它浇灌的梧桐,真能引来凤凰。用料是黄河源头的水,一天只能采得七、八斗,放上一夜,水色如绛,那时再行酿制,要费整整百日工夫,才能得到这般好酒。”

    “您懂得真多。”我惊赞道。

    “听上去很像酒鬼的学识吧?”说着她一手执角、一手执散,向赵直晃晃。赵直摇摇手,取去一个红漆的觯,道:“再醉倒在您这里,丞相大人一定饶不了我。”

    “你难道怕他?”

    赵直苦笑:“普天之下,好像只有您一个完全不怕丞相。”

    “我就把这当成夸赞收受了。”夫人把最小一号的爵递给我,自取了一斛,为我们一一斟满,“厨下已备好菜肴,我去拿来。”

    目送她离开,赵直转向我笑道:“如何?”

    “很意外……可再一想,又觉得丞相夫人正该是这样的。”我说。

    “人说夫妻处久了,潜移默化,脾性便会相像,在使大多数人满意这一点上,夫人与孔明很相似。其实她对美酒并无特别嗜好,唔,很抱歉我窥探到这一点,可她明白除她外再没有第二人能陪我这么痛快畅饮,在汉国,私人酿酒此时仍然被禁止,所以她对我很……热情,难得的是——还是完全真诚的热情。有时觉得,在她面前,我是个喜欢也需要被纵容的孩子。”他说到这里时我插口道:“难道你不是向来如此吗?”赵直挠挠头,“是吗?那么你该深觉荣幸,原来我在与你交往时也是完全不设防的哦!”他摆摆手劝止我的讥嘲,“发现了吗?这个女人很……恢弘。”

    果然很衬诸葛丞相。我这么想。

    赵直扑哧笑了:“为什么不说孔明很衬她呢?”他接过我的思绪。“写史的人,从你的角度看,她的确是默默站在伟大男子身后的女子,这类女子通常被视为牺牲者,这是指:婚姻是一件要被好好维护的麻烦事,当男性缺乏兼顾家事的精力时,女性势必付出更多心血,以保证男性心无旁骛投入宏大的事业;这种心血,在男性享有绝对优势话语权的时代,既被普遍承认,又被普遍忽略。所以史书里除了假惺惺敷衍些后妃之事外,在女性这一块,实在异常贫瘠。你写的也不例外。想想你的蜀汉后宫传吧!比灰尘还轻,比纸还薄!”他的批评我无法反驳,只好装模做样地啜几口酒,“扯远了。再说夫人,为什么你不能越过表像看到本质?去除人为加到生命之上的种种修饰与限制:什么丞相夫人、黄家女儿,去除这一切后,你所见到的夫人……哦,你是不大了解她,可我相信史家就像魇师般直觉准确,你说她是必须依附孔明才能存在的个性吗?倘若失去孔明,她的生命便会失去全部、至少是绝大部分光华吗?”

    “不,不会。”我应声道,又感到疑惑:为什么她不住在丞相府?这个疑问,我像能把住答案:一个有关平等、宽松、信任、尊重的答案,位于最底层载负这一切的,是男女之间无私、独立的爱。

    “不过……赵直,夫人怎么还没来?”我竟思念起她。

    “哈哈,玩了个小把戏。方才你我的交谈,是在时间的缝隙里进行的,听说过这句话吗?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反过来说:世上才一日,山中已千年,也同样成立。”见我哑口无言,赵直更得意,“磕头吧、拜师吧,送两串干肉我就收你做徒弟。你从我这可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自大狂。”我哼道,“快!快结束这什么、什么‘缝隙’。我想尝尝夫人做的菜了。”

    菜的味道很好。

    酒香醇美。

    兴味渐浓,赵直与夫人无话不谈。奇妙的是,赵直带来的一瓶子酒,怎样都喝不完,我渐渐相信这妖人真可能醉倒在这。他白皙的面孔上活络着少有的酡红,像孩子般手以舞之、足以蹈之,欢乐时还用他特有的飘渺调子唱了一首歌:“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焉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真好!真好!当再浮一大白!”夫人再一次尽了手中杯,拈起竹筷,击盆应声为歌:“……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我忙着把这些诗抄录在袖子上,相形见绌,我果然是个“俗人”。一面抄,一面想:太有才。这完全是超越性别的才华,把“丞相夫人”一词冠诸她身,委实是一种镣铐。

    “笃笃笃……”这时门被礼貌地敲响。

    “赵郎算一卦,是谁来了?”

    “不用算也知道。这个人一来,我就该告辞了。”

    “你多留一留罢?”

    “他来了,就不方便这样子喝酒了。”

    “说的也是。”

    “所以我走啦!”

    “送送你?”

    “别、别……我会‘呼’地一声不见,就像风……‘呼’的一声吹过。”幸亏醉醺醺的赵直还没忘记挽住我胳膊,“把这家伙也……‘呼’地带走!”

    耳边响起一声风,回过神来时我发觉着史的小屋里流溢着浓浓的酒气,赵直玉山倾颓地歪在一旁,口角还挂着几滴昆仑觞。我推推他道:“是谁来了?丞相吗?能再给我看看吗?”

    “偷、偷……窥……癖。”他含含糊糊这么嘲弄我,软绵绵张开手掌。只见便服的丞相提着与赵直带去的同样的点心微笑着走入,注意到凉亭里的酒菜时他会心一笑,问:“赵郎来了?”

    “所以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夫人笑吟吟的,“再给你做几个菜?”

    “我帮你吧。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丞相说。

    “什么?”

    “最近可能要去南边。”他谨慎地说。

    “南中?”她问。

    “唔。”他露出抱歉之色,帮她收拾杯盘狼籍。

    “那还说什么‘可能’?”她笑着,手指与他的一碰,他略略把手指一移时,她握住他手道,“既然是你一定要做的事,就去做吧。你已放任南中两年多,是时候去那山险水恶之地。”

    “明知山险水恶,也不劝阻一二吗?”话是这么说,丞相明显放松了很多,微笑问出这“不满”的话语。

    “倘若一有危险我便劝阻于你、倘若你轻易顺从劝阻的话,你还是今时今日之你么?再说,”她回身,手指轻轻搭上他背,“难道诸葛丞相、我的夫君,是连自保也做不到的人?”

    “当然不是。”

    丞相说完这句话,好像做了个动作:我之所以这么叙述,是因为我没看清他做了什么,赵直掌心的烟云徐徐散落、湮灭……他已完全睡熟。

    “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建兴三年春,诸葛亮出征南中,秋天时便完全平定了叛乱)我摸黑在《诸葛亮传》里写下这简短的话。

    “夫人是很幸福的,一个出色的女子拥有一个出色的夫君,其才情、志趣,既融为一体,又各有千秋。只可惜这种幸福还不够完整。”酒醒后赵直开始了另一方向的思索,“女性的福气,不但在于夫婿,还在于子女,不是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对丞相之子诸葛瞻,我的评价也不高。我道:“你的要求未免太苛刻,父子两代都是世之英杰的情形并不常见。”

    “至少有这么一位。”赵直笑眯眯变出张麻纸,赫然是魏国的后妃传!

    我恍然:“的确有一位!曹操的夫人:卞氏。”

    就才德来说,卞氏可以被归为贤妇一类,可她最被人赞叹的,是除去早逝的曹熊外,她养育了三个性情、能力全然不同的儿子:继承了乃父政治才能的帝王曹丕、冲锋陷阵的猛将曹彰、才华盖世的文人曹植。

    回应着我的思绪,赵直感慨:“是啊,曹操无法被复制和再现,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复杂和全然矛盾的东西。而卞氏简直就像在梳理曹操的灵魂,把过于激烈的感情整理出来:其中豪侠仗义、慷慨勇武的一面——曹操自己描述为‘早年只想为国家效力疆场,在墓碑上留下‘征西将军曹侯’的字样’——留给卫青、霍去病般的曹彰;多愁善感,才华横溢的文人情怀留给诗人曹植;剩下的,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魂魄——在各方面能够继承曹操又不会让世人感到过于突兀的全才帝王曹丕。把这三个人的灵魂合起来,便是他们的父亲。这还真是奇妙。”

    我摇头失笑:“瞧你说的,就像是卞氏有意养育了这三个儿子一样。”

    “倘若是有意为之、又能做得这样成功,则卞氏拨弄造化的才能,远远在我之上。所以,”他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呼……这算什么理由?”

    “是相当缜密的逻辑哩。”赵直大笑,“我相信她完全无意做剥茧抽丝、分门别类、归纳糅合这一类知性的事,尽管她的确是个知性的女子。譬如董卓之乱时有谣言说曹操已死,是她稳定群心、防止众人离散;曹丕被立为太子,她表现得持重端庄,令曹操大赞‘生气时不变脸色,欢喜时言行有度,这最为难得’;曹操送来首饰时她也很恰当地选择中等成色的,既不显得虚伪,又不显得贪婪;不过,”他强调道,“不是知性帮她培育出这样三个儿子。”

    “那是……?”

    “你允许我使用凡人的思维与话语吗?”

    “允许允许、欢迎欢迎。”

    “很老套,说出来好像挺丢脸,然而确实是我的真实推断,”他卖了一通关子,“是——‘爱’。”

    “没想到老套到这个程度!”我嘘道。

    “真理亘古长新。”赵直酸溜溜道,“陈寿,你应该尝过爱与被爱的滋味吧?这对你及大多数凡人来说,不是多难的遭遇,出生就受到父母的疼爱、兄弟姐妹的关爱,遇上携手白头之人,还能享受绵延一生的情爱;可对魇师而言,这些都是难得的奢侈品。不怕你笑话,百无聊赖之时,我曾像剖析一件锦衣般试图把爱分解成一条条原因、一个个结果,虽然最终失败,过程却使人受益匪浅。”

    “比如?”

    “至少我明白爱需要智慧的参与,爱能培植智慧,反过来,智慧也能促进爱。话说,身为曹操正妻,卞氏的出身极其卑微,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卞氏是倡家之女。曹操一向不注重妻室门第,娶大族以外的女子为妻也能很大程度限制后宫干政,避免东汉外戚掌权的局面。后来曹丕、曹睿也都立身世平平之人为皇后。据说曹睿做太子时,纳河内虞氏为妃;他当上皇帝后,却以一介侍女毛氏为后。虞氏心下不平、愤懑终日。那时已是太皇太后的卞氏去劝慰、开导这位孙媳妇,没想到虞氏竟道:“曹家从来都爱册立卑贱之女,不管德行好坏、品性高低!”又说没有善始、就难得善终,曹魏肯定会很快亡国云云。这通话一出,虞氏被贬入冷宫。

    “卑微的卞氏是怎么保有夫人之位的?她是很美貌,可曹操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她是生有能干的儿子,可环夫人之子曹冲才最被曹操疼爱与期许,尽管如此,曹操从未打算改立环夫人;为什么这个女人,能真正做到和曹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呗。”我故意丢出这一个字。

    赵直没在意我的戏弄,他认真地说:“毫无疑问根基是‘爱’,从根基上生出的枝节是理解、安慰、宽容乃至纵容。我看过你写的《卞后传》,你一再强调她高尚廉正的德操,真够可笑。曹操绝不会因为她是一名贤妇而与之偕老。”

    “所以要你展示真相给我看!”既然无法否认,我索性厚颜无耻道。

    赵直笑叹一声,抬手遮住我的眼,又微微张开五指。透过他指缝,我见到了置身病榻、须发苍苍的魏王。“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正月。”这一次,赵直率先做好旁白,“曹操亡故前数日。”

    丈夫额上还插着几根银针,一旁妻子正小心翼翼为他擦拭汗水。卞氏看来也有五十多岁了,仍保持着优美的脸型与五官,不是柔顺的一类,反而棱角分明,给人以“具有坚强的主见”之感。在长时间的沉默后,曹操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孤若不杀华佗,是否不必承受这样的苦楚?”

    “华佗恃仗医术高明,想要借此自抬身份,大王就算不杀他,他也不会为您治断病根。您又何必后悔没有把性命交托到这么个人手上?”

    卞氏的回答使曹操哑然失笑:“这话听着耳熟。好像是当年孤杀华佗时说过一次的吧?”

    “是。碰巧妾身就记下了。”卞氏挟了挟覆盖曹操的被角,起身把火盆端近,又加了一些炭。

    “你记性一直很好。”曹操用老年人的目光深深望着他多年祸福与共的妻子,反问,“你没有看出孤是在反躬自省吗?”

    “只是认为您用不到反省。您没有做错,至少不用怀疑自己做错了,是吗?”女性的声音坚定里含着暖暖的温柔。

    “那倒是。”曹操嘟哝,“老夫老妻了,说两件孤的确做错的事情来听听?”

    “没有。”她很快回答。

    “哦?”曹操并不相信。

    “应该有过,可那些事,妾身早已忘怀。”

    “听上去很像谎言。”曹操眼里闪过猾谑的笑意,“连我这种走一步看一步、忘性极大的人也能记得好些。比如……宛城。”笑意转为感伤,为一个女人逼反张绣,一战而败,令长子与爱将双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种教训不可谓不惨重,这件事,也实在大错特错。

    “妾身不懂、不愿懂、也懂不了军国大事。”卞氏道,“毕竟张绣寡婶也不是多么不愿……倘使只说一夜风流这一层,您谈不上有何大过。否则,”她笑了笑,“以大王之英明,怎能不痛改前非?”

    ——是指曹操在宛城之战后仍到处拈花惹草吧?我哧哧笑道:“还真是棉里藏针的讽喻!”

    “史家还真是缺乏趣味、不解风情!”赵直及时表示对我的轻蔑,“你怎么就不能把这视为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打情骂俏?”

    “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我不屑地一哼。

    卞氏隔着被子慢慢抚摩曹操的胳膊,仿佛想安抚他睡一觉;曹操精神却很好,鉴于他大限将至,我很不厚道地把这视为回光返照。

    “这辈子没啥爱好,写写诗、打打仗、养养女人、生生孩子,没做什么事,六十多年就没了……”曹操唏嘘道,“几十年来,孩子也生了几十个吧?”

    “怀疑您不能认全。”卞氏笑了,“光是养在宫里、有名有分的亲生儿子便有二十五个,至于糊里糊涂遗落在外的,那可算不清了,就像无法算清究竟有多少女人蒙受过大王的恩宠。”

    曹操怔了怔,放声大笑:“说这个话题,你没有丝毫不快吗?”

    “没有。”她摇摇头,“男人喜欢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雄才大略的男人喜欢琳琅满目的女人,也很常见。您是有资格、有力量掌控天下的男子,更遑论生存在这个天下里的十几、二十个女人。任何女人想要独占您,都是愚昧之见;您看,”她把计时的沙漏移到曹操面前,双手松松捧起一掊沙,“这样松弛,便能捧住;倘若这样,”卞氏把双手紧紧捏成拳,沙砾随之从她指缝溜走,“便一无所获。”

    握得太紧,失去得越快。

    “这也能想到!”曹操勉力支撑起身体,学卞氏的样把沙砾捧捧握握,笑道,“你可以去做女博士了。”

    “小小感悟罢了。只因为不想失去。”卞氏的声音低低的,“还能记得大王与妾身的第一次见面,满座贵宾,只有您一人毫无忌惮直视我,一舞罢了,您赐我金杯盛酒,以示对一名倡家女子舞艺的肯定。您不觉得当众欣赏与赞美妾身这样身份低贱之人有何不妥,所以妾身也不觉得追随您一生有何不妥,只要不被大王拒绝,生可相与,死可相从。妾身……已很知足。”

    “唉。”曹操抬手抚摩着卞氏的面孔,英雄老矣,声音里透着不甘而又无计可施的哀凉,“可惜你要失去孤了,很庆幸的是孤避免了失去你。”

    死亡其实与亡者无关,因为悲痛只认准生者负担。

    “还有丕儿、彰儿、植儿呢。”

    “所以你务必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他们,虽说他们仨都老大不小了,可有时只有母亲的训斥才管用。”

    “明白。”她点点头,把曹操的手指在自己面孔上按了按,很快将之挟入棉被下。……

    “怎样?”活剧暂告一个段落,赵直发问。

    “很好。她才真是在身后支撑曹操之人吧。看似是女性仰望着男性,实则是女性在承载与包容男性;看似是男性引领着女性,实则是女性在拯救与抚慰男性。或许,卞氏正是这个时代里的完美女性:德、容、言、工俱全,丈夫天下无双,儿子个个出色。最重要的是……”我长出一口气,“难得她这么幸运。”

    “怎么说?”

    “另有一位女子,出身名门,同样四德具备,本来也嫁入良家,却一生凄苦,一次次被命运捉弄却从不屈服,在乱世漩涡中不断挣扎,试图掌控自身命运。可能她才是最有资格在史书里留下姓名的女子。”

    “谁?”赵直也不禁为之动容。

    “后汉三国唯一一个姓、名、字皆备的女子:蔡邕之女蔡琰,字昭姬。”(晋朝后为避司马昭讳,改称“昭姬”为“文姬”)

    “原来你说的是她。”赵直恍然。对三分时代的人来说,蔡琰拥有与诸葛亮,曹操大致相当的知名度。

    “你觉得自己真正了解她么?”赵直问。

    “喂,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我不禁愤然。

    “那你不妨说来给我听听。”

    我横了他一眼,虽然觉得此时这家伙有些猥琐,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两个无聊的男人在谈女人那么简单。我慢慢整理思绪:“蔡琰实在是世间少有的传奇人物,有关她的真实事迹与传说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她是蔡邕的女儿,自幼受到极良好的教育,因而才华出众。”

    “这太像‘明师出高徒’的桥段了,是人们夸张其辞吗?”赵直插话。

    “应该不是。”我解释道,“因为蔡邕不只这么一个女儿。早年他得罪宦官,避乱在泰山羊家,就把蔡琰的姐姐嫁入羊家,后来生了一对出众的儿女:女儿嫁给司马师,儿子便是现今魏国的大将羊祜。这位姐姐也算是难得的贤德女子,名声却远不及蔡琰,这恐怕不全是遭际而是才能的问题。”我进一步举例道,“就拿音乐来说。有一次蔡邕鼓琴时琴弦断裂了,幼年的蔡琰在隔壁就能听出断的是第二根。蔡邕认为这可能只是偶尔猜中,为试验她又故意弹断第四根,蔡琰再一次猜得分毫不差,这让做父亲的也叹服不已。所谓‘曲有误,周郎顾’,说周瑜精通音乐,在筵席间听出乐曲的差错时,总要回头看一下奏乐者。显然,蔡琰比他还高明。”

    “啧啧,风流姿态……难怪可以觅得一位金龟婿。”

    “蔡琰十六岁时嫁给河东卫仲道,虽然是政治婚姻,不过同样出身世家的卫仲道也才华出众,确实是一段好姻缘。可惜天妒良缘,新婚才一年,丈夫便亡故了,蔡邕疼惜女儿,把她接回身边。”

    “为什么说这是疼惜?”

    “蔡琰无子守寡,若在夫家,必然寄人篱下、无所依靠。就她的性格和才华来说,跟在父亲身边继续才女的生活肯定比在夫家守节更适意。何况”我补充,“回了娘家就意味着父亲会设法让她再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原来如此,真可惜。”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可惜”是什么意思。世事难料,蔡邕对女儿的关爱竟成了她不幸的开始!长安大乱,蔡邕以党附董卓的罪名被王允所杀,而后董卓部将李傕、郭汜攻入长安,纵兵为乱,部下的羌胡兵众掠得了孤苦无依的蔡琰。不久李、郭二人被南匈奴击败,蔡琰又被南匈奴左贤王纳为妾侍,度过了十二年的边地生活,为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

    “耻辱!奇耻大辱!”我愤愤道,“大汉衰弱一至于斯,连自己最出名的才女都不能保全,害得她陷没在胡人之中,饱受十数年凌辱。”

    赵直对此不置可否:“后来又如何?”

    “后来……后来蔡邕故友曹操平定中原,听说了这件事,就派使者携带重礼去和左贤王交涉,要赎回蔡琰。左贤王见曹操势大,不敢违抗,乖乖把蔡琰送了回来。说来这也是曹操一生中所办不多的大好事吧。”

    “大好事?”赵直嗤笑,“我怎么听说这是曹操好色的老毛病发作,对这个他年轻时就相识的女子有所图谋呢。”

    “咳、咳咳!应该不是。曹丕提到过,因为他父亲曹操和蔡邕的交情深厚,纯粹是出于对故人之女的关心才将她赎回。”

    “哦!当时蔡琰年过三旬,又在边地过了十几年苦日子,从相貌上说,也不符合曹操的要求了吧?”

    我怕赵直在这类话题上纠缠不休,连忙继续:“她回来后,曹操做主将她嫁给屯田都尉董祀。不久董祀犯了死罪,蔡琰不得不抛头露面亲自去向曹操求情。当时公卿满堂,看她一个弱女子为夫求情,言辞清辩酸哀,惊叹她的才气之余也极同情她的遭遇,都为她向曹操告饶。向来执法严明的曹操居然也被打动,下令特赦了董祀。”说到这里我长吁口气,“此后蔡琰的一生总算平安适意。曹操惋惜蔡家藏书毁于战火,要蔡琰试着整理一下。这名才女竟然只靠记忆力默出了各种文章四百多篇,秦汉文化传承至今,蔡琰出力不小!才情与遭遇使她得到广泛的尊重,许多当世名士都是她府上常客,大家一起交流学术,音乐,书法……如同丁廙在《蔡伯喈女赋》中描写的那样,众人都‘服女史之语言’。”

    “丁廙……”赵直想了想,“是夺嫡之争里曹植的死党吧?子桓登基后就把这家伙杀了。咳,不过子桓还曾为《蔡伯喈女赋》写了小序呢!”

    “没错。足见人们对她的倾慕已然超越了年龄、身份、政治立场这些外在的东西。因为她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文明与美好,其经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文明在乱世中的波折与动荡。只有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家,才有闲暇去关注、有能力去保护这种美好与文明,或者这才是‘蔡琰归汉’的真正含义。”

    “相当精到的总结。”赵直赞许道,“不过蔡琰的两个儿子呢?怎么没有交代她和左贤王所生二子的下落?”

    “不要说这个!”我的声音高亢起来,“国家不幸,非但不能保护杰出的子女,让她流落胡地、受尽磨难,甚至……甚至与禽兽一样的夷狄之人生下孩子!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冷静,冷静!”赵直半是嘲弄半是安抚,“首先我该赞你一句,你能意识到她的遭遇责任在于动乱的国家,身为扞卫、守护国家的男性应该对她怀有负疚感,而没像迂腐的礼法之士一样,责备她为什么不及早自尽,以免受辱于异族。不过,关于她子女的问题,你想过她的感受没有?”

    “她的感受?”我不禁一楞,我的确没有认真想,以往都是自然而然地以为她也这么认为。

    赵直看出我的心思:“以己度人是人类通病,你们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思维方式强加于他人。你作为史家时,在有意识地自我监控下,一直能有效避免这个状况,这也是我认同你有良史之才的重要原因;不过作为普通人时,你还是无法完全抑制……”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空口无凭,这个是蔡琰的感受。”

    “《悲愤诗》?蔡琰写的?”我疑惑道,“我没有看过。”

    “这很正常,其中表现的一些感情不是很主流,所以流传不广,看到的人中也颇有一些认为这是伪作。”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我咀嚼着其中描写母子分离的段落,半晌才叹道:“语言朴素、诗风直白,平实流畅一如画卷,把满腔悲怆渲写得入木三分……正是后汉至建安的风格。这应该……是真的。”

    “怎样?多少能了解蔡琰的心情了吧?”

    我仍试图辩白:“父母儿女之情是天性,骨肉分离之际任何人都会哀恸。蔡琰最终还是离别了子女,说明她也认为那两个孩子会被视为屈辱的象征,难以得到中原人士的认同;她在儿女和故土中选择了后者,也说明她对后者的文化更有归属感和认同感。”

    “你说的固然有道理,”赵直哼了一声,“不过当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他和胡女生的儿子日后还可以回到汉朝做官,蔡琰与胡人的儿女却被汉人视为屈辱,这和她身为女子还是有一定关系吧。”

    注意到我还要砌词解释,赵直挥挥手:“我很一直奇怪,为什么中原人大多不把异族当成同类,而视之为一种介于人类和禽兽之间的生物?这种价值观如此有力,就蔡琰之事来说,它甚至居于母子亲情之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愕然,“边地之人不识王化、不知礼仪,一直都伺机侵犯中原,掠夺杀戮……”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忽然,赵直唱起一首牧歌打断我——当初汉武帝倾全国之力出击匈奴,匈奴残败,失去水草最为肥美的河西走廊,退往燕支山以北,从此一蹶不振,因而作歌哀叹。“在我看来,杀戮、占有、掠夺、残害……这些暴行实在不分胡人、汉人。”

    “不、不是的!”我抗颜辩解,“战争由蛮夷之人挑起,他们羡慕中原的富庶、安定,发起旨在掠夺的战争,归根结底我们只是在自卫。”

    “好个自卫!”赵直冷笑,“我所知的可不全是这样。如果我举孙吴对山越的压榨为例,你可能会说那是盗匪之国的行为,不足为据;那后汉呢?后汉对羌人的长期战争不是源于什么消除边患,仅仅是由将帅邀功所引起的。”这是事实,我无法多说一个字,赵直继续道,“再说说掠夺。你也知道游牧民族的生活环境有多恶劣,他们的生存基础也极其脆弱。牲畜的生长完全受水草所限,一场瘟疫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就能使牛羊死掉大半。在此情况下,出于生存的需要,掠夺是很自然的选择——注意,不是‘正确’、而是‘自然’。依我之见,他们为生存所做的斗争不但不比你们为争夺权位所做的斗争更低劣,或许还具有更高的正当性。你们为什么绝对否定前者而基本认可——至少是接受——后者?”

    我沉默了。

    这是我难以招架的问题。

    我等待赵直给出答案,偏偏他只是严肃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只好用放弃般的口吻道:“那么,也许就如同你说的,是因为不把他们……当成同类吧。”

    赵直失笑:“哈哈!就像猴子认为在猴群里争夺王位是常事,而对前来掠食的虎狼则不能容忍——是这样吗?”

    真是个损透了的比喻,想想却还真有点道理。我摇摇头,没好气道:“好吧,猴子就猴子!我作为‘猴子’里的一员,自然有不可改变的立场,就算理解、也无法认可或接受你‘超凡脱俗’的看法。”

    “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了。”赵直收敛笑容,“你们为什么认为他们不是同类?据我所知,依照中原官方认可的记载,匈奴是‘夏’的一支,夏王朝覆灭之后,他们逃到北方;羌则出自三苗,这些都可以算是华夏族的分支。维系‘同族心理’的不仅是血缘,更重要的是:共同的心理基础。中原周边‘异族’基本都认同‘汉’为文化宗主,匈奴、氐、羌、越……并不执着于自己的独立性,有机会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融入中华文明——用你们的话说,是‘归化’。拿蔡琰来说,她被匈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从俘虏中挑出来做阏氏,肯定不是因为美色,而是基于对这个女人所代表的先进文明的认可与敬慕。”

    “哼,这种敬慕的方式也……”

    “陈寿啊……”赵直仰起头,这使他的视野更辽远,“‘世界’比通常所言的‘天下’大得多,极西和极东都有更开阔的空间,大秦、波斯都有自己的民族、历史、文化、技术、信仰……无论发展程度如何,他们与华夏文明是完全平行的。那些人可不像周边‘异族’,对中华文明有着基于认可的敬畏。有朝一日,这两类根本没有从属关系的文化发生冲突,那才是真正的异族入侵。现在么,还谈不上呢。”很少见到赵直这么认真、长篇大论地说事,定下心来揣摩,不得不佩服其见地,这的确是是生不过百年、行不过万里的普通人很少能触及到的广袤境地。

    “人人都知道黄帝吞并了其他两个部族才造就了华夏的雏形,如今人们也把被吞灭的炎帝和蚩尤认可为民族的祖先。加以类比的话,虽然天下三分数十年,可人人相信三分必将一统,无论胜利者为谁,史家都终将认可魏、汉、吴是属于‘中华’的王朝。倘若人们有胸襟、有气魄,再把眼光放长远一些,或许就能认同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正是不同民族、势力在纷争与合作中不断前进的历史。过程里有分化、有倒退,然而最终的主流必然是融合与进步。毕竟,无论汉、匈奴、氐、羌、越、南蛮……我们,”他用上了介入其中的“我们”一词,而非置身事外的“你们”或“人们”,“……服膺于同一面名为‘中华’的旗帜。”

    “……你可能是正确的。”我用了好一阵子来理解赵直对文明前进之轨迹的俯瞰与推断,“只是我觉得你忽视了一点。”

    “什么?”

    “代价。”

    融合所要付出的代价。

    我说:“站在今日看往事,曾经死斗的黄帝和蚩尤的确都是中华的祖先,战争中的死伤正是民族融合时必须付出的代价;匈奴与汉似乎也正逐渐走上融合之路,若干年后,汉、匈共同的后代或许也会这么看今天战争的受害者。可是……”我一字一顿道,“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有义务成为这种代价。作为个体,保卫生命、家庭、田园,是天经地义之事。绝无道理为了百十年后可能融为一体的民族放弃眼下的一切,要知道,现下,他们是敌人。无论怎么看待‘历史’与‘未来’,在‘现世’,人人皆有立场与相应的责任。为了可能出现的未来而背弃所立足的立场与责任,这是——借口;拿这当借口的人,必然要被唾弃!所以无论多少年,无论国家与民族变成什么样子,守民护土的李广将军这一类人,都是大英雄。”

    “你直接说在任何一个‘当代’,民族间的仇恨和猜疑都在所难免,融合与前进之路必然血腥就好了。”赵直苦笑。

    “……也不一定。也许还有另一条合作之路。”我微微提高调子,“譬如丞相对南中的政策,他深入不毛,多次擒拿反叛的蛮夷首领又多次释放他们。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拥有绝对武力优势的汉国要对不服王化的叛党采取攻心与怀柔之道,那是因为,丞相没有把他们看成是掠夺对象或者需要防范的异类,他想要尽量将其视为自己的子民。只是,这种融合很大程度上是被丞相的个人魅力维持着的,他过世之后,南中又开始了叛乱。归根结底,争斗原因是资源不足与不平衡,这个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民族间的不和睦就会多存在一天。不过……”我不负责任地补充了一句,“这与史家与妖人可没什么关系了。”

    “智慧、品格、节义、理想,乃至民族、文化、战争……哗!本来只想与你扯扯女人的,聊着聊着你这史家竟能掰弄到这么庞大的话题上,太辛苦了吧?还真服了你。”赵直笑嘻嘻道。

    我正襟危坐、正色侃侃:“谁说女子与这些无关?后妃以外的女子的确难在体例严格的史书上留下姓名事迹,我也无意更改史书旧例,然则这绝不等于她们应该被历史忽略。尤其在这个宏大壮阔、变数无穷的三分,她们更在自己的空间用独特的智、勇、节、义选择与创造人生。所以在你我的交谈里,我们很默契地避开单纯的容颜:尽管就女性而言,有时仅凭一张美丽的脸孔或一段传为美满的姻缘便能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我们,却连一代国色江之东的桥家姐妹也都只字未提呢!只有用心留意与男性一道承载世界的女性,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才能真正完整、完满。”

    “为此想再喝一杯吗?哈哈!”

    “倘若你能搞到比昆仑觞更好的酒,哈哈!”

    久违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欢笑,谯吉不待我应门就闯了进来,喘着粗气道:“魏、魏主有诏了!说邓艾居功自傲、跋扈擅权,有谋反之兆,下令拘禁邓艾、审治其罪!监军卫瓘已率亲信入城,四处张贴檄文,钟会大兵将至!”

    “果然!”

    “这么快!”

    我和赵直同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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