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如今更爱权力和皇帝的威严，那一点可怜的爱又算得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江山有一半倚靠着我，他如何能够忍受子民敬重我更胜于敬重他呢。
柳浅浅还在哭泣，梨花带雨般惹人怜惜，缩在陆云缙怀里像是受惊的鸟雀。
陆云缙搂着她，目光温柔，爱意隐藏不住，轻声问：【你说要如何才能消气】
柳浅浅咬着嘴唇，帕子在手中绞紧，一副很怕我的样子，软着嗓子说：
【只要姐姐跪下向我认错，本宫便不追究了。】
青鸳先忍无可忍地怒骂起来，骂柳浅浅恃宠而骄，骂陆云缙忘恩负义。
我想拦她，柳浅浅授意身边的侍卫先一步冲上来，狠狠一掌拍在青鸳胸口。
她纤弱的身体像纸蝴蝶般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我怒极了，那一瞬间什么也不顾。
从腰间抽出佩刀，脚尖使力一跃而起，手起刀落，温热的鲜血喷了满脸，我将他的头颅都割下大半。
柳浅浅被这一幕吓得失声尖叫，两眼一翻竟就晕了过去。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陆云缙的怒吼，宫人跪地求饶的声音，还有......
还有青鸳唤我，【将军......】
我如梦初醒般冲过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颤抖着手倒出两粒丸药，喂她吃下去。
6
青鸳从小就跟着我，从我记事起，我们俩就天天待在一起。
兄长告诉我，青鸳的家人都在旱灾里死掉了，他路过那个村子的时候，就看见青鸳一个人坐在荒地上哭。
他说：【家里没有其他孩子，就让青鸳陪你作伴吧。】
我们一起长大，青鸳身体不好，习武练剑都不通，师父骂她天资不足。
我就抱着她，两个小孩挤挤挨挨凑在一处，心里想以后我会保护青鸳。
她像是我的妹妹，后来我执意留在陆国，兄长几番劝阻无果后拂袖而去，只有青鸳留下来陪我。
她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
可现在青鸳躺在地上，身体一寸寸冰冷下去，就快要死去。
是我害了她，因为我的一意孤行，因为我可笑的，无用的爱。
因为爱陆云缙，我害了很多人。
青鸳紧紧抓住我的手，又很快放开，像是怕碰痛了我的伤处。
她漂亮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因为疼痛而血色尽失的脸上写满不甘，她说
【璟华姐姐，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一步一步往宫殿走去，轻声哄道：【好，我们回家去。】
陆云缙知晓青鸳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他看着我缓慢但坚定的步伐，看我挺直不屈的脊背，突然慌乱的厉害。
他大声怒吼，不许我离开，见我毫无反应，甚至连头也不回。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控制，即将离他而去。
【朕命令你不许走！】
我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可笑的笑话，转身带起的裙摆在空中划过凌厉的弧度
【你凭什么命令我，陆云缙，你最好祈祷青鸳能够活下来。】
【否则，我要你，和你的皇位一起为她陪葬！】
我要离开，没有人能拦我，陆云缙站在宫门口，似乎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他让我不要后悔。
后悔
我只恨没能早早看清他这副面孔，他给予我的屈辱，我要全部讨回来。
第一件事，我带着青鸳来到落霞山，这里药谷长老长居之所。
我一路如步青云，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般自在，那些陷阱毒草都对我收敛了敌意。
因为这里确实算是我第二个家。
我十二岁来到药谷跟随长老医仙修习，几乎是他将我养大成人，又将毕生所学全数教授于我。
只是我辜负了师父的期望，我没有成为一个治病救人的医师，反倒杀了很多人。
所以如果他不愿意再见我，也是应该的。
但青鸳性命垂危，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她。
我登上山顶，还未扣门，就听见极为恼怒的声音。
【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熟悉的声音，是师父，我眼眶一热，连忙跪下磕头。
【师父，璟华知错。】
师父走过来扶我，原本还有些别扭的神情在看到我的脸时顿时惊住。
我侧开脸想要遮挡，也无济于事，师父颤抖着手问我，是谁欺负我。
是我咎由自取，我为我的愚蠢已经付出代价，剩下的就要陆云缙一点一滴偿还。
7
师父为青鸳疗伤，我便也留下来休养生息，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我的手腕，师父细细查看后说，唯有断骨重塑才有几乎恢复如初。
其中的痛苦非常人能够忍耐，他不忍我受苦，劝我放弃。
又说，当初是谁为我医治，半吊子水平耽误了病情，为什么不来寻他。
我恍然想到陆云缙跪在我塌前的样子，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对我心怀芥蒂，暗地里算计我，要毁了我。
师父见我执拗，也不再多劝，只去帮我准备药品。
断骨重塑果然疼彻心扉，一寸寸打断骨头又一寸寸重新接上，我咬住嘴里绢布吞下痛吟，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裳。
青鸳身子已经好了大半，倚在门廊看我痛苦挣扎，眼泪止不住的流。
我想哄她，莫哭了，当心损了心肺。
只是我已然没有力气，连保持坐姿都竭尽全力。
师父说治疗很顺利，好好再养个半月，就没有问题了。
青鸳红着眼睛，轻轻用指头摸我包扎起来的手腕，说要买很多猪蹄炖汤，给我以形补形。
我笑着要捏她脸颊，她顺势扑进我怀里，眼泪落在我颈窝，【姐姐，真好。】
等青鸳从山下回来，已经是傍晚，她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她拉着我，声音带着抖：【姐姐，京中大乱。上月宫宴，有刺客奇袭皇上，没想到皇后拼死相救，现在还昏迷不醒。】
宫中太医无能为力，世人皆知药谷长老可活死人肉白骨，陆云缙一定会找来。
正好，我还怕无处寻他呢。
我明白，青鸳见多了我为陆云缙委曲求全的模样，她怕我见到他，会再次妥协。
但我绝不会了，有些错，犯一次也就罢了。
不出三日，陆云缙果然找上门来。
他蓬头垢面的样子狼狈不堪，想必是被沿途陷阱折磨不轻，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布满伤痕。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看到我，眼中迷惑胜过惊讶，像是见鬼般说：【你的脸......】
是，我的脸，一早就让师父治好了。肤光胜雪，容貌更盛从前。
如果现在拿柳浅浅那张脸与我相比，只怕连三分相似都不足。
我提着软鞭走到他身前，故作惊奇地说：【陛下，你来这儿有何事啊】
陆云缙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他目光变得阴沉，低声道：【莫不是你知晓浅浅的伤，专门前来阻挠】
我看他的眼神有些怜悯，真是愚不可及，真不知道他这个皇位失去我的帮助，还能稳坐多久。
他让我滚开，朗声请药谷长老现身。
我告诉他，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能救柳浅浅。
他被我激怒，想要动手，反被我手中长编捆住，他更加惊疑，因为我的武功恢复了。
陆云缙挣扎不开，又变换了脸色柔声劝我。
【即便你恨我，璟华，可浅浅没有做错什么。你是善良的女子，不会见死不救。】
师父从我身后走出，他连看都没有看陆云缙一眼，只让他滚出去。
哪怕在情况最窘迫危险的时候，陆云缙也没有被人这样侮辱过，他从前是皇子，现在是皇帝，从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涨红了脸，怒斥师父不知好歹，他说自己是一国之君，天下所有人都要听命与他。
师父并不多言，拂袖塞给我一瓶药便走了。
8
要救柳浅浅也可以，只要陆云缙能让我高兴。
我想知道他能为柳浅浅做到什么地步，他会有多爱她
我一脚踏上他的胸口，飞身将他直接踹下山，他有真气庇体想来不会死，只是山中野兽毒蛇遍布，还有瘴气沼泽，就看他的造化了。
几个时辰后，他又爬上来了，这一次更加狼狈，身上的衣服几乎每一块完整的布料。
他满目怒色，叫嚷着要杀了我，我挥鞭一抽，打陀螺般将他抽下山。
就这样反复几次，陆云缙学乖了，直接跪倒在我脚边，求我赐药。
【什么药】
他咬牙切齿，竭力掐住掌心，低声下气地说：【你师父给你的药，求你救浅浅。】
我把药给了他，陆云缙像是没想到我真的会愿意救柳浅浅，有些怔愣，把药放进怀中。
【你在山中吸入瘴气，若不解毒，活不过一周。半颗药可救你的命，半颗药能救柳浅浅的命，只是她病得重些，若只服用半颗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言下之意，如果想让柳浅浅痊愈，陆云缙就得死。
他会爱柳浅浅到付出生命吗
又过了几日，青鸳告诉我，皇后疯了。
听说皇后服下皇上带回来的药，脸上的皮一寸寸剥落，尖叫响彻整夜，再后来就疯了。
柳浅浅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怪物，日日寻死觅活。
丞相看到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在宫中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两眼一翻在朝堂直接昏厥过去，好不容易悠悠转醒，领着文官弹劾上书不断。
陆云缙本就刚刚登基，这下真是朝中大乱。
后来还是因为柳浅浅在宫中发疯，剥了几个年轻女孩的面皮，贴在自己脸上，状若疯癫，丞相才偃旗息鼓。
只是这君臣之间的隔阂，就此难以消弭了。
陆云缙要我的药，我给他了，可惜他从来不会爱一个人胜过自己。
从前是，现在也是。
陆云缙愤怒极了，他觉得是我耍了他，召集手下想要放火烧山，势必要将我捉回去。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在前朝被一道道战报惊住，燕国派百万兵马突袭，一夜降服六城。
若无将领抵抗，很快就要打到京城了。
陆云缙只能暂且搁置对我的怨恨，他在朝中选出四位将军领兵前去。
可燕国此次由护国将军统领，战无不胜，陆国节节败退，只怕有灭国之危。
陆云缙想不明白，陆国与燕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会突然出兵，还步步相逼。
派去交涉的使节回来，诚惶诚恐地俯跪在地，禀报道：【燕国将军说......说陛下毁坏了他挚爱珍宝，必定要亲自讨要说法。】
陆云缙勃然大怒，当即提剑斩下使节首级，怒斥他扰乱军心。
可这件事还是长了翅膀般扩散出去，所有人都知道了，是因为皇上得罪了燕国将军才惹来这场战事。
两国实力实在是悬殊，甚至有大臣进言，希望陆云缙请燕国将军前来，亲自赔罪。
陆云缙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屈辱，他猛然想起，是有人能够战胜燕军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派出数名暗卫寻找我的踪迹，可都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9
这个时候，我正吃着葡萄斜靠在燕国将军帐中，翻看陆国地图。
燕军之所以能够屡战屡胜，除开我兄长骁勇善战的缘故，还有我多年掌兵的经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云缙原先还算是勤勉，可自从有我辅佐之后，他就懒怠了许多，登基后更是没怎么管过边关之事。
【璟华，少吃些凉的。】
兄长从帐外进来，一声寒气袭来，手中捧着滋滋冒油的烤羊腿。
算起来，我与兄长已经有五六年没有相见了。
那时候我在药谷跟着师父修习，性子贪玩爱闹，经常偷偷跑下山游逛。
也就是在山下，我第一次遇见了陆云缙。
他只是个母妃不受宠的皇子，先帝对他并不算爱护，因此时常被其他兄弟欺负。
那天他被三皇子带人堵在御花园丢进池塘好一番羞辱，浑身湿透了爬起来，还被推搡着嘲笑他生得瘦弱。
陆云缙红着眼睛翻出宫墙，一个人在街上抹眼泪。
我还以为他是那户走丢的小孩，领他吃了碗云吞面又给他买了糖葫芦，问他家在哪里。
他不肯说，只问我下次去哪能见到我。
我把玉笛给他，只要他在郊外吹奏，我就来寻他。
就这样，我们结为玩伴。后来他告诉我，他是皇子。
他说三皇子凌辱他，慧贵妃欺辱他母亲，他说他想当皇帝，要让所有曾经欺负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我说会帮他，却忽略了他眼中扭曲的疯狂。
我向师父辞行，说要下山。
兄长和我说，此路凶险，璟华你会后悔的。
我那时候觉得，陆云缙怎么会背叛我，他说我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在我们的设计下，很快斗倒了三皇子，他被废为庶人，永生永世囚禁在宗人府。
陆云缙杀了三皇子还在襁褓中的幼子，那是我们第一次产生分歧，我想不通他何必赶尽杀绝。
他却说，杀父留子，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狠辣的眼神，让我无比陌生。
再后来，朝中几乎只剩他这一个可堪大用的皇子，先帝也下旨封他为太子。
我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终于可以过不再潜心算计的日子。
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陆云缙的背叛。
【兄长，是璟华错了，璟华不该不听话。】
我低着头，还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般在哥哥面前流泪。
兄长手忙脚乱的替我擦去泪水，满怀疼惜，他责怪自己没有早早发现，连自己妹妹被人欺负都不知道。
【此次派兵，也是燕王的意思，他盼你早日归国。】
兄长的话让我有些疑惑，燕王在我心里还是小时候那样一个小豆丁，走路跌跌撞撞把头上摔出个大包，傻乎乎地只知道哭。
我想着那副场景，噗呲一声笑出来，不由得问道：【燕王长高了吗】
兄长无奈地摸摸我的头发，说燕王很好，勤政爱民，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又说，若我愿意，燕王有话想告诉我。
青鸳陪师父还留在药谷，她写信给我，提及陆云缙发疯般找我，皇城中人人自危，百姓都说，新帝残暴。
10
兵临城下那日，我和兄长各带两支精锐围剿皇宫，势如破竹。
守城的官兵看见我，先是大喜，随后发觉我是敌方统领，顿时连反抗也无，直接缴械投降了。
兄长看得啧啧称奇，说这样也好，毕竟百姓无辜。
我来到勤政殿的时候，陆云缙一个人遥遥坐在龙椅上，孤寂难言。
他看见，犹如困兽看见猎物，疯狂地向我冲来。只是他或许在那上面坐了太久，竟然被脚下阶梯绊倒，一骨碌滚下来。
我上前两步静静地看着他，长发披散，露出张极为苍白阴沉的面容。
他盯着我的样子，像是淬毒的蟒蛇，眼中迸发强烈的恨意和不甘。
【璟华！朕该叫你，沈璟华！】
【你潜心埋藏在朕身边，就为了今日你是燕国的细作！你敢背叛朕！】
他发了疯般嘶吼，几乎要将嗓子撕裂，俊秀的面容扭曲不堪，让人心生厌恶。
我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有些不解的问：【陛下，你当真觉得我是细作吗】
他极力隐藏心中的慌乱，但被自己口不择言的怒斥暴露无遗。
我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我竟然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见我转身要走，陆云缙猛地爬起来扯住我的衣摆，他露出一个挑衅扭曲的笑，慢慢说道：【你以为我从前爱你从一开始你便是柳浅浅的替身罢了！】
【陛下，你当人都是傻子吗】
陆云缙在宫外遇见我，渐生情愫，但他不愿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不知来处的女子。
他想做太子，像当皇帝，他应该喜欢最矜贵的臣女。
后来，他在宫宴上遇见与我容貌有几份相似的柳浅浅。
可我和柳浅浅实在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陆云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我们二人混为一谈。他便一遍遍麻痹自己，他爱的是高贵的丞相府嫡女，而不是我。
长久以往，连陆云缙也分不清，他到底爱的是谁。
后来我手握重兵，他便更加忌惮我，而自小养在闺阁的柳浅浅则显然更加适合他的身份。
我想到数日前兄长告诉我的秘事，不由得觉得陆云缙实在是可笑。
【你知道柳浅浅曾经和人定亲吗他们甚至育有一子，就养在丞相府后院。】
【她只是想做皇后，只是因为你现在是皇帝。】
【在她眼里，你和当年宫宴上那个胆小卑怯的皇子，没有任何区别。】
陆云缙口中呕出一滩淤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颓废不堪，手指描绘着想抚摸我的脸颊。
【那你呢璟华，你爱过我吧】
我并不否认，握住他的手指反手折断，动作狠辣凌厉，我说：【对，我曾经很爱你。但现在，你只是我的手下败将。】
陆云缙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喃喃道：【璟华，你恨我吧】
【璟华，你知道我真的爱过你吧】
【璟华......】
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陆云缙这个人，情爱对他来说不过轻如鸿毛。
他真正看重的东西，皇位、权力、威望、声名。
这些他为此甚至不惜残害手足，献出自己生命的东西，如今都离他而去了。
这对他来说才是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不能容忍自己重新变成那个幼时一无所有的孩子，被人欺辱践踏，被人嘲笑玩弄。
陆云缙俯身贴过来吻了吻我的手掌，趁我恍神之际，抽走我的佩剑狠狠划过自己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
他仰面倒在地上，惨白的嘴唇染上血色，像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样笑起来。
【璟华，不可留有后患啊，你总是心软，我替你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