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类别:科幻灵异 作者:李莎 本章:第六章

    第六章

    既然这是你的心愿,我成全你便是。

    这是孟华留给翩然的最后一句话。

    翩然在惊雷和雨声中,耳边反复地回响着孟华的这句话,等她反应过来时,已人去庙空。

    佛像前,翩然瘫坐在地,哭得无声又无助。

    她犹如一个被肢解的美人,无心无念。

    哭罢之后,翩然病倒了。

    在寺里躺上两天后,翩然直接搬去了蒋府。

    她不想回宫,更不想面对孟华。

    说到底,她不想面对的是随时会心软绝望的自己。

    幽池看着翩然穿过蒋淮惊愕的视线,面无表情地踏入蒋府门槛,仿佛看到她踏入了自己亲自铸建的九幽地狱。

    公主入府,蒋淮全家都表现得战战兢兢。

    翩然看着他站在身边拘着礼大气都不敢出,冷声道: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做我的夫婿

    蒋淮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说道:下臣对于公主要嫁于下臣之事,至今还……还……还诚惶诚恐。

    翩然眼睛都懒得抬,丢给他一句:放心吧,圣旨一到,一切就都是真的。

    她用对孟华的爱压下了对他的恨,她知道,哪怕在寺里的那夜他说出一点点真话,她连那些恨都想放下了……

    不承想,连等了五日,翩然在蒋府都没有等到孟华的圣旨。

    派了婢女去宫里问,才知道孟华去秋猎了。

    紧接着,孟华遇刺的消息便传到了翩然的耳里。

    ——

    犹记得那个夜晚,乌云密布,空中无星,孟华身边的贴身太监深夜过来找到翩然,急声道:公主殿下,陛下受伤了,您赶紧去看看陛下吧。

    翩然脑子一嗡,无法思考,随手披上一件单衣,便跟着太监去到围场。

    深夜之中,营帐微弱的光映照在帐布上。

    帘一掀开,床榻上的孟华昏迷不醒,他赤裸着上身,胸口的血漫开在雪白的纱布上,脸色煞白。

    翩然怔怔地走过去,她跌跪在床榻边,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胸口中了一箭,险些伤及心脉。随医的大夫说九死一生……若是能平安度过今夜便有活下来的可能。太监的声音颤抖着,字字戳心。

    翩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眼前的人。

    她忽然问道:德王殿下也跟着来围场了吗

    是……

    翩然倏地起身,交代道:好好照顾陛下。

    她愤愤地转身走出营帐,抓过巡逻的士兵让其带她去孟泽的营帐。

    营帐里,德王正在看书。

    翩然未经通报,推开守账的士兵,怒气冲冲地冲进来。

    殿下,公主一定要进来,我拦不住……

    孟泽拧眉,抬手示意士兵退下。

    这么晚了,妹妹如此杀气腾腾地来到我处,所为何事呢孟泽阴阳怪气地放下手里的书,他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

    翩然忍无可忍地瞪着他,忽然迈步上前,挥出一记巴掌。

    当她想再挥一巴掌时,手腕已经被孟泽死死握住。

    孟泽上一秒的笑容变成了冷酷的凶狠。

    你发什么疯上次元宵节你坏了我的好事,我没有找你兴师问罪,你反倒跟我嚣张起来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毫不手软。

    翩然抬头,冷笑中渗透出歇斯底里:你真以为你能把孟华给杀了我告诉你,你杀不了他。你就是给我发了匿名信,知道我是冒牌的公主,你就是恼羞成怒制造了一场意外还是杀不了孟华!你不但杀不了他,你还会给自己惹上一身腥臭!!你简直愚蠢至极!!

    孟泽的额际青筋暴起,他质问翩然:你说什么你是冒牌的

    可很快地,他脸上的愤怒逐渐变成玩味的笑容:公主……妹妹……你居然是假的

    翩然却是一怔,她困惑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泽笑得狰狞又瘆人,他揪过翩然的衣领,将其从上到下地打量,我蠢我可没你说的那么愚蠢!你以为皇帝哥哥的受伤是我做的若真是我做的,你现在不该出现在本王的营帐而是陛下的丧礼之上。本王看,真正蠢的人是你吧。什么匿名信本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匿名信,不过,本王倒是弄清楚了你的软肋是什么!

    翩然的脑子嗡嗡作响,她一时之间猜不透孟泽话里的意思,而他那诡异的笑脸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晃动,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要把她困死!你说你,你没有给我发过匿名信

    孟泽挑眉,只觉得翩然这发怔确认的神情着实可笑。

    我若知道你是冒牌的,可是实打实的证据。何必要拿捏你对大哥的情感!

    没错……

    就是如此……

    就是这里奇怪!

    翩然终于弄明白了——此前,她心里曾有那一晃即逝的异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初,她之所以轻信孟泽的威胁,除了自身底气不足之外,更害怕孟华会知情。这般隐私之事,只能是他们帮忙寻找公主下落的皇子知道。

    可如若不是孟泽,那会是谁把匿名信寄给她的

    翩然再不想去怀疑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澜。

    她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想跑出营帐外,被孟泽一把抓住头发。

    你可是我翻盘最好的利器,我怎会让你逃走!

    放开我……放开我!

    翩然抓着孟泽的手,拼命用指甲抓他的手臂,希望他松开自己。

    可孟泽看到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孟华赶下龙椅的希望,胜利的狂喜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根本感觉不到手臂上的疼。

    ——要知道承乐公主若是假的,那靠着寻到公主而登上龙座的孟华,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根本名不正,言不顺!

    这一刻,翩然被压在地上,被掐着脖子。孟泽的脸犹如地狱魍魉,冲着她笑得开怀,好像欣赏着他任意摆弄的战利品。

    她害怕极了。

    就在翩然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晕过去时,突然,营帐被人掀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

    孟泽被踹倒在地,翩然感觉自己的脖子突然一松,她阻断的气息突然回冲进胸膛,引起剧烈咳嗽。

    翩然蜷缩起来,她终于看清所有人——是孟华带着侍卫们冲进来,持剑抵在孟泽的脖子上。

    他们从容不迫,行事利落,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翩然才亲眼见证过身受重伤的孟华,此刻却全然无事。

    孟泽大惊失色地指着他,问道:你……你没有受伤

    怎么你希望朕有事吗孟华压眉,眉峰凛冽。

    孟泽语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来人,德王殿下伤害公主,将其拿下!即刻囚禁在营帐之中,稍后带回京城治罪!孟华冰冷地开口下旨。

    所有侍卫跪地领旨:是!

    孟泽后知后觉地看向孟华和翩然,气得歇斯底里道:你们两个设计害我你们两个合伙设计害我——

    翩然望着孟华,如梦初醒。

    只有她自己知晓,这一场把德王拿下的布局,她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封匿名信是孟华发的。

    这场捉拿,他利用她利用得极尽漂亮。

    从头到尾,孟华都是那个黄雀,她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螳螂罢了。

    翩然被孟华抱着走出营帐,她不哭不闹,乖顺得像一个孩童。

    直到回到孟华的营帐,翩然被放到床上。

    孟华抬手查看翩然脖颈上孟泽还没有消退的掐痕,被翩然冷冷打掉。

    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必再演兄妹情深。

    孟华自知说什么都无法弥补现在她受到的伤害,他垂眸半晌,叹道:如果你愿意,你依然是承乐公主,我们之间……

    孟华。翩然唤他的名字,打断他的话,你可曾喜欢过我

    孟泽罪不至死,但伤害公主的罪名足以让他把兵权从孟泽手里夺回。

    如今,他已经是最大的赢家,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总该回答她才对吧

    孟华定定地看着她:若朕说喜欢你,你可会嫁给蒋淮

    四目相对,触及灵魂。

    他英俊的容颜在一身盔甲下显得那样傲然风姿,是呵,他早已不是山洞里那个她捡到的少年。

    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捡到过那个明媚的少年。

    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罢了。

    如今,翩然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喜欢二字,却发现自己的心徒增悲凉。

    烛火微晃,她虽活着,眼神里淌满了死水,了无生机。

    翩然的心疼得厉害,她忽然觉得命运跌宕,造化弄人,惨笑间,她脸色苍白说道:自然是会嫁给他的了,因为——

    她贴近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怀了他的孩子。

    孟华脖颈上的青筋一瞬间跃起,他的呼吸被翩然的这句话绞杀得一干二净。

    翩然缓缓直起身形,看着他冷如冰霜的脸,从床上下来跪在他跟前道:请陛下成全。

    孟华站起身来,盔甲上的披风甩在她的身上。

    何来成全赐婚圣旨早已下了。他背着身,声音清冷,放心,哥哥一定会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婚事。

    翩然的唇边溢出惨烈的冷笑。

    瞧啊,这才是他。

    这才是真正的孟华!

    她深爱的人,竟然可以把心意当作交易,哪怕是表露出的那一丝可怜的心迹,也不过是带着胜负之欲的攀比。

    翩然无声地流泪,她劝慰自己,梦该醒了,她对孟华的心,也该死了。

    七日后。

    蒋淮被孟华封为大将军,接管了孟泽的兵权,即将与承乐公主成婚,一跃成为新晋的朝廷宠儿。

    孟泽则被重兵看守,幽禁宫中。

    荣宠更替如此之快,毫无情理可言。

    昨儿个还是旁人眼里看不起的小角色,今天便成为众人眼里高攀不起的佼佼者。

    孟华答应翩然的盛大,便是从封她夫君为大将军开始的。

    十里红妆,千里相送。

    一袭大红嫁衣坐上花轿,一路从宫里踏着花瓣和红毯去到蒋府。城里百姓两道围观,焰火通天,照亮漆黑夜色犹如白昼。

    她将得到整个天下的祝福,成为这一日唯一的新娘。

    所有人的欢呼和感叹,穿插在焰火之中。

    翩然定定地看着前方,听不到自己内心的欢愉和悲凉。

    她是个姑娘,她小时候也想过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婚礼。

    娘亲告诉她,不管穿什么衣裳有什么样的婚礼,最重要的是嫁的那个人。

    夫君如何,此生便如何。

    她不了解蒋淮,也不了解孟华。

    但她了解自己:此生如何,不重要了。

    吹吹打打,张灯结彩,喜庆红妆,抬至蒋府。

    蒋家的人笑开了花,对于这桩婚事的满意程度溢于言表。

    特别是蒋母,她对这个公主媳妇欢喜到可以连着去城隍庙跪上一辈子了。毕竟她还没有嫁过来,就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当朝大将军。

    这样的荣宠,实乃三生有幸。

    蒋淮一身新郎官的行头,精神奕奕,他来到花轿旁,亲自背翩然下轿。

    公主出嫁,一路到新房,脚不可沾地,

    蒋淮背着翩然,缓缓地,稳当地,一步一步地踩上台阶。

    喜帕下,翩然看着一阶一阶的台阶,就这样搭起了自己亲自选择的未来。

    突然,她听到蒋淮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翩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听到他又说:哪怕你心里的人不是我。

    她什么都没有回应,甚至连心中的动容,也不曾因他的话而泛起。

    婚房里。

    蒋淮把翩然放下,两人并肩而坐,接收喜娘的婚嫁规矩,结同心结,喝交杯酒……

    直到一番繁琐的礼节全部完成。

    众人散尽后,蒋淮长吁了一口气,拿喜称挑起喜帕,跟翩然说:今日公主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说着他便要起身,翩然按住他的膝盖:你去哪儿

    蒋淮微怔,温和地说:我……我去桌上睡。

    翩然的声音略显清冷,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我已是夫妻,哪有分开睡的道理

    蒋淮有些无措。

    翩然忽然又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何意

    蒋淮低着头,自嘲一笑,说道:我陪同僚去过不少次的风月场合,自然了解姑娘的心思。姑娘家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公主有心上人了,是求而不得才会如此。虽然我不知公主为何选了我,又或者是公主没有选我,只不过……刚好是我。

    他如实地说着,坦然的眼眸倒有些洒脱。

    不过怎样都好,母亲满意,婚事对我有益,反正我也没有心上人。只当遵守上天安排便是。

    翩然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浪荡子。不想,他和那些人还是有所不同的。

    既是上天安排,我们便不可辜负。翩然俯过身,手落在他的腰间,开始解他的腰带,你我既是夫妻,以后福祸一体。你承诺对我好,我也将承诺你你想要的一切……

    翩然主动尽一个新娘的义务,她必须要实现她说过的谎言——怀有身孕,要尽快怀上蒋淮的孩子。

    这一夜,是她跟孟华的终结。

    这一夜,是她跟蒋淮的开始。

    当翩然的气息和蒋淮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时,她的眼角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幽池想,这滴眼泪不必过分解读。就如同翩然的心,不必过分探寻其变化。

    修心在明道。

    若常湛然,其心不动,昏昏默默,不见万物,冥冥杳杳,不内不外,无丝毫念想,此是定心,不可降也。若随境生心,颠颠倒倒,寻头觅尾,此名乱心也,

    谁能说,翩然从对孟华的单纯欢喜,到后来的偏执,再到现在的放手,不是修心的必经之路呢

    师父说过的,人没有一步是多余的。

    哪怕最后弯弯绕绕,又回到起点。

    又怎知这个起点当真毫无变化

    一夜春宵,蒋淮和翩然成了真正的夫妻。

    蒋淮也像承诺过翩然进府时说过的那般,会对她好。

    他不再去青楼喝花酒,专心朝政之事,恪守本职,无其他事便回家陪母亲陪公主用膳。即便遇到同僚以商谈要事为由去那些烟花之地,都被他婉拒了。

    渐渐地,外人传出了一些闲话:

    驸马为自己前程做姿态,惺惺作态。

    驸马如此是惧内,公主是母老虎,管得严。

    驸马和公主不过是一场新君需要的联姻,只因看中蒋淮的不是公主而是皇帝。

    ……

    流言蜚语,此起彼伏。

    即便翩然在蒋府里也能听到这些闲话。

    不过,她和蒋淮谁也没有提过这些闲话,照旧平顺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蒋淮偶尔会下厨,给翩然做一些小菜,翩然出府买胭脂衣料时,也会想着给蒋淮做几身衣服。

    蒋母爱子心切,看到儿子竟然十指沾水,做一些下人才需要做的事情,自是心有不忍。想要干涉自己儿子和儿媳的生活,但都被蒋淮亲自拒绝了。

    他坚定地让蒋母不要干涉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他心甘情愿地为公主做这些。

    蒋母被儿子的态度震慑到,黯然神伤地偃旗息鼓,从此不再多话。

    对于这一点,翩然是心存感激的。

    要知道,她在星月楼里身为凝露时,看过不少大男人被母亲震慑的场面,他们不敢违背母亲便把火发泄到内人身上。

    蒋淮早年丧父,由母亲带大。他能做到如此,更加不易。

    翩然想,若她不是承乐公主,若蒋淮不是大将军,就这样如此平淡地过下去,不追问原委,也很好。

    人生如大梦一场,何必探究得那么仔细呢

    也许把前尘往事丢掉,真的可以轻松很多。

    翩然对蒋淮没有一见钟情,却在相处中逐渐变得柔和起来。蒋淮没有对她发过脾气,跟她用餐的时候会讲每天发生了何事,睡觉时会轻轻地抱着她但又非常尊重她地保持身体的距离。他外出去做甚见谁都会置喙她,不时地会带一些小东西回来送给她。

    他们之间的生活,过得很平静,犹如别的小夫妻那般。

    翩然开始习惯一日三餐都有蒋淮,开始习惯每天都能看到他。

    甚至开始习惯……他会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翩然怀孕了。

    这是老天唯一一次顺从她的心愿,在新婚的那晚后不久,翩然便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

    医馆里的大夫为她把过脉后,乐呵呵地抱拳道:恭喜夫人,您要做母亲了。

    母亲二字,犹如两根针扎在翩然的心口,令她刺痛了一下。

    她的手缓缓地放到平坦的小腹上,仿佛真的感觉到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停留下来,要一点点地变大,一点点地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翩然失去亲人的痛,仿佛可以因为这个孩子而找到一种弥补。她失去的圆满,似乎又要回来了。

    于是,翩然告诉蒋淮这个好消息,蒋淮喜形于色,紧紧地拥抱了她。

    夫人,你可想好了一旦生了属于我们的孩子,你这辈子便注定是我蒋淮的人了

    翩然知道,蒋淮是在给她选择的机会。他说过,若她之后改变了心意,他会放她走。

    她并没有犹豫,伸出手臂回抱住他,点头道:想好了,做蒋夫人其实……也不错。

    蒋淮像个孩子一般笑了。

    翩然感到他的双臂又搂紧了她一些。在他的温暖怀抱中,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她的心,本来都死了,却在蒋淮的细心关怀下重新活了回来。

    她甚至不愿再去回想起孟华的脸,翩然心里的恨,真的就快要消失不见了。

    时间一晃,到了八个月后。

    边境传来战事。

    身为大将军的蒋淮需要带兵去往边境平乱,若这次能打胜回朝,那他大将军的名号便不再是虚名,若这次打了败仗,那这个虚名就会成为笑话。

    所以,于蒋淮而言,至关重要。

    蒋母担心不已,如若可以,她宁愿蒋淮不是什么大将军,还是如之前一样,即便没有光辉前程,至少能保证平稳顺畅。

    蒋母甚至求翩然,是否能换人前往。

    翩然握过蒋母的手:既要荣光,便要有所担当。这是必然之事。

    可是……战场无眼,谁又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你现在临盆在即,难道不担心孩子他爹吗

    我们得相信他,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蒋母无言以对。

    事实上,圣旨一下,战事一触即发,谁也不能改变什么。

    蒋淮把两个最亲近的女人抱在怀里,向她们承诺:我当保重自己,得胜归来。

    翩然靠着蒋淮,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她心里的害怕不比蒋母少。

    年少时遇到惊艳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怀,可平淡的岁月里陪伴在身边的人才是最不可失去的。

    翩然与蒋淮二人独处时,曾问他是否真的有把握平安归来。

    翩然跟他彼此承诺,不会跟对方说谎。

    蒋淮略显忧思地说道:我之前没有带兵的经验,这次虽说有两位资深副将跟随我左右,可决策之事,必须要由我亲自决断。希望我之前看的兵书能帮我正确决断。

    言外之意,他并无把握。

    翩然虽无奈,却也只能点头道:我和孩子都会等你回来。

    此去边境,福祸不明,若我不能回来,烦请帮我照顾我的母亲。蒋淮握过翩然的手,认真恳求。

    翩然的心底一恸。

    蒋淮抬手轻轻地拂过她美丽的容颜,若我不能回来,你便忘了我,好好地生活。

    翩然别开脸去,哽咽道:你不要再说了。

    蒋淮微怔,把手缩回,局促一笑。

    烛火跳跃,如外头星光点点。翩然内心的不安像一泻千里的洪浪,仿佛再多说一句便要失控了。

    蒋淮明日就要出发,她起身让他早些休息。

    承乐。他拉住她的手,明日我便要走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等你回来再问。翩然推开他的手,走向内室。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等他回来,他便知道她的答案。

    翩然闭上眼睛,坚信蒋淮会平安归来。因为她在意的人,不能一个一个都消失不见。

    翌日,翩然亲自为蒋淮穿上戎装,送他到门口。蒋淮与她相顾无言,千言万语都凝结在了望向彼此的留恋眼神中。

    他终是跨上马,携队离开。

    而蒋淮刚走不久,后脚宫里的太监携旨到了。

    孟华有旨,为大将军无后顾之忧,要将翩然接进宫里照顾,直到生下孩子为止。

    蒋母刚送走了儿子,又要和儿媳分开,甚至孙子出世都不能亲眼见到。她想要为蒋府辩驳两句,起身间情绪过于动荡而晕过去了。

    翩然呵斥催促她上马车进宫的太监,我娘晕过去了,你没看到吗有什么事本公主担着!

    太监不敢造次,翩然命令下人赶紧把大夫找来,她要等蒋母醒了再走。

    蒋母这是气急攻心,醒来后紧紧地抓着翩然的手,不肯放开:陛下这是要把我的儿子带走后,还要把我的儿媳和孙子都带走啊。

    翩然垂眸,无法反驳蒋母的话。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是知道又如何皇权之下,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蒋淮必须去边境平乱,蒋母必须接受圣旨,她必须进宫去。因为那个人是皇帝,他拥有无上的权利。

    翩然只能安慰蒋母道:放心,娘,我会带孩子平安回来的。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着我们回来。

    蒋母再不舍,也是要放开翩然的手。翩然吩咐管家好好地照顾蒋母,随后,她与太监上了进宫的马车。

    整整八个月,她再次见到了孟华。

    当翩然重新出现在无重殿,看到坐在龙案上的那个人的那一刻时,她只觉得恍如隔世,又仿佛只是昨日重现。

    孟华的容颜没有一点变化,一旦对视上他那双眼睛,就欲跌入深海。

    一身龙袍在他身上穿得更相得益彰,他的眼底也全是深不可测的算计。

    在来的路上,翩然一直在想,再面对他时会是什么心境。

    害怕激动愤怒

    直到真的看到了,翩然才发现原来都不是。

    面对孟华,她竟做到了心如止水,毫无感觉。

    这张脸,这个人,关于他的一切,已然与自己无关。

    翩然看着他,只想到他无情地把自己的安稳日子给打破了。

    不知陛下找承乐进宫所为何事。翩然跪地,恭敬行礼。

    孟华沉声道:圣旨上已然说得清清楚楚。

    翩然则是顺势道:那便请陛下放承乐回府,在自己夫君家中,承乐才能安心生产。

    孟华似笑非笑,坐在龙椅之上的他,显得那样心思难测:承乐,你在朕面前提你的夫君,在娘家人面前提婆家人,是不是没把朕放在眼里

    翩然抬头,他让她心底一扫阴霾的灿烂笑容不复存在,只剩下让人害怕的狰狞和寒冷。

    她不再言语。如今,她的肚子里有着不能被孟华激怒的软肋,她得保护自己和蒋淮的孩子。

    放心,朕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么久没见,朕也很想你。他起身,一步步下台阶,亲自过来扶她:我们好好地聚聚兄妹之情。

    孟华带她重回云锦宫。

    一路上,他都牵着她的手。肆无忌惮,光明正大。

    翩然的余光总是和他的侧目碰撞,他在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看。翩然对他,充满了警惕。

    翩然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杀气。她唯一庆幸的是,身为皇帝的孟华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才可。

    这是他的顾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不过事实证明,翩然想错了。

    翩翩公子,一旦失去了理智,比疯子还要疯癫。

    云锦宫内,昔日的宫婢裁剪大半,只有零星几个守着宫门。

    花圃里的花也无胜许多,踏着荒芜的前院,翩然有一种踏入牢笼的错觉。

    宫室内,原先她休憩的外堂竟被改做了孟华的书房。

    翩然看到书案上有很多孟华的奏章,随行太监更是把最新的一摞放上来进行整理。

    从今日开始,朕办公于此,便能更好地照看你。孟华微微一笑,往榻上一坐,拉翩然在旁边坐下。

    太监上茶后,他的袍袖一挥,太监领着宫婢们通通退下。

    翩然把自己的手收回,她的手心已经出了冷汗。

    孟华亲自给两人倒茶,把茶杯递到她嘴边,问道:新婚过得可还好

    翩然犹如上掐机翼,面无表情:很好,多谢哥哥关心。

    孟华落目她不打算接水杯的双手:不喝吗朕泡了你喜欢喝的菊花茶。

    多谢哥哥,我现在……不渴。翩然对上他的视线,尽可能地冷静解释。

    啪!茶杯被他摔在了地上。

    他脸上那不及眼底的笑,像融化的冰雪,冰冻了一切。

    翩然无奈地闭上眼睛,不自觉地绷紧全身。

    很显然,她的回答并不让他满意。她不愿意激怒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做,也能轻易地激怒他。

    你怕朕给你下毒,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孟华眯眸,冷笑一声,你竟这么在乎你跟他的孩子。

    翩然听出孟华话里的醋意,怔怔地看向他。

    他的愤怒,他的在意,溢于言表,却显得那么可笑突兀。

    我已嫁给蒋淮,我自然要在乎他,更在乎我跟他的孩子。翩然盯着他的脸,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孟华垂下的眼帘透着深深的痛恨。

    翩然看向地上洒掉的茶水,满满的讥讽:陛下,难道说你后悔了你现在得到了皇位稳固了朝政,便想要跟我讨要当初你不要的感情,我说得对吗

    孟华被刺痛,他扳过翩然的双肩,盯着她冷漠的眼眸问:你心里可还有朕,还是已经爱上了那个蒋淮

    翩然定定地看着他,嘴角上扬:你是我的陛下,是我的哥哥啊,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但是——你怎么能和我的夫君相谈而论呢

    当初,他有多么想要当她的哥哥,现在她就有多想成全他。

    望着这景象的幽池明白,如若孟华没有问出这句话,翩然的心里对他,至少保留着在山上的时候那份纯真的美好。

    偏生是孟华亲自打破了这份美好。

    孟华眼下一沉,捏过她的下巴,忽地俯下脸去。

    翩然下意识地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她推开他,扶着肚子起身后退:我已是蒋淮之妻,还请陛下哥哥自重!

    孟华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疼。

    翩然口口声声的哥哥,口口声声的夫君,当真是把他们两个人划在了银河的两端,再怎么努力也跨不过去了。他缓缓转过来的视线,看着翩然对自己的敌意和害怕,厌恶和痛恨,最后,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孟华起身,踏着地上的茶水和碎片拂袖离开。

    翩然双腿一软,差点没跌坐在地。悲从中来,她模糊了双眼。

    不知为什么而悲,也许是为曾经放不下的这个人,变成了如今这般可怕又自私的模样,抑或者……是为自己没有信心保全自身和即将出世的孩子。

    这一刻,她无比地想念蒋淮。

    之后,孟华每天都会来云锦宫。

    而她却不能出去,如同被软禁一般,她失去了自由。

    他每次黄昏来,跟她一起用膳,之后便坐在外室批奏折到深夜。

    翩然每日都能看到他,每日也只能看到他。偶有婢女过来换茶水送吃食,她刚要开口,婢女立刻受到惊吓一般,不敢多留,只是急忙离开。

    边境那边如何,蒋淮是否平安的消息……翩然一概不知。

    她明白,这是孟华故意为之。

    而她若是想要打听边境和蒋淮的消息,只能问他。

    他如何才愿意告诉她呢

    所谓的三灾八难,不割恩爱,不弄利欲,不除喜怒,不断色欲。

    孟华和翩然就犯了四难。于这些为难中,他们相互折磨。

    就好像是一对相互攀扯在水里的悬木,此起彼伏,不甘落后。

    这一天,翩然鼓足勇气备好了孟华喜欢喝的酒和一些糕点,想要讨好他。

    聪明如孟华,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而翩然也不过是想从他这里,换回一点蒋淮的消息罢了。

    我见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孟华一身龙纹黑袍内里没有穿内衣,白皙的身体突兀着两道伤口。

    那是他在紫薇山上被孟泽袭击留下的伤口。

    孟华往榻上一侧,抓过翩然的手往他腰间放:你是关心我的事,还是关心你夫君的事

    陛下的事便是我夫君的事。翩然答得干脆,生怕让孟华的心有半点不妥。

    答得好。孟华勾唇,浅浅一笑,他脸上的温和不及眼底,将翩然越发拉近入怀。

    翩然的腹部撞到他的身上,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她下意识地后退。

    下一秒,她的下巴被孟华抬起,带着一股嫉妒的愤怒,吻上了她。

    翩然大惊失色,拼命地想要推开他,但他把她的手扣得紧紧的,唇齿之间越发肆意。

    为了不伤到孩子,翩然只好隐忍地接受。孟华现在的表现,是她曾经期盼的坦白。只是时间错了,一切便都错了。

    一滴热泪滚烫地滑出她的眼角。

    孟华睁着眼睛看到她对自己的抗拒和厌恶,就像是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地扎进他的心里,这种疼,难以言喻。

    孟华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仅仅只是八个月,你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孟华兀自呢喃,他缓缓看向她,委屈又隐忍的眼泪,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肚子上。

    见此情景,她蓦地一惊。

    翩然,若你生的是我的孩子,你会不会重新装下我他没有自称朕,而是我。

    他眼神里的期许和无法描述的悲凉,让翩然浑身发抖。

    她生怕自己一动,他就会杀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良久的沉默后,孟华突然说:蒋淮打了胜仗,可他发来的捷报比朕的探子整整晚了五天。

    翩然握拳。

    你说,你的夫君想干什么孟华在她的肚子上来回抚摸,笑容深莫难测,你为了他愿意违心地讨好我,而他,是否能为了你付出所有呢

    翩然猛地抓过他的手腕,双手握住:陛下,恭喜陛下有分忧国事的臣子,打了胜仗得胜归来,他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若不是陛下有赏人慧眼,何有他出战的机会。

    她两分浅笑三分赔好,剩下的五分于两分和三分之间不敢懈怠地游走。

    如今的孟华,只是轻轻皱皱眉头,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她能做的,唯有尽一臣子的本分,哪怕是伪善。

    谁知孟华忽地甩开她的手,起身离开。翩然怔怔地侧在榻上,觉得肚子有撕裂的疼痛感。

    她快要临盆了。

    孩子,你要争口气,娘亲一定会安全地把你带到这个世上。

    不管翩然以前做错了什么,偏执了什么。如今,她为了自己的孩子,不管做什么都没有错。

    这也是幽池唯一觉得世上的爱有坚固的存在。

    大将军蒋淮得胜的消息传遍了宫内宫外,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也甚嚣尘上。就连宫外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都会跑到路上唱着庆贺的童谣,要加入这一热闹。

    可守护边境的大将军具体什么时辰到,谁都不晓得。

    这时的翩然十月怀胎,足月胎动,犹如死水的云锦宫终于躁动起来。

    很多婢女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太医和稳婆在外室跪了一地。

    翩然痛苦的叫喊声响彻云锦宫。

    孟华一直都在,他在外室背对着内室站着。太医不断地跟他汇报翩然的情况——

    陛下,公主是头胎,会生得久一些……

    陛下,公主怕是难产……

    陛下,婴儿的头久久出不来,恐会窒息……我等请旨,是保公主还是保孩子……

    翩然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外边的孟华也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危机的变化在熬着。

    当太医们请命是保谁时,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呵斥道:当然是公主!朕的承乐公主绝对不能有事!

    是,是是……

    太医们吓得瘫坐在地,连滚带爬地入了内室。

    翩然的哭声像奋血厮杀后还要艰难发出的哀求:不要……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孩子,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内室放下的帘子皱褶又飞起,落地的每一瞬里边的狼藉慌乱可窥一角。

    只是一瞬都不忍再看多一眼,所有人都揪着心。

    大将军即将回来,公主被皇上亲自接回宫中照料,若是产子发生不测、会引发怎样的动乱谁也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迎来一阵清脆的婴孩的啼哭声,翩然则是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太医欢喜地跟孟华通报:陛下,公主产下一位男公子,母子平安!

    孟华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他也累了。

    陛,陛下

    孟华跌坐在塌,挥挥袖子:走吧,你们都下去。

    是……他们面面相觑,应声下去。

    他拉开帘子,入内室。

    看着翩然满头的汗水,凌乱的衣领还有她旁边的孩子,孟华的心像是大海上的一方孤舟。

    这些天,翩然待在他的身边,他虽然感觉到她跟他的距离,但都没有现在这一刻如此强烈。她拼尽全力和他无关,她身侧的这个孩子更是证明了她的疏远。

    他连最难缠的孟泽都能搞定,却搞不定一个女人……

    他不允许自己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她!

    一股贪念驱使着孟华走向床边,他的手,伸向了襁褓中的婴儿。

    也许是母亲的意念,也许是翩然一开始就没有真的相信过孟华,所以即便虚弱不已,她也还是强迫自己迅速地清醒过来。

    就在孟华掐住婴儿细小的脖颈时,翩然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插入孟华的手背。

    孟华低吼一声,收回了手。

    翩然抱过孩子,吃力地坐起往床角靠去,手里沾血的刀死死地对着他。

    别过来!你别过来!

    孟华捂着受伤的手,看向她警告道:你别做傻事,否则,你和你的孩子都活不了。

    他知道翩然的性子,她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可以牺牲掉自己的性命在所不惜。

    他不怕她伤害他,他怕的是她伤害自己。

    孟华。翩然拧眉望向他,曾经爱到可以为其放下仇恨的人,如今成了要伤害她和孩子的敌人,过往的一幕幕都陷入了扭曲的可笑境地,你,可曾对我有过真心从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开始,明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点燃我的恨意,让我别无选择,将我带入皇宫成为承乐公主,利用我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一切,你可有……哪怕是一刻的真心

    哪怕有一刻的真心,他都不会这么对她!

    孟华垂下受伤的手,眼神陷入回忆:对,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妹妹。给你看的父皇的美人图,是我换过的。你收留我的当晚,你父亲便知晓我的身份,向我请罪,跟我说了当年你把妹妹推下山崖的事。当时,父皇病入膏肓,孟泽追得紧,我只能将计就计把你当是真的。为了防止你会被我弟弟拉拢,你们全家人的性命,必须要折在孟泽的手里。你曾经为了你的家人,不惜成为一个坏人,这一次你同样会为了选择为你家人复仇来找我。我把满是仇恨的你带回宫里,利用孟泽的不死心,适当地推波助澜把你送到他那边去……

    那我对你的感情呢,你也算计在其中了吧不然,你怎么能成功翩然冷笑。

    没错。事到如今,孟华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他苦笑自嘲,我只是忘了把我对你的感情算在其中。

    孟华心念一恸,深情地对翩然道:翩然,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带你回紫薇山上,你不要做什么将军夫人了,你只做我的翩然,好不好

    翩然立刻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眼神冰冷地带着最后告别的笑意:陛下哥哥,放过我的孩子。

    孟华还打算再向前一步,可翩然不是在和他说笑的,他以为她不敢——翩然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割开了脖颈的血管。

    她甚至都没有闭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孟华,赌上性命来警告他不要伤害襁褓里的婴儿。

    孟华瞪大眼睛,呆呆地站着。

    翩然就在他的面前,自刎了。

    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感觉自己坠下了高殿,仿佛穿透了一个接一个的云层,耳边的风真大,风像是从皇宫门口瑟瑟吹来的,她好像看见了宫灯在风中缓缓旋转,明明暗暗,照耀着宫门前的灵兽石像……那是锁了她一生的皇宫。

    翩然在这时想,死后是否得以转世呢想来她生前说谎那么多次,真的可以得以转世

    倘若真有来生的话,来生……她一定不要骗旁人,更不会骗自己了。

    孟华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翩然,他眼中的绝望透露出哀戚,半晌,他颤抖地唤道:翩然……

    翩然却再也不能回答他。

    她脸上的笑容还在,在涣散的瞳孔下仿佛留下一个谜题给他。

    孟华抓过她的手,不敢相信她这么突兀地把他丢下,不敢相信她刚刚说的话,便是对他的遗言……

    他跪坐于地,也是终于在这一刻,他能够如此之近地触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与轮廓。

    他将她抱起,她的头偎在他怀里,孟华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他用力抱紧了怀中的人,恸哭失声:翩然——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云锦宫的花,落了。

    翩然也把云锦宫还给真正属于她的主人,她不后悔这么死了,如若能把小时候的错弥补,能保全孩子的命。

    三日后。

    蒋淮班师回朝。

    孟华亲自站在城门上迎接,他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蒋淮坐在马上,风光正好,两边的百姓们夹道欢迎,纷纷称他为大英雄。

    他仰头看向城门之上,和孟华四目相对。

    两个男人之间,不用过多言语,互相心知肚明。

    蒋淮看到了孟华眼底的杀心。

    他垂眸间想起自己离开前和翩然说好的约定。

    ——

    我不是真的承乐公主,我只是山间的一个采药丫头,和真正的承乐公主有过短暂的缘分。孟华为了夺位将错就错。此次你赴边境平乱,我恐不能再和你相见。待你归来之时若有危险,记得这便是你的护身符。若他杀心起,你便把我的身份揭穿,他便不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若遵守了和我的诺言,你便辞官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江南老家。

    翩然把这一切都自述写下,交给了他。

    ……

    而看到这里,幽池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孟华杀疯了眼,没有留下蒋淮。两人剑拔弩张,到底还是蒋淮输了。

    也是因此,翩然才会化为恶鬼,占据了皇帝的身体,满心都是报仇的执念。

    此时此刻,幽池走出镜像,他望着眼前的翩然,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很简单,我想跟你做个交易。翩然要拿她永堕轮回之外,来换下一世她和孟华的缘分,她要骗了孟华,再亲手杀了孟华,让他尝尝自私被人摆弄的滋味。

    如若不然,她就带着皇帝灰飞烟灭,同归于尽。

    幽池没有多想,便同意了:好,我答应你。

    翩然半信半疑地看向他:此话当真

    幽池没有说话,当着她的面自损修为。

    修为自损,犹如锥心之痛。

    你看到了,若我骗你,你可以随时杀了我。幽池哑着嗓子说道。

    翩然等待良久的恨,等到一个可以改变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她决定信他一回,从皇帝的身体里出来。

    幽池赶紧对皇帝加固气运,此时他肩膀上的疤滚烫得像有两块烙铁落在上边。

    翩然催促幽池快些让她进入下一世: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幽池让她进入自己的银蛇剑中,带其下山。

    待他走出草屋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且娇小的身影。

    鹿灵由远及近地跑来,在幽池不远处站住:好你个幽池!居然敢和我玩不告而别!

    幽池沉默。

    鹿灵还是找了过来。

    我没有……

    你还狡辩!鹿灵气急败坏,眼角突然湿润了起来,仿佛压了很久的情绪陡然喷涌,你是不是嫌我烦是不是觉得我老跟着你碍你事了

    幽池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如实说道:我是来这里找灵芝仙草的。

    鹿灵一脸困惑:找灵芝仙草做什么

    幽池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道:路上总是有用得到的时候。

    鹿灵皱眉又指了指他身后的草屋:那你又为何从那里出来这些又是什么人

    幽池出来时,还没有来得及给守在草屋外的侍卫解禁锢术。

    他一边推着鹿灵安抚她:下山告诉你。背在身后的手,则是悄悄地冲身后挥袖把禁锢术给解了。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皇帝的疯病好了,皇帝自己就犹如做了一场记不起来的梦一般。

    你别想蒙骗我,你是不是一个人偷偷地降魔了鹿灵生怕幽池只是空绕舌头,下山的路上不停地催促着他和盘托出,刚才那草屋里可是有魔等等,我看那些人的衣着非民间之人,还有他们脚上穿的靴子好像是官靴难道说……

    不等鹿灵自作聪明,加快脚步下山的幽池突然吃疼地捂着肩膀蹲下来。

    你,你怎么了鹿灵大惊,又怀疑幽池这是为了岔开话题而故意为之。

    幽池的目光望向银蛇剑,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容纳在剑鞘之内的剑身,有两股力道在疯狂交涉。

    好似是翩然和云阶的交战。

    没错,幽池骗她入了这云阶大师赠与他的银蛇剑,就是想利用云阶大师的法力镇压住翩然,待下山后再想办法。

    不承想,云阶直接帮他出手了。

    幽池觉得自己肩膀的灼热之处仿佛身临其境,疼到他无法行走。

    鹿灵蹲下身看到他额头冒出的冷汗,这才相信他不是在假装。

    幽池你怎么了幽池……喂喂!

    幽池疼晕了过去。

    鹿灵无奈,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只好把幽池背起来。

    你……你可真是的。如若我不来,我看你怎么办!

    鹿灵嘴上抱怨着,力大无穷地背起幽池,两根麻花辫用力摇晃了几下。

    幽池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他被肩上刺疼的力量拉进了一道白光里。

    像之前见到云阶大师时一样。

    白光逐渐减低强感之时,疼痛也逐渐远离了他。

    他真的看到了云阶大师。

    云阶大师……

    只是这一次,云阶大师无法跟他对话,他只是慢慢地走向一座发着银光的拱桥,桥身的银光盘旋着许多符字。云阶大师静默地在拱桥上站了一会儿,扭头望向幽池时,露出微微一笑。

    幽池恍然大悟,他想到师父曾跟他说过的六桥。

    所谓六桥,乃是金银玉石木竹。

    简单概括之,给不同的人不同的经过所成。

    金桥,顾名思义是指给在世时修炼过仙法、道法、佛法,积有大量功德的人通过,以升仙或成道。

    银桥,则是给在世积聚功德、善果、造福社会的人通过,成为担任神职的地神,如土地等,得享人间香火。

    玉桥,给在世积聚了功德的人经过,转世为有权贵之人,享富贵荣华。

    下三道的石桥,给在世功过参半的人经过,投身平民百姓,享小康之福。

    木桥给在世过多于功的人经过,投身贫穷、病苦、孤寡的下等人。

    末等竹桥给伤天害理、恶贯满盈的人经过,分作四种形式投身:一为胎,如牛、狗、猪等;二为卵,如蛇、鸡等;三为虱,即鱼、蟹、虾等;四为化,如蚊、苍蝇、蚂蚁等。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云阶大师过的正是银桥!

    他仿佛听到云阶大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池,龙蛇隐大泽,生当为人杰。这把剑赠你,望你可以坚定地走你自己的路。

    紧接着,银桥消失了。

    转而变成了一座木桥。

    站在桥上的竟是柔伽。

    柔伽走过去的时候,双手合十,一步三跪,极为虔诚。

    当初,她为了一己私欲屠杀了太多的同类。她需为自己的杀戮业力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出一会儿,走下桥的柔伽不见了,木桥也不见了。

    幽池看到散去的灵力要重新聚集成下一座桥时,他被一盆冷水泼了回来。

    鹿灵的声音冲破所有白光,强行将他唤醒:幽池!你醒醒!

    幽池艰难地睁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看到茶铺写着茶的布条在猎猎随风映入眼帘。

    鹿灵的脸放大几倍地闯入他的眼前:你总算醒了,你吓死我了!

    幽池艰难地坐起,感觉肩上的撕裂疼痛好了很多。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山下。

    刚才那道还来不及看到的第三道桥会是什么桥会是谁

    会是他吗

    想到什么,幽池赶紧把银蛇剑拿出来,拔剑。

    剑头的一抹黑气没有了,剑身如常。

    鹿灵见状问:你在找什么

    幽池怔怔地看向她。

    看来,云阶真的帮他解决了翩然,刚才的白光是他给他的忠告。

    云阶大师要告诉他,他接下来要走的路是什么。

    哎问你话呢你傻了鹿灵总觉得幽池上了一趟山,怪怪的。

    我在找回家的路。幽池伸手,示意鹿灵拉他一把。

    鹿灵虽疑惑,但还是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猝不及防地近距离四目相对,幽池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他很想知道自己的这份感觉是源于那种情愫——也唯有找到七情,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答案。

    于是,他神色认真地对鹿灵说道:走吧。

    去哪儿

    去找回我的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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