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雾。
”骤然提高的嗓音把外面正在打盹的男人吓得惊醒,忙抹了把脸,跟着便是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书房的门被他甩出震天的动静。
“主,主子,这是怎么了?”半掩遮面的高大侍卫发出与外形显然不符的声调,他战战兢兢地快速把屋内环境扫了一遍,视线落在书桌的信件与裴故阴沉的脸上,像是意识到什么,心里暗道不好。
这莫名的脾气,定是与那昭梧公主有关了。
他脑中正胡乱猜忌着,男子却没有绕弯子的意思,走近两步,少年权臣分明比他还矮上几分的身形发出骇人的气势,眸子掀起问道:“前几日宫宴,可有发生什么异常?”郁雾脑子飞速转着,嘴上答复却比脑子还快:“您不让暗卫去跟着公主,具体的事打听不到,只听说那日宫宴前,贵妃曾传唤公主去珠玉宫小叙,待了半个时辰有余。
再就是宫宴,皇后似乎有意刁难,公主也是在那时向上说了跟您的事。
”后面这件裴故倒是在信里看到了,至于贵妃,他倒不觉得能对谢宁玉造成什么威胁,是以眉头轻轻皱起:“没有旁的?”“这……再仔细的怕只能去撬当事人的嘴了,要不要让暗卫去查查?”裴故一愣,敛下眸思索这方案的可能性,最后到底还是摇了头。
她会发现。
会不高兴。
会怀疑他的喜欢不过是把她视作菟丝花,自私地想要把她困在自己的领地。
其实裴故有这想法不假,可面对谢宁玉,那些妄念就是割刀子放血,也得先咬着牙往肚子里吞。
他移开目光:“沈冀最近怎么样?”“主子一手提拔他,加上那几分才学还算够用,目前来说,政绩相较于同期算得上不错。
”“让他准备准备接手,你一会儿把奏折快马送回京,最好在三日后的太阳升起前把东西送到皇帝手上。
”郁雾闻言一愣:“什么奏折?”江东近来风平浪静,没听说有什么事需要上禀圣上啊。
裴故面无表情:“告假,我要返京,与你同程,现在就去准备快马。
”“可您不是刚回……”郁雾欲言又止,余下的话被裴故的眼神拦下,只得按着吩咐去外面备马。
走前他回身关门,看见那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已经是迫不及待地坐在桌前写起了奏折,脑子里迷迷糊糊似乎响起了谁的话——兄长在女人这方面就是块冰冷的木头,要我说,指不定以后本公子儿女双全了,兄长还在冷清地跟奏折为伍,人前人外不见半分鲜艳。
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哦对,裴二公子,正是年前那会儿返京跟着他喝花酒时叫嚷的。
郁雾当时只是笑,没点出主子早先就对一少女念念不忘的事实。
可现在看来,这不开窍的木头哪会是裴故,面对心上人,连平日里天天翻阅的奏折也是要视若无物的。
至于木头……郁雾想起天天流连风月之地却没正儿八经跟女人维持过长久关系的裴过。
谁才是不开窍的木头,不言而喻。
——谢宁玉还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裴故为几个字大动干戈的事,她这两日忙得焦头烂额,加上计划渐近总有种要做坏事的心虚感,对于自己这个存在感甚低的合作伙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刻离大理寺不远的一处庙上,她已换好行装,严实的布料下还谨慎带了张没用过的人皮面具,露出的眼睛谨慎地扫视不远处的房梁上的暗卫,就等换班的口哨声吹响好伺机而动。
丹雀跟她打扮一致,趴在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情况。
上方暗卫唯有西北方能瞥见文书室的情况,此刻太阳只剩一尾余晖,天边已然发暗,她手里捏着弓,脑子里则在思考一会儿逃跑的路线。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市井声,燥热的天气使得布料下的身体发着汗,唯独思绪还在热气中强自保持清醒,二人屏息凝视,终于,远处计算时辰的鼓被敲响,西北处原先趴着的暗卫井然有序地跳下去,跟着便是一群黑点冒上头来。
等到鼓声最后的余音也伴随落日消失在天际,换上来的暗卫进入警戒状态,丹雀看准时机,俯下身子从瓦楼间掠过,到达目标的瞬间飞起拉弓,箭矢在黑夜划出一声长啸,准确无误地插进大理寺高楼处的建筑。
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在房檐上大喊——“戒备!有刺客!”接着便是一群人稀稀拉拉地抽刀声。
丹雀丝毫不慌,弓箭再次上拉,这次的目标准确无误地射到房檐之上,她站直身,刚刚升起的一点月色照亮了黑色行衣,瓦片脱落的声响也在瞬间激起刚刚还没注意到动静的民众,一瞬间的兵荒马乱,市井人流乱成一团。
西北处,那几个在一瞬间看清人影的暗卫已经脚踏凌风飞了过来,丹雀眼瞅还有几个没打算跟来,索性三箭齐发,落到暗卫脚下,刹那间众人倾巢而出,丹雀扫了眼下方跟着她前后脚到踩点处的谢宁玉,微微点头,下一刻便转身离去。
不消片刻,瞅准时机的谢宁玉翻身而上,佝着身子入了大理寺,文书室附近正如所料没有守卫,但能听到外面有叫唤支援的声音不断传来。
她没有犹豫,立刻进了文书室,接着瞅准上面做支撑的横梁,跳到边缘缩成一团。
很快,外面传来了杂七杂八的脚步声,伴随着谩骂,估摸着是几个守卫扔下晚饭便急急忙忙地过来顶上,心里怨气横生。
谢宁玉心里道了句抱歉,伪装自己的动作却不敢马虎,手里捏着弹丸,估摸一会儿人要是进来便试着直接远距离打晕。
耳听着周遭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宁玉心跳加速,却始终不见人进来。
直到半柱香后,外面响起了交谈声,先前去逮丹雀的那一批暗卫回来,说是追到长街便不见踪影。
负责管理的守卫把他们好一顿骂,嘈杂声至此消停了些。
有轻浅的脚步声走到门前,谢宁玉看见个男人推门走进来,从上方看去隐约像是许知均。
没有久留,不过屋内随意扫了一圈便出去了,再过了一柱香,门外站了两个守卫,这场风波就此算是彻底平息。
谢宁玉松下一口气,这才借力跳了下去,佝偻着身子翻找关于宁琢清的档案。
文书室的规模很大,其中卷宗按年份划开,谢宁玉倒是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宁琢清的资料,但出乎意料的是,面前柜子里存放的东西远没有想象的多。
裴故给她的那密报里说得清楚,大理寺收缴了宁府书房里所有的东西,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只有眼前这廖廖几本书和奏折?谢宁玉蜷在角落翻看那些文献,上面的字迹清秀公正,是民间学堂很爱教给考生的答题字体,宁琢清学得很好,比起拓印的书籍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于内容……倒是不出所料,这里能翻到的资料大多一些不痛不痒的文章,类比书生平常爱看的大家论述或是经典论断,除了细致的标注外看不出其他花样。
至于奏折,能找到的竟不过个位数。
大多是一些关于江东水利的构想,皇帝回得敷衍,原因谢宁玉倒也看得出来,这宁琢清的提议虽好,但大多不考虑国情与资金库,就算采纳实施,结果也未必就如人意。
谢宁玉叹了口气,有些怀疑自己的探查是不是找错了方向。
不管是大理寺内还是现在的宁府,她获取的消息都不过廖廖,这般看来,似乎事情并不如先前想的简单。
把那几封奏折塞进怀里,她低着头,又去翻找去年管辖江东水利的相关奏折,但因为大理寺收缴的只有死人资料,谢宁玉把这里翻破天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无奈,只能作罢,恹恹蹲在原地。
她有些质问自己,倘若这么简单的案子都破不了,以后的为官之路是否更是痴心妄想?裴故说喜欢她,俞姨说他在算计她,谢宁玉做不到分辨他的真心,但心下也清楚自己倘若无利用价值恐怕只会被抛得远远的。
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她干脆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振作,再把那奏折翻出来看。
只是一遍又一遍,无趣又生硬的话术似乎无论如何也翻不出新,她被那冰冷的文字打击得士气低沉,蝉鸣和着燥热更让她心情郁闷,想到近来种种不顺,注意力更是难以集中。
想到自己还要坐这儿待一夜,谢宁玉的心情更加阴郁,正想站起来换个姿势时,注意力却突然被手上奏折的一处吸引了注意力——她看到了一个前不久才跟明姝聊过的人名,燕齐,那个不问朝事的靖康王。
这个发现让她眉头一紧,刚刚还觉得自己一无所获的失落也消散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地分析上面的字句:臣以为,靖康王提出的兴修方案虽好,到底却少了保障。
人力物力被压到极致,看似成本锐减,实则对人性的使用筹码加大,实在不是上上之策。
看这意思,是江东水利兴修之事,靖康王也参与其中。
谢宁玉又翻了翻其他奏折,其中不乏宁琢清上书驳斥他人相关方案的例子,皇帝回复大多和这封一样敷衍,想也知道对这不怎么懂人情世故又到处否决提议的官运有所不耐。
只是这一圈被弹劾的对象看下来,不知怎的,谢宁玉始终只在意靖康王的出现。
可能是因为他的不理朝政形象深入人心,可能是因为被宁琢清控告的对象里只有他不直接参与江东事宜,可能是因为……她还记得明姝前两天跟她说的那些话。
就这一刻,谢宁玉心里的猜忌如同云团不断扩大,脑中像是隐约有了成型的想法,令人惶恐不安。
也偏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正朝着文书室慢慢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