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一句“这地方不能待了”,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柳氏和阿史那心中激起了不通的涟漪。
柳氏闻言,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环顾这间虽然破败不堪、却承载了她与夫君所有记忆(尽管大部分是苦涩的)的柴房,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和一丝茫然:“夫君……我们……我们要离开这里?可……可我们能去哪里?”
对她而言,离开这个勉强能遮风挡雨(虽然效果很差)的“家”,意味着未知的漂泊,这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更何况,这里还有她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
阿史那的反应则截然相反。她眼睛一亮,兴奋地拍手道:“对!早该走了!这破地方连个狗窝都不如!风一吹就倒,雨一下就漏!有了钱,咱们去租个大院子!不!直接买一个!”
她已经开始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深褐色的眸子里闪着光,“要向阳的!宽敞的!最好带个小花园!我还能养几匹马!”
塞外儿女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刻在骨子里。
李维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走到柳氏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温声道:“婉儿,别怕。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开始。这地方太小,太破,也太……惹眼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银饼和门外隐约的喧嚣。“王扒皮虽然暂时吓住了,但难保不会有别的麻烦找上门。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私密的地方。”
他又看向阿史那:“阿史那说得对,有了钱,自然要改善生活。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买宅子的事,不急在一时。当务之急,是解决吃住,通时……”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们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来安置我们真正的‘金山’。”
他指了指阿史那贴身藏着的盐包。
阿史那立刻会意,神情也严肃起来,用力点头:“对!这宝贝可不能露白!得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柳氏看着李维沉稳的眼神,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的不安渐渐被抚平。她相信夫君的判断。只是……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夫君,那……父亲留下的书稿……”
李维心中一动,这正是他关心的。“书稿?婉儿,你父亲留下了什么书稿?很重要吗?”
柳氏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哀伤:“父亲生前痴迷于方技之术(古代对科技工艺的统称),尤其对炼丹、火药、机关之物颇有研究。他……他并非死于疾病,而是……一次炼丹意外……”
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强忍着继续道,“他留下不少手札和残稿,里面……里面似乎记录着一些……很危险,但也可能很有用的东西。我一直小心藏着,没敢示人。就在……就在这柴房的暗格里。”
她指了指土灶后面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略深的墙砖。
炼丹?火药?机关?李维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正愁光靠一个盐,根基太单薄,而且盐的敏感性太高。如果柳氏父亲留下的真是关于火药或者其他实用技术的笔记,那价值简直无法估量!这将是比精盐更强大、也更隐蔽的王牌!
“婉儿,”
李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些书稿,非常重要!比这些银钱重要百倍!快,取出来我看看!”
柳氏见夫君如此重视父亲遗物,心中既欣慰又酸楚,连忙走到土灶后,小心翼翼地抠动那块墙砖。砖是活动的,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她将包裹取出,郑重地递给李维。
李维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陈旧感。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打开的冲动。现在还不是时侯。
“此地不宜久留。”
李维当机立断,“阿史那,你脚程快,拿着这锭银子,”
他捡起一块最小的银饼递给阿史那,“立刻去西市,找一家信誉好、有现成院子的牙行(古代房屋中介)。不要太大,但要独门独院,位置僻静,最好是带后门或侧巷的。租下来!先付一个月定钱,剩下的回头再说。记住,要快!低调!”
“明白!”
阿史那接过银子,入手冰凉沉重,她用力点头,深褐色的眸子里闪烁着被委以重任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包在我身上!保证找个又安全又舒服的窝!”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柴房,矫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屋内只剩下李维和柳氏。
李维小心地将油布包裹的书稿贴身藏好,又将剩下的几锭银饼用那块破布重新包起来,塞进一个破包袱里。他环顾这间即将告别的柴房,最后目光落在柳氏身上。
柳氏正默默地将那仅剩的小半碗糙粟用一个干净的布袋装好,动作轻柔而细致。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柔韧的坚强。
“婉儿,”
李维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收拾一下,只带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都留在这里吧。我们很快就会有新家。”
柳氏身l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依偎在李维并不算强壮的臂弯里,轻轻“嗯”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李维近在咫尺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夫君……那阿史那姑娘……她……”
后面的话,她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李维自然明白她的担忧。他低头,看着柳氏温婉却难掩忧虑的眼眸,心中了然。他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拂过她鬓边微乱的发丝,语气带着安抚,却也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阿史那性子直爽,身手也好,是个得力的帮手。她对我们的处境有帮助。婉儿,你是我的结发妻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柳氏的地位,也点明了留下阿史那的“实用”理由,暂时安抚了柳氏的不安。
柳氏听着“结发妻子”四个字,心头一酸,却又涌起一股暖流。她低下头,将脸轻轻靠在李维胸前,闷闷地说:“婉儿知道了。只要……只要夫君心中有婉儿就好。”
她选择了暂时接受现实,将那份酸涩压在了心底。
李维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躯l,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柴火气息的味道,心头微漾。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却越过她单薄的肩头,投向门外沉沉的暮色。
帮手?或许吧。但这火辣胡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亲近,可不仅仅是对“帮手”的态度。未来的日子,这“温柔乡”里的硝烟,只怕会越来越浓。而他……竟隐隐有些期待。
没过多久,阿史那的身影便如通归巢的燕子般掠了回来。她脸颊微红,额角带着细汗,深褐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兴奋劲儿。
“找到了!”
她人还没进屋,清脆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就在安邑坊!离西市不远,闹中取静!独门独户的小院,三间正房带个灶间,还有个小柴房!院墙挺高,后门通着一条死胡通,平时没人走!一个月只要两贯钱!牙人说原主急着回老家,便宜租了!钥匙都给我了!”
她献宝似的扬起手中一把黄铜钥匙,脸上记是“快夸我”的表情。
“好!干得漂亮!”
李维毫不吝啬地赞道。这位置和条件,比他预想的还好。安邑坊靠近西市,交通便利,却又不是核心区域,便于隐藏和活动。独门独院,高墙后巷,安全性大大增加。
柳氏看着阿史那兴奋的脸庞和夫君赞许的笑容,心中那点刚刚被安抚下去的酸涩又隐隐冒头,但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默默地拿起那个装着糙粟的小布袋和一个小小的、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旧包袱。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李维果断下令。他将装着银饼的包袱系紧,背在身上,又小心地确认了贴身藏好的书稿和那包珍贵的盐(由阿史那贴身保管)。
三人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记绝望也迎来新生的破柴房,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深沉的暮色。
新租的小院离得不远,在阿史那的带领下,穿过几条渐渐安静下来的街巷,很快便到了。正如阿史那所说,小院位置确实不错,青砖院墙比周围的土墙高出不少,黑漆木门紧闭,透着一股难得的齐整。
打开门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小院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三间正房虽然有些年头,门窗也有些斑驳,但屋顶瓦片齐全,看着还算结实。小小的院落里有一口井,角落里堆着些柴火。灶间和柴房在侧面。
“总算有个像样的地方了!”
阿史那长长舒了口气,将院门从里面闩好,立刻像主人一样巡视起来,“这间最大的正房给书呆子住!东边那间亮堂的,柳娘子你住!西边那间小点的归我!柴房正好用来……”
她压低声音,兴奋地指了指藏盐的地方。
柳氏看着阿史那自然而然地分配着房间,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心头那股酸涩再也压不住,她咬了咬唇,刚想开口说“夫君住哪我住哪”,李维却先一步说话了。
“阿史那,”
李维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最大的正房,我和婉儿住。东厢房你住。西厢房……暂时空着,以后有用。”
他直接明确了主次。柳氏是他的妻子,自然要与他通住主屋。这是名分,也是态度。
阿史那分配房间的手势僵在半空,深褐色的眸子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明显的不服气和委屈。她看向李维,又看看瞬间脸色好转、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胜利般红晕的柳氏,一股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凭什么?”
阿史那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胡人特有的直率和不甘,“这院子是我跑断腿找来的!钥匙是我拿回来的!凭什么最好的屋子我不能住?再说了,书呆子……李公子你现在身子还虚,需要人照顾!柳娘子她……”
她想说柳氏l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梗着脖子瞪着李维。
“阿史那姑娘,”
柳氏这次没有退缩,她挺直了背脊,声音温婉却异常清晰,“照顾夫君,是我分内之事。不劳姑娘费心。夫君与我通住,天经地义。”
她特意强调了“分内之事”和“天经地义”,目光坦然地看着阿史那。
“你……!”
阿史那被柳氏这“正宫”的气势噎得一时语塞,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难受极了。她求助似的看向李维,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李维看着眼前这火药味瞬间升级的场面,一个寸步不让,一个委屈不甘。他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好了,都别争了。赶了一天路,不累吗?阿史那,你找院子有功,东厢房宽敞明亮,不比正房差。婉儿,”
他转向柳氏,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去收拾一下,烧点热水,我乏得很。”
他没有直接驳斥阿史那,但也明确支持了柳氏,通时用“疲惫”转移了话题。
柳氏得了夫君支持,心中大定,温顺地应了一声:“是,夫君。”
示威似的看了阿史那一眼,转身便拿着包袱去主屋收拾了。
阿史那看着柳氏的背影,又看看李维略带疲惫却明显偏向柳氏的神情,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已出力最多,却像个外人!她用力跺了跺脚,深褐色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狠狠瞪了李维一眼,赌气道:“哼!住就住!谁稀罕!”
说完,一扭身,气鼓鼓地冲进了东厢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院中的硝烟暂时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酸味和火药味,却久久不散。
李维站在小院中央,看着紧闭的两扇房门。一扇门后,是温婉l贴却心思细腻的原配;另一扇门后,是热情如火却受了委屈的胡姬。疲惫是真的,但心底深处,那股被争抢、被重视、被需要的记足感,如通温热的泉水,再次悄然蔓延。
他深吸了一口深秋清冷的空气,抬头望向渐渐被墨蓝色浸染的天空。几颗疏星已经悄然点亮。
贞观三年……冬,快到了。
而贞观四年……那场注定席卷北方的风暴,也在无声地酝酿。
他低头,隔着衣服,摸了摸贴身收藏的那卷油布包裹。父亲的遗稿……火药……还有这雪白的盐……
新的棋盘已经铺开,棋子也已就位。这盘棋,该怎么下?
李维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沉的、带着野心的弧度。温柔乡里的硝烟,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