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
听完鸢卫陈辛的禀报后,赵邝沉默了良久。
“陛下,事不宜迟,还请您先行撤离,宫中鸢卫会为您开出一条道。
”
陈辛见他久久未言,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提醒。
赵邝终于低头看向了这个素日里只会低眉顺眼的御前侍卫:“你是从什么时候潜伏在宫中的?”陈辛简直要为之绝倒,少谷主好不容易用木鸢送来了消息,金鳞楼即将沦陷,只怕下一秒卿尘就会出现在宫中,他现在不想着赶紧走,竟然还有闲心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但眼前君王双眼微眯,气势不怒自威,显然是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了。
陈辛只得回答:“二十四年前,皇后去世时。
”赵邝眼神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嘲讽一笑:“原来你们窝藏在朕的宫中已经这么久了。
”这词可太难听了,陈辛咬咬牙,语气中带了一丝冷意:“当年少司命大人身死,陛下从未给过栖和一个交代!谷主不过想弄清楚当年的真相,绝无其他意思!”“绝无其他意思?朕饮食中的梦偿,便是你们动的手脚吧!”赵邝语气尖锐。
陈辛从未听说过什么梦偿,乍然被冤,几乎控制不住表情,语气中再无半分敬意:“真是不识好歹!若我们想要害你,早可以动手,明明是你自己心中有愧,这么多年不敢联系栖和,何苦要以小人之心揣度我们?”“陛下,卿尘来了。
”突然,一道冰冷的男声打断了陈辛的话。
明折自后殿踏出,眼神只淡淡瞟了眼这满脸通红的侍卫,就像没看见一样。
陈辛一下住了嘴,少谷主特意吩咐了,这些话不能当着明折的面说。
赵邝微微一笑,略过了陈辛,边走边问:“外面那些教徒都撤走了?”“撤走了,”明折点点头,“应当是去了金鳞楼增援,只有卿尘一人,我足以对付。
”“既如此,咱们便去会会他。
”赵邝愉悦地笑着朝外走去。
这是要金鳞卫挡在前面当活靶子分散兵力了?陈辛悚然一惊,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赵邝有恃无恐。
有金鳞楼替他当肉盾,他如何会怕?但想起少谷主所言金鳞楼之惨状,陈辛终究还是没忍住,对着明折的背影大喊道:“明将军,金鳞楼伤亡惨重,金鳞卫自相残杀,几乎曝骨履肠,您当真如此狠心吗?”明折身形顿了顿,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也没转身,只是护着赵邝接着往外走。
“聒噪。
”赵邝微微斜眼,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
闻言,明折立刻停下脚步,朝后一甩衣袖。
陈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双目圆睁地缓缓倒了下去。
对赵邝来说,金鳞楼的作用,只到肃清临淮王与邪教势力为止,在那以后,还有没有金鳞楼,有没有金鳞卫,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现在,只剩他和卿尘的前尘旧怨。
但很快,也要了结了。
天色渐暗,风起云飞,清凉殿前的枫香叶落了满地。
枯黄叶片随着秋风席卷过赵睿已然冰冷的尸体,掠过满地叛军残首,又越过高高的宫墙,飘向横尸遍地的京城街巷,一路朝着厮杀声震天的南郊而去。
终于,枯叶轻轻落在明桃身侧的血泊之中。
少女的倒影被它漾起的波纹打散,又重聚。
一滴,两滴,明桃听见血珠落地的声音。
她撑着黑玉剑,单膝跪地,口鼻处尽是鲜血,双瞳一片赤红。
打了不知有多久,她一次又一次举起黑玉剑,试图将那些袭击金鳞卫的白光挡下,可下一秒,那个被她挡在身后的师弟或师妹就会被自己人的刀取了性命。
明桃终于开始疲倦了。
黑玉剑承受的那些攻击一道又一道地加诸在她身上,明桃双手不停地颤抖,终于,她想要再次起身时,手一软,黑玉剑砰地落了地。
毕明的情况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他和明桃一样,满身伤痕,白衣几乎成了血衣,但仍眼神坚定,一边护着明桃,一边试图解决眼前的白衣人,同时还得注意防卫失去神智的金鳞卫。
只是,他也终于力所不支,颓然倒地。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地上的血也越来越多。
白衣人似乎失去了耐心,打法越发激进,卿珩防备不及,被一道白光击中,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晃了晃身子,刚勉强站稳,就见不远处,郁儒正高举着江遥那把红带短刃,狠狠朝着江遥的的xiong口刺去。
一切在明桃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着。
“郁儒!”明桃凄声想要阻止她,却终究只能无力地跪倒在地。
手起刀落,江遥xiong口瞬间炸开一朵血花。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江遥缓缓松开紧掐着温郁儒手臂的双手,不可置信地向xiong前看去,再抬首时,明桃看见那双原本透彻的眸子中填满了惶恐与无措。
“郁……儒?”江遥迷茫极了,但仍一个字一个字地试图唤醒眼前双眼漆黑的少女。
温郁儒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少女脸上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挣扎,但终究只是徒劳,不过片刻,她又变回了那副没有生机的傀儡模样。
少年缓缓倒下,生命的最后时刻,短刃脱手,砸在一旁。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唯余短刃上的红穗迎风飘扬。
明桃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两行清泪自眼边滑落,冲刷开她脸上已有些凝固的血迹。
“月月……别看……”毕明勉力撑着身子,轻唤明桃。
“师父,”明桃如梦初醒,立刻颤抖着爬向毕明,看着他一口又一口地吐着血的虚弱模样,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来支援金鳞楼,为什么?她试图去擦毕明嘴角的血迹,但根本没有用处,那些血还是接连不断地涌出,毕明自知大限将至,拼尽全力叮嘱她:“月月,走,快走。
保护好你三师父,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明桃拼命地摇头,泪水模糊了眼眶:“不,不……”卿珩扶住明桃颤抖的身子,试图将她拉起。
金鳞卫已经开始进入反噬的第二阶段,身上道道疤痕渐显,那些疤痕不断变深,变红,如一把利刃,生生将将他们的皮肤剖开。
大部分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已爆体而亡。
一片混乱中,白衣人们趁乱散去,蜂拥入金鳞楼的每一处角落。
“走,走啊!”这里的局势已然失控,可苏敛和卿晗还在前面等他们,毕明眼含泪水,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明桃一把。
卿珩一狠心,直接将她拉了起来。
“明桃,往前走,”卿珩捡起地上的黑玉剑,塞在她手中,“你要活下去,带着她们一起活下去。
”明桃泪流满面,只能狠心转身。
就在转身刹那,她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接一道的baozha声。
不知是哪个白衣人起的火,火苗甫一接触到金鳞卫的尸体,便迅速点燃了他们身上携带的火药,一具具尸体炸开,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金鳞楼每一块砖瓦,啃噬着金鳞楼每一根立柱。
屹立数十年的金鳞楼,终于轰然倒塌。
大火迅速将她熟知的所有都焚烧殆尽,江遥,郁儒和师父的尸体都消失在了火海之中,明桃只来得及回头看最后一眼,便又要接着往前奔去。
火势极猛,死死咬在她和卿珩后方,追赶着,嘶嚎着,似乎想要将他们一起吞没干净。
白衣人在金鳞楼各处都点了火,明桃冲进明敛居内时,里面已是浓烟弥漫。
这些浓烟带着毒气,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神智一点点吞没。
为了保持清醒,她拔出一根银针刺向大腿,钻心的疼痛让她一下又恢复了力量。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三师父,护着她出去。
卿珩与她分了头,两人边呼喊边搜寻,但久久没有结果。
火势渐起,整个明敛居竟也开始摇摇欲坠,不时有柱子自梁上坠落,搜寻越发艰难。
终于,明桃一间即将倒塌的屋子内找到了人。
苏敛似乎是刚与白衣人缠斗过,满身伤痕,正侧躺于地,吃吃地大口喘气。
她下身是一滩巨大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奄奄一息。
明桃整颗心几乎都要碎了,她立即扑过去想要扶起地上之人:“师父,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出去……”苏敛面色青灰,见是她来,眼中快速地划过了一丝希望。
那希望带着点眷恋,又带着点弥留之际的释然。
明桃抽噎着要将她拉起,却发现苏敛正紧紧拉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动作。
“傻孩子……你回京城做什么。
”苏敛看着少女浑身狼狈却还不肯放弃的模样,不由泪眼潸然,“月月,松手吧,我出不去了。
”明桃使劲摇头,泪如雨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语无伦次:“师父……求求你,求你和我一起出去,求求你。
”她使劲用力,想要将苏敛拉起,身旁之人却越发气息微弱,竟是无论如何也成功不了。
苏敛看着她固执的模样,心如刀绞,能做的却只有伸出手替她抹去泪水:“你上次这样哭,还是刚来楼里的时候。
那时你躺在布包里,软软的,一说要带你去看月亮,你就不哭了,冲着我们笑。
”她希望明桃以后想起自己,都是开心的情景,于是用尽全力,强撑着笑了笑。
明桃却越发哭得不能自已,只知道摇头。
苏敛心疼极了,但却没有任何办法,那些白衣人实在太多,她产后虚弱,拼尽全力才将卿晗和孩子护送出去。
久久等不到支援,她便已料到了毕明和自己的结局。
好在,明桃还活着,有些话,她还来得及说出口。
“月月,”苏敛哽咽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心中有愧,对你,对你所有的师弟师妹。
”明桃呆呆看着苏敛,眼角滑落一行清泪。
“我常常想,若你们不是金鳞卫,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呢?”“你……你也别怪你师父不来,他这一辈子,求而不得,得非所愿,活得很苦。
”苏敛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却仍记挂着自己要说的话,“月月……离开这里以后,把这些事都忘了,永远不要追究,再也不要回头。
你有新的人生,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明桃泪如雨下,她怎么可能忘得掉,她死也不愿忘掉他们。
她挣扎着要带起苏敛,可苏敛早已是枯骨之余,没有任何求生之愿。
而明桃也早在先前的打斗中到了强弩之末,她自以为的用尽全力不过是徒劳。
明桃心里是无穷无尽的害怕,明明身处火海,却如同置身于少时那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的黑夜,眼泪失去控制一般,大滴大滴地落下:“师父,你别睡,求求你,你别睡。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还有孩子,记得吗,我带你去找孩子。
”苏敛摇摇头,无力笑了笑,她尚且不敌白衣人,只能让卿晗带着孩子先走,但想也知道,金鳞楼早已沦陷,卿晗又怎么走得掉?她闭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绪肆意流离。
仿佛又回到了沧源山,眼前一片郁竹葱葱。
湖山叠翠,清泉亭旁,毕明正抚琴一曲。
见她出现,他朝她微微招手,唤她小师妹,一如从前。
苏敛眼角滑落一行清泪,嘴角却微微笑着。
明桃跪在地上,抱着苏敛,口中仍不断喃喃:“师父,我们出去好不好,我带你出去——”可话音未落,苏敛的手便软软垂落。
眼前明明是火光的血红,明桃脑中却只余一片空白。
摧心剖肝般的痛楚和绝望一齐袭来,身处火海,她竟觉寒意彻骨。
卿珩抱着孩子闯进火海时,正看见明桃呆呆跪在原地。
苏敛的尸体躺在她身侧,大火已经烧到她的腿畔,她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就想要这样在此了结自己的性命。
是一阵啼哭声唤醒了明桃的神智。
她猛地转头,这才发现,刀剑相撞的声音竟已近在耳边。
卿珩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正用剑和白衣人缠斗着。
他早已浑身是血,身形却仍然笔直,如一道最坚实的墙,挡在她和那些白衣人之间。
看着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明桃突然醒悟过来,师父的孩子还活着!她一把擦去泪水,重新捡起黑玉剑,挣扎着站了起来。
“不要!”看到明桃又要用黑玉剑,卿珩急急开口阻止,虽她没有出现反噬的症状,但黑玉剑对她的消耗他全都看在眼里,她刚刚已经用过太多次,现在再用,身体如何吃得消?卿珩看她动作不停,心中焦急,出招越发狠戾,迅速解决了一个离他最近的白衣人后,转头便将孩子塞到了明桃手里,打断了她的动作,拉起她的手边打边撤。
“相信我,我一定会送你出去。
”明桃愣愣地看着男子紧绷的侧脸,那双素日温和而带笑的眼如今满是杀意,牵着她的手却是紧紧不放。
她确实也没有力气再用黑玉剑,好在暗器还有不少,明桃抽出手来,警惕地捏住袖口,一边替她和卿珩寻找出去的路,一边趁空隙问他:“青仪呢?”久久没有听到卿珩的回应,明桃心一凉,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接着再问。
想起那个总缠在自己身边说这说那的少女,明桃心脏微微抽疼起来,看向白衣人时,眼中恨意越发浓烈。
卿珩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他找到孩子时,青仪的确已经为保护孩子死了,但这只不过是卿晗的假身,他的本意是不愿明桃再负担谁的死亡,没想到竟起了反作用。
但来不及解释更多,剩余的白衣人似乎互相通了消息,如一道道鬼影,一个接一个地飘了进来。
为首的白衣人看到屋内的场景,心中一喜,这两人的模样一看便是已经力竭。
残兵败将,何足为惧?大火将整座明敛居烧得摇摇欲坠,他眼中却越发狂热,竟不顾大火焚身,扬起双手大喊了一句:“教主大业将成,今日便由吾等先行殉道!”他身后,一众白衣人的眼神立刻被这句话点亮了,如被洗脑了一般,他们也跟着重复:“万代之业,由吾始!”“万代之业,由吾始!”明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前只当邪教之流是人编的故事,原来竟真的有所谓的栖和神教,且看这些教徒的模样,显然是被洗脑已久。
看到明桃手中还抱着孩子,一白衣人率先便要朝她攻去,没想到,还未近身,就被她身后的男子察觉,他护着身前女子,剑光一闪而过,白衣人还没有任何动作,便已至直直倒下。
为首的白衣人立刻眯起眼,重新打量起面前彼此背对依靠着的两人,他们明明都已是满身伤痕,喘着粗气,但两双眼睛仍警惕异常,紧紧锁着他们的身影。
女子面孔冷肃,男子眼神锐利,与他玉白的脸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他死死挡在女子身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步。
看来,他们力已竭,但气仍未衰。
为首的白衣人眯了眯眼,挥手示意所有人一起上,自己则趁乱闪到男子的后方。
一根房梁恰好在此时坠落。
躲在残垣之后,白衣人手中凝起白光,就要朝卿珩的方向甩去,岂料,他刚一动作,便觉xiong口一痛,不知何处而来的银针死死扎入了他的xiong前。
白衣人不可置信地倒下,明桃收回手,眼中恨意汹涌。
不断有坠物遮挡她与卿珩的视线,她须得集中所有注意用耳力分辨那些迎面而来的危险,替自己和卿珩清出一条生路。
木头爆裂的噼啪声,杂乱的脚步声,卿珩的呼吸声,甚至血珠滴落在地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入耳中,好在,背后的温度不断提醒着她,卿珩始终在她身后。
一个又一个白衣人接连倒在两人手下。
彼此依靠着杀出明敛居后,明桃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有空看向怀中的孩子。
她看着比寻常刚出生的孩子瘦弱许多,又因遭遇诸多惊吓,小小的脸涨得通红。
似乎是刚刚哭了太久,现在抽抽噎噎着有些上不来气。
明桃心疼地将她护在怀里,正要往门口赶,忽地听见身前传来一道破空之声。
一个已经倒地的白衣人挣扎而起,似乎是想拼命完成最后的任务。
不知他是从哪个金鳞卫身上摸到的暗器,那样的声音,明桃再熟悉不过——她立即朝那白衣人的方向甩出银针,白衣人眼带不甘地软软倒下,但一切还是晚了。
金鳞卫的暗器都皆是千锤百炼的利器,务求一击致命,速度与伤害和她手中的银针不相上下。
重伤之下,她根本来不及躲避。
暗器刺肉的闷声响起,却不是从她的身体上传来。
有人挡在她身前,硬生生受了这道暗器。
明桃呆立半晌,看着捂住xiong口跪倒的卿珩,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碎了开来。
不知怎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
洛南马车旁,卿珩弯起双眼看她:“若能让明姑娘解气,未尝不可。
”京城官驿中,他睁着那双墨色沉沉的眼眸问自己:“明姑娘心里有没有特别在乎的人?”九真清平殿内,他问她:“明姑娘,你信我吗?”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明桃眼前一片朦胧,她死死撑住他的身体,不愿让他倒下。
“青淮……”她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低头去看他的伤口。
暗器刺得极深,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生生穿透。
卿珩接连吐出几口血,也看到了自己的伤势。
这暗器伤的是要害,痛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拼尽全力,他才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火势越来越大了,待在这里越久,出去的机会就越渺茫。
卿珩挡住自己身上汩汩冒血的伤口,不愿让她看到。
他有太多话想说,但现在都来不及了。
“你要带着孩子出去,还记得吗?你答应了你师父的。
”卿珩狠下心,动手将她往外推。
说罢,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大火已然烧到门口,明桃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眼卿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些让他撑住,她一定要带他一起离开的话,在绝望又无情的现实面前,显得可笑而又苍白。
她只能任由痛意哽在喉中,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化作眼泪一滴滴掉落。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是这个结果?“明桃,”卿珩眼中埋藏着万千不能言语的情绪,最后只能压下心痛,对她道,“往前走,不要回头,永远不要。
”离开这里,开始新的人生。
他逼着明桃转身,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卿珩清晰地感受到大火的灼热,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瓦解,消散。
看着崩塌的金鳞楼,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明桃的样子。
那时,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只要走下去,事情一定会变好。
可这么多年的身不由己,这么多年的神劳形瘁,她用尽全力走到今天,为何还要再受如此大劫?卿珩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假身身死,他明明应该会短暂失去所有的五感,可为何他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心脏穿来的阵阵钝痛,痛得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明桃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麻木地走着,任凭自己的双腿将自己带出很远。
直到已经远到回身都望不清金鳞楼的方向,她才终于停了下来。
身后似乎一直有道若有似无的视线送别着她。
那视线温暖而熟悉,令她安心。
可走到这里,她突然发现,那道视线也消失了。
回忆忽如潮水般涌来,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那道视线是什么。
那眼神曾闪烁于望舒节庆典的华灯下,曾熠熠于星月交辉的夜晚中,但更多时候,只是温柔而平静地注视她。
但现在,终是什么都没有了。
空无一人的街边,少女颓然跪地,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郁儒死了,江遥死了。
二师父不在了,三师父也走了。
金鳞楼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心底无数情绪堵成一团,明桃恨不能用剑把心剖开来,那样或许还比现在好受些。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口又一口的血涌上喉头,流下嘴角。
明桃抽噎着用手去捂,却根本捂不住,直到喉咙传来一阵又一阵灼烧感,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嗓子生生撕裂了。
难道,她连为他们哭一场都不行么。
明桃愣愣抬头,这才发现,明明还未到日落的时辰,天色竟已全黑了。
黑烟似一抔抔泥沙,埋葬了她二十余年的家,又似祭歌诅咒的音调,笼罩在整个京城上方,似乎要将这里所有的生灵都诛尽杀绝。
这是金鳞楼最后的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