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张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脉将脱,药石难下。”具名的御医先是左院判庄守和,以后又加了个不甚知名的周之桢,而一直很红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听说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问道:“该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没有发下来。”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来打岔,“找个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紧。”
“上南书房坐吧!”宝鋆一面说,一面举步就走。
南书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来,先脱帽交给各人的听差“摘缨子”。接着便各就邻座的人,探询仪礼。除了惇王以外,只有大学士全庆和协办大学士灵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过恭慈皇太后之丧,大致还记得:弥留之际,王公大臣已奉召在寿康宫外守候,听宫中一乱,随即进宫踊哭临。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赶到钟粹宫去“奔丧”呢?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疑问,但同时也都为自己作了答复:等一等再看。疑问不只一端:到底什么病,何以有癫痫痉挛的现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间,病势已极危险,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传?既崩以后,又为何相隔四个时辰才报丧?此外,初九的方子未曾发下,以及如此重症,不仅未传召已名满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请脉,甚至一向在御前当差的李德立,亦未与闻,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么样也说不通的事吗?
到底还是宝鋆久在军机,经得事多,站在中间向四周小声交谈、嗟叹不绝的部院大臣说道:“趁如今还未成服,有许多公事该当赶办的要赶办,该当预备的要预备,请诸公先各回本衙门去交代司官。今天西圣一定会力疾召见军机,等见了面下来再说。”
于是部院大臣暂时散去,宝鋆与他的同僚回到军机处去会议,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赶到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晋上年病故,这时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宝鋆用一种戒备的神色说道:“这趟办理大丧,咱们得要处处小心,别弄出意外麻烦来。”
说着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贾祸”。左宗棠当然明白,他有许多话想说,此时都硬咽了下去,捧着个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闷气的样子。
“照我看,丧事一定会铺张,山陵大事,又得几百万银子。”他向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景廉说道:“秋坪,你得早早筹措。”
“是啊!”景廉搓着手说:“我正在为此犯愁,一下子那里去弄这笔巨数?”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儿想法子。”王文韶说:“如今得先拿恭理丧仪的名单拟好,只怕回头见面,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
皇太后之丧,恭理丧仪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员,共同拟定的名单是:惇王、恭王、御前大臣贝勒奕励、额驸景寿、大学士宝鋆、协办大学士灵桂、礼部尚书恩承,最后一个是汉人,刑部尚书翁同和以师傅的资格,参与大丧。
接下来便得预备大行皇太后的遗诏和皇帝的哀诏。这是南书房翰林的事,宝鋆特地派人将潘祖荫请了来商量。
“动笔了没有?”一见面,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
潘祖荫愣了一下,才能会意,摇摇头答道:“什么都不清楚,怎么动笔?”
“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头一尾预备好,中间叙病情的一段,等见了面,看上头怎么吩咐,再补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荫说:“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荫回到南书房,跟另外两位翰林:孙诒经和徐郙,检出旧案,套用例句,分头起草,也不过刚刚有了初稿,军机处已派了章京来催,于是匆匆誊清,带回去交给宝鋆,天色已经大明了。
“真没有想到!”容颜憔悴非常,但隐隐跃现着异样兴奋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哑而缓慢的声音说:“初起不过痰症,说不好就不好,简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我们姊妹二十年辛苦,说是快苦出了头,可以过几年安闲日子,那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伤心,臣下亦无不垂泪,“请皇太后节哀。”宝鋆答奏:“如今教导皇上的千钧重担,只靠皇太后了,千万不能过于伤心,有碍圣体。”
“我也实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们尽心,这是‘她’最后一件事,该花的一定要花,不能省!”
“是!”宝鋆将捏在手里的,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单递了上去。
“你们八个,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着名单说:
‘我的意思,他也该穿一百天的孝。”
“这可以另颁懿旨。”
慈禧太后点点头:“‘明发’预备了没有?”
“还差叙病情的一段。”
“就这样说好了:初九,偶尔小病,皇帝还侍疾问安,不想第二天病势突然变重,延到戌时,神就散了!”
宝鋆答应着,将遗诏的底稿交了给景廉,就在养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话,片刻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细,一行一行,指着念,念到“予向以俭约朴素为宫坤先,一切典礼,务恤物力”,抬起头来说:“不必这么说法。典礼到底是典礼,仪制有关,不能马虎。”
宝鋆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边,亲自动手修改,改为“一切事关典礼,固不容矫从抑损,至于饰终仪物,有所稍从俭约者,务恤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满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来。”
“是。”宝鋆答道:“已经派专差通知,昌平离京城九十里路,赶回来也快。”
这样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赶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贝勒载澂和载滢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进宫,入隆宗门到军机处,宝鋆、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缟素,恭王见此景象,悲从中来,顿足大哭,哽噎难言。
二十年间,四逢大丧,那一次都没有这一次哭得伤心。宝鋆等人,一齐相劝。旗人家的规矩重,澂滢两贝勒双双跪下,连声喊着:“阿玛,阿玛!”好不容易才将恭王劝得住了眼泪。
“到底怎么回事?简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来看!”
看恭王如此激动,宝鋆深为不安,赶紧将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里面的角落坐下,沉着脸轻声警告:“六爷,你可千万沉住气!明朝万历以后,宫闱何以多事?还不都是大家起哄闹出来的吗?”
“什么?”恭王将双眼睁得好大,“你说,你说,怎么回事!”
宝鋆跟恭王无所不谈,也无所顾忌,当时便将慈安太后暴崩的经过——大部分是传闻,细细说了给恭王听,直到小殓以后,他才得亲眼目睹。
“大概八点钟,里头传话:五爷、七爷、五房里的两位,”宝鋆指的是“老五太爷”的两个儿子,袭惠王的奕详和镇国公奕谟,“御前、军机、毓庆宫、南书房、内务府,一共二十多个人‘哭临’。到了钟粹宫请旨:进不进殿?教进去,就进去了。‘大行’已经小殓,可没有见恩焘。”
恩焘是慈安太后的内侄,上年八月里才承袭的“承恩公”。照多少年传下来的规矩,后妃一死,先传娘家亲属进宫瞻视,方始小殓,如今说恩焘不在场,便有疑问,恭王便说:
“你们瞻仰了遗体没有?”
“瞻仰了。‘西边’特为叫太监揭开覆面的白绢,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当然看不出什么!整一夜的工夫,还不都料理得干干净净?”恭王想了想问:“到底是怎么得的病呢?”
宝鋆向窗下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说:“据说是长春宫的一盘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好半天才问了句:
“那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消息,”宝鋆的声音越低,“不多几天以前,‘东边’到了长春宫,太监宫女都给撵了开去,两人聊了好半天。到临了,‘东边’取出一张纸来,在蜡烛火上烧掉了。打那一天起,‘西边’就象上了心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弄到头来,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气数!唉!”恭王黯然长叹,“以后办事更难了。”
“也别想得那么多,先得让眼前这一段,安安稳稳过去了再说。六爷,我再说一句:你可千万沉着!‘递牌子’吧,先请了安再说。”
“难!”恭王摇摇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外头不知道会有些什么离奇古怪的流言?也难怪,”他又自语似地说:
“本来就是件离奇古怪的事嘛!”
六天以后,慈宁宫出了件离奇古怪的事。
慈宁宫是大行皇太后金匮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经,皇帝奠酒,由恭理丧仪大臣轮班照料。这天午奠,是惇王、恭王、宝鋆和翁同和在场,当然也还有“内廷行走”的官员在当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儿,在慈宁宫这样尊严的地方,当着“礼绝百僚”的亲王的面,都是哈腰垂手、必恭必敬的样子,却独有一名年轻官员背着手,仰着头,随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宁宫的台阶,见到的人,无不诧异,亦无不厌恶。
“站住!”恭王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过头去不理,依然负手闲行,顾盼自如。
“问你话!”恭王的声音提高了,“你是那个衙门的?”
问到他的衙门,他越发神气了,斜睨着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仿佛在说:你也配问我的衙门?
恭王大怒,“混帐东西!”他戟指骂道:“替我滚下去!”
这一下,那人才有些着慌,站住脚一望,发觉有五六条汉子,恭王的护卫来撵,急忙三脚两步下了台阶,往慈宁宫边门直奔。
“去查!是什么人,这么荒唐!”
等查了回来,才知道问到他的衙门,为何那样得意?他的衙门最清贵: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编修唐景崶。
“还是翰林?真正岂有此理!”恭王问道,“那位知道这个人?”
翁同和知有其人,但不甚了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是佩公的门生。”
于是将在殿内察看祭品的宝鋆找了来问,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广西灌阳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丰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点了庶吉士,那一科会试,宝鋆是副考官。光绪三年会试,宝鋆则是正考官,唐景崶就中在这一科。还有个老二叫唐景崇,则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谬绝伦,非严参不可!”恭王即时找礼部的司官,吩咐具折参奏。
宝鋆不响,出了这样荒唐的门生,自觉老脸无光,不便替唐景崶讲话。其余的人,事不干己,又逢恭王盛怒,当然亦不会为唐景崶讲好话。
但翰林院的人,却不是这么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风头的张之洞,邀了脾气很戆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逌然,守在慈宁宫门口,等翁同和散出来,拉到一旁,大办交涉。
“此人何罪?”张之洞说,“他如果不来行礼,又如之奈何?而况慈宁宫的中门还未开,不算行礼的时候,就没有失仪的罪过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为他冒犯了恭王?”朱逌然接口说道:“大家都是缟素,没有朝珠补褂宝石顶,可以识别。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翁同和知道这件事很麻烦。恭王也有礼贤下士的名声,这十几年来,经过许多大风大浪,磨得火气已平,难得有疾言厉色,而这一天盛怒不息,是动了真气,只怕很难有人能将它压了下去。
不过,从沈桂芬一死,他隐然以继承衣钵,为南派魁首自命。事实上王文韶虽在枢廷,并不为士林所重,环顾朝班,能与李鸿藻成南北对峙之局,相与周旋的,亦确有舍我其谁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绝。
他并不喜欢张之洞,觉得他沽名钓誉,外清流而内热衷,亦可以说是外风雅而内庸俗。当然,这也因为张之洞是李鸿藻一系的第一大将,天生敌对的缘故。但唯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张之洞的要求,因为这是表现“宰相度量”的一个机会。
“我知道了。”他没有把握,所以语言很淡,“我尽力就是。”
翁同和确是尽了力,先向惇王进言,说是公论不以唐景崶为失仪,新进不知宫内规矩,而且服饰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视亲王,可否免参?
“很难。”惇王大摇其头,“我也跟我们老六说过,不必多事。不过他有他的看法,认为非严参不可。”
“喔,”翁同和问道:“六爷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谣言一定很多。他认为姓唐的决不是无意,而是有意想闯进去看看。其实,这会儿还看得到什么?不过姓唐的其心可诛而已。”
“其心可诛”四个字,最难辩解。翁同和便换了个说法:
“唯其有谣言,不宜横生枝节,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唯其有谣言,不能不严参,好让大家知道顾忌。”
这是杀鸡骇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难挽回,但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不知道六爷以何名义奏劾?”他问。
“这还没有定。也许是他一个人出面,也许恭理丧仪八个人合词具奏,回头还得商量。”
“合词具奏,未免太重视其事了。”翁同和说,“能免还是免了吧。五爷一言九鼎,总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头再说好了。”
到了四点钟,该是申祭的时候,宝鋆和李鸿藻从军机处相偕而来,一见翁同和,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这就是说,恭王执意要参。翁同和心想,连李鸿藻都无法回护,自己尽了这番心力,也可告无罪了。但反过来看,正因为李鸿藻无能为力,自己就更不应该放手,倒要让那班后进看看,谁是爱士重士,肯替他们说话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折底”。底稿是礼部的司官所拟,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笔。
一见这动作,翁同和赶紧走了过去。只见恭王将事由上“误上慈宁宫台阶”的“误”字圈掉,奋笔改了一个“擅”字。
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和便劝说:“六爷,是擅是误?
请再斟酌。”
恭王怫然搁笔,“你当时不也在场?”他带着责问的盛气:
“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样子目空一切?”
“他散馆不久,不大懂规矩。”
“翰林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懂规矩,什么人才懂规矩?”
说完,恭王重新拾起笔来修改折底,不理人了。翁同和碰了个钉子,自觉难堪。但维护后辈的本心,也就在碰这个钉子之中,表露无遗,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这个钉子碰得也还值得。
结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单独出面,照例发交吏部议奏。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总比较占便宜,同时也顾忌着清流会抱不平,惹出麻烦,所以定了“罚停差使九个月”的处分,因为是“私罪”,不准抵销。翰林全靠各种“考差”滋润,唐景崶在这一年内,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罚薪稍重的惩罚。
回到家,翁同和想想自己所碰的那个钉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书之贵,师傅之尊,竟连一个字的主都做不动,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他也到底还有些读书人的脾气,想到“立朝有声”这句话,颇为懊悔,觉得当时应该据理力争才是。
因此,在内阁议大行皇太后尊谥的时候,他侃侃而谈,显得很有风骨。清朝仪制,皇太后的尊谥是十二个字,开头用“孝”,头一个字用“孝”,第十个字用“天”,最后一个字用“圣”是一成不变的。其余九个字中,在原有的徽号中保留四个,新拟的只有五个字,而以第二个最重要,内阁拟了两个字:钦、肃。
翁同和一看便摇头,大声说道:“‘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号,这两个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为贞嫔,这就是所谓“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贞”,而在以下的十个字中,还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号“慈安”的“安”字。但是内阁所拟的“钦”字,是有来头的。
“‘钦’字是恭王定的。”宝鋆说道,“还是用‘钦’字吧?”
这给了翁同和一个“立朝有声”的机会,“这岂是亲王所应该主议的?”他理直气壮地说。
拟谥是大学士之事。翁同和的话,使得宝鋆语塞。于是东阁大学士左宗棠,体仁阁大学士全庆,协办大学士灵桂和武英殿大学士宝鋆重新聚议。宝鋆仍旧要用“钦”字,却没有人附议,因为翁同和的话,是尊重大学士的职权,旁人尚且如此,自己岂可不尊不重?
就这相持不下之际,潘祖荫起而声援:“贞者正也!当时就含有正位中宫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决不可更改。”
“说得有理。”左宗棠大为赞赏,“该用‘贞’字。”
内阁五相,以文华跟大学士李鸿章为首,他不在京里,便数左宗棠的资格最深,因此,他说“有理”便有理,决定开头四字用“孝贞慈安”。中间四个字又是翁同和的意见,说慈禧太后的徽号中亦有“端康昭庄”的定样,应该避免,建议用“裕庆和敬”,最后四个字则用“仪天佑圣”。大家同声称善,定议具奏。
唯一不以为然的是宝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对他是威胁。在军机处,左宗棠好发高论,话不投机,在内阁又压在他上面,而亲藩朝士,总以为左宗棠有大勋劳,将他捧得高高地,这更使宝鋆心里不舒服,觉得非将他排挤掉不可。
“左季高虚名盗世,肚子里一团茅草。”他对翁同和说,“我真懊悔做错了一件事。”
“怎么?”
“当初不该做那首诗送他。”宝鋆说道:“将来我印诗集,一定要拿那首诗删掉。”
翁同和不作声。在他看,左宗棠诚然名实不甚相符,而宝鋆也实在不能令人佩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如局外静观为妙。
※ ※ ※
慈禧太后虽在病中,思虑依然十分细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东北,一时可保无事,她决意筹划海防,特召李鸿章进京陛见,决定调贵州巡抚岑毓英为福建巡抚,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见信任的刘璈为台湾道,整顿台湾防务。同时电知驻德国使臣李凤苞,在原已订造的铁甲舰“定远”号以外,再加订一艘,取名“镇远”。此外决定了禁烟的政策,这是左宗棠所坚持的主张,李鸿章亦很赞成,因为“寓禁于征”,要求英国公使威妥玛增加“洋药”税捐,可以充裕海防经费。
就在这洋务上积渐开展之际,慈禧太后的病势,日有起色,过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军机奏事,本来多用简单的“奏片”,此时又恢复召见,不过还不能每天见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里,发现彗星出现在西北,这是人人厌恶的“扫帚星”,而且连朝不绝,初二、初三继续出现以后,到了六月十二又见,因此震动朝廷。
于是钦天监这个冷衙门,突然“热”了起来,根据星变占验,参以史书,说是“主女主出政令”。
钦天监是惇王所管,一听这话,大为皱眉,慈禧太后刚独专垂帘的时候,说“女主出政令”,不就等于说是“扫帚星主国政”?
“《宋史·天文志》是这么说,有书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贤后,‘女主出政令’,并非坏事。”
这话也有理。惇王做事,不喜深思,便点点头说:“出奏。”
奏折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为惇王及钦天监的官员捏着一把汗,怕触犯忌讳,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谁知不然。慈禧太后认为话说得不错,现在确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来,自己的当权,既然上应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钦天监的官员,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错误:“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并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论如何,星变总是天象示警,君臣皆当诚意修省,感格天和。于是“翰林四谏”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陈宝琛,上奏以“星变陈言,请斥退大员”,首攻宝鋆,次攻吏部尚书万青藜,再加上一个左副都御史程祖诰。
由于上年太监与护军在午门殴斗那一案,慈禧太后对陈宝琛、张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张之洞新近放了内阁学士,已是二品大员。陈宝琛虽未升官,但他的奏折,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认为说得很恳切,所以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将折子交给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诰应该开缺。
这就是表明了他重视原折之意。既然程祖诰开缺,则以彼例此,足见陈宝琛所弹劾的人,都不称职,万青藜和宝鋆亦应该“斥退”。恭王自然觉得为难,因为宝鋆是他所必须回护的。
想了一下,他从万青藜说起:“万青藜效力有年,调任吏部以后,公事亦无贻误。不过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是有的。”
“这还在其次。”慈禧太后说,“这几年参万青藜的人很不少,尤其是翰林居多。他这个样子‘掌院’,只怕没有什么人听他的。”
“是。”恭王趁机说道:“臣的意思,开去‘翰林院掌院’
的差使好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勉强同意,为万青藜保留了吏部尚书的本缺。
这就要谈到宝鋆了。他疑心陈宝琛是受了李鸿藻的指使,想结纳左宗棠,将他排出军机,因而不等恭王开口,先就自己乞退。但却有一套意在言外的措词。
“奴才的精力也不济了,常时奏对,腰脚不便,起跪都不俐落。”这是暗指着左宗棠而言,他自己起跪俐落得很,“奴才蒙皇太后、先帝、皇上的恩典,管了十几年的钱,几次大征伐的军费,又有几次大典的花销,左支右绌,处处作难。这些苦衷,皇太后圣明,无不洞鉴。只是外面人不原谅,常常出些好大喜功的花样,奴才既然替朝廷管着荷包,不能不看紧点儿。因此得罪了好些人,奴才自己亦觉得才具平常,难胜烦剧。求皇太后、皇上的恩典,开去一切差缺,容奴才偷闲几时。”
这后半段话也是指着左宗棠说的。慈禧太后一听就有数了,宝鋆是跟左宗棠不和。但是,她不相信陈宝琛是为了左宗棠劾奏宝鋆,所以一开口就说:“国事艰难,总要和衷共济才好。”
“是!”宝鋆答应着。
“陈宝琛的话,很切实,说得稍微过分的地方,也是有的。”慈禧太后对恭王说道:“你们拟旨,总要拿人家一片求好的心叙进去,不能挡住了言路。”
这就是说,宝鋆是没事了,但并不是说他没有错处。原折一共奏劾了三个人,一个落职、一个免了一项差使、再加上一番责备宝鋆的话,对陈宝琛的面子也很可以敷衍了。
于是,恭王答道:“宝鋆在军机多年,没有什么过失,陈宝琛说他‘畏难巧卸、瞻徇情面’,亦不能确有所指。不过既然言路上有这样子的批评,总是宝鋆还有不能跟人和衷共济的地方,才惹起闲言闲语。今后,宝鋆总要格外尽心才是。”
“不错。就照你这意思拟旨好了。”慈禧太后又说,“宝鋆精神还很好,还很可以好好当几年差。”
“是!”宝鋆这一声答应得很响亮,显得衷气十足。
一场宦海风波,在宝鋆来说算是过去了。但他不能心平气和地照上谕所说的“恪矢公忠,和衷共济”,为了报复,指使一名叫文硕的内阁侍读学士,翻出一件老案来参劾左宗棠和杨岳斌。
这件案子起于一个月前,湖南巡抚有个奏折,抄附了前任陕甘总督杨岳斌的一通咨文,是为了他初督陕甘,剿办回乱时,曾经委了一个道员王梦熊,就地劝捐,接济军粮,照例应该奖励,但迄今十余年未办,请由现任陕甘总督,查案给奖。
就表面看,其事甚小,军机奉旨:“着湖南巡抚咨行陕甘总督查明办理。”案子便算了结。而文硕却以此为由,大做文章,说王梦熊当初劝捐未曾核奖,是因为左宗棠与杨岳斌不和,接任陕甘总督以后,有意积压。本来是件没有什么多大议论可发的事,而有意苛责,加以文字拖沓,竟有三千字之多。最后为了表示无所偏袒,特意指责杨岳斌以卸任总督为湖南巡抚的部民,有所陈诉,当用呈文而不该用咨,请一并“量予示惩”。
奏折送到慈禧太后那里,一看有“已革道员王梦熊”的字样,便觉得不该给奖,再看下去,越觉厌恶,便丢在一边,而心里疑惑,不知道文硕何以要上这个折子?是不是跟左宗棠有什么嫌隙,还是出于什么人的授意。于是第二天召见军机,她先问恭王:“内阁侍读学士文硕,这个人怎么样?”
恭王连这个名字都还是第一次听到,便老实答道:“臣不知道这个人,等查明了回奏。”
慈禧太后看着宝鋆和景廉问道:“你们俩,知道不?”
景廉是知道的,但慈禧太后问到此人,其意何在,茫然莫测,不敢造次,好在班次在后,不妨等宝鋆回答。
宝鋆不能不回答,“文硕是正红旗,进士出身。”他说,“平日有痰疾。”
“他是那一科的?”
“同治四年乙丑科。”
“那一年会试,”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仿佛记得你也入闱了?”
“是!”宝鋆答道:“臣跟贾祯、谭廷襄、桑春荣一起赏的考差。”
“他上了个折子。”慈禧太后这才将文硕的折子交下来:“噜哩噜苏几千字,我没工夫看它!鸡子儿里挑骨头,干么呀?
你们看看,该怎么驳?”
原折甚长,只好带回军机处去看。左宗棠一看就生气了,他正在发风疹,一面搔爬不停,一面便大骂王梦熊。
“这一案跟我毫无关联。”他大声说道:“王梦熊什么东西,假公济私,捐款都入了荷包。只有杨厚庵这种老实人才会重用他。陕甘我跟杨厚庵不是前后任,中间还隔着一个穆图善,王梦熊贪污有据,革职查办是在穆任,我接事以后,自然照规矩办。王梦熊不敢到案,逃匿无踪,案不能结,何来核奖?王梦熊这两年一再呈控,都察院已经驳回,听说王梦熊已经逃回湖南,应该降旨,责成湖南巡抚衙门,逮捕归案,切切实实查明究竟。”说到这里,他收不住口,又溜到题外了,“文硕虽有痰疾,这个折子倒不能看作痰迷心窍,一定受了什么人指使。请王爷彻查。”
若说有人指使,自是宝鋆。左宗棠的弦外之音,恭王自然明白,便摇摇手说:“算了,算了!十几年的老案,还翻它干什么?驳了就算了。”
接着恭王派苏拉找了“达拉密”来,口授大意,写出来看是这样驳复:
“据内阁侍读学士文硕奏:此案悬搁多年,左宗棠在任日久,有意积压,请量予惩治等语。查各省督抚办理事件,原应随时速结;然其间迟延时日,未经办结者,亦所时有。文硕所称左宗棠因与杨岳斌各持门户之见,有意积压,回护弥缝;并杨岳斌系在籍绅士,应呈明湖南巡抚,不宜率用咨文,均属任意吹求,措词失当,所奏着毋庸议。”
这样驳复,左宗棠还不满意,认为文硕应受申斥。李鸿藻便劝他,说是朝廷广开言路,所奏即有失当,不宜轻言斥责。左宗棠才怏怏不语。
回家以后,还不肯罢休,派人去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文硕是受了王梦熊的贿,有意想借此因由翻案卸罪。而文硕敢于出此,一半也是因为有宝鋆在替他撑腰。
“不能干了!”他跟他左右说:“宝佩蘅蓄意排挤,我不能受他这种窝囊气。告病!”
左右苦苦相劝,左宗棠执意不听,而且也真的气病了,风疹大发以外,头面手足浮肿,加以天气炎热,中了暑气,胸膈不舒,头晕耳聋,只好上奏请假,奉旨赏假十日。
慈禧太后却正好相反,病体痊愈,可以报“大安”了。
“报大安”即表示已无可为天下之虑,一切因慈禧太后染恙而减少的仪制典礼及日常办事规制,恢复如常。这是社稷苍生之福,也是请脉医士的非凡大功,所以论功行赏,有一道恩诏。为首的是薛福辰,道员的本缺,遇缺即补,并赏加布政使衔,只要过一过班,就可外放为监司大员。其次是汪守正,他本是州县班子,升为知府,并赏加三品职的盐运使衔,仕途腾踔,何止“连升三级”?再下来是为孝贞慈安太后“送终”的庄守和,原来摘去的顶戴和花衔赏还,并由右院判调补左院判,成了太医院第一号人物。
李德立已经告病休致,恩典给了他的儿子兵部主事李廷瑞,超擢为郎中。此外,首先建议征医的内阁学士宝廷,荐医的督抚李瀚章、曾国荃等,以及逐日带医请脉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都交部从优议叙。
其中特蒙异数的是薛福辰和汪守正。慈禧太后特赐貂裘、紫蟒袍、玉带钩、奇南香手串等等珍物,派太监赍送到家,薛福辰摆香案跪接。一家大小,无不感激天恩,但他本人却别有难以言说的抑郁,满腹经纶,未展抱负,只不过偶尔学医,竟成富贵的由来,自觉委屈。
慈禧太后却理会不到他的心境,另有打算,传旨在长春宫体元殿赐宴,派总管内务府大臣作陪,宴前单独召见,亲表谢意。
“薛先生,”慈禧太后从服他的药见效以后,就改用这个称呼,“吏部题奏,广东有个雷琼道的缺,先把你补上。”
雷州、琼州在广东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在宋朝充军到那里,就跟清朝充军到宁古塔、黑龙江那些地方一样。现在情形虽大不相同,却也不算好缺,只是无论如何是个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地方官,所以薛福辰顿觉愁怀一去,磕头谢恩。
“起来,起来!”慈禧太后用安慰他的语气说:“你别嫌委屈!好在你不用到任,过些日子,看近处有什么好缺,我再替你调补。我的意思要留你在京里,不过不能替你补京官,你懂我的意思吗?”
薛福辰当然懂,京官清苦,不比外官由地方供养,来得舒服。这是慈禧太后特加体恤,他当然要知情,便又磕一个头说:“皇太后恩出格外,臣粉身碎骨,难以图报。”
“你别这么说。我这场大病,九死一生,多亏得你。”慈禧太后又说:“你看如今的局面,如果我起不来,不能办事,不知会糟成什么样子?你的功在天下,就多得朝廷一点儿恩典,我想大家亦没有话说。”她的精神很好,所以接下来又谈汪守正的事,“汪守正补了扬州府,这倒是个好缺,不过,我也不能叫他到任。我的体子只有你跟汪守正最清楚,吃你们的药对劲,万一有个什么的,总要找你们方便才好。汪守正,我也想给他在近处找个缺,保定都还远了,将来看看天津府怎么样?”
薛福辰不便置词,只答应得一声:“是。”
“你弟兄几个?”
“臣弟兄三个。”薛福辰答道:“臣居长。”
“薛福成是你的弟弟吗?”
“是。”
“在那里做官?”
“臣弟福成,以前在曾文正幕府,此刻在督臣李鸿章幕府,以劳绩军功,保到道员,尚未补缺。”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记在心里了,“你还有一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叫福保。一直在督臣丁宝桢幕府。”
“丁宝桢能用你们弟兄两个,可见得是识人好歹的。”慈禧太后说:“你去吃饭吧!有好吃吃不了的,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