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了,雨没停,天还是那么昏暗,天亮的时候,东方墨才昏沉沉地睡过去。
小花没有叫他起来吃早饭,因为今天是周六,也可能连小花自己也没醒过来,因为她被昨夜的恶灵催眠了。东方墨管不了那么多,虽然乌云遮蔽了太阳,起码也是白天,他惧怕黑夜,但还不至于害怕白天,他需要睡眠。
不知睡了多久,东方墨被尿憋醒了。走出卧室,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书房的门敞开着,他探头朝里看了看,小花不在里面,折叠床也收拾了起来,这个时间,小花应该外出买菜去了。
他拉开浴室的门,故意朝门后面看了看,那里没有鞋也没藏着小花,他快速方便完,洗了把脸就跑出来。茶几上摆着油条和豆浆,他确实饿了,顾不得冷热就吞进肚子。
窗外更暗了,电视机关着,屏幕黑糊糊的。他看到了自己,另一个他在黑糊糊的屏幕里朝他怔怔地望着。他快速低下头,避开这种诡异的对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他以为是小花回来了,站起来要去开门,敲门声却戛然而止。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门旁,一动不动地听。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来,只不过声音变轻了,好像用的不是手掌,而是手指头。
“谁?”东方墨大喊了一声。
敲门声又瞬间停止了,他把一只眼睛贴在门镜上,朝外看着,看不出敲门人的模样。他没有开门,也没敢搭腔,心里暗想,小花有钥匙,来人鬼鬼祟祟的倒像是红霉素,他不希望见到这个人,所以,他靠在门上等待敲门声自己消失。
可是,门外的人再一次用手指敲门了,砰,砰,砰……敲得很有节奏,更像是某种暗号。东方墨突然拉开门,楼道里什么也没有,不!并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有一双鞋,透明的,很高的跟,一前一后摆放在门口,鞋尖正对着东方墨。
东方墨张大嘴巴,他想把门关上,可手臂却失去了感觉。这种生理现象有点像青蛙,据说,青蛙见到蛇时,越想蹦就越跳不起来。楼道里很昏暗,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对他说着什么,他能感到耳朵上的汗毛都被看不见的嘴里呼出的气吹歪了。
“你是谁?”没人回答,东方墨又问,“你是红霉素的姐姐对不对?”
“我并不是你前妻。”看不见的女人说。
“那你是谁?”东方墨马上问。
“我是光着脚走了的女人!”
“你到底是谁?!”东方墨迫切想知道她是谁,这个问题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无论早晚,总得释放出来。
“我是光着脚走了的女人!”
不管怎样问,看不见的女人只用这一句话答复他。不知为什么,东方墨突然指着地上那一双高跟鞋,大声问:“这不就是你的鞋子吗?”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门外有股强大的气流涌进了客厅里,东方墨被迫连连退后了好几步,接着,咣当一声闷响,门自动关上了。就在这时,东方墨觉得有人在他后背上用指甲轻轻地敲,敲得很有节奏,他立刻转过身,就看见了紧贴在背后站着的小花。
小花的头发从两侧垂下来,像两扇门拉开一条缝儿,露出很窄的脸,这张脸白得像墙皮,而她的头发黑得就像乌鸦的翅膀。
她动了动胳膊,东方墨这才看见在她右手里正提着一双鞋。东方墨问她为什么把放在外面的鞋捡了回来。小花没有回答,却倏地抬起头,她的脸之所以白,是因为画了浓浓的油彩,妆太浓艳了,嘴唇也鲜艳欲滴……
东方墨惊得说不出半句话,只见小花缓慢地俯下身,把那双透明高跟鞋穿在了自己的脚上。东方墨这才发现,她居然光着一双湿漉漉的脚。
“你怎么穿上了她的鞋,快,快把它脱下来!”东方墨觉得冷,口齿都不清了。
小花左右看了看,微笑着低声说:“这双鞋本来就是我的!”她迟疑一下,神情突然变得鬼祟,朝前跨了小一步,嘴对着东方墨的耳朵,幽幽地问:“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这时候,东方墨忽然一下子醒了过来。
这个梦太真实了,东方墨再一次走到客厅时,茶几上真的放着油条和豆浆。
他回想着刚才的梦,小花为什么要穿上那双透明高跟鞋,为什么要说那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小花不在家,东方墨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没看见小花也没发现那双可怕的高跟鞋。他拿起电话,给红霉素拨过去,响了十几遍,红霉素才迷迷糊糊地接通了电话。
“找谁?”
“是我,东方墨,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小花的情况。”
“姐夫,人家只不过是个小保姆,你到底想怎样啊?”
东方墨看了一眼门,用手捂住嘴,跟做贼似的说:“我……我觉得在小花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啊!她怀孕了?!”红霉素如同打了鸡血般亢奋,“姐夫你……”
“我呸!”东方墨气急败坏地说,“我是说,现在的小花和刚来我家时,好像不是一个人了!”红霉素安静了,显然没听明白,东方墨又看了看门口,解释道:“我觉得小花变得阴恻恻的,而且也不像你说的年龄那么小,这个小花真是你朋友的远房表妹吗?”
“是啊!”红霉素无可奈何地回答,“姐夫,我看你又开始疑神疑鬼了,其实你根本就没必要想那么多,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算了,我也说不清楚,你说小花他哥哥是个画油画的,那么你告诉我他是谁,我自己去打探一下。”东方墨说。
“哎呀,你让我这个中间人还怎么当,我起码在圈子里也是个有脸有皮的人,这样做不太合适吧?再说人家小花尽职尽责,没偷懒也没偷拿你家钱……”
“五千!”东方墨言简意赅,“你告诉我,我就给你五千块!”
“呃……少了点,姐夫,你银行卡的密码想起来了吗?”
“一万!”东方墨顿了顿,“我刚发的工资,就一万块,多了没有了,况且之前你还拿走我不少钱,我可也没和你追究!”
“成交!”红霉素长长地叹口气。
红霉素没有告诉东方墨小花哥哥的名字,只把他家的住址告诉了东方墨。东方墨没等小花回来,就拿着雨伞急不可待地跑下楼去。
天气不好,出租车最难叫,雨虽不大,淅淅沥沥地落在雨伞上也令人心烦意乱。这时,一辆公交车停下来,他等不及了,就一步跨了上去。车上的人实在太多,挤得透不过气来。东方墨直不起身子,脸几乎贴在玻璃上。就在这时,他不知不觉朝外看了一眼,看见一个很像小花的女孩好像刚从这辆车上走下去。
小花没打伞,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运动服,衣服的料子可能防水,雨点落在她身上,慢慢地滑下去。她手里也没有提着菜,况且,去菜市场也没必要乘车,再说也不是同一个方向。正想着,汽车把小花的背影远远地抛开了。
小花到底去了哪里?虽然保姆有人身自由也有隐私,但东方墨心里就是不踏实,他不切实际地想:小花是不是他的敌人安插在自己家的一个间谍?她会不会在每天的饭里面下毒,就像某位英雄,最终被鳄鱼肉里面的慢性烂肺药毒死了!这样想着,胃里就是一阵绞痛,当然,这很可能是没吃早点所致。
小花哥哥家的地址虽然很偏僻,但东方墨没有什么怀疑,因为那地方是城市的边缘,聚集了一大堆闲散的声称“搞艺术”的人,有些像北京的画家村,但规模比之小得多。
倒了几次车,才到了那个地方,放眼望去全是一排排的旧楼,比他家的楼还残破,带着历史的沧桑。那些洗过的衣服挂在窗户外边,风呼啦啦一吹,乍一看像是吊着无数的冤魂。
好不容易找到了13号楼,雨早停了,雨伞也不知道落在哪辆车上。东方墨绕着楼体转了一圈,又走回来,点燃一根烟站在中央花坛的边缘朝上望。红霉素说的是601室,他犹豫好半天,一旦敲开人家的门,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最后他也没想好,既来之,则安之,他丢掉烟头,朝楼上走去。
顺着又高又陡的楼梯一直往上走,空气里飘动着煤炭燃烧后剩下的二氧化碳味儿。停在601室门口,东方墨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声。他决定放弃了,但离开之前,他又重重敲了几下。
当他走下去时,发现楼下那户人家打开了门。五楼女主人胖乎乎,荷叶头,站在门口打量着东方墨。
东方墨从她面前走过去时,胖女人说了一句:“楼上没人住了,主人病死在了家里,房东也倒霉,那房子成了凶宅。唉,连我们住在周围的邻居,每到夜里心里都毛毛的……”
“什么?!”东方墨停下脚步朝她走过去,“死了?怎么死的?多久的事?”
胖女人显然是个长舌妇,她挤眉弄眼地说:“你是想租楼上那间房吗?”
“不,呃……帮朋友问问。”东方墨搪塞说,“你还没告诉我,楼上……”
长舌妇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是个老头,唉,本来身体就不好,好多天没人照顾,活活地饿死了,你说可怜不可怜?”
“怎么会是老头?”东方墨嘀咕着说,“难道小花的表哥年纪本来就很大……”
“你说什么?”女人问,她没听清东方墨的话,又自顾自地说,“就是老头啊,五六十岁的样子,瘫在床上没人照顾。其实,死了也是一种解脱了,活着也受罪。对了,你可不要跟房东说是我说的啊!”
“不会,请问楼上的老人去世多久了?”东方墨警觉起来。
“没多久,一个月之前吧!”胖女人翻着眼睛盯着楼上的水泥板,“咱们见面也是有缘,我劝你还是不要租这里,千万别图便宜,那房子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东方墨一惊。
长舌女人神色异样地说:“死了人之后的那几天,夜里总能听见一个女子的哭声,不是放声大哭,而是低声啜泣,吵得人根本睡不着,可我们又不敢上楼去敲那扇门……”
“那么这楼上最近有没有住过一个画家?”东方墨问。
“没。”女人摇摇头,“一直空置到现在!”
东方墨的脸色一点点白了。
红霉素告诉他的地址就是这里,如果那死去的老头就是小花的表哥,那么,表哥死了,红霉素又怎么会见到他,不对,红霉素说小花表哥画油画的,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头不可能还会画油画……东方墨的脑袋一下下发涨,他甚至没和胖女人说句话就很没礼貌地走下了楼。
坐在回去的公车上,东方墨想:如果红霉素没有骗自己,那么小花就是个骗子,她找来一个群众演员当表哥,并且通过红霉素把她介绍到自己家里,她到底是何居心?自己到底欠了她什么?
阴森森的鬼气从东方墨的头顶一点点浇灌下来,渐渐蔓延了他的全身。
下了最后一班车,太阳一整天都没能从阴云里挣扎出来,当东方墨走到楼门口时,天色已经很暗淡了。口袋里还剩下一根烟,他点燃了仰头看着自己家的窗户。窗户亮着灯,没有显出丝毫异样,可东方墨却觉得那光线更像一团鬼火。
就在这时,从楼道里走出一个人,那人很高,闷闷不乐的样子。东方墨没仔细分辨,就看清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红霉素。
“姐夫?你怎么不上楼?”红霉素被东方墨一把抓住胳膊,拉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东方墨厉声问:“你来我家干吗?”
红霉素挑动着眉毛,“我来找你,是啊,我来你家当然找你喽!可小花却跟看门狗似的死活不让我进去!”
“你告诉我的地址根本就是错的!”
“啊?什么地址?”红霉素一拍脑袋,“你真去啦!怎么样,看见小花表哥了吗?”
“那房子根本就没人住。”东方墨丢了烟头,“楼下的人说,之前住的是个老头,也在一个月前去世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画油画的!”
“是吗?”红霉素像是在思索,“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小花之前就住在那间屋子里,我就以为她和表哥住在一起,看来,他们并没有住一起,是我理解错了。对了,你刚刚说那屋子住着一个老头,小花会不会给他家当过保姆,老头死了,她就托人来了你家,怕你听了晦气,就没跟你说实话。姐夫,你说我分析的还靠谱吧?”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可能,现在东方墨的心就像水盆里的一只小纸船,谁用力吹一吹,心就会向哪边移一移。
“那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东方墨充满敌意地问。
“嗬!”红霉素直起了腰板,“姐夫,你贵人多忘事啊,你答应过我,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就给我一万块钱奖金……”
“还奖金!”东方墨打断他,“你告诉我的地址不对,你还要什么奖金!”
“我说姐夫,你想过河拆桥是不是!”红霉素气急败坏地喊。
东方墨推开他朝楼门走,红霉素跟了几步喊道:“你出尔反尔,好好好,你有种以后别求我啊!”
敲了半天门,小花才把门打开,一看是东方墨,她无辜地笑了笑。
进了屋,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东方墨犹豫了一秒钟,还是饱餐了一顿。吃完饭,东方墨探头朝厨房里看了看,他想证实一下红霉素的推测,可又不知如何说才好,想了好半天,他才问:“小花,你今天去哪儿了?我看见你从公交车上走下来。”
小花洗碗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动了起来,她平静地回答说:“我去扔鞋子。”
“扔鞋子?”东方墨一下子没理解。
“是啊,就是昨天夜里在门后面捡到的那一双透明高跟鞋。”
如果小花不说,东方墨就把昨夜的可怕遭遇当成一场梦了,可现在不是在做梦,那么那双鞋子就是真实存在过的。他的心,刹那间又怦怦地跳起来。
“扔鞋至于要坐公交车,去那么远的地方吗?你到底把鞋子扔哪儿去了?”东方墨颤抖着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故意瞒着我啊?”
小花又停下手里的活儿,她低着头,看着水流慢慢滑过手背,“因为……因为是那个人让我这么做的。”
“什么人?!”东方墨虽然心中恐惧,但他还是想把事情问清楚。
“昨天半夜,我半睡半醒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轻敲书房的门,开始,我还以为是你,但那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只有气无力的手在用指甲敲门。过了好半天,我都以为是做梦了,可惜不是,我穿上衣服坐起来,低声问了一句:你是谁?门外的敲门声立刻就停了,我走向门,本还认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就打开门看看,门外果然没有人,我松口气,关上门,重新躺在床上,可是头刚一挨枕头,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对着我的耳朵说话……”
“你说有女人对你说话?你做梦吧?”
“我也不确定,反正她的声音很清晰,一字一句我都听进了耳朵……”
东方墨挥了挥手,故意大声说:“你为什么总要危言耸听,这屋子我住五年了,怎么会有别的什么人,你……”他突然想到昨天夜里的事,小花敲开他卧室的门,说屋子里有个看不见的人,难道这就是事件的起因?“那……那个声音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要她的鞋,她说她在那边没鞋穿,脚很凉、很凉……”小花说着说着,似乎还动了感情,声音都有点哽咽了,“她让我把鞋子还给她,我就问她鞋子放在哪儿。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让我把鞋子丢到河边去。我问她哪条河边,她却没有回答我,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屋子里却变得十分安静。我又从床上爬起来,屋里确实看不见什么人,我心里害怕极了,就跑出书房敲开了你卧室的门……”
说到这,小花从厨房里走出来,看了看呆坐在沙发上的东方墨,她双手揉捏着围裙,迟疑片刻,又说:“然后你真就在浴室的门后面发现了一双鞋,你也让我把鞋扔了,所以我提早给你准备了早点,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提着那双鞋子走出家门。在路上,我遇到一个晨练的人,问他这附近有没有大河,那人告诉我,得坐车去,离这里最近的一条河也得坐三个站,然后我就上了车。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就好像身后有只手在推……”
“够了!”东方墨站起来,“别再说了,这屋子里肯定没有什么看不见的人,这都是你初来乍到产生的幻觉……”
“可那双鞋子真的出现了,这你又怎么解释?”小花学会了反驳。
“这……”东方墨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地说,“那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怎么会呢?”小花语气很重。
“真的。”东方墨无意隐瞒,“不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前些日子,我出了车祸,车子从大桥的栏杆处冲下大桥,我前妻就死在了车里,而我,捡回了一条命,摔在了水泥袋子上,从那之后,我脑袋就混乱了,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你真的失忆了?”小花有点不相信。
“也不能说是失忆。”东方墨叹了口气,“反正记忆力减退了,我也不知怎么跟你形容。”
“那你想不想找回遗失的那部分记忆呢?”小花问。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没有人喜欢浑浑噩噩地生活!”
“如果你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你还想不想恢复那段记忆?”小花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东方墨死死地盯着小花,小花心虚了,她快步朝书房走去。东方墨也急了,一把抓住小花的胳膊,她的胳膊很细,皮包着骨头。小花无力挣脱一个男人的手,她盘在头顶的黑发也瞬间散开来,披散在双肩上。
“小花,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是个保姆!”东方墨想诈她一诈。
小花的胳膊在东方墨手里一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东方墨放开她。
见她不回答自己,东方墨不得不转移话题,问:“刚才红色胎记的男人找我,对吧?”小花点点头。“是他介绍你来我家当保姆的,他说你表哥也是搞艺术的,是画油画的,可是我去了他家,13号楼601室,他根本不住那里……”
“你去那儿干什么?”小花终于抬起头,充满敌意地盯着东方墨,“你在查我的底细吗?”
小花的直接令东方墨很是尴尬,他磨叽了半天,才编出了一个蹩脚的谎言,“呃,系里有个老师想找人复制一幅油画,我们系都是画国画的,找油画系老师又太贵,所以我就想起了你表哥,于是就找有红色胎记那个人打听来了地址……”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东方墨的谎话被小花轻而易举地击破了,一个大学教授居然在一个小保姆面前理屈词穷。
“呃……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况且你一早就出去了。”东方墨停了停,“好了,现在我问你,601那间屋子为什么空着?而且我听邻居说,那个房间根本就没住过一个什么画家,而是住着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并且,老人在不久以前已经死了,现在那屋子一直空置到现在。你,你该如何解释?”
小花把脸转过去,背对着东方墨,她仿佛很伤感,沉默良久才回答说:“没错,那个去世的老人是表哥的父亲,表哥画画总是四处奔跑,于是他就请了个保姆照顾老人。不知为什么,保姆突然消失了一个星期,表哥的父亲就在家里被活活饿死了,你说,惨不惨?!”
东方墨也低下头,他倒是不对那老头感到惋惜,因为他想到了他自己,现在他三十多岁,过不了几年,他也会变成一个老人,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子女,老了谁来照顾自己,几十年后,自己的下场会不会也和饿死的老人一样……
每当想到这种问题,他的心里顿时便会泛起一股酸楚。
又是一夜无眠。
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事,都像迷失蚁穴的蚂蚁一样在东方墨的脑中爬来爬去,寻找着属于各自的位置。
从出院到现在,他感觉身上好似披上了一层薄膜,一层将他与其他正常人隔开的物质。
东方墨知道自己不是外向的人,他始终不多话,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最容易想东想西,而且特别敏感。他对人群总是刻意疏离,喜欢将自己抽离出来,冷眼旁观。可是现在,那种感觉荡然无存,他就像掉进了沼泽地里,越想从那黏糊糊的未知中爬出来,双腿就越是一个劲儿往下陷。
终于,天还是亮了。
今天是周日,有个同行在展览馆开画展,东方墨必须得去捧捧场。
客厅里十分安静,茶几上也没有摆着早餐。东方墨朝书房走过去,把手按在门上,门反锁着,说明小花还没有起床。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难道小花因为自己擅自去调查601室而记恨自己,故意罢工一天?
东方墨毕竟是教授,怎么会和小保姆斗气呢。他穿上黑风衣,把皮鞋擦一擦,走出去时,他轻轻关上了房门,或许他不想把小花吵醒。
一上午在虚情假意的寒暄中就这么过去了,东方墨绕着展览馆转了好几圈,可那位画家同行显然没有要请客吃饭的意思,他真不想回家,可确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推开门,东方墨又闻见一阵饭香,他想,看来小花又复工了。果然,小花在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工夫,小花把饭端上来,却不走,双手揉搓着围裙说:“对不起,东方老师,今天早上我睡过了头,没起来准备早点,你可以扣我一天工钱。”
“没关系,呵呵。怎么,昨晚不舒服吗?”东方墨显示出知识分子的大度。
“嗯。”小花点点头,犹豫着又说,“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东方墨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咀嚼着。
“昨天夜里,我,我又听见了声音……”
嘴里的那口菜堵塞在喉咙里,令他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正在难受之时,小花又说道:“她说她收到了那双鞋子!而且,而且,她说她想见见你!”
真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东方墨心里一阵痉挛,喉咙里没有咀嚼掉的食物向上一蹿,哇地一口全吐在了地上。他什么姿态也不顾了,连嘴巴都顾不得擦,扬起脸问小花:“谁?是谁想见我?!”
“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小花反而平静了。
“她是谁?她见我想要干什么?!”
“我也问过她是谁,她说她的名字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一个人最清楚。她不说,我也不敢问。她感激我把鞋子丢到了河边,她说她终于有鞋子穿了……”
“你在胡说八道!”东方墨抬手指着小花,“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神神道道的总跟我说这些?你是不是和红霉素串通好了想讹诈我的钱!你说,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小花的嘴角抽动着,表情也变得不自然,“我只是个保姆,也不认识什么红霉素,我只是转达她的意思,做我分内的工作……”
“疑神疑鬼胡言乱语也是你分内的工作?!”东方墨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其实,气急败坏的后面隐藏着一颗胆寒的心。
小花转头朝书房走,走几步,甩出一句话来:“我反正说了,你不听,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你站住!”东方墨大声喊,接着,勉强平复气息才说,“虽然我自认没做过亏心事,但你说吧,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要离开这里了,永远地离开,但离开之前,想把你和她之间的冤怨理清了,她也就能安心上路了,所以,她才想见你一面。”
“见我?”东方墨惊慌失措地四处查看了一番,压低声音对小花说,“你,你不是说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吗,那她为什么不出来见我,非得通过你?”
小花紧紧咬住嘴唇,好半天没回答,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她说她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你,你必须午夜去,她只等你三天,三天你不来,她就走了……”
“那她有没有说,如果我不去会怎样?”
“她没说,我也没有问。”
“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哪里?”东方墨求助地看向小花,“你说,我该怎么办?!”
东方墨之所以打算去赴那个荒诞的约会,是他急于想证明自己与那个看不见的女人的死没有直接关系,可如若自己不去,他隐约感到在这场无比可怕的闹剧中,自己最终很可能会性命不保,成为一个毫不知情的牺牲品。他不太相信这世界上真有鬼魂,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被卷入了某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阴谋就像一个脓包,只要你想知道真相,你就得不畏疼痛将其用力挤破。
没心情吃饭了,东方墨编了个谎话出了门,他来到学院的画室里拿出银行卡,去银行取出一万块钱,然后给红霉素打电话说:“我既然答应过你,想一想还是把钱给你吧,我在画室等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拿?”
红霉素激动万分,“姐夫,你真是好人,拿钱我当然什么时间都有空,你等我,一个小时之后我必到。”
回画室的路上,东方墨买了份盒饭带回去,似乎好久没有在画室吃饭了,因为画室里常年飘浮着墨味和潮气。他拿出一次性木筷子,分开来,相互敲了敲,他愣住了,好像以前没有这种习惯,是谁跟他说过什么,他才会下意识去这样做的,可究竟是谁说的他又想不起来。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红霉素喜笑颜开地走进了画室。
东方墨拿出钱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但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塞进抽屉里。红霉素脸上笑意全无,问:“姐夫,你耍我?!”
“先坐下,咱们先聊一聊,好不好?”东方墨指着一把凳子,“我问你,在我出车祸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就是因为那些事情的发生,我才出的车祸?”
“姐夫,你不说你失忆了吗?其实,忘记一些事情未必就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对我之前发生的事情了解很多,你能不能全都告诉我?”
“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不打算给我钱了?”红霉素眯缝着小眼睛,见东方墨没说半句话,他不情愿地叹口气,“我说与不说没有关系,可是你,姐夫,我怕你承受不了那些过去……”
“那好,我问你,”东方墨把身子朝前探了探,“你认不认识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一双透明的很高挑的高跟鞋?”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红霉素耸耸肩,“问人哪能从鞋子问起,谁会去注意鞋子啊!不过……”
“不过什么,说啊!”东方墨生硬地捻动着手里的筷子。
“你杀过一个女人!”红霉素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姐夫,你难道真就没有一点儿印象了?”东方墨紧闭着嘴唇还是不说话,红霉素解劝道:“不过你别担心,警察至今都没查到你头上,都过去那么久了,况且你也付出了很多……”
饭都凉了,东方墨一口也没吃,沉默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今天夜里,你开车带我去一个地方!”说完,把一沓钞票丢给了红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