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伊坂幸太郎 本章:第五十二章

    “我只是想当当看真正的英雄。”永岛丈带着羞赧而天真的笑容说道。那副表情根本不像国会议员,而是个美式足球选手。

    “你从天花板内的配线管爬进来?”我丢下枪,愣愣地看向永岛丈刚刚跳下来的通风口。

    “实际爬过之后,我才知道配线管里又窄又暗,很不舒服呢。”

    “你这人真有意思。”佳代子笑着说道。接着她拿起绳索,缠上绪方的手臂。大石仓之助则帮忙捆绑脚踝,他害怕得直发抖,担心眼前的怪物不知何时会醒来,动作谨慎又有些慌乱,而且他的棉裤被小便淋得一片湿漉漉,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们?”站在我身后的五反田正臣开口了,“既然要救,之前何必离开?”他指着永岛丈说道。我不禁怀疑他根本没失明,否则怎么知道永岛丈站在哪里?

    “我一直在楼下房间。”

    “我们遭受折磨的时候,你躺在床上睡大觉?真是优雅呀。”五反田正臣语带挑衅地说道。“不是的。”永岛丈否认,但五反田正臣根本一副不想听他解释的样子。

    “不过,都是这样吧。”佳代子一边扯紧绳索,插嘴道:“明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小孩在挨饿,我们还是开心地吃着蛋糕;有人正遭受暴力对待的夜里,宾馆里的情侣们一样打得火热。都是这样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又来了。”我不耐烦地说道:“拜托别再说‘就是这么回事’这句话了。”每个人都拿这句话来当理由,什么“就是这样的系统”,“就是这么回事”,乍听很有道理,其实有说跟没说一样。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跑来救我们?”大石仓之助小心翼翼地问道。对政治家提出问题,似乎令他颇惶恐。

    “原因跟刚刚的话题有关。”永岛丈微微抬头,笺一向半空中。

    “哪个话题?”

    “刚才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脱离不了系统。”

    “拜托别再来了。”我露骨地显露出不耐烦。

    “我们所生存的这个社会太复杂,没办法把过错推到任何一个人头上。各种欲望、利益得失及人际关系互相牵连扯动,什么是万恶之源,没人说得出来。这样的观念,我是认同的。善恶分明的状况只存在于虚构的故事里。”

    “嗯,或许吧。”佳代子点头同意。

    “但是,抱持着这样的观念,最后只会得到一个结论。”永岛丈边说边摇晃着脑袋,彷佛运动选手正在做热身操。

    “什么结论?”大石仓之助问道,他远离绪方,将颤抖的身体倚着椅子。

    “虚无。”永岛丈语气坚定地说道。

    “虚无?”由于平常很少提到这个宏大的字眼,我不禁重复说了一遍。

    “虚无?”佳代子和大石仓之助的反应也一样。

    “虚无大叔?”五反田正臣笑着说道。这种时候只有他还有心情开谐音玩笑。

    “因为无论做什么,结论都是一句‘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内心产生恐惧或不安,也找不出原因。像这样永远把自己当成系统的一部分,最后只会进入虚无的境界。”永岛丈说到这,朝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绪方看了一眼,似乎想说“这个男人正是最典型的虚无案例”。

    “但你先前不是讲了一堆什么这才是让国家存续下去的正确方法吗?”

    “是啊,我原本以为,就算进入了虚无的境界也无所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永岛丈坦白道:“但是,你刚刚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我?”突如其来的指名让我有些错愕,“我说了什么?”

    “我之前也提到过,这房间里装了监视器和收音麦克风,而楼下有一间监控室,我一直待在那里面。”

    我吓得整个人差点没弹起来,“所以我们现住也被监视着?佳代子所做的事都被看到了?”

    若真是如此,很可能早有人向上层通风报信了。

    “这点不必担心。”永岛丈从容不迫地说道。

    “为什么不必担心?”

    “我已经叫他们停止了。”

    “停止什么?”

    “停止监视。”永岛丈边说边拍掉西装肩上的灰尘,“刚刚监控室里除了我,只有一名监视员和一名秘书。我假装接到其他部门的紧急电话指示,告诉他们‘监视到这里就行了’,然后叫他们离开监控室。”

    “假装?你的演技上得了台面吗?”佳代子调侃道:“虽然身为政治家必须熟知如何欺骗民众,但你这人看起来不太会说谎哦。”

    “我演得很习惯了,毕竟我可是演了五年的英雄。”

    “演了五年的英雄?什么意思?”佳代子问道。永岛丈叙述播磨崎中学事件时她并不在场,所以听得一头雾水。

    “我在监控室里听着你们的对话,看着你们即将遭受折磨。后来,我听到你说了一句话。”

    我愣愣地眨着眼睛张着嘴。

    “你对绪方说,‘人又不是为了远大的目标而活着。’”

    我登时想起来了,刚才我确实无意间说出这句话,下一句我记得是“渺小的目标才能成为生存意义。”

    “这句话让我如梦初醒。”永岛丈的背脊挺得笔直,结实的胸膛显现威严气势,眼神中的迟疑或羞涩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迷人的魅力。这个人明明是个政治家,却洋溢着青春热情,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什么意思?”

    “就像我刚刚说的,满脑子只想着系统的人终会变得虚无。目标太过远大,只是徒增无力感而已。好比‘拯救芸芸众生’这种抱负,任何人都会觉得无从下手吧?虽说这就是政治家的使命,但如果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活、敌人到底在哪里,一直追逐着模糊不明的目标,眼前只会是一片虚无的未来。”

    “是啊,以你的情况,不但是政治家,还是个扮演英雄的政治家,一定更辛苦吧?”

    “五反田前辈,你别再酸他了。”

    “大石,我并不是在酸他。”

    “不然是什么?”

    “狡狯地绕圈子攻击他的弱点。”

    “不是一样吗?”

    永岛丈听着五反田正臣与大石仓之助的对话,神情和缓了一些,继续说:“但是你的那句话,让我找到了脱离虚无的方法。”

    “什么样的方法?”

    “从小地方着手,”永岛丈声音宏亮地说道:“有趣的是,我才这么一想,视野突然辽阔了起来,顿时想起从前美式足球教练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拯救眼前需要帮助的人,不要想太多。’如果看到球员受伤倒地,不管是敌人还是队友,都应该过去拉他一把。”

    “通常这种善良的家伙最后都会被骗光全身家当。”

    “五反田前辈,你只是在泼人家冷水吧。”大石仓之助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原本也这么想。老是被眼前的小事牵着鼻子走,看到有困难的人都要伸出援手,迟早会惹上麻烦。但我现在看开了,总而言之,我决定试着从小地方开始行动。”永岛丈吸了一口气,胸膛撑得更大了,“我想要拯救眼前受难的你们。”

    “因为听了渡边那句话?”

    “是啊。”永岛丈直直地望着我。

    “可是,为什么你要钻进配线管里爬过来?”虽然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我还是问了出口。既然这里是饭店,为什么不搭电梯或走楼梯上来就好了?

    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我想弥补那起事件。”

    “弥补?”

    永岛丈没回答,似乎也没打算详细说明,他笑着说:“我只是想当当看真正的英雄。”

    整个房间一片沉静,大家似乎都认为现在不该自己发言。我仰望永岛丈落下来的天花板通风口,佳代子也跟着仰起了头,接着大石仓之助及永岛丈的视线也移了过来,我们一起望着天花板上四方形空洞内的黑暗。

    我突然想起井坂好太郎临死前以自嘲的口吻说出的那句“我的小说无法改变世界,但或许能够让某一个人看懂,那就够了。”或许他也是对远大的目标感到挫折,才改变作法,选择了一个渺小的目标。即使是心高气傲的井坂好太郎,面对广大人群,同样会感到无力。

    接着我又想起某对年轻夫妻的身影。他们拥有庞大的财富,为了寻求有意义的花钱方式,旅行于全国各地。他们想要为世人贡献一份心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过着摸索的每一天。这对夫妻就是安藤润也与安藤诗织。当然,我没见过年轻时的两人,对他们当年的容貌无法绘出具体的轮廓,但是,在我模糊的想像之中,他们即使拿钱出来拯救需要帮助的人,心中依然非常烦恼。如果真的想让世界更好,是不是应该把钱花在更远大的目标上呢?只救助眼前的穷困之人,这么做有意义吗?世人会因此而得救吗?这些他们一定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如今回荡在我的脑中。安藤润也彷佛拿着这些问题质问着我。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丝毫感受不到指责的压力,反而觉得很温暖,彷佛有一只手掌遮在我头上。

    这时,戴着巨大兔子头罩的男人抖了一下,他刚才仰天摔倒撞上桌子,失去了意识,这下好像醒来了。五反田正臣最先听到了声响,提醒我们说:“喂,好像醒了。”

    “啊,他醒来正好。”佳代子开心地朝兔子男走去。

    兔子男坐起上半身,先是愣了一下,似乎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当他看见我们身上都没了绳索束缚,吓得全身一震。

    “大石,你来帮我把这只兔子绑到椅子上。”佳代子泰然自若地走到兔子男身旁。“咦?”大石仓之助则是一脸不安。

    “佳代子,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教训教训他。”

    “教训?”我不由得转头望向永岛丈,他也皱起了眉头。

    兔子男似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颤抖着死命挥动双手示意投降。

    “这个男人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照着上头的指示行事而已。”永岛丈说:“他既不是负责人,也不是罪魁祸首。”

    但佳代子以爽朗的语气回答:“你错了。”

    “错了?”我不禁愕然。

    “错了。你们刚刚提过,这个世界是由一堆莫名的机制架构起来的,这点我承认。所以像我们这种位居底端的人即使不确定是对是错,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被交付的工作,只因为是工作所以认命去做,是这样吗?”

    “是啊。”我回道。接着我在心里补了一句“虽然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想起井坂好太郎与冈本猛曾谈论过德国人残杀犹太人的话题,参与残杀行动的阿道夫·艾希曼认为他做这些事是因为“这是他的工作”。对此,井坂好太郎也说过,专业分工之下,人的“良心”会消失;因为是工作,所以不会产生罪恶感。

    “但我觉得呢,那些都只是借口。”佳代子边说边拉着兔子男坐到椅子上。兔子男似乎也搞不清楚状况,并没有抵抗,两三下就被绑在椅子上了。佳代子继续说:“因为是工作所以不得不做,只是借口罢了。”

    “但事实上确实是如此,不是吗?”我不知为何竟然替兔子男说起话来,“既然是工作,有时是非做不可的。”

    “因为是工作,所以非做不可,这我认同。”佳代子的眼中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含着兴奋感,简直像是正要出门去百货公司的大特价活动购物,“但是要是因此觉得做什么都不痛不痒,这个人就完了。做了坏事就得遭到报应;伤了人之后,自己也得受到相当程度的伤害才行。既然是为了工作而被迫做坏事,就该带着痛苦的心情去做。”

    “带着痛苦的心情去做?”永岛丈以一副恳求教练指点迷津的神情问道。

    “是啊,虽然良心不安,但既然是工作只好做了,这样的状况我不反对。但如果什么也没想,伤害了他人还兴高采烈,那就不应该了。”佳代子转头望向兔子男说:“你在折磨那位小哥的时候似乎很开心呢,你一定一点也不觉得良心不安吧?”

    她指的是冈本猛被折磨时的情形。回想起来,确实如此,兔子男无论是在那个折磨影片当中,还是在准备对我们下手的时候。都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正因如此,所以我刚刚才会那么生气,甚至觉得我绝不原谅他,兔子男听了佳代子的话,拼命地摇头。

    被绑在一旁的绪方突然微微张开眼,似乎恢复了意识,我猛地后退了好几步。这个人虽然老,却不是普通人,他不但拥有与佳代子旗鼓相当的格斗能力,还会施展神秘的力量。佳代子的头痛、我们被压倒在地板上,都是他搞的鬼。此外,我脑袋里响起的那句“别来搅局!”也是他的声音。那就是超能力吧?这个绪方应该拥有特殊能力吧?等他的双眼一张开,会不会又施展出什么可怕的力量?我吓得半死,一旁的大石仓之助也发出了尖叫。

    但,佳代子的动作非常快,抢在绪方神智还没完全清醒之前,旋即挥出右手,往绪方的下巴附近戳了一下。不,那看上去只是轻轻摸了一下而已,但绪方很快又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我望着再度昏厥的绪方,深深叹了口气。

    佳代子却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说道:“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得乖乖当好人,有时候做些坏事也是情非得已,但我最讨厌丝毫不觉得良心不安的人了。”她手上拿着兔子男的大剪刀,不知她是何时捡起来的。

    “如果会良心不安,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干坏事,不是吗?”我试着反驳。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网路节目,某个骗徒含着泪水哭诉说他“其实不想骗人”。

    佳代子立即摇头,“不,还是带着良心不安做了比较好。”接着她噘起嘴对兔子男说:“别担心,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情回报在你身上而已,这就叫做give and take。”

    “喂,佳代子。”我试图阻止她,而且我想她误会give and take的意思了。

    “渡边,你老婆没问题吧?”五反田正臣忧心地拍着我的肩问道,永岛丈也吓傻了。

    “阻止我也没用。就算这世上找不到罪魁祸首,至少能够把每个做坏事的家伙都教训一顿。”

    佳代子的论点非常简单明了。

    “你们先到外面等吧,我马上就结束。你们不是讨厌残酷的事吗?还是你们要在这里观赏?”

    兔子男不断地求饶。永岛丈对佳代子说:“喂,住手。”大石仓之助也喊着:“渡边前辈!”求我帮忙说服佳代子。

    但此时的佳代子是没人说服得了的,这一点我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她既然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就绝对不会罢手。何况我也有些认同她的想法,兔子男的所作所为不该被轻易饶恕。于是我朝房门走去,说了声:“我们出去吧。”不知道是震慑于佳代子的气势,还是认同了佳代子的想法,最后我们都走出了房间。

    门口地上蜷着一名身穿西装的男人,大概是被佳代子打倒的门口守卫吧。

    “你老婆究竟是何方神圣?”五反田正臣来到走廊上,喃喃说道。

    “尽量同情我吧。”

    虽然饭店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房内的声音应该不会传出来,但我还是很害怕会不会突然听见兔子男的惨叫。而其他三人或许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我们默然无语,只想把耳朵塞住。

    “永岛先生,”或许无法承受这一片死寂也是原因之一,我开口了:“请你告诉我歌许公司的地址。”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摩登时代》,方便以后阅读摩登时代第五十二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摩登时代第五十二章并对摩登时代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