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楼一夜听春曲(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孙晓 本章:第四章 小楼一夜听春曲(1)

    quot;华山之耻!quot;肥秤怪重重挥出耳光,怒道:quot;拿张喜帖都能拖这般久!你还有脑子么?quot;

    一旁算盘怪帮腔道:quot;是啊!居然还弄了只野狗回来!混蛋东西!你是猪生狗养的么?quot;

    两人拳打脚踢,连小黑犬也冲了上来,对着主人一阵乱咬,当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却说陈得福逃过了和尚追杀,太监追捕,却逃不过华山双怪的魔掌,一时哭丧着脸,四处滚爬,口中却还哀挨告饶。吕应裳见这孩子居然穿着太监服色,却不知闯出了什么祸,只得叹道:quot;行了,赶紧给他换上衣服,别再耽搁了。quot;

    quot;等等,那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quot;肥秤怪指着黑狗,口水横流,八成想吃狗肉了。吕应裳叹道:quot;先拴起来。quot;算盘怪摇手道:quot;不行啊,红螺寺不准养狗,要是给人发现了,那可大事不妙。quot;肥秤怪也道:quot;是啊,是啊,这可干系咱们华山门人的光荣,还是早些宰了吧……quot;

    quot;住口!quot;吕应裳憋了一晚的火气,霎时怒目圆睁,终于暴吼起来了。

    一盏茶过后,吕应裳深深吐纳,领着华山二怪,直闯天王殿而去。

    今夜是一年一度地元宵夜,红螺寺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好人坏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后损人的,种种声音消息,应有尽有。也是人太多了。到得后来,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天王殿广场全是人,陈得福挤在人堆里,双手捧着厚厚一叠喜帖,忙道。quot;师伯,现下到处都是人,咱们可以发帖子了么?quot;话声末毕,肥秤怪又窜了出来,就着陈得福脑门便是一拳,骂道:quot;傻子!发帖子是有规矩的。你当是发红包啊,沿途吆喝,见人就给?quot;

    吕应裳微微苦笑,自知带着这几个惹祸精出门,早晚要给整死。他翻了翻手上名册,道:quot;咱们一会儿得先拜会宰辅何大人,之后去见东厂房总管,最后则是五军大都督府的伍爵爷,等这三位重臣得知喜讯了,咱们才能广发帖子。quot;

    何大人是内阁之首、天下文官之长,房总管则是京城十二监里的秉笔太监,至于那位quot;威武侯quot;伍定远,则是当朝武人首脑。这三人地位崇隆,自该第一个得知消息。陈得福乃是小人物,听得何大人、房总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闻quot;精忠威武侯quot;的大名,却不禁喜上眉梢,忙道:quot;师伯,等一下可以见到伍爵爷么?quot;

    吕应裳翻阅册子,点了点头,算盘怪便来嗤之以鼻,喝道:quot;乡巴佬!不过是去见见伍老弟,你却急什么?没的丢光了咱们华山的脸……quot;陈得福听得quot;伍老弟quot;三宇,心下更加兴奋,忙道:quot;师叔祖,你和伍爵爷很熟么?quot;算盘怪脸上一红,随口道:quot;这个自然。打他穿尿布时,爷爷便认得他了。quot;

    眼见陈得福又惊又佩,八成想问尿布内情,算盘怪只得朝人群里挤去,口中嚷嚷:quot;借光!借光!quot;人潮汹涌如海,饶那算盘怪体型瘦长如竹竿,却也寸步难移。吕应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气,掌心暗使阴劲,便将面前人群拨开。正要朝里挤去,却又啊了一声,竟尔被迫退开一步。

    吕应裳虽非华山第一高手,可也称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将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算盘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前一步,喝道:quot;谁!quot;

    没人理他,却只有女人的笑声传来,华山二怪定睛一瞧,但见吕应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妇女,若要闯将过去,势必得触到她的身子。这招quot;男女授授不亲quot;的绝招使将出来,吕应裳功力再深一倍,却也要给打退了。

    眼见师侄束手无策,算盘怪也是无可奈何,苦差事到来,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quot;真是麻烦,还是让我来吧。quot;霎时嘴边泛起冷笑,举趄禄山之爪,便朝前方乱摸一通。

    四周人群包围,那妇人正与旁人说着话,分心旁骛,若给禄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凶,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鹰爪手,猛见那妇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子,瞧那浑身龙袍的模样,却是朝廷第一凶残的鲁王允跖。

    鲁王的老婆,简称quot;鲁王妃quot;,要是给自己抱个满怀,却是什么景况?

    生死已在一线间,肥秤怪大吃一惊,急忙向后跳开,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闪了神,重重撞上一人。背后那人体型虽也胖大,却耐不住练家子的一撞,霎时飞了出去,压倒了另一名瘦子。

    说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听一声娇唤:quot;哟quot;,大人撞小孩,便听一声quot;哇quot;,而后呱氐呱大哭,不过这回模样古怪,这胖子瘦子互撞倒地后,却没一人叫疼,他俩互相打量,先是一声quot;喔quot;,而后一声quot;唉quot;,最后quot;哈哈quot;大笑起来。

    quot;嘿嘿!quot;、quot;呵呵quot;、quot;哇哈哈呀呼呼!quot;两名男子倒在地下,官帽都坠了地,即还在相互用手指着,口中大笑不休。肥秤怪自己是疯子,没想还有人比他更疯,不由吃了一惊,忙道:quot;若林,他俩人怎么了?可是给我撞中笑穴了?quot;吕应裳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众人呆呆看着,只见这两名官儿,相互指了一阵,终于说起话来了。

    quot;对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quot;quot;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里呢?quot;、quot;过得去、过得去……看,今儿月亮特大啊、quot;、quot;大啊、大啊。大人吃过元宵了么?quot;、quot;吃了、吃了。吃了七八九十个。quot;

    元宵夜里废话多,两位大人东拉西扯,华山众人挤在人群里偷听,却始终听不到这两人姓啥名谁,官居何位。陈得福忙附耳过去:quot;师伯,他俩在说什么啊?像是在胡说八道呢。quot;吕应裳拊须叹气:quot;还没听出来么?这两人彼此不相识。quot;

    陈得福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这两位大官儿,果然这两人望似满面堆笑,实则眼皮猛眨,想来都在竭力思索对方地名号。

    算盘怪讶道。quot;怪了,认不出人打什么紧?点个头便是了,干啥这般造作?quot;吕应裳摇头道:quot;师叔此言差矣。官场首重人面。没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号没礼貌,叫错名号不得了。那可是瞧不起人了。日后心结生出,公文上相互陷害。恐怕永无宁日。quot;

    肥秤怪惊道:quot;这么厉害?那不跟咱们武林没两样?quot;吕应裳微微苦笑,口中却不说话了。

    众人说了一阵子话,果见这两位大人心中害怕,虽说东拉西扯,却始终认不出对方。眼看废话渐渐讲尽,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绝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quot;大人啊,听说您……嘿嘿……又要高升了?quot;

    众人暗暗佩服。要知天下不会错的好话,便是这一句。若要问人家父母安好,说不定人家才刚发了丧,要问人家子女是否平安,那也难说得紧。说来说去,不会错的话便只有这句了。

    被撞的那个听得quot;升官quot;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压抑了兴奋,颤声道:quot;大……大人说笑了。quot;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quot;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辅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子上……呵呵……瞧见您的大名呢。quot;陈得福一旁瞧着,却见那被撞的那位脸皮颤动,好似十分害怕,忙问师伯道:quot;这又是怎么了?quot;

    吕应裳低声道:quot;这人姓于,是太常寺的六品主祀,他们寺卿与宰辅何大人有深仇。quot;

    众人这才懂了,原来宰辅大人有许多簿子,其中有本是生死簿,专来对付太常寺。那于主祀嚅孺嚅嗫嗫,只想换个话头,忙道:quot;岂有此事?岂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听说皇上正瞧着您的……您的……quot;他不解对方主办何务,只得胡诸道:quot;摺子呢……爱不忍释啊。quot;

    只要是朝宫,人人都上摺子,这话想是没错了。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两步,陈得福满心讶异,悄声问道:quot;这又怎么了?看摺子不好么?quot;

    吕应裳低声道:quot;大大不好。这位大人姓汤,是太仓府库的监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摺子,那可大事不妙。quot;众人惊道:quot;为什么?quot;吕应裳细声道:quot;他管的是府库银子。quot;

    众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万机,倘使忽来翻看府库的摺子,必是觉得银子短少了。果见那位汤大使频频后退,双手连摇,眼中好似含着泪,却不知侵吞了多少银两,众人正起疑问,背后却又来一人,笑道:quot;两位大人,你们全说错啰。quot;众人回头云看,背后走来了一名少年太监,两位大人大喜过望,同声道:quot;福公公!门下学生给您叩安了。quot;

    福公公驾到,这人却是大家都熟的,非只两位大人相熟,连陈得福也认得他,急忙躲到吕应裳背后,打死不出。那福公公虽只是司膳太监,却因给皇后娘娘宠着,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说也奇怪,今日头上却肿了个大包,却不知是跌跤还是撞墙,望来颇为醒目。

    那福公公左顾右盼,不改趾高气昂的架子,自顾两位大人道:quot;叩安嘛,倒也不必了。倒是咱家要恭喜两位,昨夜皇上龙心大悦,提起两位的名字呢。quot;二人大吃一惊,却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颤声道:quot;真……真的么?quot;

    福公公冷笑道:quot;当然是真的。万岁爷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子,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后来呢,圣上又提起了汤大人,之后可把我骂了一顿哪。quot;两位大人至此方知对方名姓,可听这福公公说得悬疑,心头自是怦怦忐忑,慌道:quot;公公不吝提点、不吝提点!quot;

    这福公公不过十五六岁,却是老气横秋,他左瞧右看,笑道:quot;你俩也晓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着饭盒,领着几名小太监,便朝干清门而去,到了宫里,咱家掀开帘子一瞧,喝!你晓得咱家见了什么?quot;

    quot;什……什么?quot;两位大人心里发寒,慌张来问。陈得福也是一脸胆寒,躲在师伯背后偷听。

    quot;哎,皇上养的小猫,冲出门了!quot;福公公一脸神秘,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quot;咱家一看小猫逃得快,便晓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赶忙点了灯,把饭菜送上,结果万岁爷拿起筷子,才瞧了饭盒,便蹙眉说了……quot;两位大人又一次惊疑不定,一时搓着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脸色一变,他仰起头来,颤声道:quot;五、五猴、吼也……quot;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两名大人听得莫名其妙,他俩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摇了摇头,忽觉背后脚步声响,赶忙转头去望,却也颤声道:quot;五、五猴、吼也……quot;

    陈得福满面讶异,便从师伯背后偷偷瞧出去,霎时之间,却也quot;啊quot;了一声,低声道:quot;是伍侯爷呢。quot;

    身穿宝蓝镶黄袍,腰系四爪金龙带,面前的quot;伍侯爷quot;率领爱将们,走进百宫人潮之中。

    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严,伍定远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当先有两名quot;千户把总quot;开道,身旁有四名quot;参军断事quot;随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后巩志,六员将官团团层层,簇拥着大都督行入广场,瞬时之间,偌大的广场里,话声、笑声、应酬声全数止歇。不闻声息的人海里,每个人都怯生生地叫道:quot;伍……伍侯爷……quot;

    天下三百四十三万人,分为quot;勤王quot;、quot;留守quot;、quot;正统quot;等三军,其中quot;留守军quot;只有霉气,没有役气;勤王军则是满脸富贵气,自也闻不到这血腥气。

    正统军的将官多半杀过人,这些人只要站入场中,自然而然便会带来一股压迫,无论官阶高低,他们的装束全然相同,大腿缚箭简,腰间悬长刀,身着厚盔重甲,其上满布刀痕箭孔,连军靴边儿也是胀鼓鼓的,八成还藏有匕首。

    大人们哑巴了,小孩的嘴却还能动,他们一个个拉住娘亲的手,低声来问:quot;娘,他们是干啥的?怎地像是坏人?quot;话声未毕,已给掩上了嘴:quot;别胡说,乖乖给他们鞠躬。quot;

    陈得福偷眼打量广场里的动静,只见场中男女怕极了这批军官,一见牛头马面驾到,立时分做了两道人墙,男的作揖,女的裣衽,众人想攀谈不敢,想走避却又不及,每个人都在躬身,想来心中都在大叫倒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正统军老将回来了,他们满身征尘,一脸风霜,在这元宵灯会里冒出来,当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见大都督驾到,忙来带头呼喊:quot;恭贺爵爷凯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于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诲!quot;

    quot;嗯?quot;下巴仿佛动了,鼻孔依稀有气息喷出。侯爷双眼半睁半闭,迳从众人面前穿了过去。

    陈得福吃了一惊,看别人官越大,废话越多,这伍大都督却反其道而行,众官员本在等着伍定远训话,却只听了一个quot;嗯quot;,人群中有耳背的,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眼看算盘怪正要大声嚷嚷,吕应裳却猛使眼色,示意诸人噤声。

    场里全静下来了。在陈得福的注视下,伍爵爷已然默默离开了。看他个头虽大,脚程却慢,宛如八旬老翁过大街,一路安步当车,众人虽巴望爵爷早些离开,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听脚步声响。

    经一响而二响、听三响而五响,脚步越来越远,最后远处又次传来结结巴巴的问候声:quot;五……五猴……吼也,咱……咱们听您……听您教诲……quot;

    quot;嗯?quot;

    鼻哼再响,不速之客远走,广场里再次爆出欢笑声,只见儿童奔跑、父母赏灯,文武百官也各自谈笑应酬:quot;唉呀,高公公,到底皇上说什么来着啊!quot;quot;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汤太咸,汤太咸,可把咱家狠狠骂了一顿哪!quot;

    背后传来哈哈大笑,伍定远一行人却已走得远了。肥秤怪哑然失笑:quot;若林,这……这算是什么啊?quot;吕应裳微微叹息,道:quot;没什么,英雄本色,如此而已。quot;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吕应裳却只瞧着伍定远的铁手,一时微微叹气。

    自武英至正统,朝廷一共出过三位大都督。最早的quot;秦征西quot;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谈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quot;柳征北quot;,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悬河之辈。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点将台上讲说兵法,没一个时辰下下来。谁晓得轮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却成了这个聋哑头陀,连话也说不清了,官场磨剑二十年,别人越磨越光采,定远却越磨越晦暗。以前做个小捕头,他还喜欢拉着下属喝酒,有时说些小故事、有时谈些大道理,可中年后积累军功,他的话却越来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宝座后,更只剩下这声quot;嗯quot;,不见其他。

    身为大都督,伍定远的寡言是出了名的,举凡上朝面圣、点将阅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头儿眯眼昏睡,任凭满朝文武吵地翻天覆地,百官说的口沫横飞,他也只是眯眼站在那儿,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开眼,定远没什么雄心壮志,却很关心一件事。那件事让他生死以之,十年来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说起那只老铁手,人人都晓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宝贝。吃饭戴着它,打仗戴着它,拉屎戴着它,除非在战场上受了毁伤,谁都不能让他解下来。

    战火腾烧十年,铁手坏了又补,补了又坏,布满刀斩剑痕,望来极不雅观,也无卫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赠给他一只全新铁手,纯钢打造,刀枪不入,盼他早些换上,可丈夫收下后,却只高悬床头,不愿换上。尔后皇上嫌他寒酸,便也赐来纯金龙手,上刻铭纹,昭显国功,可定远却将之供上案头,早晚焚香三次,当作脾位来拜。

    定远很固执,却没人懂得他想固执什么。为了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气,老婆气他,皇上骂他,连文武百官也说他以清骄人,故做姿态。

    整整十载雨露风霜,尽管众说纷纭,定远却不曾解释过一个字,他只是默默地、哑哑地,顽强地戴着他的老铁手,上起帝王嫔妃、下至黎民百姓,谁也拿不掉它。

    百无聊籁的人间,大都督戴着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过之处,百官莫不作揖让道,称他quot;爵爷quot;者,必是文官,称quot;都督quot;者,必属武人。爵爷倒也公平,无论谁来问安,大都督以不变应万变,全都应以一声quot;嗯quot;,别无赘言。肥秤怪过去曾与伍定远见面,当时虽不曾细谈,却也隐约觉得此人口才不露,颇有口吃迹象,万没料到官位越高,终于原形毕露了。耳听双隆议论纷纷,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挂着笑,吕应裳便叹了口气,道:quot;你们别小看爵爷了,其实学问到了他这个境界,每个字都大有深意。哪,你们瞧清楚了……quot;

    众人眺头去看,只见广场里经过了一名老人,年约八十,对着大都督行礼。众人远远来听,只见爵爷微微颔首,应道一长声:quot;嗯……quot;眼见众人一脸纳闷,吕应裳便解释道:quot;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爷的嗯声便显得悠长,示意尊敬友善。quot;汤太廉也凑了过来,讶道:quot;原来如此,那要遇上年少无品的,他会怎么嗯?quot;

    quot;嗯。quot;远处传来短促鼻哼,众人急急回首去望,惊见爵爷面前经过一名油头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却只眉宇低陈,匆匆而过;众人听在耳里,惊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听得吕应裳不住解说,福公公便也走了过来,笑道:quot;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爷,他却连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况?quot;吕应裳叹道:quot;那可惨了!quot;众人大惊道:quot;惨了?什么意思?quot;

    吕应裳叹道:quot;据我所知,伍爵爷为人最讲礼数。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说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给衙门暗中查访,总之是大不妙了。quot;

    福公公心下震惊,一时口中干笑,眼珠儿直转,想来是要请皇后娘娘救命了。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爷的思声暗藏玄机,分亲疏、别远近、奖善忠、贬奸邪,当真一quot;嗯quot;足为天下法,随心所欲不逾矩。陈得福听出了诀窍,更是满心仰慕,便也学着鼻哼起来。

    quot;嗯……quot;、quot;嗯?quot;、quot;嗯。quot;、quot;嗯!quot;众官员一旁听着,正待群起仿效,却见都督转过头去,对着空旷无人处嗯了一声,于主祀惊道:quot;这……这是怎么回事?quot;吕应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华山上下的胡诌本领,喃喃地道:quot;这……也许是夜断阴、日断阳……那也未可知。quot;

    听得鬼魂飞出,众人内心震撼,急急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却见大都督仰起头来,对着天边明月嗯了一声。众官大惊道:quot;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quot;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众人还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已拧过了鼻涕,他的脚步越走越慢、眼缝越眯越紧,嗯声越来越长,正要低头打鼾,猛见他双目圆睁,口中居然quot;啊quot;地一声,发出了别的声响。

    一个只会quot;嗯quot;的人,此时却quot;啊quot;出声,这是主何吉凶?众人张大了嘴,全都望向吕应裳,要听他如何解说,这华山首徒却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大都督quot;啊quot;过之后,竟又呵呵笑了起来,跟着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战场辛苦,终于发疯了。文武百官自是满心骇然,一个个尾随去看。只见大都督越奔越快,他来到一处灯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着棚内。陈得福等人见得明白,只见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赏玩免子灯。猛在此时,大都督扑入棚内,一把将她搂住,跟着向天抛去。

    quot;小花花!quot;伍大都督两手抛起宝贝女儿,欢容道:quot;咱的小花花!给爹抓到罗!quot;

    小花花俗称华妹,正名伍崇华。

    quot;爹!quot;小花花坠入爹爹怀里,自是欢喜无限:quot;您可忙完了!quot;

    众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却听一声口令传过,四大参谋登已排做了人墙,将无关闲人挡开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伍定远今夜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拧了拧女儿的鼻头,道:quot;小花花,你乖不乖啊?quot;

    quot;爹……quot;小花花搂住了爹爹的颈子,欢容笑答:quot;我最乖乖啊。quot;

    华妹柳眉俊目,虽只小小年纪,脸蛋却已见柔美之态,伍定远心下更觉爱怜,便望女儿的嫩颊吻了一记,胡渣戳来,却又痒得她咯咯娇笑。

    伍定远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儿的臀,让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quot;一个年过下来,可又多了几斤肉。quot;过年时暴饮暴食,大鱼大肉,却给爹爹察觉了。华妹脸色一变,忙道:quot;爹,你要说华妹长大了,不能说胖了。quot;

    当时仕女体态崇尚纤瘦,越是富贵人家,越是文秀细弱。伍定远听得女儿爱美,忍不住大摇其头,正色道:quot;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们老家是西北军户出身,骑的是马,扛的是刀,你别学那帮大户小姐,这不吃,那不吃,裹个小脚娇无力。那爹爹可不高兴了!quot;

    华妹嘟起了嘴,道:quot;爹爹只会说我,为何不先跟娘说去?quot;陡听女儿顶撞,伍定远皱了皱眉:quot;小孩儿顶什么嘴!嗯?quot;听得父亲语气转严,华妹埋首入怀,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儿撒娇,爹爹便没辄了。伍定远望着爱女,忙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quot;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凶你了,嗯?quot;爹爹心里怜意大盛,小花花却还撅着嘴儿,模样不快,伍定远有心要逗女儿开心,便又安慰道:quot;好了、好了,小花花别难过……明儿下午便要开学了,你高不高兴啊?quot;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华妹听得开学在即,却是长叹一声,自将脑袋枕在爹爹怀里,再也不动了。

    眼见女儿如此情状,伍定远不免叹了口气,道:quot;崇华,爹爹小时虽想上学,却是苦无去处,难得你有机缘读书,自该发愤图强,全心砥砺自己……想古人凿壁借光、结发悬梁……你虽是女孩儿,却也不能妄自菲薄……quot;

    大都督上朝时不喜说话,原来是把满肚子的话憋回家里来说了。华妹倚在爹爹怀里,耳中听听,眼儿闭闭,似要熟睡了。正待轻轻打呼,鼻头却给拧了拧,听得爹爹道:quot;行了,爹爹说完了。quot;华妹面露笑容,便又睁开了眼,正要说笑话给爹爹听,忽又听道:quot;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下一句是什么?quot;华妹哇地一声,搂住爹爹的颈子,叠声娇唤:quot;爹爹讨厌……讨厌……quot;伍定远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经八百,来到女儿面前,却如年轻了十岁。当下高高捧起了女儿,笑道:quot;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quot;说着quot;嗯quot;、quot;问你quot;几声,对着宝贝儿猛亲,那胡渣子擦过嫩颊,只痒得华妹咯咯娇笑,拼命闪避。

    啾地一响,华妹实在痒得难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记。父女俩玩起了幼稚把戏,便听对过紫藤树下传来几声嘻笑:quot;小花花,真傻瓜啊!quot;华妹面色发青,撇眼去望树下,惊见树干后躲了几名学堂恶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点,想来不怀好意。华妹满脸羞红,赶忙附耳道:quot;爹爹,你先放人家下来。好丢脸呢。quot;

    伍定远忙了一天,难得有机会抱着爱女,怎舍得放开?斜目望向树下,鼻中喷了浊气。

    quot;嗯!quot;历朝历代的侯爷都很威猛,伍定远当然也不例外,龙鼻喷猛气,只吓得众小童拔腿直奔、听得啊呀一声,竟有人摔跤了。

    华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恶摔在地下,瞧他约莫十岁年纪,前额绑了条玉佩缎子,左手提了柄关刀形状的大灯笼,另还背了只包袱,正是杨家小少爷现身了。

    华妹气愤难平,想起小花花外号从此泄漏,忙道:quot;阿秀,你敢偷听我和爹爹说话?你听到了什么?quot;阿秀干笑道:quot;没……没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quot;

    quot;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quot;在女儿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来了,他将阿秀-把提起,森然威严道:quot;怎么?你找我女儿有事?quot;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随时能让人脑袋开花,阿秀自是一脸苦态,双手死抱着包袱,干笑道:quot;没事、没事、刚巧路过贵宝地……quot;

    伍定远见他眼皮猛眨,双手却死抓着包袱,想来里头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quot;阿秀啊,你这包袱瞧来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quot;听得伯伯来搜,阿秀却似不怕了,一时坦然而笑:quot;行啊,里头都是书本子呢。quot;说着解开包袱,摸出了十来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写了一行丑字,见是quot;小塾生伤神秀quot;,此外还有本厚旧大册子,竟是本纪年谱。

    伍定远奇道:quot;小子,居然还带了纪年谱?这般勤奋向学啊?quot;阿秀笑道:quot;是啊,春秋史记,公羊母羊,我都爱读呢!quot;纪年谱厚旧沉重,专载前朝往事,却不知阿秀小小年纪,却何以关心起千古春秋?伍定远不动声色,拿起了纪年谱抖一抖,果然书页松开,便坠出了一本小小册子。

    小册子巴掌大小,易于携带隐藏,里头却写了什么东西呢?伍定远正想翻看,阿秀却大叫一声,急急飞扑来抢。伍定远将他夹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随意翻到一页,低声读道:

    quot;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鞑子干事不瞒儿女,是以这两个孩子不过小小年纪,却早已看得惯熟了……quot;

    伍定远脸上一红,反面去看书背,见是本新刻名作,quot;金海陵纵欲身亡quot;。撇眼去看女儿,看这小女孩儿兀自一脸茫然,料来没听懂说话。

    眼见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还藏有其他宝藏,伍定远先将禁书望怀里一揣,预备深夜时细细研读,又朝包袱里翻查,这会儿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来看酒瓶,见是quot;极品良汾二锅头quot;,另还贴了御贡封条。另还有一大包卤菜点心,想来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应俱全了,酒是好酒、书是好书,伍定远见收获颇丰,便将阿秀倒吊而起,铁手挥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顾不得阿秀还在哭着,早已拔开木塞,闻得醇香扑鼻而来,登时大口来灌,真比土匪还凶狠三分了。

    都说饥寒起盗心,一个人饱暖之后,难免要想起老婆。伍定远喝了几口醇酒,嚼了几块牛肉,便已想起了艳婷。他抱起了女儿,笑道:quot;你娘呢?怎没瞧见人?quot;

    华妹闻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转头,还不及来答,却听身旁传来一个柔媚嗓音:quot;老爷……皇上传召夫人,要她陪着一块儿赏灯呢。quot;来人口音颇为陌生,伍定远便与阿秀一齐转过头去,惊见对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岁年纪,正朝着大都督盈盈下拜。

    quot;你……quot;伍定远大为惊讶:quot;是谁?quot;

    quot;老爷健忘了。quot;美丫鬟含笑起身,媚声道:quot;我是翠杉啊。quot;

    翠衫?干啥的?伍定远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儿,目带问色。眼见爹爹装儍,华妹附耳叹息:

    quot;爹又来了,娘中秋时不是说要回九华山、收几个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时来的啊。quot;

    都督得夫人身为九华掌门,向来爱收丫鬟当徒弟,十年下来,前前后后养了两个,大的是quot;海棠quot;,小的叫quot;明梅quot;,人人名儿都带个quot;木quot;字边,倒也好记。只不知何时又来了个quot;翠杉quot;,却不晓得她有啥来历。眼见那少女含笑瞅着自己,神态极为友善,伍定远心下还是忌讳,只点了点头,道:quot;翠花……是吧?quot;

    quot;翠杉!木字边的杉!quot;丫鬟小嘴微扁,像是不高兴了。伍定远愕然道:quot;是,翠杉、翠杉,瞧我这记性……quot;正蒙混间,那翠杉却伸手过来,便要替老爷折叠衣领。伍定远心下一惊,二话不说,便将女儿高高捧起,隔到两人之间。

    老爷高挂免战牌,翠杉变招也快,一时不惊不慌,只反掌过来,顺手替二小姐理了云鬓。伍定远见这丫鬟精明强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见众将都守在棚外,便挥了挥手,道:quot;都进来吧。quot;

    众将答应一声,除焦胜责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进来。华妹家教过人,爹爹的下属到来,便来裣衽行礼,道:quot;巩叔叔、高叔叔、岑叔叔……quot;

    喊到了燕烽,却有些犹疑了,这位将官不过比哥哥祟卿大个两岁,如要喊他叔叔,不免显得老了。正想去问爹爹,却听翠杉抢先道:quot;烽哥哥。quot;

    这几年正统军少回京城,谁也认不得谁,翌杉却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得美女嗲声娇唤,燕烽脸上发红,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该如何称呼人家,一时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却是晓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调地叫了:quot;杉妹妹……quot;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娇美大方,瞧来真是一对儿。伍定远哈哈大笑,自将铁手一挥,道:quot;大家坐吧,一会儿还有场祈雨法会,有得站了。quot;

    众将脱盔卸甲,听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诸人举止快慢不一,伍定远看入眼里,却也不曾出言责备。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这就是老将,他们绝不糟蹋气力。

    没人生来就是老将的,即使最年轻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诸人连同定远在内,十年来一点一滴学着,慢慢便给雕琢成这个模样。翠杉见老将们坐下来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铺开,服侍小姐入坐。

    没人生来就想做丫鬟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铺,却是铺在quot;小赵云quot;隔壁,料来要与他比邻而坐。燕烽吃了一惊,心头怦怦跳着。正期待间,却听一声哈欠响起:quot;啊,闹了一整夜,先睡一下。quot;

    没人生来就不长眼的,却唯独阿秀例外。看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万里长城,隔开了牛郎织女,众参谋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众人坐定下来,棚里却还少了一人。巩志左右瞧了瞧,便道:quot;大少爷呢?怎没瞧到人?quot;

    伍定远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儿便是面前的崇华,儿子则是江南带回来的义子崇卿。众参谋听得此言,自也频频颔首,都问道:quot;是啊,怎没瞧见太少爷?quot;

    伍定远见华妹一语不发,便将她抱了过来,柔声道:quot;哥哥呢?怎没陪着你?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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