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萧丽红 本章:第十六章

    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是他冒着风雨送来的——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相差太远,反正殊途同归,所指一也!(真是兴奋事)

    “——”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怎样的大病呢?那个地方,举目无亲的……

    “唉,这个孩子——”

    “不要——”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这就是母性。这就是亲恩,儿女出事,原来最苦的爹娘……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撕过的信,错叠成一堆,乱在桌上成几处小丘;她已经心酸手软,而完好待撕的,还有三、五束……

    以下文字出自释义,请参考:“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用。”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就这么八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具名……她没有看错吧?!她为他什么都想着了,却叫他这样恨她;他真以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吗?他真不知她的心吗?往后五十年,当贞观回想人生的这一切时,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视、旁观?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脚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着的,二人再谈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兄弟们佐饭。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信尾画一只肥嘟嘟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像;世界少棒冠军——台北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二迈的,千古以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元旦过去十日了,大信甚至连一个字,一张纸都无……

    信尾她本来还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后来细想,又将它划掉,划掉这且不算,因为字还看得见,她于是拿了剪刀,按着形状,剪下一个小长条;这下信纸破了孔,她还是把它寄了。——贞观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说吧;谁知第四天,大信又来一封: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句:

    贞观挂下电话,才同时明白,孟子说的——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原为的什么!

    今详情已知,唯其身体忽转不适,故仍静养之中,待其康复,当可返台一趟,届时当可面告一切,惟请释怀与宽心。

    怎知三天过去,当贞观数算着大信母亲几时回来时,她倒先接着他的一张纸片,像一把利刃,刺进了贞观的心: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心!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乡),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乡草的混合——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挂,她就是对朋友尽义,对知己尽心——

    贞观的眼泪,像雨点那般纷纷而下;她找来水胶与透明纸,沿着纸笺断痕,一处一隙的,又将它补缀起来;字纸渗着泪,湛成暗黄的印子,层层、重重,半透不透——

    贞观那晚是灰鞋、灰袜、灰裙子,上身是红衫翻白领,她到达门前时,大信早站在架前翻书;他背着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灯芯绒长裤;贞观悄立身后,看他这身上、下,心想:果然进益了——

    “伯母——”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从早到晚,从朔到望,那一颗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并无言过,那种凌迟和折磨,真个是油煎滋味!

    “……”

    一张下去,又是一张;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来连最珍惜,最挚爱的东西,都可以负气不顾了;她这样想:

    “没有用,没有用啊!他在恼我——”

    信初启时,贞观还长长吐了一口气,等看到后来,人又焦心起来,是放了一颗心,另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几颗心……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怎么可以不考呢?不考并不是花了报名费几百元的事,不考是你轻易辜负了世间人;琉璃子阿妗说:不可随便辜负一个人的;你想想:那个出题目的人,那个为你划座位的人,那个寄准考证给你的人,那个为你送达证件的邮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这个行为里;书上说体天格物,你忍心吗?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它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就让他去吧!让他去自选;大信是世间聪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决定,他所坚持的,该也是她的认定吧!他一定有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处理人生中的举凡大事。

    贞观一看信,顾不得什么,提笔就写: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吾于退伍之际,受大信嘱托,务必于返台之后,立即去信与你,为的是深恐贵小姐有所误会……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又:有件事对你颇不满;为什么你总是把最好看的剪下来,留给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请假回台北考试;到隔天,他还打了电话约贞观在“双叶书廊”见面——

    “为什么?”

    爱是没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过了这些时了;贞观还是年轻、负气,她想:这一份情感,要是变做负担,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毁掉!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一天过去,二天、三天、五天……贞观是夜夜噩梦,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终于鼓足勇气,照着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试拨电话与他母亲;她这边断消息,那,家中那边,自然也是断音讯!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人需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书应该照前约寄与你,可是你知我所谓的(好书)是什么?只是几本化学书籍,你当然不爱看,我是情急之下逼出来的“计谋”,你不见怪吧。

    这两日澎湖多云时不晴,听说台北大风大雨,从很激动的浪花,看得出来。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你不写,我来写!”

    大信请假期间,因单位内失窃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为公事,不必明告。

    那纸片,她横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泪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她再不要这般苦苦相等了;贞观开始一张张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宝贵,贮藏在至隐秘,至深处,性灵内的东西,她竟然可以撕毁。

    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样,如果能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就不出去!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是他妈妈!”

    一年自是容易过;往下的一年,也要像这么快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遥远的,常常是现前的一切!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事情当然是瞒着老祖母的;大信母亲丢下家中一切,冒着晖机难堪,独自飞一趟澎湖;贞观这边则天天上龙山寺烧香;龙山寺供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贞观每每在神龛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无事一念;他是祂艋舺境内的子弟,观音菩萨要庇佑啊——

    银蟾续声道:

    往后两个月,贞观再无大信的任何讯息,日子如常一天天过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够从其中活过来。

    “……”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好好准备,好好读书(读书为了救国);不给你写信了!

    二人在电话中说了半天,最后大信母亲还是决定飞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没名没分的,贞观早就三更半夜都走着去了!

    “何况,他心情正坏,那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惨情如此,她犹是想着大信的做人;这纸笺是他自家中带去自裁的,他说外头的纸质粗糙。

    就在这样身心倒悬的日子里,贞观接获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然而,情又是这么简单的事吗?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证了自己和对方多深……

    儿子有事了,做母亲的还能不知吗?这些时,自己这样折腾、倾翻了,那,那做母亲的,就更不知要怎么过了?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对象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胡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就会过去——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过这么苦楚的年——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贞观寻了小羊皮夹织锦布的一个蚌形荷包,将余下碎不可辨的纸纸、屑屑全收了进去。这蚌形皮包是大信从前替她拿过的,上面有他的手泽……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没有——”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像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那天因为是他父亲生日,两人只说话到九点,大信即匆匆赶回去;他送贞观回门口时,还与她说是“回去我就写信来!”街灯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这个诚挚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的心忽变做沉冷:她预感自己会好久,好久,再不能见着他了。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er h3">2


如果您喜欢,请把《千江有水千江月》,方便以后阅读千江有水千江月第十六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千江有水千江月第十六章并对千江有水千江月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