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平 本章:三十八

    党代会开得异常平静,除了齐晓昶的突然出现引起大家一阵骚动外,似乎没有让人感到不正常的地方。

    大会的日常安排没有任何变化,选举方式也没有任何变化。

    魏瑜和陈正祥商量的结果,基本上采纳了夏中民的意见。其实即使是等额选举,不想选你的也照样不会选。说不定还真的会激起另外一种逆反情绪,把事情搞得更糟。

    该说的都说了,魏瑜的话非常严厉,大家的表态也非常诚恳。

    昊州市委主管组织的吴盈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刘景芳也都准时参加了党代会的开幕式,组织部干部处处长于阳泰作为党代会的组织工作者之一,也一起出席了会议。

    第一天晚上的全体会议,也没有出现任何不正常的情况。

    晚上主席团几个主要领导也都碰了面,并没有发现什么让人感到异常的地方。

    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到气氛紧张。陈正祥晚上给夏中民打了个电话,大致问了问情况,夏中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提醒陈正祥一句,他看了看代表房间的安排,人家已经把工作做到家了。再说每个房间都有电话,每个人也都有手机,就是真的有什么要说要商量的,只须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不就什么都清楚了,都了解了,根本没必要再搞什么串边活动。

    直到第二天上午开完大会,各组领到委员候选人名单时,才有人提出来,主持大会的安排有问题。

    是支持夏中民的几个代表提出来的。

    第一天开幕式由常务副书记汪思继主持大会,陈正祥做报告。晚上的会议由陈正祥主持,昊州市委副书记吴盈和组织部长刘景芳讲话。第二天上午的候选人名单说明,由陈正祥书记主持,汪思继做情况汇报。

    这几个重要的会议,竟然都没有让夏中民主持!

    对夏中民的工作安排,是在第二天党委委员的选举之后,也就是说,等到委员的选举结果出来后,才安排夏中民主持会议!

    这几位代表说,这很不正常,代表在正式选举委员以前,根本就听不到夏中民副书记的任何声音。而事实上,在所有的这几个副书记的排名中,夏中民仅次于陈正祥书记,应该是嶝江市委市政府中二把手的位置,而现在,不论在主持会议上,还是在主席台就坐的安排上,明显是对夏中民的打压和排斥。

    陈正祥觉得代表们提得很有道理,只是为时已晚,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夏中民听了这个消息后,也没有做任何表示。

    中午吃饭时,李兆瑜告诉他说,仍在医院里的覃康坚持要来参加会议选举。覃康说了,抬也要把他抬到会场去。李兆瑜说,昨天魏瑜专程看望覃康时,覃康对魏瑜书记也说了这个意思。

    此举遭到了夏中民的严厉制止,瞎闹!伤成那个样子,怎么能出来参加选举!没有报名,没有参加会议,选举时突然要求参加,让代表们怎么看?

    李兆瑜一边吃饭,一边悄悄说道,你才是胡闹呢,覃康跟我一样,既是党代会代表,又是人代会代表,人家要求参加会议,这是人家当然的权力,凭什么不让人家来参加?理由是什么,又有什么依据?

    夏中民说,你告诉覃康,如果多他一票我就选上了,少他一票我就落选了,那他只管来参加就是了。如果我们确实深陷重围,就算他投上一票,又有什么意义?你告诉覃康,他要是来了,不只让我丢脸,更让他丢脸!他现在是一个英雄,让他丢脸,就等于是丢共产党的脸,你告诉他,我死也不会答应!你要是真来,我就堵到医院门口去!

    上午小组讨论完毕后,各小组汇报上来的情况也一样很正常。对候选人名单,对选举办法和选举程序,以及监票人员的组成都没有什么大的异议。

    陈正祥听完汇报,会后特意把夏中民和汪思继留了下来。

    小会议室里就剩下了陈正祥、夏中民和汪思继三个人。

    三个人的情绪看上去都很平静,甚至还说了些轻松的话题。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让人感到气氛压抑和紧张。

    末了,陈正祥说道,“好了,咱们言归正传,下午就要开始选举了。前天晚上魏瑜书记亲自听汇报,昨天晚上吴盈副书记和刘景芳部长也都再三强调,一定要确保我们这次党代会开好,开成功。该讲的话领导们都讲了,我们一个个也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本来不应该再说什么了,但想来想去,我觉得咱们三个人还是应该再交交心,再好好谈谈,尽管下午就要选举委员,明天就要选举新一届市委班子,但要确保选举不出问题,我们三个是关键。我以前给你们说过了,我年纪已经大了,干不了几天了,嶝江以后的事情就得靠你们了,尤其是要靠你们两个。这话以前说过,现在这所以还要这么讲,你们俩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前天晚上我给思继说了一些不客气的话,对中民的一些做法也表示了自己相反的意见。因为是自己人,我才这么说,如果真把你们俩都当作外人,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说这种话。如果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们原谅。好了,你们不要插话,等我把话说完。我现在把你们俩留下来,就一个意思,就是希望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你们俩能坐下来好好谈谈,求大同,存小异,齐心协力,顾全大局,努力把党代会的选举工作做好。你们俩过去曾有过一些矛盾,但我想过了,你们之间的矛盾可能更多的是工作上的矛盾,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思继你在嶝江干了近三十年,处级干部也当了近二十年了。中民虽然是个年轻干部,但处级干部也当了十多年了。我希望你们一定要珍惜这些,尤其要珍惜自己的政治前程。所以我个人认为,这次党代会出不出问题,对你们两个都事关重大。我说这话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俩现在能坐下来再谈谈,如果有误会,就消除误会;如果有矛盾,就消除矛盾。这既是为了你们自己,也是为了市委的下一步工作和嶝江今后的发展。好了,这是这次党代会选举以前,我最后一次找你们个别谈话。你们不管心里有啥,现在也必须坐下来谈,有什么解不开的、想不明白的,都要当面鼓对面锣敞开了谈,谈透了。我说过了,我老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句话,已经无所谓了,关键是你们,将来的路怎么走,你们自己谈吧。”

    陈正祥说完,并不征求他们的意见,也没再说什么,一直沉着脸,扭头走了出去。

    小会议室里顿时清静了下来,两人好久都没开口。

    夏中根本没想到陈正祥会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看汪思继的样子,可能同样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两个都不禁有些发愣,都在思考着自己究竟该谈点什么。

    谈什么谈?夏中民默默地想,都这会儿了,还有什么可谈的?当然,他也清楚陈正祥的良苦用心,为了大局,为了党代会顺利举行,这也是他最后的一次努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可能是最有效的一次努力。说实话,事到如今,夏中民也确实觉得有必要给汪思继谈谈,但究竟谈什么,又从哪里谈起?面对汪思继,你又能同他谈什么?是不是就像陈正祥说的那样,为了顾全大局,只能委曲求全?就像官场颇为流行的“插秧”那首诗里讲的那样,“低头方见水中天,退后原来是向前”?想来想去,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汪书记,我也确实一直想找你谈谈的,但这一段事情实在太多,你也知道的,考察,考试,还有市里七七八八的事情,以致连党代会的事情,我也没与你交换过意见。”

    汪思继笑笑说,“中民呀,你叫我老汪就行了,怎么老叫我汪书记?让别人听了,咱们就这么生分呀。”

    夏中民没笑,“客气话就不说了,刚才正祥书记说了那么多,我也觉得有必要同你交换交换看法。到现在了,也用不着再说套话、虚话,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让我说,这次党代会能不能开成功,会不会出问题,其实关键不在正祥书记身上,更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

    汪思继仍然笑着说,“看你这话说的,五百多党代表,谁有这么大能耐?你真要这么看,我可担不起这么大责任呀。”

    夏中民中肯而又严肃地说道,“说实话,你我心里这会儿都很清楚,这次党代会,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实际上并不正常,不仅不正常,而且情况非常严重。大家都知道的,开会以前,给我散发了那么多材料,甚至给每个党代会代表、人代会代表都散发了材料;就在昨天晚上,还有人在门缝里给代表们塞材料,说我从下面借手工人给代表们施加压力,从上面借手领导给代表们施加压力。我觉得,从现在的情况看,矛头已明确对准了我。鉴于这些情况,我也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汪思继也渐渐地严肃起来,很诚恳地说,“中民呀,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有一点你尽可放心,我是坚决支持你的。前几天考察你,我对考察组是怎么说的,你应该有所耳闻。再说,咱们是什么关系,至少也有十几年了吧。当初你在省委组织部时,就没少帮过我的忙,一直在支持我。这些我不会忘记的,所以请你放心,我绝对没问题。”

    夏中民并不跟他客套,继续说道,“我来嶝江这几年的情况,你清楚,大家也都清楚,我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嶝江方方面面的一些力量,之所以始终把矛头对准我,甚至要把我赶走,就是担心我上来后,会影响到他们的既得利益。其实这些人根本就想错了,就算把我赶走了,他们的利益就保住了?对这种想法和行为,真正让我感动吃惊的是,我们的一些党员干部,不知他们是真的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共产党的宗旨是什么?共产党对嶝江现在这样的情况,能够长期容忍下去么?如果再这么下去,这个党还能继续存在?老百姓还会继续拥护这个党?他们这么做,等于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了?汪书记,作为我个人无所谓,从我来嶝江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我惟一担心的是,如果党代会出了什么问题,影响到并不是我们个人的利益,而是整个嶝江的政局和今后的发展。你是嶝江市委的常务副书记,主管组织工作多年,这次党代会的各个环节,包括所有的筹备工作和人员安排,从头到尾都是你一手操作的,所以我刚才说得并不为过,党代会的成功于否,你举足轻重,至关重要。”

    汪思继说道,“你看,你还是这样看我。我有什么?我又算什么?换届工作主要都是正祥书记抓的,党委会定的,筹备组研究的,具体的我照办就是了,说实话,我就是个跑腿的。在嶝江,这几年,我这面干的都是杂事,你那面干的都是实事。就咱们两个最辛苦,就咱们两个得罪人最多。就算别人不明白,你还能不明白?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工作,我这个人你也应该清楚,向来公公道道,按原则办事,从来不会在背后做一些对不起别人的事情。”

    夏中民说,“这个用不着解释,也用不着回避,你是常务副书记,主管的就是干部,你的位子和你的权力就决定了你的作用。你在嶝江工作了这么多年,你有想法,大家都清楚。当市长,当书记,别说你这个常务副书记了,嶝江十几个党委里面,哪个没有想法?但问题是,我们都是党的干部,这一切都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如果谁用不正常的眼光 去看组织,那他的行动肯定也不正常。如果上面主管组织的不正常了,那下面的一些干部肯定也会变得不正常。关键的关键,就是应该怎么看待组织。谁要把组织想歪了,那他的想法肯定也是歪的。汪书记,我干脆就把活说透了,如果确实是组织上定了你当书记,或者定了你当市长,而我硬要跟你争,或者拼命要把你拉下来,那你怎么做,我也可以理解。再退一步说,你可以到上面了解了解,如果有一个领导说过这样的话,或者有一个领导有过这种想法,那我立即就卷起铺盖走人,永远离开嶝江。我这么说,并不是组织上已经对你有了什么定论,或者认为你有什么问题,组织上让你主持换届工作,那其实是对你最大的信任!面对着这种信任,你应该想想自己的责任。在我们中国,还有比这种信任和责任更有分量的东西吗?正祥书记刚才有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到位,我们都为党工作多年了,尤其是你,已经在嶝江工作将近三十年了,我们真的应该珍惜。你不比我,我还年轻,就算这次落选了,我还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跌倒了还可以再爬起来。但你,家在这里,从小生活在这里,以你现在的情况,以你今后的考虑,我觉得你肯定不愿意离开嶝江,你也离不开嶝江。”

    汪思继叹了口气说,“这倒是实话,我离开嶝江干什么?在这儿干这么多年了,什么也熟悉,故土难离呀。”

    “既然这样,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汪书记,如果你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对党对老百姓确确实实问心无愧,我们又哪来的隔阂,哪来的矛盾?面对着广大的干部群众,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以你的年龄,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为嶝江的发展再工作好些年,你究竟有什么可担心的?又有什么放不开的?看看那些半途倒下去的领导干部,再听听他们说的那些话,钱有多少才算够,官到多大才是顶?为什么都是事后才悔恨不已,事前都是非要一条胡同走到底,非要把自己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田地?为了某种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利益,而不惜以身试法,即使从最自私的观点来看,这合算吗?”说到这里,夏中民已经完全把话敞开了,说透了。

    汪思继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中民呀,其实社会上有好些事情,并不都像你说的那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话说得其实太简单太含混了,更多的时候,那是身不由已。就像今天说的这些,你把明的都放在你那边了,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就剩下华山一条路,就剩下一条胡同了,别人不这么走,又能往哪儿走?”

    夏中民不禁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看?”

    汪思继似乎也已经把话挑明了,“你不觉得是这样?”

    夏中民说,“所以,你就只能宣战了?”

    汪思继则说,“其实更多的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

    夏中民问道,“此话怎讲?”

    汪思继说,“那还用问吗?从大的方面讲,也许你说得对,我并没有挑战的实力和资格,但我们可以互不干涉,相安无事。我再蠢,难道连这也看不出来?这种挑战,岂不是自寻死路?不过反过来从小的方面看,并不是我在向什么人宣战,而恰恰是你在宣战。中民,你想想,不管是什么人,总得给条活路吧?人要是没活路了,那他还有什么办法?”

    夏中民说,“汪书记,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给你算算,你怎么没活路了?你的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现在都在干什么?你的儿子女儿现在又在干什么?包括你的司机,秘书,亲戚朋友,在你安排下,他们都在干什么?你女儿还没结婚,就盖起了一座小楼。你的儿子大学刚刚毕业没几年,现在就已经是公安局副局长了。别的不说,你现在有几套房子?你家里又有几辆车?你的堂弟现在是一个矿业企业的总经理兼董事长,家产上亿,住着豪华别墅,开着奔驰六百。假如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他们能拥有这一切吗?如果这些人没有活路,那嶝江的老百姓呢?嶝江的工薪阶层呢?还有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在最基层的干部呢?那他们的活路又在哪儿?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假如我们的改革,最终的结果就是让当领导的周围崛起一大批富豪,那老百姓能答应么?如果他们有一天造了反,那这个国家还能存在么?共产党还会存在么?你的这一切又还能存在么?所以不是我在向你们宣战,而是整个社会要向你们宣战!你首先是共产党的干部,共产党代表的是人民的根本利益,共产党绝不会容许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所以这肯定是死路一条;第二你是政府官员,政府只能为人民负责,政府也绝不会答应有这样的结果,所以这也肯定是死路一条;第三,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人民给予的,人民更不会答应有这样的结果,所以这也更是死路一条!汪书记,也许你觉得我说得太悬了,净说些套话,大话,空话,但我要告诉你,到这种时候了,就咱们两个人在这儿说话,我还要说些套话、大话、空话,我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不是,我今天给你说的都是真话,实话,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过了今天明天,我们就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说话了,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些话给你说出来。汪书记,就让我再叫你一次汪书记吧,不是你脚下无路可走,而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一条绝路!也许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可笑,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教训别人。其实我刚才已经给你说清楚了,即使我落选了,我也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然而,即使把你选成了市长,老百姓也绝不会答应!共产党也绝不会答应!”

    汪思继听到这里,默默地站了起来,轻轻地笑了笑说道,“好了,都说清楚了,我也明白了,咱们就走着瞧吧。”

    下午选举前二十分钟时,在进会场之前,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把夏中民拦在门口,“夏市长,情况不好,这两天大家都被他们蒙了,问题很严重,目标已经对准你了,下午的选举可能要出问题。我建议,立刻推迟会议,有些情况一定要给大家讲清楚,否则就不好办了!”

    夏中民很平静地说,“我清楚,我也有心理准备。已经现在了,马上就要选举了,做什么也没用。”

    高育红说,“总得想想办法么!”

    夏中民摆摆手,“好了,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再提任何意见,如期选举,一切按程序办。”

    高育红几乎要哭出来,“不能眼看着让他们得逞呀!真的是要失控了呀!夏市长……”

    夏中民厉声制止道,“你这是干什么?挺起腰杆来,看你像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哭了他们就会投你的票!现在谁也一样,都失控了!马上进去,不要让任何人再看到你这张哭丧的脸!”

    选举的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坐在主席台上的夏中民,显得很平静。

    台下的代表们则全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之中。

    清点人数,统计票数,分发选票,宣读规则,经过沉闷的四十分钟,所有的代表们都填好了选票,经主持人宣布,投票正式开始。

    随着悠扬的乐曲声投票完毕,紧接着便开始计票。然而,时间过去许久,计票结果迟迟没有出来。

    所有的人此时都已经明白了,选举出了问题!

    夏中民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眼睛凝神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直到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仍然没有宣布结果。

    一切迹象都已经表明,选举出问题了,而且肯定是大问题!

    下午四点四十左右,夏中民被昊州市委副书记吴盈紧急召唤了过去。

    吴盈正在宾馆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刘景芳部长、陈正祥书记,还有昊州市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于阳泰也都默默地坐在房间里。陈正祥书记满脸是汗,一言不发。

    于阳泰告诉夏中民,选举结果,在六十八名委员候选人中,差额五名,却有七名落选!落选者有市委副书记夏中民、副市长李兆瑜、江阴区区长穆永吉,还有一名是刚刚调来的市委纪检书记梁大勇!而另有两名原本不在候选人中的代表被选进了委员会,一个是刚刚被村民提议罢免的大王镇东王村村委主任,现任大王镇副镇长的杜振海,另一个是曾被夏中民怒斥为村霸恶霸的沥水镇六咀村村委主任霍建贵!

    最悬乎的是,市委书记陈正祥的实际票数距落选仅仅差了三票!

    于阳泰对夏中民说,他们已经把选举结果汇报给了昊州市委正在等待市委的决定,等待魏瑜的电话。

    对现在这样的选举结果,几个人商量了三种方案。第一,马上宣布结果。第二,不宣布结果,休会。第三,增加委员名额,把夏中民、李兆瑜几个人增加进去。

    刘景芳默默地给夏中民倒了一杯水,轻轻地对夏中民说,“中民,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冷静。”

    夏中民沉吟了一下,说,“景芳部长,谢谢你的安慰。我本来觉得我能冷静的,可说实话,真要冷静下来,也不那么容易。”

    刘景芳说道,“我觉得第三种方案还是可行的,因为你和李兆瑜副市长的票数都超过了半数。超过半数,就应该视为当选。我已经把我的意见告诉了魏瑜书记,吴盈副书记也表示同意。”

    夏中民有些惊讶地说,“景芳部长,怎么能这样?差额选举就是差额选举,落选了就是落选了,怎么又要增加委员名额。而且还专门是为了我和李兆瑜,如果非要这样让我当了委员,那选举还有什么意义?党的威信何在?党的民主何在?我丢不起这个人,尤其不能让组织丢这个人。我坚决不同意。”

    刘景芳看了他一眼,有些愤怒地说了一句,“你不同意又有什么用!你要是连委员也不是,又怎么能当选副书记?要是连副书记也不是,又怎么做市长的候选人!在省委组织部干了那么多年,你连这个也不清楚?现在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告诉你组织的想法!懂吗?”

    夏中民不禁愣在了那里,倒不是因为他真的不清楚这一点,而是这么多年了,他从来还没有见过刘景芳竟然会这样发脾气!

    房间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看到这种气氛,夏中民突然意识到,在吴盈副书记的房间里,像这样的盛怒和义愤,甚至比这更严厉的争辩和叱责,说不定已经有过无数次了,难怪陈正祥会有一头的汗水!

    想到这里,夏中民不禁为刘景芳的这种态度感动了。是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领导们又如何会这样怒目切齿,怫然作色。但问题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程序又都正常,现在的这种做法,岂不等于把所有的代表都推到组织的对立面上去了?作为组织,对这样的一个选举结果,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接受,必须接受!

    在表面一切正常,一切合法,一切都合乎程序的情况下,如何可以让会议延期?又如何可以不宣布选举结果?而且又怎么能临时决定,增加名额,让这些本来已经落选的人再出尔反尔,改头换面地变为当选者!这样的做法,岂不等于是组织上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公开地弄虚作假!

    这样的行为,岂不是拿组织的名誉和威信在开玩笑!

    如果真这样做了,代表们又将如何看待组织!

    不行,绝对不行!即使这样的结果会毁损掉自己的一切,那也绝不能让组织的形象受到一丝一毫地毁损!

    想到这里,夏中民认真而诚恳地说道,“吴书记,刘部长,于处长,我现在必须把我的观点和看法给你们讲出来。虽然我已经落选了,但在没有宣布之前,我还是嶝江市委副书记,所以我还有权力陈述我的意见。”

    听到这里,吴盈停止了踱步,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夏中民一眼,说,“中民,我们都知道你要说什么,等魏瑜书记一会儿来了电话,你直接给魏书记谈。”

    夏中民怔了一下,想了想,此时此刻,看来也只能保持沉默了。吴盈书记的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只能等昊州市委的决定,只能等魏瑜书记的意见。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夏中民看看表,已经过了五点,整整三个小时了,竟然未能宣布选举结果!

    夏中民的情绪完全平静了下来。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去?是留?如果去,去哪儿?如果留,又怎么留?

    说实话,他还是有些估计不足。他原本想在下一步进市委班子的选举中可能会出问题。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在市委委员的选举上就出了问题!

    这一招实在太狠了!太绝了!

    这就意味着你根本进不了市委领导班子。进不了市委领导班子,选不上副书记,那也就意味着在下一届人代会上,根本就没有资格做市长的候选人!

    明知道这是处心积虑,移天易日的阴谋算计,但你看不出任何破绽,找不到任何把柄,人家合理合法,规行矩步。一切都完全符合党的组织规定和民主程序。

    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昊州市委会有什么样的办法和决定?魏瑜书记又能有什么样的主意和意见?

    除了上面所说的那三种方案,又还能有什么万全之策?

    电话打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仍然还没有回话,说明昊州市委也一样正在犯难!这是党代会的选举结果,谁能推翻,谁又敢推翻这五百多名党代会代表的庄严选择?就算意识到这样的选举肯定有幕后的非组织行为,但眼下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说不定魏瑜和昊州市委的领导把这个结果汇报给了省委,此时此刻正在等待省委的意见。

    但其实都一样,这是党代会选举的结果,任何一级组织都无权更改这一合于程序的选举结果。

    惟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立即向代表们宣布结果。惟有这样,才不会让组织的形象受损,才不会让党的形象受损!

    就算真有问题,那也只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夏中民对吴盈书记说道,“吴书记,这样吧,就让我现在给魏瑜书记去一个电话吧。”

    吴盈沉吟良久,分外严厉地问道,“中民,你现在冷静下来了没有?”

    夏中民说,“冷静下来了。吴书记,我向你保证,我现在非常冷静。”

    吴盈又接着问了一句,“那么,你现在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好了?想清楚了?”

    “是,吴书记,我已经想好了,想清楚了。”夏中民毫不犹豫地答道。

    良久,吴盈又追问了一句,“中民,我再问你一句,你知道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是,我知道。”夏中民再次果决地回答道。

    “那好吧,中民,魏书记现在就在他的办公室,你就给他直接打过去吧。”

    第一次,占线。

    第二次,仍然占线。

    第三次,还是占线。

    十分钟后,终于打通了。

    夏中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能平缓一些,“魏书记,我是夏中民。”

    魏瑜在电话里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了一声,“你现在在吴盈书记那儿吗?”

    “是。”夏中民答道。

    “是吴盈书记让你给我打电话的吗?”魏瑜的声音显得极为沉重。

    “是。”

    “有话就说吧,其实我也正想找你谈。”魏瑜书记说道。

    “魏书记,不用再谈了,也没有时间再谈了,不能再让代表们等下去了,马上宣布选举结果。”

    “这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目的?”

    “是。”

    “这是你真实的想法?”

    “是。”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不使组织的形象受损。”夏中民把自己的想法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但是,中民,这样的选举结果明显是有问题的。”魏瑜书记的声调愈发沉重,“以我的感觉,肯定有人在幕后操纵并利用了这次选举,或者说,肯定有人利用各种手段误导了这次选举。”

    “但它确确实实是一个符合程序的选举结果。”夏中民郑重地说道,“即使选举幕后真有问题,现在也只能立即宣布。不宣布结果,又能怎么办?马上休会,休会以后,又怎么办?增加几个名额,那不也等于是向代表们宣布我们的落选?这样做岂不成了某些人永久的话柄?从而对以后的工作更加不利。魏书记,我绝不能让组织因为我们的落选而蒙受耻辱。”

    “问题是,如果我们现在认可了这一结果,事后又极有可能永远也查不出什么问题,那就很可能在嶝江领导班子的安排上形成另外一种局面。中民,这种结果导致的下一个结果,你清楚对你意味着什么吗?还有,你清楚这对组织上意味着什么吗?”

    “我清楚。”夏中民明明白白地回答道。“即使这样,那也只能让我们付出代价,而绝不能让组织因我们而付出代价。”

    “中民,你想到你的下一步了吗?”

    “想到了,魏书记。”夏中民停顿了一下说,“我们几个落选了,并不意味着嶝江的整个组织都落选了。我现在惟一期待的是,那就是我们的落选能让组织上更加清醒地认识嶝江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从而更加有力、更加果断地采取措施!像嶝江这样的情况,千万不要再发生了。”

    “中民,这确确实实是你心里的想法吗?”

    “是,是我心底里的话。”夏中民说道,“我刚才已经给吴盈书记和刘景芳部长都谈过了,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中民,谢谢你对组织的信任。刚才我已经给省委通过电话了,我已经分别给常委副书记高怀谦,纪检书记彭涛,组织部长于建华汇报了嶝江党代会选举的情况,他们也已经给省委书记郑治邦做了汇报。我要告诉你的是,省委的意见也是这样,承认选举结果,马上宣布。如果确实有问题,党代会结束后再研究解决问题。对你们几个的工作安排,将另行考虑。中民,你听清楚了吗?”

    “魏书记,我听清楚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意见吗?”

    “没有。”

    “不仅仅是我个人在征求你的意见,而且这也是高怀谦书记和于建华部长的意思,一定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完全同意省委的决定。”

    “中民,我要告诉你的是,省委的意见我暂时还没有表示同意。我必须征求昊州市委其他领导的意见,而且还要征求嶝江其他领导的意见,这里面也包括你的意见。中民,你是昊州市委的市管干部,所以你应该清楚,昊州市委现在有权做出对选举结果的更改和修正,至少也可以做相应的补救工作。昊州市委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也是高怀谦书记和于建华部长特意强调了的,最终的决定权是在昊州市委。中民,你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明白,魏书记,谢谢你,但我不同意这样做,也绝不能这样做。”

    “中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主要就是想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有意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魏书记,我说过了,我没有意思。”

    “……那好吧,让吴盈书记接电话。”

    ……

    二十分钟后,终于做出决定:宣布选举结果,其后的议程一切照常进行。

    宣布完毕后,便举行党代会闭幕式。

    明天上午,将举行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在委员会议上,将选举出新一届的市委领导班子。

    夏中民明白,明天的会议,他已经无权参加了。

    他默默地坐在宾馆吴盈书记的房间里,刘景芳部长、于阳泰处长,还有陈正祥书记他们都到会场宣布选举结果去了。

    吴盈沉默着,夏中民也沉默着,房间里很静。

    夏中民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跟吴盈书记谈谈自己以后的打算,但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这时吴盈书记轻轻地坐过来,给夏中民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水,说“中民,今天也就没什么事了,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也该休息休息了。”

    就这一句话突然提醒了夏中民,今天下午的闭幕式,原定的执行主席是夏中民,所以这个闭幕式应该由他夏中民来主持!

    他猛地站了起来,说,“吴书记,你看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工作没完,今天的闭幕式议程规定,大会应该由我来主持!”

    吴盈怔住了,他没想到夏中民还会有这种想法。

    夏中民问道,“吴书记,这是大会的安排,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吴盈想了半天,说,“中民,都落选了,还给它主持什么!”

    夏中民说,“不去也有不去的理由,但按道理我应该去,我落选了的是市委委员,但我的代表资格并没有落选,不主持会议不好交待。吴书记,我觉得我还是去主持为好,这样做更妥当。”

    吴盈盯着夏中民看了半天,终于说,“那你定,你要想去,那就去吧。”

    夏中民说,“我也想再见代表们一面,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应该做完我最后的工作。”

    吴盈轻轻地拍了拍夏中民的肩膀,点点头说,“去吧。”

    夏中民走进会场时,选举结果的公布已经接近尾声。

    夏中民一走上主席台,整个会场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主席台上的人,似乎也全傻眼了,都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呆在了那里。

    整个大会现场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陈正祥有些不知所措地愣着,好半天了,才说,“中民,你,你怎么来了?”

    夏中民很平静地说,“你看我都忘了,我刚才在吴盈书记那儿坐着,突然想到我是闭幕式的执行主席,所以我赶紧过来了。”

    汪思继这时说道,“这合适吗,陈书记,这要请示吴盈书记。”

    夏中民说,“我就是从吴盈书记那儿过来的,是吴书记同意我过来的。”

    刘景芳部长这时说,“吴盈书记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这是吴书记的决定,我也同意,闭幕式由夏中民主持。”

    主席台顿时一片混乱,工作人员手忙脚乱,不住地跟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商量来商量去。主席台上夏中民的牌子早已去掉了,而现的位置又该往哪里摆,怎么也安置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会场下面一片嘈杂。

    一直等到闭幕式的议程正式开始,夏中民开始讲话时,会场才猛然安静了下来。

    夏中民显得镇静而又坦然,声音洪亮而又清晰:

    “同志们!大家都知道,我已经落选了,但按照大会的既定议程,今天下午大会的闭幕式由我主持。我现在按照会议的程序,履行我的职责,主持大会的闭幕式……”

    夏中民有条不紊地主持着闭幕式的每一个议程,表情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会场上很多代表止不住地啜泣起来,不少人已经泪流满面。

    大会的议程全部结束后,夏中民开始最后的讲话。

    他平静而深情地看着大家,感情真挚地说道:

    “同志们,今天闭幕式的所有议程已经完毕,借此机会,我还想再给大家说几句话。我在嶝江工作了八年,在市委的领导下,在各级干部的支持下,为嶝江的发展做了一些工作。现在就要离开嶝江了,才感到为嶝江做的工作实在太少了……”

    会场上登时一片唏嘘。

    夏中民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

    “我由衷地感谢八年来大家对我工作上的支持。今天的选举是差额选举,差额选举,必然有人落选,我不落选,也会有别的人落选,这属于正常现象。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的落选,影响工作,影响情绪。八年来,我始终认为,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定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嶝江是一块有优势有发展潜力的地方,嶝江无论碰到任何困难,都将会被嶝江一百七十多万人民所战胜!我衷心地希望大家一定要珍惜我们的条件,牢固树立民为邦本,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希望代表们在新一届市委的领导下,把嶝江的工作做好!嶝江是一个大有希望的地方,不管我今后在什么地方,也不管我今后在什么岗位,我都永远也不会忘记嶝江,不会忘记嶝江的干部和群众。最后,让我借此机会,再次谢谢大家!”

    夏中民站了起来,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会场沉静了片刻,紧接着突然爆发出长时间的雷鸣般的掌声!

    所有的代表都站了起来,长时间的掌声中,夹杂着长时间的哭声……

    主席台上的人,也一个一个地都站了起来。

    刘景芳,于阳泰,陈正祥,王敬东,李安民,徐冠华……

    每个人的眼睛都止不住地湿润了。

    散会后,夏中民立刻被代表们包围了。

    许许多多的代表拉住夏中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一边诉说着,一边放声恸哭。

    其中还有许多代表,围在夏中民跟前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他们满眼是泪,一遍又一遍地说道:

    “……夏书记,大家都清楚了,一看结果,我们就知道上当受骗了!夏书记,我们对不起你,夏书记,你不能走呀……”

    ……夏中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他一边安慰着大家,一边往外走去。

    会场的过道上,大门口,院子里,全都站满了代表。

    哭声,叹息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半个多小时后,夏中民才算从大院里走了出来。

    夏中民坐到车里时,司机小刘早已哭红了双眼……

    ……

    夏中民回到政府大院的公寓时,发现公寓的门口也站满了人。

    都是一些已经知道了消息的干部群众。

    许许多多都是夏中民素不相识的人,他们中间有的是老干部,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人员,有的是企事业单位的干部。

    两个干部哭着喊道,“夏市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嶝江人对不起你呀,那些代表都黑了心啦……”

    一群工人围在夏中民左右,止不住破口大骂,“夏书记,那些狗东西们都坏了良心了!他们非要把嶝江葬送了不可!你要一走,嶝江可就真的完了!我们非把那些没人性的东西一个个撕了不可!夏书记,就算你走了,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几个女工人一哭一边说,“夏市长,你给嶝江付出的太多了,嶝江的人欠你太多了,嶝江人不会忘记你的……”

    一个个体户拿着刚刚买来的手电筒,流着眼泪塞在夏中民手里,“夏书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把这个礼物送给你,你就收下吧!我没有给你买电池,嶝江现在一片黑暗,我希望你能装上电池,把嶝江照亮……”

    一个公司领班的经理挤进人群,拿着厚厚的一个信封,拼死拼活地要塞在夏中民身上口袋里,“夏市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在嶝江这么多年,没有吃过我们一顿饭,没有花过我们一分钱,你今天什么也不是了,就让我们正大光明地送给你!你一定得收下,否则我回去没办法给大家交代……”

    看着这一幕幕的场景,围在跟前的人止不住地在一旁嚎啕大哭,远处的,有不少人干脆蹲在地上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打来的电话里,也都是泣不成声。有的电话里,甚至听得到一家人的哭声……

    ……

    一直到深夜了,人们才渐渐散去。

    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和食品:水果,点心,面条,鸡汤,蛋糕,饼子,饺子,包子……

    司机说什么也不肯离去,一边默默地整理房间里的这些东西,一边流着泪水说,夏市长,就让我在你身边多呆一会儿吧。

    一直到凌晨一点多了,才好不容易把司机劝了回去。

    屋子里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天上阴云密布,雾气重重,细密的雨丝从窗户里一阵阵扑了进来。

    夏中民怔怔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

    嶝江,这个奋斗了八年的地方,真的就这样要离开了吗?

    就在十天前的电视台的市长对话节目上,他还信誓旦旦地说道,即使自己不当领导了,也绝不离开嶝江。但事到如今,还有那种可能吗?

    省委和昊州市委的领导都说了,自己今后的工作将另行安排。

    如果按组织的意思,自己只能离开嶝江,而后听从安排。

    ……嶝江!

    他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湿。

    一种依依不舍地痛苦突然强烈地包裹了他。

    毕竟是生活工作了八年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干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干……

    电话铃响了。

    妻子李君玮的电话。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妻子的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看来妻子一定是知道了,否则这么晚了她不会打来电话。消息会这么快!他不禁为之愕然,对着话筒久久无言以对。

    妻子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柔弱,“……中民,就你一个人吗?……中民,我们都知道了。”

    夏中民鼻子止不住一阵发酸,“君玮,你在哪儿?”

    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中民,你还好吗?”

    夏中民继续问道,“爸爸也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知道了。”

    夏中民再次久久无语。

    过了好一阵,妻子轻轻地说道,“中民,回来吧,明天就回家,我等着你,孩子每天都盼着你回来……”

    夏中民顿时泪流如注,“……君玮,对不起。还有爸爸……”

    妻子的嗓音似乎也有些沙哑,“……那就回来吧,看看孩子,看看爸爸。弟弟说了,明天就去接你……”

    夏中民面对着妻子的劝慰,一种说不出的愧疚让他感到揪心般地难过,“……君玮,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在家,真的对不起……你做我的老婆,太苦了你了……”

    妻子似乎有些吃惊,这么多年了,大概还从来没听过夏中民这样的话,“……中民,别这样。你一定要看开点,这些年,你对得起嶝江,也对得起嶝江人。爸爸也说了,要你一定挺住……”

    夏中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爸爸现在的情况还好吗……”

    妻子顿了了下说道,“中民,我现在就在医院里,爸爸刚刚睡着了。你不用担心,爸爸的情况很稳定。”

    夏中民仍然有些不放心地问道,“……爸爸的情绪怎么样?君玮,我就是担心爸爸会因为我的事情伤心难过。”

    “中民,你放心吧,爸爸比我们坚强。爸爸要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振作起来。……爸爸说了,咱问心无愧,你落选了也是光荣的。爸爸说他为有你这样的儿子,什么时候腰杆也挺得起来。爸爸还说,他一辈子也没去过北京,这回他要你陪着他一块儿上天安门……”妻子说到这里,突然哽噎不止。

    夏中民也禁不住哭出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妻子说道,“……中民,孩子也在这儿,他想跟你说句话。”

    夏中民吃了一惊,“孩子?军军也在医院里?这么晚了,军军还没睡?”

    “这是普通病房,军军能睡在哪儿?好了,你给孩子说话吧。”这时妻子对孩子说道,“军军,过来吧,给爸爸说话。”

    “……爸爸。”

    “军军……”夏中民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妈妈想你,我也想你。妈妈说你就要回来了,是吗,爸爸?”

    “……是。”夏中民再一次泪流满面。

    “爸爸,那就快点回来吧。你答应过的,要给我买一架遥控飞机,一块儿带回来好吗?”

    “……好。”

    夏中民轻轻挂断了电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他怕孩子听到他的哭声。

    多少年了,似乎是第一次才有的这种强烈的感觉,他想回家,他真的想回家……

    家里的人,要来接他回家了。

    窗外,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雨点也越来越大。

    这是嶝江多少年来也少见的一场暴雨。

    在暴雨中,嶝江在颤抖,在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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