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忠义报: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梅庵道人 本章:之四忠义报: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1)

    诗曰:

    □□□□□,□□□化□。

    □□□一事,□□实相思。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浚等处,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术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术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还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吟诗两首,以叹之。一曰《哀南人》,其诗曰: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一曰《悼南事》,其诗曰: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读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

    那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内心奸险,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他冷淡,心甚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家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将米家石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谑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笏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众友面前讥诮,十分恼恨。外面佯为含忍,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

    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籍。也是合当有事,恰好翻着那幅《衰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

    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那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

    那时朝中丞相业厄虎,见了这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禀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拿他妻子入官。

    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不听这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悔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亦随至蓟州,等候消息,一闻有拿家口之信,遂星夜赶回家,报知主母,教他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

    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保全这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至黄昏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出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拼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青。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遂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房中,将一身衣服脱下,取出主母几件女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换作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拿家属,只拿一个丫鬟。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尚有个两月的孩儿,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遂差人缉捕,将丫鬟宫女,申文同报督府。江氏尸首,着地方收敛。

    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与李真素未识面,却因怜李真文才,又重江氏贞烈,买馆择地,将汀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李真尸首,取来与江氏合葬。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走上一二十里,腹饥口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不知落在那里了。王保不觉大哭,忽又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孩子,可不负了主母之托!”遂立起身,仰天跪下,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

    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打几个呕逆,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渴了。少顷,又觉胸前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头流出浆来。王保骇然,忙把乳头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顺热而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王保大喜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起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求乞行去,讨得些饭食点心。行到日暮,没处投宿,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庙宇,便趋步向前。及走到庙前,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

    睡到天明,爬起来,看那神座上,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的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牌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王保今日也抱主人的孤儿在此,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生哥,走出庙。看庙门匾额,是“双忠庙”三字。

    王保自此竟把这庙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求乞。有人问他,不惟日己装作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得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受饿。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走出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有神仙气象,便立住脚,问道:“师父要说甚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甚法儿?”那道人便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生哥,随道人走过半里路,到一个茅庵。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开了,引王保入内,说道:“这里名留后村,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住别处云游,这庵让你安身。七年后,我再来相会。”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已不见了。

    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是两间草房,外一间排着锅灶,内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大喜,以后就不消乞食了。

    当晚,有几邻舍来问道:“这庵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的,如何今日是你来住?”王保道:“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内有白银一小块。取戥来称,恰重三分。自此日用不缺。

    光阴茌苒,过了几年,生哥已不吃乳,只要吃粥饭。却又作怪,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欢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脚穿耳。邻舍问时,王保扯慌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华盖,应该出家,故不与他缠足穿耳。”众邻舍信以为然。

    每遇岁时伏腊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含问之,假说是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着前番那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都是师父施舍的,为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

    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只要这孩子舍与我做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王保无言可答。

    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他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

    道人扶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后,送来还你。”说罢,袖中取出两个白丸,望空一掷,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前舞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滾。王保看得眼花。

    比及寒光散处,道人连生哥都不见了。王保惊得呆了半晌,想:“这道人是个神仙。我当初遇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

    当日独自回庵,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约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那有实话?你被他哄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决不哄我。”邻舍心内终是疑惑,王保更不猜疑。正是:

    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米家石求他荐引,也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选。

    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骗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凡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

    又过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於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是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暗想:“我小主人躲过这灾难,此时若归,安然无事了。”

    看看腊尽春回,过了一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同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不失信。”

    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他到你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个姓须的画师到你庵侧居住。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腾空而去。有诗为证:

    邀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那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住下,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年了。你且说,仙翁姓甚名谁,领你到甚么去处?可细述与我听。”

    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却立在一个石洞里,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服侍我。每日与我饮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那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来,都呼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上,捏诀念咒,往来数百里,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又命我书七字於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叫我仍旧女装。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认得父亲,也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道:‘你回去问你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事情说与我知道。”

    王保听说,不觉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於非命。”生哥闻言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不可声张。你且住了哭,待我说来。”

    当下生哥拭泪,王保把李真夫妇惨死,并自己女装,保护幼主,细细说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犹疑慈侍下,谁知怙恃已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乔装假母,本当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还须仍旧女装,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片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下去。王保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

    当日主仆回到庵中,依旧母女相呼。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姓须的人领着儿子来租住。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就是太监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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