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束烟花在空中裂为万千流星,如凤尾火翅、如琪花粉梅。银花火树,碎星如雨,在夜风的吹拂下,蜿蜒出几道烟烬,簌簌落地,消失无踪。
谢如琢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捂住耳朵。
小郎君太与众不同,他既嫌弃这?场热闹,又觉得能和父亲还有纪姨母一起共享烟花盛景,很美好?很温馨。
谢如琢的眼眸里盈满笑意,纪兰芷也忍不住笑。
她看了一会儿五彩斑斓的烟花,想到从?前也和谢蔺在乡下看过一场。
那时候,谢蔺同她许诺:婚后的每年,他们都能一起看烟火。
只可惜,时过境迁,兜兜转转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从?前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来,又有种说不出的怅然,缘分最为残忍,也最妙不可言。
纪兰芷似有所感,望向谢蔺。
郎君也正巧看向她。
谢蔺对上纪兰芷春山如笑的眉眼。
有烟花在纪兰芷的鬓角炸开,将她那一枚自耳珠垂下的观音泪白?玉耳珰,晕上一层莹润细腻的光泽。
谢蔺收回目光,沉默无言。
他不敢打扰今夜良辰。
谢蔺唯恐清醒,发现自己身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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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四十九年,新年伊始,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重案。
各地卫所的兵将因军饷短缺,发放不均,爆发兵乱。
为了随时能调拨兵马,卫所长?年招募军人,导致地方州郡一直存有冗兵的问题。
即便军官们将部分军士派去屯垦戍边,自给自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难以解决军队数量庞大?所带来的军饷负担。
每年朝堂中枢为了解决这些兵将的吃喝,都要派下大?量军资辎重,由此又生出了冗费的问?题。
而?卫所制的募兵法,正是谢蔺参照北魏前人的兵制,思索提出的一项改革,为的就是防止地方军阀割据州郡,能将军权尽数掌控于天子之手。从?前时局动荡,大?齐境内各地枭雄为争夺一块地盘,屡次发生炮火冲突,伤及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此项军策,虽有不足之处,却是当初的君王能用的,最上等?的政策。
只是政法也存有时效性,如今出了乱子,又该谢蔺来担责。
最要紧的是,五个州郡卫所的都司指挥使、都城的五军都督府长?官,联名上书,状告当朝内阁宰辅谢蔺以公?谋私,侵吞下派地方的大?笔军费。
谢蔺收押待审,而?那群蛮不讲理?的兵痞奉旨抄查京官家宅,他们在谢蔺的家宅地底寻到大?批藏银。
谢蔺贪污一事,证据确凿。
兵乱一事,似乎只是个挑事的引子。
官吏们确信谢蔺落马,而?乾宁帝无动于衷后,又爆出了新的罪名。
谢蔺曾被乾宁帝遣去管制地方榷盐的政策,从?前的齐国地方兵乱不断,国库穷竭,为了添加国家的税收,阁臣们商量一番,决定管制官盐,由官家专卖一部分的茶与酒,因此充盈国库。
官盐有公?家专管,各地盐商想要代销、运输官盐,必须购买公?中派发的盐引许可契书。为了掌控盐源,君王还不允许民间私自制盐,时不时派下巡抚监察地方市场。
谢蔺就曾经代天子出行,巡视地方。
然而?,有地方官吏上谏供状,他们揭露谢蔺下州郡巡察时,为了中饱私囊,曾设盐窑造盐牟利,甚至私卖盐引给盐商,赚取差价。
谢蔺平素装得贫穷简朴,常穿旧衣,不过是为了掩盖贪墨罪行。
皇帝受奸人蒙蔽,听信谗言,重用佞臣,实在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一句指摘冒出后,无数对谢蔺的不满与贬责,犹如雨后春笋,日出不穷。
所有的骂声?接踵而?至,连绵不绝。
谢蔺从?前所有的荣光散尽。
他起高楼时,阿谀奉承之辈趋之若鹜;待他高楼塌,那些受过谢蔺冷待的世家官吏,又转变了嘴脸,恨不得近前辱骂,当众唾面。
工部侍郎温理?,连同几个交好?的寒门官吏,私底下为谢蔺奔走,到处疏通关?系。
对于谢蔺罪案查证一事,他们无从?置喙,也不敢和势大?的门阀朝臣对着?干,只能给刑部各个官吏讲一讲人情。彼此都是三法司六部做事的,脸上不要闹得太难看。谢大?人好?歹官署同僚,不可羞辱或是动刑,屈打成招。
温理?他们能做的事太少,忙里忙外几日,也至多做到这?个地步。
刑部牢狱,谢蔺刚受完一场审讯。
审他的人,是刑部侍郎赵永明。
兴许谢蔺不知,但他从?前处死?的那个周康宁是赵永明的外甥,他的外甥无非是做官糊涂些,有一些贪心,人却不算心狠手辣。可谢蔺做事阴狠,一点都不给小儿郎改过自新的机会,直接将他弄死?。
谢蔺犯在赵永明手里,又怎可能有个好?日子过。
说了不能动刑,可赵永明还是以“侮辱刑部官吏”的罪名,对谢蔺施加鞭刑。
鞭子抽在脊背上,不过一记重响便撕开皮肉,牵扯出大?片纵横嶙峋的伤口。
血液浸没衣袍,血腥味浓郁,粘稠的血液流淌一地。
用刑声?惨烈,听得一旁观刑的老差役也面露不忍。
“谢蔺,你认不认罪?谢蔺,你祸国殃民,罪该万死?!你竟还有脸否认罪证!”
赵永明想听到谢蔺的求饶或是哭喊,可偏偏,郎君只是眉峰轻拧,没有半句埋怨。
他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脸色苍白?,唇瓣发青,指骨也在轻轻颤抖,随时要因失血而?倒下。
奈何谢蔺嘴硬至此,倒是赵永明一直唱着?独角戏,惹人发笑。
赵永明被这?把硬骨头气得够呛,他靠近谢蔺,冷声?嘲讽:“谢蔺,你是不是很后悔,事情做得太绝?不是我一人要你死?,是所有豪族门阀要你死?。我劝你识相,痛快应下罪名,这?样?你还能少受一些折磨……”
谢蔺心知肚明。
若是皇帝想保他,这?些罪证根本不会呈至御前。
皇帝打压世家多年,如今到了需要权衡朝政,巩固君臣关?系的时候,自然要用“谢蔺的死?”开一道豁口,作为礼物讨好?门阀。
也能警告所有依附君王的寒门臣子,以谢蔺为戒,看清楚那些“忤逆帝王、亲近旧勋”的罪臣,究竟会有什么万劫不复的下场。
谢蔺是被推出去顶罪之人,他是被推出去收买世家人心的棋子。
谢蔺猜测自己终会成为皇权倾轧之下的牺牲品,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还没来得及安顿好?亲子。
不过有以观在旁庇护,谢如琢应当无事。谢蔺可以戴罪赴死?,也会求君王开恩,不要殃及小儿,祸不及家宅。
乾宁帝曾经抱过谢如琢,他夸赞小孩聪慧,定能平安长?大?。这?也是对于谢蔺的许诺,为君谋事的臣子,家人都会受到皇恩荫蔽。谢蔺心知,谢如琢不会出事,可他若想保下小儿,再不能忤逆君主了……
谢蔺动了动指骨,有血液顺着?指节流下。
一时之间,谢蔺想到了纪兰芷。
他不知,纪兰芷会庆幸没有成婚,嫁给他这?样?的罪臣;还是会存有一丝怜悯,可怜他如今凄凉境遇。
不过幸好?,婚期将近,谢蔺还没来得及同纪兰芷成婚,他因罪入狱,婚旨自会解除,如此也不算耽误她。
赵永明还要再落鞭子。
谢蔺却出声?了:“若是在我家宅地下暗室寻到银钱,可以去查隔壁或者附近的宅子有没有近年出售的屋舍,从?那些屋子开始挖掘地道,能够通往谢府。若是怀疑我私社盐窑牟利,也可以去搜查盐窑场所的租赁契书,比照我的字迹以及指印,便是觉得我寻得力管事代为租赁、私下对接盐商,总得有人证以及物证,或是我取财自用的罪证。若是想我认罪,这?些东西?,你要逐一安排好?,缺一不可……”
说完,谢蔺又是一笑,他的笑声?轻微,牵动颈上的血液,触目惊心。
“我知,今日我说的这?些章程,倒好?似提醒了你们,定要处理?好?后续手脚。免得我认罪后,还有机会翻供。我并非无罪,我所犯之罪,是世家门阀的众怒;我所犯的罪,是人人自醉独我醒的清正;我所犯之罪,是明知朱门险恶,我却非要去怜那一具无蝉衫麟带遮蔽的路边枯骨!”
“赵永明啊,我死?得不冤,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我已?无所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会再认罪,但他可以赴死?。
他的儿子,不应该有一个背负贪官罪名的生父。
他们不能对谢如琢这?样?残忍。
谢蔺在这?样?重的殴打之下,竟还能言善辩,赵永明心生怯意,怕他再胡说八道下去。
赵永明今日不敢再审,他弃鞭离去,临走之前,摔下一句:“谢蔺,你如今不过垂死?挣扎,我顾念同僚之情,原本不想伤你。可你实在冥顽不灵!谢蔺,你好?自为之吧!”
赵永明一走,谢蔺被相熟的老差役解下刑架。
老差役曾和谢蔺一起喝过酒,谢蔺见他腿骨遇冷会发酸,还给他开过一张药方子。
老差役用过以后,效果显著,问?起谢蔺怎么知道这?样?的偏方。
谢蔺说是上贫镇探望腿脚不便的老者时,特地问?大?夫求来的。
试问?,哪个只做面子情的贪官,愿意寒冬腊月,冒雪进山,探访民情?老差役私心以为,谢蔺并不是一个坏人。
但朝堂中,又有谁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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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老差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把温理?放进牢狱。
为了防止囚徒服毒自尽,温理?入狱探监,不可以带任何的吃食或者药品。
他看到谢蔺浑身沐血的样?子,眼睛瞬间熬红,布满湿意,气得破口大?骂:“赵永明怎敢、怎敢违背律令,殴打收押罪官!罪证还有待核实,他们就不怕触怒陛下吗?!”
谢蔺没有回答。
他只是艰难地屈膝,铺陈好?一片脏泞的厚被,邀温理?落座。
“寒舍简陋,怠慢知章了。”
开完玩笑,谢蔺屈拳抵唇,猛烈咳嗽起来。郎君的胸腔起伏不休,伤口又要挣开,牵扯出阵阵痛感。
虽过了年关?,却还是春寒,本就容易受冻,偏偏谢蔺伤势难愈,伤及肺腑,自是犯了咳症。
温理?心生不忍,叹一口气:“您怎么还能同我说笑……您好?好?养伤。再过一段时间,兴许会换一间牢狱,里面有我们认识的官吏,能给您行一些方便。至少不要受冻,也不要让伤势加重。”
“您放心,这?些案子,我们也有着?手去查。博衍,我信你为人耿介清直,定是那些人蓄意栽赃。偏偏这?么凑巧,兵乱刚出,又来盐政的差池!若无人在背地里筹谋,我都要不信。”
谢蔺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如何下手查案的关?键。
说完,谢蔺又若有所思地道:“倘若有人拦你、阻你,又并非那些门阀权贵……知章,届时,你不必再查,及时收手,明哲保身便可。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要是有人刻意拦着?温理?查案子,那说明帝王也有下手干预。
他卸磨杀驴,一心袖手旁观,将谢蔺视为弃子。即便是无用之物,也要物尽其用,将奄奄一息的谢蔺献给世家,好?教人出一口恶气。
这?是君要臣死?,谢蔺不得不死?,既已?是死?局,又何必再连累温理?。
温理?哑然,一下子想明白?关?窍。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他如此,也不怕令寒门庶族寒心。”温理?颓丧肩膀,无话可说。
谢蔺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缄默许久。
谢蔺缓缓开口:“知章,我心中并无怨言。唯独两件事,我想请你代我去办。”
温理?:“您说。”
“其一,在我的宅院前燃一炷香,不必过问?缘由,自有人知晓要做之事。”谢蔺这?句吩咐,是给以观的。他曾给以观下过密令,以观知道要如何做。
“其二,幼子无辜,我知陛下心慈,不会伤害儿郎,但也请你从?旁看顾一二。”
谢蔺明白?,他会有面见圣人的机会,他能保下谢如琢。只是小孩子心思纤敏,眼下必然心急如焚,他有些心疼。
温理?长?叹一口气:“我早早派人去护着?琢哥儿,可陛下虽抄办谢家,却没有将其查封,琢哥儿还能入住家宅,他说要等?父亲回家,不愿跟着?我们离开。”
听到这?句话,谢蔺也懂了。
只查抄不封宅,这?是乾宁帝的暗示,他没有让谢如琢无家可归,他重诺,既然从?前答应过谢蔺,不会祸及家宅,那么他便会办到。
谢蔺颔首,他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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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除了那一大?批铸有官家年号的银锭,没有再搜出其他贵重的物品。
不知是谢蔺真的勤俭,还是做戏,总之他家中最贵重的东西?,便是几样?御赐的珍品,再无旁的。
谢如琢得知父亲入狱,如今生死?未卜,小郎君成日以泪洗面。
他想拦住那些擅闯家宅的官兵,可他赤手空拳,又不会武艺,没办法将坏人赶出门外。
刘管事怕兵痞作乱,误伤孩子,急忙讨好?地抱回谢如琢。
刘管事搂住孤苦无依的小公?子,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哄他:“小公?子放心,郎主一定会平安归来。小公?子不要怕,老奴护着?你!小公?子听话,还有老奴在呢!”
谢如琢渐渐安静下来,他埋在刘管事怀里,无声?淌泪。
哭够了,谢如琢待在刘管事怀里,眼睁睁看着?那群蛮横的兵痞,像是泄愤一般,摔砸家具,甚至将谢如琢房中的几样?孩子玩意儿也拎出来搜查。
谢如琢抱着?睡觉的布老虎破损了,棉絮抖了一地,他双拳紧握,没有去捡。
谢如琢抹干净眼泪,他知道这?些人是存心羞辱谢家。
他挣开刘管事的怀抱,他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谢如琢过完年,才?不过七岁,但他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再多的坏人来他的家里,他也不会露怯。
谢如琢一点都不怕。
谢家落难,抄家都抄了好?些天。
有的幼学孩子少不更事,故意来谢家看热闹。
姜锋他们不知恶言伤人六月寒,看到谢如琢就讽刺:“你爹是个大?贪官!你也是贪官的儿子!”
谢蔺待人宽厚,济困扶危,父亲是个好?官!
谢如琢的持重外表一瞬间崩盘,他揎拳捋袖,作势要打姜锋。
可是这?一次,刘管事拦住谢如琢了。
姜锋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谢如琢要是动手,再没人能护着?他了。
姜锋对谢如琢扮鬼脸,看着?小郎君气得目眦欲裂,像一只临危小兽要撕咬他的样?子,姜锋哈哈大?笑。
还没来得及再说两句坏话,姜锋忽然脑壳子一痛,竟是挨了一记指叩栗子。
姜锋恼羞成怒,抬起头,竟看到一张月貌花容,那是纪兰芷的脸!
姜锋:“你打我?!”
纪兰芷微笑:“怎么?作为幼学教谕,我看到学生在外言行无状,还不能以先生之名,给点小惩小戒?”
姜锋语塞,气得跳脚。
他能欺负谢如琢,却不敢和身为老师的纪兰芷叫板。姜锋还要再反驳,可是纪兰芷已?经不理?他了。
纪兰芷含笑,走向谢如琢,她不顾众人异样?目光,依旧蹲下身子,慢条斯理?地帮小郎君整理?衣冠。
熟悉的香味萦绕周身,纪兰芷温暖的指尖轻轻抚过谢如琢的眉眼,软软的,很温柔。
小郎君鼻腔发酸,终于没忍住哭泣,眼泪瞬间一颗颗滚落。
纪兰芷心疼到不行,她轻轻抱住孩子,拍了拍谢如琢的后背。
纪兰芷靠近小孩,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说:“琢哥儿,你是我生的孩子。就算没有爹爹,你还有阿娘。你愿不愿意,跟着?阿娘走?”
纪兰芷顾不上那么许多,她只知道,幼子无辜,谢如琢不应该受这?些苦难。
这?是她生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