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有护士走走停停急匆匆的脚步声,陈月江紧紧闭上眼,被心上人在额头落下一个吻。
病房内漆黑静谧。
*
姜左出车祸的事在第三天就传遍了整个公司,目前新产品上线的进展在按计划进行,除了重大事宜秘书要去请示姜左,其他安排各部门都在逐步推进。
但发布会上的事故还是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就在互联网上骚乱未平时,陈家对标姜左他们公司的新产品也公布了上线日期,一时间吸引了无数眼球。
陈清泉这几天忙得陀螺转一样就是为了这一刻,他看着网上的数据,一边疲惫地把外套扔给司机,司机问他要去哪里,他想了想还能回去睡三个小时,于是跟司机说回家。
他们一路走到公司门口的马路边上,有一个人早就等在车子前面。
陈清泉看见陈月江时眉头挑了一下,陈月江站起来看着他,陈清泉没搭理,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陈月江在后面跟着坐了进来。
司机关上了挡板,后排只剩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地无言坐着。
等车子开始行驶以后,陈清泉才开了口,语气很嘲弄:“不是不回来了吗?电话给你打了三十多个没见你接一个,以为你多硬气呢。”
陈月江说:“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姜左的车子是你找人去撞的吗?”陈月江转头看他,他淡淡地问。
陈清泉还以为他要问什么,他用鼻子嗤了一声,拿眼珠子斜着睨视他。陈家两兄弟全身上下唯一长得相似的地方就是眼睛,他们的眼睛太过平静,所以凝视别人时会让人不禁产生窘迫的感觉。
“如果我说是呢?”陈清泉说,“你是要把你哥杀了?还是要把你哥也撞死?”
陈月江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他没有?*?
显现出太多的情绪,他只是问:“为什么?”
陈清泉笑了:“有什么为什么?陈月江,换成你是我,你保不齐只会做得比我更狠。别人不懂你,我懂,我看着你长大,我比谁都了解你。”
陈月江不说话。
陈清泉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姜海升他女儿要怎么做大做强都不管我的事,但她这次的新产品就是冲着抢我们家的市场来的。爸在的时候没有一个公司能和他争赢,现在换了我,我更不可能让他老人家脸上蒙羞。反正你是个私生种,别人怎么说你也就那样了,我跟你不一样。”
陈月江淡淡笑了一下,他眼里流露出讥诮。
“所以你只是怕被人说是废物。”
陈清泉说:“随你怎么说,我跟你这种小屁孩说不通。”
陈月江说:“我要下车。”
陈清泉让司机靠边停,又跟陈月江说:“我再废物也比你这个吃软饭的强,好好的陈家少爷不做跑去当小白脸。”
陈月江没有被这话激怒,他回头看了陈清泉一眼,那一眼极其漠然,像是在考虑着什么、评估着什么,随后才慢慢开口,就像在跟一个和自己彻底没有关系的人说话。
“没事,陈清泉,我跟你也说不通。”
他下车走了。
车子再次行驶起来,司机把挡板放下,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着陈清泉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陈总为什么不跟小少爷说实话?”司机一般不会插这个嘴。
“说什么实话?”陈清泉说,“我让张行去别姜海升他女儿的车,结果他他妈直接把人给撞了,老子才不保他,他给你打电话你全部拒接,告诉你,姜海升他女儿如果出来了真要查,这事儿还没完。”
“那刚才……”
“你真以为陈月江是来问我的?他他妈是来兴师问罪的。”陈清泉想起来都隐隐有点冒冷汗,他皱着眉说,“我看他那眼神还以为他真要掏刀子捅我了。”
司机笑道:“这怎么可能。”
陈清泉道:“怎么不可能,他就是个疯子,跟他老子跟他哥一个样。”
司机说:“小少爷还小……”
“是还小,我养了十几年都没养熟,别人跟他说几句话就跟人跑了。”
陈清泉深深透了口气,把眼镜重新戴上。
“算了,掉头回公司,姜海升他女儿不知道被撞成什么样,反正八成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她要还没瘫痪估计是要准备搞我了,我换个衣服去看她一眼。”
“是。”
37
?
第
37
章
◎“我好喜欢你哦。”◎
陈月江回到家。
家里没人,
空空荡荡,他松开手,门被风吹得砰地一声关上,
陈月江没有回头。
他踩着后鞋跟把自己的鞋从脚上踹掉,
他把书包一下子丢到地上,在午后黄昏的房间里,他看见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桌上的饭盒,今天预备要拿去给姜左的毛毯和换洗衣服。
陈月江看了一会儿,
伸手从自己单薄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刀。
刀刃雪亮,
照着男孩漂亮精致的五官。
陈月江垂着睫毛,
虎口微微收拢,
观察着这把刀的锋利程度,
脑子里想的不是陈清泉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是昨晚姜左在床上对他说的那些话。
“只是想想就行了。”
“你很正常。”
陈月江慢慢弯下腰,
盘腿坐在光滑的地板上,他的刀尖抵在地板砖上打着转儿,
他思考着什么似的,脸上没有表情。
直到刀尖被磨得发出刺耳的尖叫,
陈月江才松开手,折叠刀倾斜着倒在了地上,他缓缓垂下头,
用手掌掌住自己的额头,连背脊都一点一点弯曲了下去。
他保持了这个姿势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是手机震动的声音将他惊醒,
他拿起旁边的手机,
是姜左给他打的电话。
他顿了半秒接起来,
他清了下嗓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其实还是有点哑。
他喂了一声,
姜左在那边说:“你出门了没?还没走的话把我桌上的笔记本也带上。”
他刚才跟姜左说自己要回家拿东西。
“还没有出门。”他回答道,“你躺着还要工作吗?”
“嗯,要看几个文件,你等会儿帮我操作下就行了。”
陈月江哦了一声,说好。
他等着姜左挂电话,但姜左没挂。
她在那边静了几秒,忽然说:“你现在在哪儿呢?”
陈月江愣了一下:“家里。”
“我是说在家里的哪里。”
“……客厅。”
“在客厅干嘛呢?”
陈月江撇开视线:“没干嘛……就坐着。”
“那你把窗帘拉开看看今天是阴天还是晴天。”
陈月江不解,站起来去阳台拉开了窗帘,今天光照很足,所以显然,是一个晴天。
“晴天。”他说。
姜左嗯了声:“等我出院了,买张躺椅放在阳台上,看看书喝喝茶,等我再好一点了,就带你出去玩。”
陈月江看着窗外,姜左可能也正看着外面的太阳,他迎着夕阳眨了下眼睛,眼底被那束光照得有些刺痛,他低下头,感到眼眶酸胀,慢慢吐了口气,他说好。
“早点过来,不然要开始堵车了。我挂了。”
“姜左。”陈月江喊了她一声,“我不是一个乖小孩,”他说,“但我会做一个乖小孩。我会听话的。”
我会努力把那些恐怖冲动的想法收起来。我和陈清泉他们不一样,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但不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我会变好,变成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
陈月江挂了电话。
他转身捡起地上的折叠刀,把它重新叠起来放回书包最里面的夹层,然后拉上了拉链。
他回到玄关把自己散乱的鞋子一一摆正放好,锅里还炖着汤,他把汤盛进饭盒,又把其他东西整整齐齐放进了书包,接着去洗手间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提着饭盒离开了公寓。
姜左在医院躺了四天了,前两天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收拾陈清泉,后两天却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忽略了陈月江的心理健康问题。
小孩毕竟才十八岁,还没有到经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的年龄阶段,所以他对姜左这次的事故就有点反应过度。
现在想想,当年最冲击姜左的其实也不是爷爷奶奶的去世,是她某个高中同学得了癌症死了快一年了她才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消息。她那时刚上大学。
这种感觉很奇妙,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你甚至想不起来她的脸,但你听说她去世的消息时又忽然觉得你俩好像昨天才见过面,你会想起很多和她相处的细节。
后来这种事姜左慢慢经历了很多,那些十八岁时想都没想过的有关死亡的事突然非常具象化地出现在生活里,到姜海升死的时候,姜左其实已经没有很多特别的感觉了。
这几天的陈月江让姜左有点想起了曾经的感觉。
那是一种极其无助,无助到不知道该向谁求助,连发泄都显得十分无力的感觉。
所以姜左在刚才的电话里告诉陈月江,他不用做一个很听话的小孩,事实上,姜左并不会对他有很多要求,他只需要做自己觉得不会后悔的事就可以了。
哪怕姜左这次真被撞死了,陈月江要给撞她的犯人车里安个定时炸弹或者把刹车搞失灵,说白了,那也都是姜左管不了的事。
不过鉴于她现在还活着,所以她还是想稍微管一管。
太阳慢慢落到山背后,一位访客敲开了姜左病房的大门。
陈清泉来得很突然,手里却还捧了一束花。姜左问他来干什么,陈清泉笑得滴水不漏地说。
“来看望姜总。”
他说她碰上了这种事故很不幸,好在护士说她没什么大碍,他露出一副痛惜的表情,好像巴不得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姜左觉得他应该真挺后悔的,好不容易狠下心撞了对头公司的老板,结果这老板不仅没全身瘫痪动弹不得,居然再躺一周就要出院了。
你说这事儿多好笑。
要不是还躺在病床上,姜左应该还能再听他说句话。
她打断了陈清泉,平淡地告诉他准备好被起诉接受公安的调查。
陈清泉的表情停在脸上没有吭声。
姜左说:“交通事故跟故意杀人的定罪量刑还不太一样。”
陈清泉问:“你有证据吗?”
姜左说:“钱能解决很多事,太子爷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污点证人还能从轻处罚,那人是姓张,叫张行来着吧?还是说太子爷有什么能让他为你卖命的把柄在手上吗?”
陈清泉的笑容渐渐消散,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姜左说:“这事要是闹大了,太子爷以后就难做了。”
陈清泉说:“你有什么条件?”
姜左说:“没有条件,我跟太子爷不一样,我回国继承姜海升的公司,并不是为了垄断这片市场,我反而很欣赏友好竞争的商业环境。”
“那我是不是还得夸你很高尚?”陈清泉笑了。
“应该是比太子爷的手段要高尚一点。”姜左淡淡的,“这片市场很大,在现在这个时代就像金子山,充满了无数商机,今天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你们陈家如果全都要一一吞并,迟早会有吃不下的一天,虽然你现在已经要吃不下了。”
陈清泉气笑一声,脸色更加紧绷。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这事儿没得谈了?”
姜左说:“我觉得你可以进去蹲几年,沉淀沉淀,反思反思。”
陈清泉扭头就走。
姜左叫住他:“反正都要进去了,我再跟你谈谈陈月江的事吧。”
陈清泉在门口停下来。
姜左说:“他虽然没走跟你一样的路,但他现在活得挺好的。”
陈清泉回头道:“好什么?”他冷笑道,“老子能给他的钱是你这辈子都给不了他的!你对他一个小孩能有多少真心我清楚得很,等再过几年你玩腻了还不是得我养着他,你刚才说得多高尚,结果不还是把一个小孩扯了进来?”
姜左说:“我觉得太子爷应该先反思下自己的控制欲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陈清泉气得脸色青白了一瞬,再也没理她,推门就走了。
谈判破灭,接下来等待着陈家这位太子爷的会是公安的调查讯问和预告会冲上热搜的舆论头条。
陈家企业会在一夜之间和各类夸张负面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率先开始跌的就是股票,然后是流失的用户和愤怒的股东。
不管陈清泉最后到底会不会坐牢、坐几年牢,他们只要背上舆论争议,那就永远都别再想重新掌控这片市场。
陈清泉挂断了和律师的电话,手机上来自股东的、亲戚的电话才短短几天就乱七八糟一百来通,他已经找了很多人花了不少钱去打点,但一切都要等到姜左出院了才能继续。
姜左那边早就提交了充足的口供和证据,张行知道陈清泉不会保自己,姜左那边派律师去见了他几次后他就一股脑全交代了。
陈清泉不知道张行怎么说的,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除了应付这些,陈家老总裁的电话也接了不知道多少个,陈清泉一夜没睡,眼睛涨得通红还要听他爹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揉了揉鼻梁,姜左在昨天还往他手机上发了一个地址,她让他有空了可以去看看,那是陈月江现在在打工的地方。
陈清泉从来不知道陈月江什么时候找了个兼职。陈清泉觉得这很荒谬。
他一个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少爷,能给别人打得了什么工?
现在一切事情都在代办之中,也算尘埃落定了,陈清泉睡也睡不着,干脆开车来到了姜左发给他的地址。
他走进咖啡店,店长热情地招呼他,他看见吧台后面正低头操作着咖啡机的陈月江。
他穿着店里的制服,手下动作很快,不像他想象中的笨手笨脚、不情不愿。
来了一个客人,他抬头冲对方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那种微笑。
也不怎么专业。